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的隊伍意氣風發地走進了青北的城里,在清晨的時候。清晨的血腥味,清晨的燒焦氣味,沒有因為清晨而變得好聞起來。
我跟著木懷哲一起走過亂七八糟的街道,來到青北知府的住處。我看到了我們被優待的整齊的住處。桌上的瓜果香,窗邊的花草香,里屋的淡淡檀香。在勝利的城里,勝利的味道。
參觀了一圈,我跟著木懷哲在門前送走了熱情近奉承的知府。
木懷哲碰了碰我的手臂問我:“跟我去吃湯面?”
一旁走過來的梅子珒也聽到了他的話,搶先答應著:“我也去。”
木懷哲轉頭看了他一眼,他疑惑了一瞬,瞬間領悟到他眼神里的意思,自覺心照不宣地吐出語氣詞:“哦~”
梅子珒突然看著遠處,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著他也闖入視野,朝一個穿著束口衣服的大胡子跑過去:“闊茲王爺!”
遠遠地看著,在走廊的前方,在一棵掛滿了尚青的石榴的樹旁,他跑過去跟闊茲王爺說了什么,闊茲王爺想要走過來,又被梅子珒拉住。梅子珒又對他說了什么,兩人一起看了我們一眼,然后又輪到他們兩人心照不宣,一起離開了。
不用聽見聲音也大概想到他們在議論我們兩個人。這樣的議論我站在木懷哲身邊著實經歷過不少,從他一個人的自作多情,再到如今我們兩個人的坦坦蕩蕩。
木懷哲坦蕩地牽著我的手,我們去找吃湯面的店。你不知道在剛剛打完仗的城里吃湯面是多么困難的一件事,我們走在石板的路上,路過手推車,斗笠,風車玩具,團扇,繡著鴛鴦的布料,遺失的一只布鞋,沾灰的一只燒餅,折斷的筷子,有腳印的書畫,摔碎的青花茶杯,歪倒的桌子,散落的胭脂,打翻的胡椒罐。我們找了一個時辰才找到一家開張的店。木懷哲還穿著那身盔甲,老板娘的眼里也只有害怕。
當人活得久了,也就不容易大驚小怪,木懷哲不會再委屈為什么別人都怕他,我在這里過了第八個夏天,對這種眼神也早已熟練地承認了起來。
湯面很快被端上來,端給木懷哲的那一碗險些因為手抖被灑出湯。
我拿起筷子,挑起一縷面,聞著鼻間的燒焦氣味被肉湯的香氣侵占。
我想起木懷哲說,身處戰時,真正強大的人是能夠吃下飯的人。他這樣講給剛剛入伍在吃飯的時候嘔吐的小兵聽。
“你想要個女兒還是兒子?”
“嗯?”
吃著面,他突然問我,我的嘴里還有口剛剛咬斷的面,我一邊嚼著,一邊想著怎么回答這個問題。
他先給我解釋了一番說:“我想著你一直說不想養兒子,是不是想要養個女兒。”
兒子還是女兒,兒女雙全比較好吧,我這樣想著。但是,如今思考這個問題是不是太早了一點,路上還盡是斗笠,團扇,風車玩具。我咽下口的面,說道:“如今不是好時候,我們都還潦草地過著,干嘛要給兒女一個機會受罪。”
他看著我,想了想說:“世上從來沒有十全十美的時候。”
是啊,可如今是連活命都艱難的時候。
“可現在是頂壞的時候。”
“那要看你怎么看了,對我來說算是頂好的時候了。”
自然,他可是剛剛攻下一座城池。
我問他:“下一步要攻打雍州皇城嗎?”
他說:“停戰。”
神說,停戰,于是就停戰了。風溫熱草猖狂的夏天,又迎來了那樣一段日子,招兵買馬,養精蓄銳。
走在吃完湯面回家的路上,我跟木懷哲提議說:“我們要不要放慢一些步子。”
他問我:“飯后散步?”
我搖了搖頭。
“不是……我覺得我們進展的太快了……談到孩子……之類的。”
他停下來,看著我說:“我不覺得我們進展得很快,到目前為止,你只對我笑過九十三次,加上你笑我說荊州話那兩次。”
我一共對木懷哲笑過多少次,我不記得,跟我不記得我說了多少次對不起一樣。
神說,他不覺得我們進展得很快,于是我們的進展就如他覺得的不是很快的飛塊地進展著。
每一天都是平常的一天。在他的懷里醒來,吃他覺得好吃所以夾給你的菜,看著知府的管家來告知他去談家國大事在家里盼著他。聽他講哪里有好風景,品鑒他排隊好多個時辰買來的點心,站在院子里看他給盆里的花換新土。多希望每一天都是平常的一天啊,我默默的數著我對他又笑了多少次,數給他聽:
“三十四次。”
他糾正我說:“是三十五次。”
“哪有,明明是……”明明是三十五次,我又對他笑了一次。
撩撥花香的微風,撫摸屋檐的陽光。又是一個平常的一天,我站在窗前看著窗外,是一個好天氣的日子,前日還從豫州傳來了攻下城池的好消息。
吃過早飯一個多時辰的時候,木懷哲被梅子珒拉出家門去演練如今又冒失地回來,跑進屋子里,手里拿著一只花里胡哨的燕子風箏。
他說要帶我去放風箏,我一邊由著他拉著出去,一邊笑著抱怨:
“都夏天了,放什么風箏。”
“夏天怎么了,有風就能放風箏,夏天也有風。”
有風就能放風箏,夏天也有風。有道理,他說的好有道理,嘴角的笑意都是夏季的微風吹起。
我們去了離著知府家很近的一片空地,梅子珒正站在原地等著我們。
他跟梅子珒一個人拿著線輪一個人拿著風箏在風下奔跑。
我站在一旁看著,燕子風箏被人拉著,被風催著,最后自己在天上高興地飛著,瀟灑飄逸的身姿讓人忍不住仰頭駐足觀看,看得人突然想生孩子。
風箏就那樣飄著,梅子珒喊著:“再高一點,再高一點!”
木懷哲就不停地轉動著手里的線輪。
風箏越飛越高,越飛越高,直到過分自由,過分渺小,在天空中隨意的畫著Z字形漸行漸遠。
我疑惑地低頭看著遠方的那兩個人,看著他們隨著話里的大動作,我猜他們爭執了起來。我走過去,看著他們不停的關注那個線輪的行為,我猜他們在互相推卸責任,到底是誰忘了把線頭綁在線輪的軸上。
兩人爭著爭著,突然不知道誰推了誰一把,然后誰又不肯吃虧的推了回來,然后他們就這樣一來一回的扭打了起來。
我走到他們身邊,低頭看著扭打著已經倒在了地上的兩人。兩個男人打架就是那么純粹,就只是為了那根不知責任在誰的線,他不顧著他年齡小,他也不顧著他……
“你不要傷著他。”
我的話擾亂了梅子珒的動作,他遲疑了一瞬,被木懷哲用手肘鉗制住了脖子。
木懷哲一邊用力地阻止著企圖逃脫的梅子珒一邊眼里帶著莫名的笑問我:“你在關心誰?”
誰身上有傷誰知道。
微風吹過草地,吹來了腳步聲,我們三個人都警覺到了,轉頭看過去。
那是一個穿著灰色的破麻布臉上臟兮兮的大概到人腰際高的孩子。
我猜他是因為看到那天上的風箏才好奇地跑過來的。木懷哲和梅子珒兩人好面子地迅速從地上爬了起來,整理著自己的衣服。
不知道為什么,我們四個人都大眼瞪小眼,沒人說話,直到那個孩子母親喊著他的名字跑過來,一邊跟我們抱歉一邊把不情愿離開的孩子拉走。
我猜,那個孩子回家去必定不是放風箏的。因為如今還是山河破碎的戰時,因為如今就是頂壞的時候,每個人都要活得比以往更要艱難。
那個孩子身上的泥土有規則地粘在袖口,胸前,膝蓋處。我猜那不是在泥土地里打滾和朋友們玩的結果,那是搬著什么臟兮兮的貨物勞動的結果。
我呆呆地看著那個孩子漸行漸遠的身影,直到有人提議說:
“我們回去吧。”
木懷哲這樣說,我跟梅子珒就跟他一起回去。
跟他一起回去走在路上,注意到自己的身上奢侈的干干凈凈,衣擺飄著香氣,和知府一家人一樣平平常常。
不像百姓,在很多理論體系的歷史里留不下名字,只要生下來就是頂壞的時候,國富強稅務繁重,國打仗他們先遭殃。
那個孩子渴望風箏卻又自己自覺不敢開口的樣子印在我的腦海里,讓我憂國憂民了起來,可是晚上,在床上把注意力放到木懷哲身上我又忘掉了。
我躺在他的懷里,看著帷帳,聽他說著:“你就是我的風箏,我仰頭看著你,我的手里只有一根細線,我患得患失,我向上蒼祈求有風,我又向上蒼祈求無風。”
話里盡是我每日長存的那種不安全感。
我轉過頭問他:“你不是不相信天上有神仙嗎?”
他說:“人對自己有把握的事情就會相信自己,沒有把握的事情就會信神。”
“你對我沒有把握?”
“你對我太好了。”
“就像你對我一樣?”
如果渴望,就去索取。如果渴望,就去乞求。
他說:“我會一直對你好,你會嗎?”
我遲疑了一瞬,說:“當然。”
我突然就明白了為什么木懷哲喜歡說當然,肯定的語氣,話里卻盡是虛張聲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