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小說描述了一只狗，它歷經(jīng)磨難，一步步蛻變成為縱橫荒野的狼王。小說既是寫狗，也是寫人，印證了“適者生存”、“強(qiáng)者生存”的鐵律。

荒野的呼喚——杰克·倫敦中短篇小說選荒野的呼喚00

（第一章）從天堂跌落

（第一節(jié)）拐賣

十分遺憾的一件事情是，布克從來都不會讀報紙，哪怕一次也好。那樣的話，它也不會麻煩纏身了。

近幾年，有人在北極地區(qū)發(fā)現(xiàn)了一種貴金屬，那就是黃金。最先的發(fā)現(xiàn)者是探險家。黃金的發(fā)現(xiàn)，振奮人心。船運和貨運公司的人無所顧忌，把這個消息在報紙上大幅刊登出來。一時間，整個歐洲都沸騰了。

懷揣發(fā)財夢的人不計其數(shù)。他們一聽到這個消息，就紛紛向北極地區(qū)進(jìn)發(fā)，來了一批又一批。

北極冰天雪地，那里的交通工具只有雪撬。而拉雪橇卻需要狗，而且是身體強(qiáng)壯的狗，因為只有身體強(qiáng)壯，才能承受住繁重的體力勞動，同時還能不被冰寒所累。

這下，狗可就遭殃了。整個太平洋沿岸，從布吉德灣到圣地亞哥港的所有地區(qū)。所有的狗，只要身體強(qiáng)壯，同時具有抗寒的長毛，就都身處險境。而這場危險是它們從未曾經(jīng)歷過的。

布克是一條狼狗，它住在米樂法官的家中。米樂法官的家是一個莊園，十分漂亮，坐落于圣塔克拉拉山谷。

莊園緊挨著大馬路，里面種植著綠樹。這些樹既高大又茂盛，就連樹蔭也如層云疊霧般。在它們的遮蔽下，米樂法官家的大宅若隱若現(xiàn)。走廊環(huán)繞圍墻四周，不僅寬敞，而且涼爽。寬闊的草坪上，幾條小石子鋪就的車道蜿蜒而過，然后從樹蔭下穿出。

和前宅相比，宅子的后面更寬闊，超出了目力所及的范圍。

右邊是馬廄，不僅面積大，而且為數(shù)眾多。馬廄里的馬健壯無比，有專職的人員負(fù)責(zé)照料。光馬夫就有十幾個，而且都很忙碌。左邊是傭人住的房間和倉庫。傭人房成排分布著，整整齊齊，房屋的外面滿是紫藤。倉庫一眼看不到頭，排列的也很整齊。而中間是牧場和葡萄棚草莓地。牧場綠油油的，看不到盡頭。在后宅的角落，有一口深井和噴水機(jī)，游泳池就在旁邊。大大的游泳池，由水泥鋪就，里面的水總是清澈如初。它是孩子們的樂園，米樂法官的孩子們可以在此跳水、乘涼。

這片地方的首領(lǐng)是布克，布克已經(jīng)在此生活了四年，這四年的時光，對他來說，都是美好的回憶。

毋庸置疑的是，別的狗也生活在此，布克只是其中的一員而已。話又說回來，那些狗根本就不能和布克相提并論。因為它們一天到晚，它們什么事情也不做。不是在狗窩里擠成一團(tuán)，就是在小角落里躲避身形。

這兒還有一群狐貍狗，因為專門捉狐貍而得名，它們的數(shù)量有二十條之多。

土茨是條日本狗，伊莎貝爾是墨西哥狗，它們天天都在屋里躲著。不過有時，它們也會趴在窗口上向四周偷偷地看，在它們的身后，有很多女仆手持掃把和拖布為它們提供掩護(hù)。一看到它們露出頭來，那群狐貍狗就會跑過來，對著它們狂吼神態(tài)兇狠。對此，它們倆很害怕，汪汪地發(fā)出叫聲。直到這時，那群狐貍狗才離開趾高氣揚。

布克是混血兒，他的父親是圣伯納狗，身體強(qiáng)壯，母親是蘇格蘭牧羊犬。布克的身體則同時具有兩方面的特征。它的體重僅一百四十磅，這方面來源于母親，而容貌端正，這方面繼承自父親。

它深具貴族特質(zhì)，這不僅因為它的血統(tǒng)優(yōu)良、反應(yīng)敏捷，還由于它的威風(fēng)凜凜。這威嚴(yán)是由尊重而生的。在莊園內(nèi)，對它的尊重，是得到了一致認(rèn)可的。

除此之外，它還有著遠(yuǎn)大的理想，那就是子承父業(yè)。它希望，有一天自己也可以像父親一樣，在法官的身邊隨時待命，成為他的伙伴。

在法官家的這四年，布克出生、長大。這四年的生活，對布克來說，都是貴族式的，不僅從容自得，而且衣食無憂。

盡管生活環(huán)境很優(yōu)越，但是，布克并沒有好吃懶做，與此相反，它反而時刻忙碌著。運動是它最大的愛好，尤其是一些戶外運動，比如打獵和游戲。這些運動都很好玩，它們不僅使布克身上的脂肪一直處于飽和狀態(tài)，而且還讓它的筋骨得到鍛煉。這樣一來，布克的精神時刻都保持在最佳狀態(tài)。奔跑起來，不僅敏捷得像只貓，而且速度飛快，如豹子一般。

身體強(qiáng)壯、反應(yīng)敏捷，這些都成了布克驕傲的資本。在這個莊園內(nèi)，它自封為首領(lǐng)，掌握著整個莊園的統(tǒng)治權(quán)。不時地，它會四處巡視，這兒看看，那兒嗅嗅，十分得意。

那些狐貍狗，雖然時常倚仗數(shù)量的優(yōu)勢，無理取鬧，但是在布克面前，它們誰也卻不敢放肆。至于土茨和伊莎貝爾，那就更不值一提了。在布克面前，它們就算是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就連法官家的日常生活，也少不了布克的參與，而且它在其中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

對待法官的兒子們，布克把他們當(dāng)作伙伴。因為很多時候，布克不是陪他們游泳，就是跟隨他們?nèi)ゴ颢C。

對法官的女兒，布克就像是白馬王子。不論早晚，當(dāng)她們外出散步時，它一定都會在身邊陪護(hù)。

布克和法官之間就像是一對老朋友。冬天，晚上升起了爐火，火勢旺盛。如果法官看書，它就會伏臥在腳邊相伴。

對法官的孫子們來說，布克就是忠實的看護(hù)。夏日午后，它會讓法官的小孫子把自己當(dāng)馬騎，馱著他們四處爬行。當(dāng)他們在草地上拿著皮球摸爬滾打時，它會從旁照看，一步也不離開。如果他們想要靠近馬房邊的噴水井，做不切實際的事情時，布克就會適時阻止，以防任何意外情況的發(fā)生。

布克的這種生活一直持續(xù)到一八九七年秋天。

這時，金礦被柯勒大克發(fā)現(xiàn)，淘金很受關(guān)注，無數(shù)人為之瘋狂。北極隨即成了人們向往的地方，盡管那兒是一片冰天雪地。

為法官遞送報紙，是布克經(jīng)常干的事。即便如此，它卻一次也沒有看過，再說就算它想看，也看不懂啊。

園丁的助手莫紐爾，雖然也在法官莊園里干活，但是卻沒有任何的可信度，這一點，布克就算是做夢也想象不到。所以，莫紐爾和它逗樂說“來，我們?nèi)ド⒉健钡臅r候，它搖動了一下尾巴就去了，心里非常高興，更別提什么懷疑了。

賭博不是什么好事，可莫紐爾不僅深陷其中，還深信一個法則——賭久必勝。那么他的賭運不佳就在所難免了。于是，他輸了一次又一次，還欠下很多債務(wù)。而作為園丁助手，他的工資少得可憐。他有老婆和幾個孩子，以他的這點工資收入，就算是養(yǎng)家糊口都不容易，更別說償還債務(wù)了。惡從膽邊生，他想到了布克，并準(zhǔn)備拿它來換錢。

事情發(fā)生的那個晚上，大家都非常忙碌。那是個葡萄種植業(yè)協(xié)會召開了一次會議，法官要出席，而孩子們呢，他們正在籌建自己的運動俱樂部。

莫紐爾很狡詐，他認(rèn)為自己的機(jī)會來了。為防被人察覺，他就帶布克從牧場走向校園公園火車站。他們出去的時候，一個人也沒有注意到。

他們一走到車站，就有個男人迎了上來，好像是專門等候他們似的。不過，布克從來沒有見過他。然后，莫紐爾就和這個陌生人低聲地交談起來，不時地，他們之間還會傳來銅板的碰觸聲，叮當(dāng)作響。

“你怎么沒有捆上它？”那個男人對莫紐爾說，他的臉緊繃著，聲音很沙啞。

莫紐爾聽后并未答話，而是隨手拿出一根粗繩，緊接著就套在了布克的脖子上，繩子正好拴在了項圈的下面，然后，為防松懈，他又緊緊地纏繞了兩圈?！爸灰堰@個繩拽住，你想讓它向西，它就不敢向東?！蹦~爾一邊套繩子，一邊說道。

對于莫紐爾的這種做法，那個人不屑一顧，冷哼一聲算是回答。不過，他還是接過了繩子。

被粗繩套住脖子，這種經(jīng)歷對布克來說，還是第一次。所以，剛開始它感到十分新鮮，一點也沒有掙扎，接受的時候反而有點拘謹(jǐn)。

布克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是貴族式的，這一標(biāo)準(zhǔn)讓它不要隨便懷疑人，尤其是熟悉的人。不僅如此，對人類的智慧，它也要絕對服從，因為那是自己無法企及的。

但是，那條繩子，莫紐爾為什么交給那個陌生人呢？對此，布克很疑惑，也很不高興。那張臉對布克來說，不僅很陌生，而且非常兇狠。此時，那副面孔竟對著自己笑，笑容異常可怕。而握在他手上的繩子，猛地一下拉緊了，布克的脖子在這一拉之下，簡直無法呼吸了。

布克驚訝萬分，同時怒火中燒。于是，它直直地?fù)湎蚰莻€陌生的男人?？苫貞?yīng)它的是，繩子更緊了，一點也沒有手下留情。

布克不停地掙扎著，就像瘋了似的。它的長舌頭耷拉了出來，它那寬厚的胸脯，正在上下起伏著。它幾乎無法正常呼吸了。

那個陌生人的舉動是如此的兇殘、沒有禮貌，像這樣的情況，布克還是第一次遇到，就連法官都沒有打罵過它一次。對布克來說，這是一種恥辱，雖然是第一次遭遇，但是它無法忍受，于是，它有生以來地憤怒了?？墒?，慢慢地，它的力氣消失了，黑暗襲來，它失去了知覺。

就在知覺全無下，它被莫紐爾和那個陌生人扔進(jìn)了駛來火車的行李車廂內(nèi)。

火車向前行駛，傳出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穆曧?。時間慢慢流逝，布克的知覺也一點一點地恢復(fù)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它不清楚。渾身酸痛無力，其中喉嚨最甚，它感覺如果再喝不到水的話，自己就要渴死了。

直到此時，它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木板上，而木板正在來回顛動著，向左一下，又向右一下。這時，火車頭的汽笛聲響起，這嘶啞的鳴叫，讓它確定自己身處何地——這是行李廂內(nèi)。從前，他常和法官外出旅行，因此，對這種坐行李廂的感覺，它并不陌生。

可讓它疑惑的是，自己為什么在火車上呢？記憶中，自己并沒有和法官在一起啊。

它睜開眼睛，那副兇狠的面孔映入眼簾。就在這個時候，所有的事情都浮現(xiàn)在它的眼前。于是，它憤怒地吼叫了起來。

一看布克的這種表現(xiàn)，那個人馬上跳了起來，想要再次把布克的脖子勒住。

讓他始料未及的是，布克已經(jīng)沖了上來，并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手。他們僵持著，直到布克再次昏迷。

在布克的撕咬下，那個人的手已經(jīng)血肉模糊了。列車員一聽到呼喊，就立刻跑了過來。那個人一邊拿手帕包裹著流血的手，一邊對列車員說：“這條狗發(fā)瘋了！我的老板讓我把它送到舊金山，那兒有個狗醫(yī)，聽說醫(yī)術(shù)很高，可以治愈這種病?！?

（第二節(jié)）遭遇棒打

舊金山海灘的一家小飯店里，那個陌生人在和飯店老板談話，他的樣子非常窘迫。

即使在手帕的包裹下，他手上的血也還在不停地滲出，把外面的手帕都染上了斑斑血跡。右邊的褲腿，在布克的撕咬下，膝蓋以下的部分都破碎了。

“五十塊錢，這就是我所得到的！”

他憤恨不平，向飯店老板不停地抱怨：“如果再有同樣的活，就是給我一千塊現(xiàn)金，我也不干了。我這次，真是太倒霉了！”

“那個家伙呢？他拿到多少？”飯店老板問。

“一百塊整，一分也不少。我對天發(fā)誓！”男人回答。

“那就是一百五十塊?！北P算了一下，飯店老板接著說，“看起來，這筆錢沒白花。這條狗值這個價！”

那個拐騙布克的人解開手帕，指著手指說：“可我呢，說不定被傳染上狂犬病呢！”他的手指實在是慘不忍睹啊。

“你這可是自作自受?！憋埖昀习宕笮χ鴮λf，“來，再幫我個忙?！?

說完，他們倆就合力把布克拉進(jìn)籠子。

在繩子的緊拉下，布克幾乎喘不過氣了，它的喉嚨和舌頭都很疼痛。布克雖然不是很清醒，但是在滿腔怒火的燃燒下，它奮力抵抗著?？墒?，抵抗過后，換來的卻是同樣的結(jié)果。反抗，打暈，再反抗，再次被打暈。最后，雙方都耗盡了氣力。在布克又一次昏迷之后，他們挫開它脖子上的銅質(zhì)項圈，解下系在上面的繩子，趁機(jī)把它給塞進(jìn)了一個籠子里。這個籠子是木制的，窗戶很小。

于是，布克只好躺在了籠子里，在饑餓和饑渴的雙重折磨下，它可憐極了。整整一個晚上，它都在籠子里飽受煎熬。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自己為什么被關(guān)在這里？這些問題，布克說什么也搞不清楚。它的心中，除了恥辱就是憤怒。它雖然不明白其中的原委，但是心中卻又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好像自己就要大難臨頭了。

夜晚，它睡得很不踏實，聽到過好幾次屋門打開的聲響。起初它以為推開房門的是法官，來解救自己，于是就騰地一下，跳了起來。此時，它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法官。可令它失望的是，每次出現(xiàn)在眼前的都是飯店老板的那張臉——那張胖到腫脹的臉，一次例外也沒有。飯店老板每次來的時候，都手持一根小蠟燭，而且都是偷偷地觀察布克的舉動。布克原本滿懷興奮之情，剛想歡叫出聲，可一看到是他，那歡叫就被硬生生地卡在了嗓子眼，轉(zhuǎn)而變成了瘋狂地咆哮，一副想要吃了他的樣子。

這一夜就這樣過去了。天亮之后，又來了四個男人。不過，一看他們就不是什么好人。他們不僅衣著破爛，而且神情鬼鬼祟祟，說起話來，粗聲大氣，一點禮貌也沒有。布克此時依然被關(guān)在了木籠里，可是，看到他們走近，它就不停地狂叫了起來。

對于布克的表現(xiàn)，這四個男人卻一點也不害怕。不僅不害怕，他們還大笑著拿棍子向布克戳去。布克非常生氣，就一口咬住棍子，怎么也不放松。但是很快，它就發(fā)現(xiàn)，他們只不過是在戲弄自己而已。它羞惱成怒，就躺了下來，對他們不理不睬。就連他們把木籠子連同自己一起抬上了一輛貨車，布克也不聞不問。

接下來的幾天，在不同的人之間，木籠不停地轉(zhuǎn)換著位置。最終，木籠被抬到了一列快車上，放進(jìn)了其中的一節(jié)車廂里。在這個過程中，布克只能眼看著自己被抬來抬去，卻無能為力。經(jīng)過這一番倒騰，布克已經(jīng)辨別不出正確的方向了，但是，它的內(nèi)心是清醒的，它知道，自己已經(jīng)離開了家鄉(xiāng)，而且越走越遠(yuǎn)。

這列快車的汽笛發(fā)出尖銳的叫聲，聲音長長地延伸開來。兩天兩夜過去了，火車一刻也沒有停歇。在此期間，布克得不到一點食物，也喝不到一滴水。它憤怒到了極點，于是，對所有的送貨人，它都發(fā)出大聲的吼叫。為了報復(fù)布克的大叫，那些人則用取笑相對。有的人學(xué)野狗的叫聲，口中發(fā)出汪汪的低叫，十分可惡。有的人則像貓一樣，咪咪地叫喚出聲。還有人如公雞般，一邊伸出胳膊撲騰著，一邊喔喔的亂叫。自己的大聲吼叫沒有任何意義，這一點，布克非常清楚。但是，讓它生氣、傷心的還是那些人的取笑，因為他們使它的自尊受到了嚴(yán)重的傷害。

布克不停地吼叫著，可吼叫過后，布克的喉嚨愈發(fā)地干了，就連舌頭也腫脹了起來，疼痛難忍。和饑餓相比，干渴更讓它難以忍受。它感覺自己快要瘋狂了。不過，那根原本系在脖子上的粗繩沒有了，這一點，讓它的內(nèi)心好受了許多。

于是，它心中暗想，那根繩子是那些人用來控制自己的工具，既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了，自己一定要讓他們也吃點苦頭。再想用繩子套住它的脖子，不可能了，而且，自己不會給他們這個機(jī)會了。這兩天兩夜以來，布克忍受著折磨，心中滿是憤怒，這些憤怒和仇恨聚集在一起，它只是在等待著一個爆發(fā)點。布克在等待著，準(zhǔn)備伺機(jī)而動。

它現(xiàn)在的樣子，徹徹底底地改變了，眼睛里滿是血絲，而每一根血絲都暴露了它的憤怒。它就像是一個魔鬼，兇殘無比。此時，就算法官真的來到它的跟前，估計也認(rèn)不出它來了。它給人以危險的感覺，在西雅圖車站，當(dāng)那些人把它從火車上抬下之后，一顆懸著的心才終于放了下來，因為他們不用再面對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