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朝從少康以后,無事可見。《史記》說:孔甲“好方鬼神,事淫亂,夏后氏德衰;諸侯畔之”。又說:“自孔甲以來,而諸侯多畔夏;桀不務德而武;傷百姓,百姓弗堪。乃召湯而囚之夏臺,已而釋之;湯修德,諸侯皆歸湯;湯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鳴條,遂放而死。”那么,夏朝的衰弱,是從孔甲時候起,至桀而滅亡的。
《史記》記夏殷興亡的事:
自契至湯,八遷,湯始居亳,從先王居。湯征諸侯:葛伯不祀,湯始伐之。……當是時:夏桀為虐政,淫荒;而諸侯昆吾氏為亂,湯乃興師;率諸侯;伊尹從湯;湯自把鉞,以伐昆吾;遂伐桀。……于是湯曰:吾甚武,號曰武王。桀敗于有娀之虛;桀奔于鳴條;夏師敗績;湯遂伐三,俘厥寶玉。……于是諸侯服,湯乃踐天子位。平定海內。湯歸至于泰卷陶,中作誥。既絀夏命,還亳。
這一段事情,須把他的地理考核清楚,才能知道當日戰爭的形勢。案上文所見的地名,是(一)亳,(二)葛,(三)昆吾,(四)有娀之虛,(五)鳴條,(六)三,(七)泰卷陶;除有娀之虛無可考外,其余的,我都替他考核如下:
亳的說法,最為麻煩。據《書經正義》所引:
(一)鄭玄云:亳,今河南偃師縣有湯亭。《帝嚳厘沃序疏》。
(二)《漢書音義》:臣瓚者云:湯居亳,今濟陰亳縣是也。……同上。
(三)杜預云:梁國蒙縣北有亳城。同上。
(四)皇甫謐云:《孟子》稱湯居亳,與葛為鄰,葛伯不祀,湯使亳眾往為之耕。葛,即今梁國寧陵之葛鄉也;若湯居偃師,去寧陵八百余里,豈當使民為之耕乎?亳,今梁國谷熟縣是也。同上。又《立政》“三亳阪尹”疏:皇甫謐以為三亳,三處之地,皆名為亳;蒙為北亳,谷熟為南亳,偃師為西亳。
(五)鄭玄以三亳阪尹,共為一事;云:湯舊都之民服文王者,分為三邑;其長居險,故言阪尹。蓋東成皋,南轅,西降谷也。江氏聲,《尚書集注音疏》說“降”是“函”之音轉,降谷,就是函谷。
這所引諸說,《立政》和《帝嚳厘沃序》的《正義》,都說是不能定其是非。咱們當考核之初,有一件事,應當注意的,就是三亳是周初的事,不能和湯時的亳,并為一談。皇甫謐的錯誤,就出在這里;他硬把周初的三亳,和商湯時候的亳,并為一談;就把蒙、谷熟區區地方,硬分做南北兩亳,去配偃師的西亳;這個,清朝的王鳴盛氏駁得他最痛快,他說:《尚書后案》卷六。
蓋薄縣者,漢本屬山陽郡,后漢又分其地置蒙、谷熟二縣,與薄并改屬梁國;晉又改薄為亳,且改屬濟陰;故臣瓚所謂湯都在濟陰亳縣者,即其所謂在山陽薄縣者也;案《漢書·地理志》山陽郡薄縣下,“臣瓚曰:湯所都”。其“湯居毫今濟陰亳縣是也”,見于河南郡偃師縣下。亦即司馬彪所謂在梁國薄縣;案《續漢書·郡國志》,薄縣下“湯所都”。杜預所謂在蒙縣北亳城者也;而亦即皇甫謐所分屬于蒙、谷熟者也;本一說也,孔潁達《書詩疏》,案《詩·商頌·玄鳥疏》。皆誤認為異說,其謬已甚。……而皇甫謐巧于立說,又以一薄分為南北二亳,且欲兼有偃師舊說,以合《立政》三亳之文;不知《立政》三亳,鄭解謂遷亳之民而分為三;亳本一耳,安得有三;皇甫謐之謬如此。……
這個說法,精核極了;但是王鳴盛是一生“佞鄭”的,他就一口斷定亳在偃師,而于皇甫謐去葛太遠,不便代耕之說,卻只把“其說淺陋,更不足辨矣”九個字,輕輕撇過,這個卻也未足服人。皇甫謐的話,大概是信口開河,沒有一句可據的。但是這一駁,卻不能全說他無理。
我說古人的“城名”和“國名”,是分不開的;“國名”自然不能隨時變換,所以新遷了一個都城,大概就把舊都城的名字,做他的名字。譬如晉國的新絳故絳。商朝是隨便搬到什么地方,都城都喚做亳的;所以“所謂亳的地方”,實在很多;但是當成湯時,考核得出來的,卻也剛剛有三處:
(一)是如今陜西的商縣。這個是魏氏源《書古微》上說的。《湯誓序發微》。他所舉最強的理由是(1)《書序》“湯始都亳,從先王居”,先王就是契《周語》:“玄王勤商,十四世而興。”韋昭注:“玄王,契也。”據《史記》世系看起來,契到湯,恰好十四世。又《商頌毛傳》,也說玄王是契。偽孔傳說先王是帝嚳,實在大錯了的。契封于商。《書帝嚳厘序疏》:“鄭玄云:契本封商國在太華之陽。”(2)《詩·商頌》疏引《雒子命》《書緯》“天乙在亳,東觀于洛”。《藝文類聚》引《尚書中候》,“天乙在毫,諸鄰國襁負歸德;東觀于洛,降三分沈壁”。亳一定在洛之西,才可說東觀。(3)《史記·六國表序》:“或曰:東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孰;夫作事者必于東南,收功實者常于西北;故禹興于西羌;湯起于亳;周之王也,以豐鎬伐殷;秦之帝,用雍州興;漢之興,自蜀漢。”看他所連類并舉的,就可以知道亳一定在雍州境內。
(二)就是偃師,這個,班固、《漢書·地理志》,河南郡偃師縣,“有尸鄉,湯所都。”劉昭《續漢書·郡國志》,河南郡偃師縣注引《皇覽》,“有湯亭,有湯祠。”又“尸鄉,在縣西三十里。”說法,都和鄭玄相同。依我看起來,還有一條證據:《孟子》:“伊尹耕于有莘之野。”《史記》:“阿衡欲干湯而無由,乃為有莘氏媵臣。”有莘是周太姒的母家,在如今陜西合陽縣。《呂氏春秋·本味篇》:“有侁氏得嬰兒于空桑,后居伊水。命曰伊尹。”伊尹見湯的時候在有莘,后來居于伊水,就是湯始居商縣,后居偃師的旁證。
(三)就是漢朝的薄縣,后來又分置蒙、谷熟的,地當今河南商邱、夏邑、永城三縣之境。這個班固于薄縣下,雖沒有說是湯所都;然而后文論宋地,說:“昔堯作游成陽,舜漁雷澤,湯止于亳;故其民猶有先王遺風:重厚,多君子;好稼穡,惡衣食,以致畜藏。”王鳴盛硬說止字是“游息”;然而古人說“某某之遺風”,都是指他久居之地,不是指他游息之地,《漢書·地理志》的本身,就處處是證據。不能如此曲解;況且孟子的話,就是一個大證據;豈能袒護著鄭康成,反疑心孟子。孟子所用的,都是《書》說,是有傳授的,上章已經證明了。
然則當湯的時候,既然有這三處可指為亳,湯到底是先住在哪一個亳,后來才遷居到哪兩個亳的呢?要解決這個問題,就得一考當時用兵的形勢。上文《史記》所舉湯用兵之地是:
葛,《漢書·地理志》,陳留郡寧陵下,孟康曰:故葛伯國,今葛鄉是。如今河南的寧陵縣。
昆吾,昆吾有兩處:(一)左昭十二年,“昔我皇祖伯父昆吾,舊許是宅”。是如今河南的許昌縣。(一)哀十七年,“衛侯夢于北宮,見人登昆吾之觀”。《注》:“衛有觀,在古昆吾之虛,今濮陽城中。”是如今直隸的濮陽縣。桀時的昆吾在舊許,見后。
鳴條,見第三章第一節。
三,《續漢書·郡國志》,濟陰郡定陶,有三亭。如今山東的定陶縣。
泰卷陶。《書序》湯歸自夏至于大坰。仲虺作誥。《史記索隱》:“……卷當為坰,……解尚書者以大坰今定陶。……舊本或旁記其地名,后人轉寫,遂衍斯字也。”又《左傳》定元年“仲虺居薛”,薛是如今山東的滕縣。
又《詩·商頌》“韋顧既伐,昆吾夏桀。”則湯當伐桀之前還伐過韋顧兩國;韋在如今河南的滑縣,《左傳》注“東郡白馬縣有韋城”,《郡國志》作韋鄉。《通典》:滑州韋城縣,古豕韋國。顧在如今山東的范縣。《郡縣志》:顧城,在濮州范縣東二十八里,夏之顧國。
又桀的都城,《偽孔傳》說在安邑。《書序》:“伊尹相湯伐桀,升自陑。”他說“湯升道從陑,出其不意;陑在河曲之南”。《正義》:“蓋今潼關左右。”“遂與桀戰于鳴條之野。”他說“地在安邑之西,桀逆拒湯”。皇甫謐就再連昆吾也拉到安邑來,說:“今安邑見有昆吾邑,鳴條亭”;然而昆吾所在,證據確鑿,苦于不能一筆抹殺,就說明“昆吾亦來安邑,欲以衛桀,故同日而亡”。如此信口開河,真乃千古笑柄。金氏鶚據《史記》吳起對魏武侯“夏桀之居:左河濟,右太華,伊闕在其南,羊腸在其北”。《國語》“幽王三年,西周三川地震,伯陽父曰:周將亡矣,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斷定桀之都在洛陽,韋注引禹都陽城,還不密合。《求古錄禮說》卷六《桀都安邑辨》。我說:古人都邑所在,不過傳得個大略,見上節。陽城、洛陽,數十百里之間,實在無從硬斷。《小戴記·緇衣》引尹吉就是《尹誥》,書經篇名。序書的又把他喚做《咸有一德》,見鄭注。“惟尹躬天見于西邑夏。”注,“天當為先字之誤。……夏之邑,在亳西。”《正義》:“案《世本》及《汲冢古文》云:禹都咸陽。……”咸陽,是誤字,如今《漢書·地理志》注引《世本》、《續漢書·郡國志》引《汲冢古文》,正作陽城,“西邑夏”,似乎是對于東遷的夏而言之。《國語》史伯對鄭桓公曰:“昆吾為夏伯矣。”韋昭注,“祝融之孫陸終第三子,名樊,為己姓,封于昆吾。昆吾,衛是也。其后夏衰,昆吾為夏伯,遷于舊許”。據此,桀似乎是始都陽城,后遷舊許,同昆吾在一起的;所以同日而亡。《商頌鄭箋》。
再看《逸周書·殷祝篇》“湯將放桀于中野;士民聞湯在野,皆委貨,扶老攜幼奔,國中虛。……桀與其屬五百人,南徙千里,止于不齊;不齊士民,往奔湯于中野。……桀與其屬五百人徙于魯,魯士民又奔湯;……桀與其屬五百人去居南巢。……”就可以知道桀的蹤跡,是步步往東南退的。《御覽》八十三引《尚書大傳》略同。
桀既然是往東退,湯自然是往東進;那么,一定是先都商縣的亳,再都偃師的亳,再都鄰葛的亳的。不過,“既絀夏命還亳”的毫,卻無從斷定其在哪一處。因為他隨便到什么地方,都把他喚做亳,所以不敢斷定這毫是滅桀以前最后所住的亳。何以知道他隨便到什么地方,都把他喚做亳呢?據上文所考證,當湯的時候,就有三個亳,是一個證據;左襄二十年,“烏鳴于亳社”,是宋國的社,還喚做亳社。《史記·秦本紀》:“寧公二年,……遣兵伐蕩社;三年,與亳戰,亳王奔戎,遂滅蕩社。”《集解》:“徐廣曰:蕩音湯,社,一作杜。”《索隱》:“西戎之君,號曰亳王,蓋成湯之胤。其邑曰蕩社。徐廣云:一作湯杜,言湯邑在杜縣之界,故曰湯杜也”,《封禪書》:“于社,亳有三社主之祠。”《索隱》:“徐廣云:京兆杜縣有亳亭,則社字誤,合作杜亳。”《說文》:亳,“京兆杜陵”。是湯之后在雍州的,所居的城,還喚做亳。是兩個證據。所以我只說湯的時候,考得出的亳有三處。并不敢說湯的時候,亳只有三處。
然而湯用兵的形勢,卻因此可以推定。商周用兵形勢相類,秦亦相類。
湯初都于今商縣的亳,后來進取偃師;桀大約是這時候(或者不是)棄陽城,退到舊許;湯再進到現在河南的東境(鄰葛的亳);從此以后,伐葛,伐韋,伐顧,然后迥向南伐昆吾。伐昆吾,就是伐桀;桀是從中野、不齊、魯,步步東南退,最后逃到鳴條;湯以其間,又伐三。
鳴條是東夷之地;三、魯,也是和東夷逼近的。參看第六章第五節。中野、不齊無可考。我們因此悟到:湯用兵的形勢,實在和周初相同;不過周朝滅紂,東征,伐淮夷,是武王、周公、成王三世相繼,湯卻是一個人干的罷了。《孟子·滕文公篇》:“湯始征,自葛載,十一征而無敵于天下。”《趙注》:“載,始也。……一說,言當作再字;再十一者,湯再征十一國;再十一,凡征二十二國也。”不論十一、二十二,總之湯用兵的次數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