我曾想，上帝會可憐我。我的爸爸媽媽至少會留下一個。爸爸已經走了，媽媽就留在我身邊吧。不論怎樣，我都會好好的照顧她。或許我的想法太自私，上帝也不給我悔過的機會。

幾天后的一個早上，她靜悄悄地走了。

活著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我想讓她活著，奶奶想讓她活著。媽媽說:她已經很累了，她要去陪爸爸。

不要這樣。你要堅強的活下去。我在老家存了底，夠你住院了。奶奶安慰她。背地里偷偷抹眼淚。她積攢了大半輩子的錢都用光了。加上爸爸去世，奶奶心里悲痛萬分，卻依然要在我和媽媽面前表現很開心的樣子。

“留著吧，為佳佳，為自己留點。”媽媽只是不停的掉眼淚，她說服不了奶奶，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為自己勞碌奔波。

奶奶說:她不能垮，她要做我們的頂梁柱。那天傍晚，她打算去給我們買點吃的。也許是太痛苦，也許是她老眼昏花。腳踩空了樓梯，一頭栽下去。

骨折的奶奶舍不得花錢，咬咬牙，瞞著我們杵著拐杖度日。她只是說她風濕病犯了，腿腳使不上勁。粗心的我并未多想，那時，我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躺在床上的媽媽身上。我日夜陪著她害怕她離我而去。

“媽媽。”

“嗯。”

“你不能睡覺，不能閉上眼睛。”我害怕，害怕她閉上眼就離開我了。

“好。”她柔和的目光望著我，給我講她小時候的事，講她和爸爸的事。她的眼里都是幸福的光芒。有時候說不下去了，她就停下來，任由淚水肆意橫流。

“媽媽。你還有我啊。不哭。媽媽。”我抱著她大哭。我整夜不敢合眼，只有聽見她的呼吸，聽見她的聲音，聽見她溫柔的叫我:佳佳。我的心才能稍微平靜些。

可我實在太困了，幾天沒合眼的我筋疲力盡。媽媽心疼的望著我，她說:“佳佳，睡吧，睡吧。媽媽就在這兒陪著你，哪也不去。媽媽就這樣看著你。”我的眼睛在她關切的目光下慢慢合上。我終于可以小睡一會了。

天還沒亮我就被驚醒了。心里有掛念是怎么也睡不安穩的。我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看她:“媽媽。”我輕輕的碰碰她。

“媽媽？”我手碰到的不是帶著溫度的人體，而是一副冷冰冰的骨架。

“媽媽！”我大叫著，恐懼填滿我的內心。我的眼睛火辣辣的疼，大滴淚水止不住的砸在她身上。“媽媽！醒醒！天亮了！”我望著灰蒙蒙的天空什么也看不見。

上帝把她帶走了。

我緊緊抱著自己，縮成一團。很冷，無邊無際的侵入骨髓的寒氣。我知道，沒有人會囑咐我穿衣服了，沒有人會抱著我叫我:佳佳。我失去的不只是父母，我失去的是我的家。

“奶奶……”奶奶進來時，我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奶奶聽懂了，她走過來抱著我。

“佳佳不哭。奶奶都沒哭。”她的淚水早已模糊蒼老的臉頰。

爸媽去世后我仿佛變了一個人。不愛說話，不愛笑，甚至動也不想動。我喜歡待在黑暗的角落里，靜靜的一個人。我始終不愿相信爸媽已經離開了我。

眼睛閉了又睜開，睜開又立刻閉上。我反復重復著這個動作，哪怕一瞬間能見著他們都是渺茫。他們只是跟我開了個玩笑偷偷的躲起來了而已，躲在角落，躲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等著我去尋找他們。

沒有經歷過失去的人，永遠也體會不到那種恐懼。我不知道我的那些同學是如何知道的。我只知道我成了一個可憐蟲。成了他們眼中的另類。

他們拉著我問我爸媽是怎么死的，問我是不是害死了他們，問我是不是和街頭的流浪兒住在一起……總之，我和他們的距離隔了一個家。我成了孤兒，他們還是有爸媽疼愛的孩子。

渾渾噩噩的日子里，我一無所有。曾經的朋友離我遠去，甚至他們和其他人一樣鄙視我，可憐我。課本在我眼前成了血紅的顏色，那是爸媽的血。我的眼淚落在上面，血越來越多。我聽見有人在叫:“她流鼻血了。”

悲痛，自閉的我在這里已經待不下去了。奶奶賣了我和爸媽居住的房子還了債款帶著我回老家。

她托人在鄉鎮上找了一位老師把我帶進學校并告訴我:無論如何都要好好學習。這樣才能告慰我父母的在天之靈。我點點頭，看著奶奶蹣跚的背影，除了哭，說話成了一件很費力的事。

與那些整天無憂無慮的孩子相比，沉默，自閉的我顯得格格不入。不合群的孩子是不受歡迎的，在他們眼里，我就是個異類。

學校成了我的噩夢。我逃出學校躲在父母的墳邊哭。只有這里我才能感到溫暖，我只想靜靜的陪著他們。

那些可惡的孩子把我推下河，揪我頭發，用打鳥的繃子彈我，或者抓起田里的泥巴扔我。對于我這種從城市里來的異類，他們總能想盡各種辦法找出樂子。??

憂郁，孤獨，恐懼籠罩著我。原本受傷的心又裂開了一道道口子。我恨這些人，害怕這些人。我不知道如何與他們相處，爸媽走了，這個地方，整個世界已經容不下我了。

那些異樣的目光，層出不窮的捉弄，各種惡毒的言詞像細細密密的針扎在我身上。抽筋剝皮般的痛。奶奶和我一樣也遭受著這無邊的凌遲刑。

外人眼里，我們只是可憐的婆孫倆。我們依仗那種頑強不息活下去的動力。奶奶告訴我:無論別人怎么說，怎么看。我們都要好好的，漂漂亮亮的活下去。在世界上，不止你一個人，還有成千山萬的人與你有著相同的遭遇。他們都努力的活著，活在天地間，在同一個世界里。

可在我的身邊沒有遇見這樣的人。

我在鄉鎮里待了不到一個月，奶奶就帶著我來到城里。來到爸媽曾經住過的地方。奶奶租了一個很便宜的房子，靠在隱蔽的垃圾堆旁邊。她四處打聽說什么也要把我送進學校。原來的學校是不能去了，她另為我尋了一個學校。由于離原來的學校很近，我總是繞過它，從后街遠遠的傳過去。我很怕被熟人認出來，每次走在路上戰戰兢兢，低著頭。不時偷瞄那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如果發現一張熟悉的臉，我就像受驚的兔子慌亂的逃離他們的視線。

在學校，我是一個本本分分，安安靜靜的孩子。我從不與人打交道，更害怕別人靠近我。我用這種無聲的方式拒絕與任何人接觸。我過分的乖巧引來了老師的不滿。我的老師叫來奶奶告訴她我不是一個正常的孩子，連基本的溝通都做不了。建議把我送進特殊學校。我聽得清楚，心里也明白，可我還是什么也不想說。我恍惚覺得，在他們眼里我就是個啞巴。如果我開口說話，反而讓人覺得奇怪。

奶奶問我:“你想去那樣的學校嗎？”我知道那樣的學校只有身體有缺陷的孩子才去的。我搖搖頭，我為什么要去那樣的學校？“奶奶，我非去學校不可嗎？”

“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陪著你。”

“傻孩子！”奶奶苦笑。“我這老婆子有什么好陪的？可不能害了你一生啊！”奶奶囑咐我在家好好呆著，自己出去找熟人，說什么也要把我送進學校。

天下之大，總有我們容身的地方。

我知道。奶奶只是安慰我，在這城里她哪有什么熟人？奶奶走后我整理她堆在院子里的廢品，這些都是我們婆孫倆的全部家當，是養活我們的經濟來源。我把廢紙盒疊成方塊碼在一起，等著奶奶打包去買。

同學們嫌棄我的另一個原因我沒敢告訴奶奶。他們嫌棄我的奶奶是撿垃圾的，說我又臟又臭，因此，沒有人會喜歡我。

“叔叔。你帶我去哪兒？”我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這個小女孩和我差不多大吧。好奇使我從堆滿廢品的院子里爬出來。

“你跟叔叔走。叔叔就給你面包吃好不好？”??

“好！”小女孩舔舔嘴唇從她貪婪的目光中，看得出她確實很餓了。她的頭發很亂，冒著油光，身上也是浸滿各種油漬。她的目光落在那個叔叔手里的面包上。

“想吃嗎？”那雙狡猾的眼睛露出怪異的光芒。四下張望著，露出溫和的笑容。“待會找個人少的地方慢慢吃好不好？”我知道，這個男人和這個小女孩并不熟，心里升起不好的預感。

小女孩使勁點點頭，不停地咽口水。那叔叔牽著她往僻靜的巷子里走。我悄悄地跟上去。

小女孩大口的咽著面包，那男人寵溺的看著她。“慢點吃，還有呢。”不時擦擦她嘴邊的碎屑。

“好吃嗎？”他那雙顫抖的手握著小女孩瘦弱的肩膀。

“嗯。”小女孩露出滿足的笑容，她已經很久沒吃東西了。

“以后叔叔常帶好吃的給你好不好？”

“真的嗎？”那雙帶著淚痕的臉充滿不信，甚至還有小小的期待。

“真的。叔叔怎么會騙你？叔叔會給你買很多好吃的，給你買漂亮的衣服穿，送你漂亮的玩具。”他的手使勁的揉著小女孩的臉。

“衣服這么臟呀。媽媽呢？”他一問，小女孩紅紅的眼里立刻流出淚水，面包也不吃了，噘著嘴哭。

“媽媽打我。”

“哦。”神色緊張的男人立刻放松下來。“這么乖的娃娃，你媽媽怎么下得去手？真是壞媽媽。”他輕輕地為小女孩擦眼淚。用溫柔又充滿誘惑的聲音說:“叔叔給你買新衣服好不好？”

小女孩沒說話，男人神色變得怪異，呼吸急促，

我拼命的往回跑。

“奶奶！”

“奶奶！有人欺負小女孩！”我跑回去。幸好奶奶回來了，不然我真的不知道去找誰。

“誰欺負小女孩？”

“就是一個壞叔叔。”我簡單的說了一下，拖著奶奶就走。我真的害怕小女孩被他掐死了，這一輩子我都會活在恐懼里。

奶奶杵著拐杖小跑著跟在我后面。

“干什么！你在干什么！”遠遠的奶奶就敲著拐杖怒吼。??

我躲在奶奶身后驚懼的看著他。那壞人神色慌亂，匆匆瞟了奶奶一眼爬起來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