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版印文明:中國古代印刷史學術研討會論文集
- 中國印刷博物館組編
- 3096字
- 2020-06-15 17:24:10
三、有必要對泥活字印刷歷史重新認識
學界對活字印刷的研究時間實際很短,研究方法也存在不足。20世紀初的清末民初,學者根本不關心活字印刷技術和活字材質,以至于如胡適等著名學者對泥活字是否存在、泥質活字能否使用,認識模糊。到20世紀五六十年代,隨著古籍版本鑒定技術的發展,才逐步將活字印本從雕版印刷中分離開來,并總結出活字印本的鑒定經驗,逐步揭示了活字印刷工藝特點。同時,因為在涇縣發現了泥活字實物,加之發現翟金生《泥版試印初編》等一批泥活字印本,再加上書中有大量翟氏制作泥活字的記載,坐實了古代用泥活字印刷是無可辯駁的事實。六七十年代學者撰寫的關于涇縣翟金生泥活字的研究文章,標志著對泥活字進行研究的開始,至今大約六十年。
隨著李瑤泥活字印本以及西夏的泥活字印本的發現,稍后又發現了泰山瓷版和新昌活字泥版印刷物,對泥活字印刷的研究范圍進一步擴大,研究也逐步深入,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研究的方法存在不足之處。主要表現為,在史料發掘方面研究得多,對泥活字印本和實物的研究較少。尤其是對涇縣“出土”的泥活字實物研究不夠,反復研讀張秉倫先生的文章,覺得張先生當年將在涇縣發現的泥活字鑒定為翟氏制作的方法和結論,也還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對大量存世的泥活字無法解釋清楚來源,也就情有可原了。
將古文獻中關于泥活字印刷的史料和已知的泥活字印本及實物,按時間先后羅列,并對這些史料進行分析,我們會發現,其中若隱若現地顯示著一個被我們都忽視了的事實:自北宋畢昇發明活字印刷術后,泥質活字在民間可能一直都有使用,所以才有如此眾多的風格不一的泥活字實物存世并不斷被“發現”。

續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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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趙紹祖《琴士詩鈔》卷五“盛春谷詩序”:“……盛春谷於乾隆壬寅為吾涇云龍書院山長……明年袁簡齋先生游屐過涇,於春谷分韻於琴高臺畔,春谷詩先成,簡齋為之閣(當為‘擱’字)筆……又三年春谷去涇,游黃岳……”知盛復初山長秋夜用泥活字排印詩文,時在乾隆四十七年至五十一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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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這些文獻和線索進行梳理,我們會發現,北宋畢昇發明泥活字印刷技術以后的南宋到元,關于活字印刷的文獻雖然少見,但是早期的活字印刷文獻中往往都有泥活字印刷的記載。說明早期的活字印刷多數使用的是泥活字。
明代的活字印刷活動逐步增多,但關于活字印刷的文獻記載較少,上述兩條關于泥活字的記載,其實非常重要。明代強晟的《汝南詩話》所述“武弁家治地,忽得黑子數百枚,堅如牛角,每子有一字”,值得玩味。強晟如非親身經歷,寫不出如此真實的泥活字棄用后被“發現”的文字。這不能不讓人聯想到,當今在涇縣多地發現泥活字,多半也和強晟記載的一樣,是從寺廟旁、農田的土中挖出的。這種毀棄泥活字的方式很合理。金屬活字不用了可以被融化再用。木活字不用了,要么燒掉,要么任憑蟲蝕鼠噬,風化消亡,埋進土中也會蹤跡不存。泥活字廢棄不用了,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埋進土中。
筆者“發現”并撰文介紹的明嘉靖澄心堂活字印本《適情錄》,因為孤藏陜西省圖書館,真正目驗者極少。《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就著錄為“明嘉靖四十年澄心堂刻本”,無人注意實際是活字印本。陜西省圖書館藏本有缺卷。現知日本藏全本,并已影印出版。據說原本已被國內藏家購回,也還是當作刻本收藏。筆者進而還認為是明代泥活字印本的理由完全基于目驗,重點指出了此本和木活字有區別的字體和版面特征。建議活字印刷研究者細細考察。
清代使用泥活字的記載最多,實物也最多。安徽涇縣地區,似乎對制作泥活字用于印刷情有獨鐘。清乾隆年間涇縣云龍書院山長用泥活字排印詩文的史料,值得玩味。書院山長秋夜召邀諸文人好友,以“秋蟲”為題,作詩取樂。詩成后,用數千草火燒煉的泥活字和事先準備好的排版盤,當時排印成頁(應該有排字匠和印工在旁伺候,否則無人檢字排印)。無論泥活字是山長盛復初私人的,或是借用當地他人的,都是當時涇縣使用泥活字的確切依據。所以,道光年間翟金生使用的泥活字應該受到當地使用泥活字的影響。近來不斷在涇縣出現的不止一家制作的泥活字實物,從字體判斷,有清末民初或更晚的時代風格。也是涇縣長期有制作使用泥活字的證明。
涇縣以外的地區也有用泥活字印書的印跡。比如,山東泰安的瓷版、浙江新昌的活字泥版,也和泥活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都是在泥活字印刷的基礎上產生的活字印刷方式。如果可證李瑤在杭州印書使用的也是泥活字,學界對此有不同意見。例如,艾俊川先生就曾撰文指出,李瑤印書使用的不是泥活字。詳見《文中象外》第51—63頁。筆者經過對李瑤活字印本的目驗,認為李瑤使用的應該是泥活字。如試證完成,擬另撰文介紹。說明清代使用泥活字的地區并不局限于安徽涇縣。
清道光咸豐后,至今約200年間,雖未見有泥活字印書的記載,但近年陸續“發現”數量相當可觀,字體不同、字號不同的泥活字實物,從字體風格判斷,絕大多數是這一時期的產品。可以相信,至少在清末民初,泥活字印刷一直還在使用。
面對存世量巨大的泥活字實物,我們應該重新思考對古代泥活字印刷歷史的認識。幾乎空白的文獻記載和大量存世的泥活字之間,隱藏著我們未能認知的事實:實際泥活字制作使用的范圍和時間都有擴大的可能。將關于泥活字發生的地點逐一進行排列:浙江杭州宋畢昇和清李瑤—湖南潭州(今長沙)宋周必大—河南輝縣元姚燧—安徽旌德或江西永豐元王禎—河南汝南明強晟—江蘇蘇州《適情錄》—山東泰山清徐志定—浙江新昌清呂撫—安徽涇縣清盛復初、翟金生。這些應該還是泥活字印刷流行的部分地區。是否可以這樣認為,泥活字自北宋畢昇發明以來一直在使用,一直在民間傳承,是古代活字印刷術的重要組成部分,只是因為缺少文獻和實物,不為我們所知罷了。
造成我們對泥活字的印刷認識偏差的原因很多,主要就是史料的缺失,缺失又有兩個層面:其一,作為“技藝”的印刷術在古代極少被文人關注和記載是最直接的原因。幾乎所有的古代技藝,如果沒有翔實的文獻記載,我們往往就會陷入迷霧之中。造紙術、印刷術的起源是如此,其他古代技藝的起源絕大多數都是如此。即使是有史料記載,往往因為記載過于簡略,如對李瑤《校補金石例四種》中記載的“仿宋膠泥版印法”“自治膠泥版”等,今人有不同解讀,結論自然也不同。也會使我們由于不同的解讀形成不同的認識。其二,泥活字是最早成功使用的活字印刷技術,由于有沈括的介紹,其原理廣為人知,加上制作成本低,普及程度相對較高,但比較稍后出現的金屬、木質等其他材質的活字較原始,檔次也較低。使用者可能有意無意地略去材質細節。假設沒有呂撫、翟金生等人的確切記載,我們今天也會對泥活字在歷史上是否存在、使用過爭論不休。另外,至今未能找到通過印刷物鑒定活字材質的方法也是造成認識偏差的原因之一。明清以來存世的活字印刷物數量不算少,尤其是清代更多。除極少數有確切記載活字材質者外,由于我們未能總結出從印刷物鑒定活字材質的方法,只能將無活字材質記載的都看成木活字。從現存大量的泥活字實物分析,制作泥活字的目的最初是用于印刷。這批活字印本中應該就有相當的泥活字印本,等待我們去鑒定甄別。
因為史料的缺失,也因為我們尚未找到通過印刷品鑒定活字材質的方法,真實還原泥活字印刷的完整歷史尚需時日。但只要梳理好思路,設計好方案,依托先進的計算機技術,組織精干力量對存世的泥活字進行鑒定,在排除新近仿制的泥活字的基礎上,按字體的不同風格、字號的大小進行目測和測量,進而科學歸類,再利用存世活字印本比對核驗,厘清現存泥活字的來龍去脈,應該是做得到的。至少會對重新認識泥活字印刷的歷史有所幫助。
從這個角度講,藏家收藏的5萬枚泥活字有重要的學術研究價值,因為對這批泥活字的研究結果,極有可能會改寫我們現在對泥活字印刷史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