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風
一
“真正的才能,支配一切藝術的藝術,是機智。”泰納在他的《藝術哲學》里寫了這么一句話,我以為是確切的。
楊絳不是以寫作為職業的小說家,但這并不意味她不是一位具有寫作才能的小說家。長篇小說《洗澡》可以為證。
小說取材于建國之后不久,在知識分子階層中開展的一次“脫褲子、割尾巴”亦稱為“洗澡”的思想改造運動。這次運動的規模、聲勢、影響,與繼它之后接踵而來的諸如批判電影《武訓傳》、反“胡風反革命集團”、反“右派”等等運動相比,那是頗為遜色的。或者說,它不是建國以來以知識分子為重點所進行的一系列政治運動中的“重大題材”,它也不是旨在為運動的背景、內幕以及隱秘在其中的種種“花絮”而“曝光”的“熱點題材”。正因為如此,它必然不被眾多的小說家所關注和熱衷,從而成為題材領域中的“處女地”。楊絳卻選擇了它。這大概不能僅以“熟悉”這段“生活”為依據,推演出楊絳必然做出這種選擇的邏輯結論。楊絳作為一名老“運動員”對于此后若干次運動的“生活”,何止“熟悉”,而且更為記憶猶新。楊絳對此也很珍視,她摘取其中的片斷寫了《干校六記》和《丙午丁未年紀事》,但它們都不是小說。所以,楊絳的題材選擇,最終應該歸結為她具有一雙藝術家的慧眼,歸結為她的機智。
我想,藝術家的機智,很主要的一個標志是具有超俗的審美心理,而這種審美心理必須是以超俗的哲學心理作為堅固的依托。楊絳就是這樣。她把她的觀照小說題材的審視點,確立在哲學的方位上,從而提升到“質”這個制高點上,于是,小說家體察到的,不只是小說題材的外在風貌,而且還有它的潛在品格以及它的超越能量。換言之,“質”這個制高點,大大強化了小說家的藝術“視力”,使之能夠穿透表象的審美層面,而灼照到哲學的底蘊之中。納入到《洗澡》題材框架中的“脫褲子、割尾巴”運動,無疑是以后歷次運動的濫觴。或者說,它是歷次運動的“種”和“根”。這就足以顯示這場運動對于鑄就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命運的“奠基”性意義。從時間的角度來說,這場運動已經成為歷史;從心理這個角度來說,它又是現實——因為,那沉重的一頁“歷史”,始終在“現實”中不斷地以悲劇的樣式在“重演”,從而在知識分子心靈中烙刻上鮮亮的印記。楊絳老老實實地承認:“《洗澡》寫的就是現在的知識分子,假裝是過去的。”(《楊絳談〈洗澡〉的寫作》,《光明日報》1989年4月16日)真是一語道破天機。然而,有趣的是,她為什么不直截了當地寫“現在的知識分子”,偏偏要“假裝”一番呢?而且,長篇小說的體例特點,明明為小說家提供了開闊的時空和豐厚的容量,楊絳為什么不把小說的時間跨度從1949年延續到1966年或者1976年,乃至1986年,既寫“過去”,也寫“現在”呢?這或許可以從小說家的審美心理中尋求到解釋:寫“過去”,能與題材拉開距離,有利于藝術積淀;不寫“現在”,可以使作品更凝練、集中。或許也可以從小說家的創作心理中尋求到解釋:寫“過去”,成竹在胸,得心應手;不寫“現在”,作品的事件、場景、結構、篇幅趨于單一和簡約,這切合和適應第一次寫作長篇小說的作者的功力水平。但我以為,最切實的解釋,只有從小說家的哲學心理中才能尋求到:寫“過去”這個“個別”,恰恰是為了表現“現在”這個“一般”。而這種經由“個別”表現“一般”的哲學化方式,對于置身在中國當代文化背景中的小說家來說,顯然不失為最聰穎、穩妥的文體設計。“過去”已成為一具凝固了的社會軀體,在對它刻寫描畫的整體過程中,小說家可以保持一種寬松平和的心態。即使對它的褒貶有偏頗失度之處,“凝固”的“軀體”不至于作出強硬激烈的反應。“現在”則不然。它有鮮活的面貌,敏感的神經,強勁的手足。面對這樣的表現對象,小說家不能不感到審慎和拘謹。而審慎和拘謹對于小說家藝術創造精神的酣暢發揮和自由張揚,無疑是不容忽視的干擾和阻礙。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楊絳選擇“過去”充當小說的題材,也表現出對她的藝術創造對象有一個清醒的“質”的認識。
在對題材的審美化的藝術處理上,楊絳的機智和哲學心理也顯露得格外矚目。小說共分三部(此外有一個簡短的“尾巴”),然而,用于正面展現、描繪“脫褲子、割尾巴”這個中心事件的筆墨,亦即用于顯示題材核心的筆墨,僅僅是第三部(計十二章),而前兩部(計三十章)的大量篇幅與中心事件缺乏緊密的直接牽連。即使把這兩部視為情節開展的必不可少的“伏筆”,也未免“伏”之過于冗長,更近乎“閑筆”。對于小說結構的失重狀態,小說家并不否認,但她提出了如此安排的依據:“寫知識分子的改造,就得寫出她們改造以前的面貌,否則從何改起呢?憑什么要改呢?改了沒有呢?”(《洗澡·前言》)楊絳的這種對“改造以前”的“過去時”的強調,自然暗示出對“改造”的“現在時”的冷漠。由此我們發現了一種耐人尋味的悖反現象:對于“改造”這個題材,小說家是重視的(否則就不會有如此的選擇),而對題材中貼近“改造”的“現在時”,卻又是輕視的。也可以這樣說,小說家對“改造”這個題材,在抽象上是重視的,在具體上則是輕視的。于是,楊絳在她的小說創造過程中,實現了兩次對于“現在”的回避:明明“寫的就是現在”,卻“假裝是過去的”,這就用具體的時空(1949年的北平)第一次實現了對“現在”的回避;明明在寫“改造”運動,卻洋洋灑灑地大寫“改造以前”,這就用具體的文字(第一部和第二部)第二次實現了對“現在”的回避。盡管兩個“現在”的時間概念不同,但同樣真切勾勒出小說家樂于向“過去”歸返的心理軌跡。但是,很明顯,對“現在”的回避,絕不等同于對“現實”的回避。而且,恰恰是一種對“現實”表示傾心關注的曲折方式,特殊方式。因為,對“現在”的回避,并不是小說家“現代”意識的萎縮。正相反,小說家始終以“現代”意識燭照著“現實”世界,對它進行著深沉的思索,嚴肅的探求從而在積極地歸結自己的判斷,并且,最終用審美化的藝術符號展示出她的思索、探求和判斷的結果。楊絳在小說的“前言”中寫道:“洗澡”即使用釅釅的堿水,能把尾巴洗掉嗎?當眾洗澡當然得當眾脫衣,尾巴卻未必有目共睹。洗掉與否,究竟誰有誰無,卻不得而知。這段話中“卻不得而知”幾個字,把她的小說題旨指向做了淺俗而又深透的抽象,這也是她的思索、探求和判斷結果的簡要概括。一場轟轟烈烈的“改造”運動,它產生的終端效應竟然是“卻不得而知”,可見它的荒誕和荒謬。我在前面說過,這場運動是后來一系列針對知識分子所進行的運動的“種”和“根”,那么,這個“種”和“根”是荒誕和悖謬的,它遺傳給“后代”的基因中,當然少不了荒誕和悖謬的元素。由此,小說家不能不對“現實”世界表示出她的質疑和困惑,不得不對人的生存環境、生存方式和生存狀態表示出焦慮和憂思。所以,從人與生存環境(包括生存方式和生存狀態)難于達到諧調這個宏觀的命題來考察,我以為,楊絳的《洗澡》不僅僅像她自己說的“寫的就是現在”,而且,也可以說寫的也是“未來”。這正從“質”的深層顯示出了小說題材的潛在品格和超越能量。
二
源于同樣的機智和哲學心理,盡管楊絳在她的小說中流貫著厚重的對于人的生存環境的批判意向,然而,她卻并不熱心于小說“環境”的設置、展示和渲染。
環境的覆蓋范圍很寬泛,諸如自然環境、居住環境、工作環境以及時代環境、社會環境、政治環境等等。我這里所說的楊絳并不熱心于“環境”,指的就是上面那句話中“以及”后面那幾種。
小說家既然選定了“脫褲子、割尾巴”的思想改造運動為藝術表現題材,理應重視時代、社會、政治這些環境的營造的。因為這場運動本身涂染著濃重而又鮮明的時代、社會、政治諸種色彩。或者說,正是對時代、社會、政治這三者扭結成的合力驅動著這場運動的運行。小說中許彥成、朱千里、余楠們,正是在這樣特定的背景中,“洗澡”的。淡化了時代、社會、政治環境,就等于模糊了“洗澡”的背景,人物的行為、心理的形成,命運的形成也會因此喪失有力的依據,然而,對這些,楊絳似乎并不在意,她專心致志地描畫著她的人物。
我并不認為,呈現在小說中的眾多人物,都被小說家賦予了豐滿的血肉和具有充分個性化的靈魂,甚至像朱千里、施妮娜這樣的比較主要的人物,也因小說家施以過多的漫畫式的筆墨,令人感到更接近一具活動的臉譜,而難以認為是鮮活的藝術形象。不過,就小說人物創造的總體水平而論,應該說達到了較高的審美境地。姚宓和杜麗琳這兩位女性形象,尤其光彩奪目。楊絳太熟悉她的人物了。她表示這樣的藝術見解:“創作的一個重要成分是想象,經驗好比黑暗里的點上的火,想象是這個火發的光;沒有火就沒有光,但光照所及,遠遠超過火點兒的大小。”(《將飲茶》104頁)看來,她不大看重“經驗”。在談到《洗澡》時,更是斷然地申明:“我這本書絕對沒有自傳性。”(《楊絳談〈洗澡〉的寫作》)但我懷疑這“絕對”兩個字是否用得過于“絕對”了。我不想做任何考證,但有一點大概是連小說家自己也不能否認的,那就是:把《洗澡》看成是知識分子這個階層(自然包括小說家本身)的“自傳”,恐怕不是荒謬的。我之所以要堅持歸結出小說家“自傳”性特征,是小說家對于人物的情感態度給了我有益的啟示。楊絳認為她“這本書里面,有幾個看起來稍為正面一點的人物”(《楊絳談〈洗澡〉的寫作》)。那么,這“幾個”之外的,顯然是不“正面”的了。小說家對于人物基本品格的這種價值取向,表露了她的自審意識的強烈。她甚至懷著一種沉重的原罪感,在描繪人物的卑微面貌,在剖析人物的庸劣的靈魂。但是我們卻又分明地覺察到小說家難以掩飾的復雜心態。她在企圖透徹地暴露和尖銳地批判的同時,又因襲著“家丑不可外揚”的古訓,情不自禁地抒泄出脈脈溫情和慈和的寬容。小說家把姚宓與許彥成的愛戀與傾心,寫得勾魂攝魄,綿纏悱惻,然而終究不容許他們逾越性愛的“禁區”從而維護了兩個人貞操的尊嚴。杜麗琳盡管對丈夫的負心移情激憤填膺,小說家卻極力緩解、安撫,不讓她做出暴烈之舉。甚至朱千里服藥自殺了,小說家也不肯輕率地結束他的生命,終于化險為夷。楊絳的自審意識、原罪感,和她的溫情、寬容熔鑄在一起,自然為人物形象的立體化之建立,提供了有力的藝術機制,從而使他們成為審美欣賞的對象。但是,這些人物的更為深層的價值意義,還在于他們充當了小說家對于環境進行歷史批判的最佳載體。很明顯,這樣一些人物,由于歷史的、文化的、集團的、家庭的種種影響,而他們身上確實拖帶著或長或短的與新的時代、新的社會、新的事業相抵觸的“尾巴”,但是,果真有必要興師動眾地“洗澡”么?更令人深思的是,恰恰是這場“洗澡”之舉,攪動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形成了新的齟齬和角逐,引發出新的心靈騷動和私念,其結果,不但沒把原有的“尾巴”“洗”掉反而又添續上了新的“尾巴”。借用哲學的范疇來說,這不正是環境這個外因,對于人的內因的作用,而釀成的后果么?
我們終于又把話題轉回到“環境”上了。楊絳既然要對環境表示她的批判,為什么偏偏要繞個彎子,要經由人物這個載體,來完成她的批判呢?而她并不著意于對小說環境的設置、展示和渲染,或者說,小說的環境幾乎是一片“空白”,那么,針對“空白”批判,豈不是堂·吉訶德在向風車宣戰么?
我想,當務之急還是要捕捉住楊絳將環境處理為“空白”的意圖。是不是她對當時的時代、社會、政治諸種環境不熟悉,也就是說,缺少這方面的“經驗”積累,而不肯妄自動筆呢?并不盡然。前面我曾引用過楊絳一段話,她明確地認為在創作活動中“經驗”遠不如“想象”重要。因此,即使果真對環境缺乏“經驗”,她還是完全可以調動她的“想象”加以有效地彌補。楊絳并不這樣做。由此可見,她并不是由于自己藝術表現上的無能為力,而被動地造成了環境的“空白”;或許正與之相反,是她藝術表現上的游刃有余,才別具匠心地主動有意地留下了這樣的“空白”。我想,有必要做一點強調,我所指謂的“空白”,不是個物質范疇的實在概念,也就是說,不是真的一無所有。在審美創造中,“空白”也是一種存在,它是整個藝術形象肌體一個血肉相連的部位,只不過它被虛幻的面紗隱蔽了形貌,而留下了靈性和神韻。在楊絳的小說中,環境這個“空白”的靈性和神韻,就牢固地寄附在人物這些“實體”上。這種“寄附”,已經深入到人物性格和靈魂之中,已經制約著人物命運的走向,或者再一次沿用哲學上通行的語言來說,這種“寄附”已經成為鑄造人物的性格、靈魂和命運的“外因”。小說中有一個頗為精妙的細節:在文學研究社成立之后的第一次會議上,許彥成迫不得已地作了一次發言。與會者“以為他一定會‘發’一個很妙的‘言’”,可是他卻變得木訥、魯鈍,結結巴巴。會后,他的夫人責怪他不該“裝起小丑”“逗人笑”,這時“彥成委屈說:我要是逗人笑,早不結巴了。小時候我媽媽打我,我就結巴。后來對老師也結巴。我伯父費了不少心思,我自己也下了好多功夫才糾正過來的……”這段自白真切地剖露了人物的細密的心態。過去對“媽媽”“老師”才結巴,早已經“糾正過來”了,如今為什么又結巴?無疑因為面對著的是一個比“媽媽”“老師”更令他感到威嚴和惶悚的“環境”。結巴是一種語言的失態,但是它實質乃是一種心理的失態。而失態顯然又隱喻著人物的性格、靈魂、命運業已落入到“環境”這個網絡之中,它們的運動軌跡必將為這個“網絡”所導引和左右。
楊絳把環境當成“空白”的藝術處理,自然表明了她對接受者欣賞主動性的尊重和肯定。她相信讀者能夠從小說中這些“空白”之處,“讀”出被她隱匿和省略了的諸多文字,進而使接受者獲得一種參與小說藝術創造的愉悅和滿足。但是,我以為,如果把小說家這樣的藝術處理,僅僅看成是為了讀者的欣賞需要,那大概未免短視;更主要的目的,還是出于小說家的哲學心理的需要。前面我們曾經提及過,楊絳坦率地表白她的小說“寫的就是現在”,“假裝是過去的”,所以,她不可能對“過去”的環境加以實在、具體的設置、展示和渲染。實在、具體的環境所造成的藝術氛圍,對于“假裝”,顯然是抵消和沖淡。愈是難于“假裝”的審美意圖,“空白”則能從容自如地承擔這項使命。另外,“過去的”環境的“空白”,也有利于將小說的形象意蘊由“過去”向“現在”過渡和延續。環境的過于實在、具體,就難免在“過去”與“現在”進行接合時,出現錯位和隔膜。由此可見,小說中的“空白”環境,其真正的內涵,不僅有“過去”,而且有“現在”,是一種雙重的包孕,它所儲存的藝術信息自然是密集的,沉實的。
三
美國的小說理論家塞米利安在充分肯定了“在一個真正作家的氣質中,總有一種近于癲狂的激情”之后,緊接著如是強調:“不受節制的激情只是激情而已,而有所節制的激情才是天才。寫作的技巧就是節制和適度。”(《現代小說學》第4頁)楊絳就是一位長于“節制和適度”的小說家,當然這也是她的機智和哲學心理所使然。
楊絳的“節制和適度”,首先可所從她的感情思維狀態上得到證實。人所皆知,小說創作作為一種精神活動,它有別于科學實驗、歷史歸納和哲學抽象等等之類的精神活動,就某種意義而論,它的實質完全可以說成是小說家的感性思維活動。小說家的這種感性思維活動愈是直觀、具象,愈是活躍、奔放,愈是容易跨進藝術創造的“自由王國”的門檻。可是,“物極必反”“過猶不及”這類成語的辯證內蘊,又在提醒人們:小說家感性思維的直觀、具象、活躍、奔放程度,必須約束在適當的限度之內,不可放縱和隨意。否則,小說將沉淪為記錄夢囈和譫言的“胡說”。換言之,要保證小說家的感性思維活動的正常進行,不但不應排斥理性思維的介入,而且應該極力求得它的監護。在理論上承認這樣的“介入”和“監護”的必要,并不很難,如果在創作實踐中,也求得小說家的承認,卻又是很難的了。因為歸根結底,小說家之所以能夠在創作的藝術天地中翱翔,憑借的畢竟是“感性”翅膀的有力的張動,理性則很容易使之成為“沉重的翅膀”。于是,小說家不能不對“理性”有一種先天性的警惕和拒斥的心理。顯然,對于“理性”的“警惕”和“拒斥”,正是從另外一個角度對于感性思維活動的助長和推進。可見,小說家對與“感性”凝聚成的親和力是頗為頑強的。這或許正是塞米利安把對“激情”的“節制和適度”看作是“寫作技巧”的原因。
楊絳在小說中注入理性意識是很明晰的。小說所著力表現的“脫褲子、割尾巴”運動,原本就極富鬧劇色彩,而活動在這個“鬧劇”舞臺上的,又大多是悲劇性人物。如此鮮明截然的反差,對于引發小說家感性思維活動的“爆炸”,無疑是良好有效的導火索。更何況盡管楊絳不承認小說的“自傳”性,但正如我在前面說過的,卻不能不承認這是包括楊絳在內的知識分子這個階層的“自傳”。也就是說,作者對納入小說中的世態人情,有切膚的感受和由衷的體驗,這就為她傾吐和抒瀉“激情”,提供了飽滿的感性源泉,甚至很容易升騰到塞米利安所說的“癲狂”狀態。楊絳卻很冷靜。在整部小說中,尋找不到一處小說家以自己的身份闡釋哲理的議論,也尋找不到一處以她自己的身份披露胸臆的抒情。楊絳幾乎是不動聲色地講述著一個近似荒唐的故事。她甚至懷著虔誠的敬意,把一場鬧劇描畫得那么神圣莊嚴,天經地義。另外,姚宓與許彥成傾心相戀的“正確”解決,杜麗琳的“正確”對待,以及朱千里自殺的“正確”結局,何嘗不是小說家理性意識對于人物的行為和心理的“干預”的結果,何嘗不是小說家理性意識向人物“輸出”的結果。總之,經過楊絳的理性意識的“冷處理”之后,她的感性思維狀態必然降低了超量的熾熱,于是,在審美的格局中,找到了“節制和適度”的坐標點。
與此相適應的是,楊絳對于人物的情感態度,也顯露出機警的“節制和適度”。我想以姚宓為例,做一點具體辨析。“姚宓的臉色不惹眼,可是相貌的確耐看,看了想再看看。她身材比麗琳的小一圈而柔軟;眼神很靜,象清湛的潭水;眉毛清秀,額角的軟發象小兒的胎發;嘴角和下頜很美很甜,她的皮膚是淺米色,非常細膩。”——這是許彥成眼中的姚宓,也可以說是小說家眼中的姚宓,她是可愛的,她又很可憐,她稚嫩的心靈中,承受著多種重壓,歷史的、社會的、家庭的、婚姻的、事業的、情愛的等等。然而她卻以女性特有的機敏和沉穩、堅毅和忍讓,追求和克制,在難以維系的平衡中,維護著她的人格的完整。所以,她又是可敬可嘆的。楊絳對于這樣一個可愛、可憐、可敬、可嘆的“天使”一般的女性,所持有的情感態度,不但沒有些許的“癲狂”,也很少施以“激情”,有的簡直就是漠然。小說家仿佛把自己的贊賞、憐愛、喟嘆之情全部封閉在內心深處,不容許從筆端滴灑到字里行間。略知楊絳家族史的人,都知道她有個小妹妹楊必。這自然使我聯想到姚宓。“宓”與“必”完全同音。這不可能是偶然的巧合,而是小說家一種眷戀手足親緣的情感寄托。小說家理應在姚宓這個人物身上,噴涌出火熱熾烈的同胞之情,摯愛之情。可是,楊絳表現出驚人的“節制”,她很冷漠,甚至很冷峻。
楊絳在談到這部小說的寫作時,還說過她“筆下是干枯的”。這是自謙之詞。不過,假如把“干枯”理解為小說家淡化小說藝術技巧的比喻,倒是很貼切的。事實的確如此,楊絳的小說寫得很老實,很樸實,也可以說寫得很樸拙。在小說的文體設計、敘述方式、人物創造、結構布局、語言表達等等方面,很難看到小說家著意施展藝術手法、藝術手段和藝術技巧的痕跡。一切都渾然天成,不加雕飾。前面說的許彥成的“結巴”,如果打算“技巧”一番,那是頗有用武之地的,可以“生活流”“意識流”“潛意識”,可以“夢幻”“變形”……不一而足。至少可以把許彥成“委屈”的神態舉止,加以“肖像描寫”。可是,楊絳什么也不用,用的是平鋪直敘。其實,“平鋪直敘”的何止這一段文字,整部小說的基本藝術特征,完全可以用這四個字來概括。楊絳是一位從事外國文學研究和翻譯的學者,對于二十世紀以來風靡西方文壇的各種流派的創作方法,藝術形式、表現技巧等等,可以說是通曉的,她想要“拿來”,易如反掌。難能可貴的是,楊絳有她自己的審美理想、創作追求和藝術情趣,或者說有她自己的作為一個小說家的人格力量,所以她并不伸出“拿來”(當然,“拿來”是個很復雜的文化現象,不可簡單地以是否“拿來”論定是非)。正因為如此,楊絳才在爭奇斗艷的文苑中,構建了屬于自己的文體,屬于自己的風格。十分明顯,我所說的楊絳對于小說藝術技巧的淡化和“節制”,絕不是說她的小說中沒有技巧,只能說,這是一種“沒有技巧”的技巧,是一種在更高的審美層次上顯現出來的技巧。小說煥發出的藝術魅力,正是這種技巧分明存在的實證。
四
讀完《洗澡》,我立刻想到了《圍城》。這兩部小說的淵源關系太緊密了。從時間上說,《洗澡》是《圍城》的承接;從人物說,都屬于一個階層,一個群休;從事件說,都意在展現時代大背景之下的瑣細的日常生活;從藝術表現上說,都追求純樸自然、簡約暢達。但是,公允地說,在小說所達到的美學高度上,《洗澡》顯然地遜于《圍城》一籌。這可能因為像楊絳自己說的,她寫這部小說是為了“養眼睛”,所以也不必竭心盡力;也可能還像她自己說的,她是個“七十多歲快八十歲的人,已經失去了創造力”。不過,竊以為,恐怕還是我上面所說的“淵源關系”所致。那樣的“淵源關系”,自然使《圍城》成為《洗澡》的范本。而兩位作者之間的夫妻關系,使得他們本來就趨近的文化心理更為靠攏了,甚至出現了一定幅度的匯融和重合。這就必然使晚近才寫作長篇小說的楊絳,跟隨在“過來人”錢鍾書之后而“夫唱婦隨”。因此,我們從《洗澡》中或隱或現地感悟到《圍城》的形影。所以,《圍城》的存在,對于《洗澡》來說,既是一種有幸,也是一種不幸。這種對立,對楊絳的機智和哲學心理所產生的影響,無疑也是對立的。
原載《當代作家評論》199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