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歷史,“年代”是很緊要的。因為歷史的年代,好比地理的經緯度。然而古史的年代,大概是很茫昧的,然而咱們現在既然要研究歷史,無論如何茫昧,總得考究他一番。
請問從何研究起呢?那么,自然總要以一種傳說為憑。古書上記得最整齊的,就是《春秋緯》。司馬貞《補三皇本紀》引他道:
自開辟至于獲麟,凡三百二十七萬六千歲。分為十紀:……一曰九頭紀;二曰五龍紀;三曰攝提紀;四曰合雒紀;五曰連通紀;六曰序命紀;七曰修飛紀;八曰回提紀;九曰禪通紀;十曰流訖紀。《尚書序正義》引《廣雅》,作二百七十六萬歲。修飛作循飛,流訖,毛刻本作疏仡。
這種數目字,一看已是宏大可驚了。據現在史家所考究,埃及等開化最早之國,歷史也不滿一萬年,中國如何得獨有二三百萬年呢?不問而知其不可信了。然則請問從何下手呢?有了:古人的時間觀念,很不發達。所傳述的事情,都沒有正確的年代。所以讀后世的歷史,可以按著年月,考求事實。讀古代的歷史,卻只能根據事實,推求年代。而古人所傳說的事實,又總要把他歸到一個“酋長”或者“半神半人的人”身上。所以考求古代君主的系統,便可大略推見其年代。
那么,古書上所說最早的君主是什么人?不問而知其為盤古了。
徐整《三五歷》:“天地渾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一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極高,地數極深,盤古極長。”《太平御覽》卷二。
這一段神話,似乎純出想象,其中并無事實。近來又有人疑心盤古是苗族的神話,漢族誤把他拉來算做自己的,其說亦頗有理,見第三章第二節。盤古以后的君主,又是什么人呢?那也不問而知其為三皇五帝了。
司馬貞《補三皇本紀》:“天地初立,有天皇氏,……兄弟十二人,立各一萬八千歲。地皇氏,……十一人,……亦各萬八千歲。人皇氏,……兄弟九人,……凡一百五十世,合四萬五千六百年。”原注“天皇以下,皆出《河圖》及《三五歷》也”。案這是司馬貞所列的或說,其正說同鄭玄。
《尚書大傳》:“燧人為燧皇,伏羲為戲皇,神農為農皇也。”《風俗通·皇霸第一》引。《風俗通》又引《禮緯含文嘉》同。又宋均注《援神契》引《甄耀度》,譙周《古史考》,都同此說,見《曲禮正義》。
《白虎通》:“三皇者,何謂也?謂伏羲,神農,燧人也。或曰:伏羲,神農,祝融也。”
《禮記·曲禮正義》鄭玄注《中候敕省圖》引……《運斗樞》:“伏羲,女媧,神農為三皇。……”
《史記·秦始皇本紀》:“令丞相御史曰:……其議帝號。丞相綰,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臣等謹與博士議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索隱》:“天皇地皇之下,即云泰皇,當人皇也。……”
以上是三皇的異說;五帝的異說,也有兩種。
《史記正義》:“……太史公依《世本》、《大戴禮》,以黃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為五帝。譙周、應劭、宋均皆同。”
《曲禮正義》:“其五帝者,鄭注《中候敕省圖》云……黃帝,金天氏,高陽氏,高辛氏,陶唐氏,有虞氏,是也;實六人而稱五者,以其俱合五帝座星也。”
咱們現在所要研究的,有三個問題:其(一)三皇五帝,到底是什么人?其(二)他們的統系是否相接?其(三)三皇五帝以前有無可考的帝王?
關于第一個問題:皆德號。除司馬貞《補三皇本紀》所列的或說,似乎也是苗族的神話,漢族誤拉來的不算外,見第三章第二節。《白虎通》的第一說和《尚書大傳》本來相同。《尚書大傳》“遂人以火紀,火,太陽也,陽尊,故托遂皇于天;伏羲以人事紀,故托戲皇于人……神農悉地力,種谷疏,故托農皇于地”。可見得三皇是取天地人的意思;與《史記》“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索隱》“泰皇當人皇”的說法正合;伏生就是秦博士之一;這兩說一定是一說。《補三皇本紀》“女媧氏,亦風姓,代宓犧立……一曰:女媧亦木德王,蓋宓犧之后,已經數世,金木輪環,周而復始;特舉女媧,以其功高而充三皇。……當其末年也,諸侯有共工氏,……乃與祝融戰;不勝而怒,乃頭觸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維缺;女媧乃煉五色石以補天,斷鰲足以立四極。”原注“按其事出《淮南子》也”。按見今《淮南子·覽冥訓》。則女媧就是祝融;《白虎通》第二說,和鄭玄的說法相同。五帝的兩說,就是后一說多了個少昊。還有《尚書偽孔傳序》,把伏羲,神農,黃帝,算做三皇。少昊,顓頊,高辛,唐,虞,算做五帝;這是無據之談。皇甫謐和造偽孔傳的王肅,是一路人,所以他所做的《帝王世紀》,和他相同。這其間的關系,只要看丁晏的《尚書余論》就明白了。所以現在不列這一說法。咱們要辨別這兩說的是非,就要入于第二個問題了。
關于第二個問題,也有兩種說法:一種是說黃帝以后,世系都是明白可考的。是《大戴記·帝系》:“少典產軒轅,是為黃帝;黃帝產玄囂,玄囂產蟜極,蟜極產高辛,是為帝嚳;帝嚳產放勛,是為帝堯;黃帝產昌意,昌意產高陽,是為帝顓頊;顓頊產窮蟬,窮蟬產敬康,敬康產句芒,句芒產蟜牛,蟜牛產瞽叟,瞽叟產重華,是為帝舜;及產象傲;顓頊產鯀,鯀產文命,是為禹。”這是《史記·五帝本紀》所本。
一種是把其間的年代說得極為遼遠的。就是《曲禮正義》:“《六藝論》云:燧人至伏羲,一百八十七代。宋均注《文耀鉤》云:女媧以下至神農,七十二姓。譙周以為伏羲以次有三姓,始至女媧;女媧之后五十姓,至神農;神農至炎帝,一百三十三姓。”又《祭法正義》:“《春秋命歷序》:炎帝,號曰大庭氏,傳八世,合五百二十歲;黃帝,一曰帝軒轅。傳十世。二閩本宋本作一。千五百二十歲;次曰帝宣,曰少昊,一曰金天氏,則窮桑氏,傳八世,五百歲;次曰顓頊,則高陽氏,傳二十世,三百五十歲;次是帝嚳,傳十世,四百歲。”案古人所謂某某生某某,不過是“本其族姓所自出,……往往非父子繼世”。孔廣森《大戴禮記補注》據了《大戴記》的《帝系篇》,就說他《五帝德篇》的五帝,是及身相接,原不免武斷;然而后燧人到帝嚳,其間的世次年代,也決不會像《禮記正義》所引諸說那么遠。《五帝德》:“宰我問于孔子曰:昔者予聞諸榮伊,言黃帝三百年,請問黃帝者,人邪?抑非人邪?何以至于三百年乎。孔子曰:……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可見古人對于年代的觀念,全然和后世不同;照孔子對宰予的說法,是連死后也算進去。這許多數目字,全然不足為據。我們現在沒有別的法子想,只好把黃帝、顓頊、帝嚳、堯、舜,姑且算他是及身相接的;就是不及身相接,其間相去的年代,也必不遠。燧人、伏羲、神農,姑且算他不是及身相接的;這幾個君主,本來沒有緊相承接的說法;而介居其間的君主,卻有不能不承認他存在的;譬如女媧氏。司馬貞說他在伏羲、神農之間,似乎不能就相信;然而《淮南子》既然記載他和共工戰爭的事實,《禮記》的《祭法》,又有“共工氏之霸九州也”一句,就是一個旁證;《白虎通》三皇的第二說,又列一個祝融;把《淮南子》核對起來,祝融和女媧就是一人;就又是一個旁證;有這兩個旁證,就不能不承認了。
三皇五帝,既然得了一個勉強的算法,就可以進而考究第三個問題了。《補三皇本紀》“自人皇已后,有五龍氏、燧人氏、大庭氏、柏皇氏、中央氏、卷須氏、栗陸氏、驪連氏、赫胥氏、尊盧氏、渾沌氏、昊英氏、有巢氏、朱襄氏、葛天氏、陰康氏、無懷氏,斯蓋三皇已來,有天下者之號;但載籍不紀,莫知姓、王、年代、所都之處;而《韓詩》以為自古封太山,禪梁甫者萬有余家,仲尼觀之,不能盡識;管子亦曰:古封太山七十二家,夷吾所識,十有二焉;首有無懷氏;案以上一段說法,系根據《莊子·胠篋篇》,《史記·封禪書》。然則無懷之前,天皇已后,年紀悠邈,皇王何昇而告,但古書亡矣,不可備論,豈得謂無帝王耶?”案這一段議論,自極通達;然而《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文篇》:“……故圣王生則稱天子,崩遷則存為三王,絀滅則為五帝,下至附庸,絀為九皇,下極其為民;有一謂之三代,故雖絕地,廟位祝牲,猶列于郊號,宗于代宗”,所謂“宗于代宗”,似乎就是“封太山”,《周禮》“都宗人,掌都宗祀之禮,凡都祭祀,致福于國”,《鄭注》“都,或有山川及因國無主九皇六十四民之祀”。《疏》按“《史記》,這《史記》不知道是什么書。伏羲以前,九皇六十四民,并是上古無名號之君,絕世無后,今宜主祭之也”。“絕世無后”,就是董子所謂“絕地”;那么,六十四民,就是董子所謂下極其為民;然則管子所謂七十二家,正就是這些上古無名號之君了。所可疑惑的,周朝時候所記得古代的君主,何以能有如許之多,而且三王五帝九皇六十四民,恰合于九九八十一之數,恐怕是宗教上的理由,不能當他歷史了:據《春秋繁露》所說,分明是隨意推算。就算不是如此,司馬貞所舉五龍氏……無懷氏一大篇君主的名號,也大概是無事跡可稽的,況且只有一個五龍氏在燧人以前,咱們現在也只得姑且截斷他,把古史的年代系統,姑且推到燧人為止了。
《史記》確實的紀年,起于共和元年:從此以前的年代,都不可靠。咱們現在,姑且用《漢書·律歷志》所推,夏四百三十二年,殷六百二十九年,周八百六十七年計算。因為別種書所載數目,也差不多;這部書,究竟是以歷法推古代年代最古的。共和元年,在前八四一年;在此以前,周朝還有一百二十二年,再加上殷朝的六百二十九,夏朝的四百三十二,共是一千一百八十三,就在前二○二四年;堯舜兩朝,用《史記》的堯九十八,舜三十九,加上居喪三年計算,共是一百四十年;其余帝嚳、顓頊、黃帝三代,用堯舜年代的平均數——七十年去算他,就加上二百一十年,從燧人到伏羲,姑且用榮伊說黃帝的例子,算他每人三百年,其間間代之主,就都包括在這三個人里頭。又加上九百年;那么,燧人氏的元年,就在前三二七四年了。這種算法,固然極為可笑,然而現在實在沒有別的法子想,也只得姑且如此,總算是“慰情聊勝無”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