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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窄門(2)

單看外表,朱麗葉可能要比阿麗莎更美。朱麗葉整天生機勃勃,活潑健康。不過,這種完全展露在外部的美貌,一眼便能看完了,與阿麗莎那種深沉的雅致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我那洛貝爾表弟跟同齡的男孩子沒有任何區別,看上去非常普通。我跟洛貝爾和朱麗葉在一塊兒的時候總是在玩,但跟阿麗莎在一塊兒的時候卻總是在交流。我們的游戲對阿麗莎沒什么吸引力。在我的印象中,她似乎一直都是那樣,臉上一直帶著那種表情,微微含笑,又暗自沉思。我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在交流些什么呢?不過是兩個孩子,能交流什么?對于這個問題,不久之后我會給出解答。現在,我要先把舅媽的事情說完。

父親死后兩年,又到臨近復活節的時候,母親帶著我到勒阿弗爾過節。我們并未住進布柯蘭家位于城中的房子,因為那地方的面積不夠大。我們來到母親的一個姐姐家中暫住。我的這位姨媽名叫普朗蒂埃,住在一座相當大的房子里。她的丈夫在很多年前就已經去世了,我基本沒跟她見過面,對她的子女也不熟悉:他們的性格與我有著很大的差別,年紀也比我大很多。普朗蒂埃姨媽的公寓位于一座山上,而非勒阿弗爾市區。在這座公寓之中,能夠俯瞰整座城市的風光,而繁華的市區就在附近。這里有一條小道非常崎嶇,但是很便捷,每天我都會從小道中走上好幾回。

有天,我去舅舅家吃午飯。剛吃完飯沒多久,他便要出去了。我跟著他一起走到辦公室門口,之后我便返回了山上普朗蒂埃姨媽的公寓中。那時候,母親已經跟姨媽出去了,要到晚上用餐的時候才會回來。我便馬上下山來到市區,以往我基本沒什么機會到市區來玩。當時,海上起了霧,碼頭上一片灰蒙蒙的。我在那里待了一兩個鐘頭,來來回回地漫步。忽然之間,有種愿望在我心里萌發出來。我想回去見阿麗莎,給她一個意外驚喜,雖然我們剛剛才見過面……我疾步從市區之中穿行而過,很快便將布柯蘭家的門鈴按響了。門開了以后,我馬上就要上樓,女傭急忙攔下我,說:“杰羅姆先生,別上去!太太又發病了。”

我并不打算理會她,我說:“我上去又不是為了探望舅媽……”二樓是客廳和餐廳,阿麗莎住在四樓,三樓則是舅媽的房間,有說話聲從里面傳出來。我要去見阿麗莎,就一定要從舅媽門前經過。房門敞開著,一道光從里面射出來,走廊被分割成了一明一暗的兩道。我擔心會有人看到我,遲疑了一會兒,就躲進了暗的那一道中。這時,房間內部的景象映入我的眼簾,叫我不禁大吃一驚:只見所有的窗簾都已拉攏,房內點著兩支大蠟燭,看上去喜氣洋洋的,舅媽正在位于中間位置的長椅上躺著,朱麗葉和洛貝爾就守在她身旁,有個素未謀面的年輕人站在他們背后,他身上還穿著中尉的制服。在這樣的情況下,怎么能叫兩個孩子待在這兒呢?不過,那時的我尚未能醒悟到這一點,竟然認為這種安排并無不妥之處。

他們全都笑瞇瞇地望著那個年輕人。年輕人用一種悅耳的調子,來來回回地絮叨著:“布柯蘭!布柯蘭!……如果我擁有一只綿羊,便將這個名字賜予它。”

舅媽哈哈笑起來。她把一支煙遞到年輕人手中。年輕人將煙點著以后,她又拿回來,只吸了幾口就棄置在地。年輕人俯身去撿,借機佯裝被一條披肩絆了一下,然后便在舅媽眼前跪下了……這樣的情景看起來既虛偽又滑稽,我急忙借著這個機會,悄悄地從門口溜走了。

我在阿麗莎的門前靜立了一陣子,有歡聲笑語不斷從樓下傳到我的耳中。我抬手敲門,可能是那陣歡聲笑語將敲門聲壓下去了,所以我并未聽到門內有什么回應。我伸手一推,門竟然靜悄悄地打開了。室內的光線非常暗淡,起初我根本沒看到阿麗莎。后來才發現她在床頭上跪著,從窗戶里射進來的一抹夕陽落在她的背后。我走上前去,她并未起身,只回頭嘟囔道:“啊,杰羅姆,你怎么又回來了?”

我彎腰親吻她,她的眼淚不停地流了出來……

我的人生就因為這個瞬間改變了。眼下,再度回憶起當日的情景,我依然覺得滿心惶遽。那時候,我并不太清楚阿麗莎為什么會這樣痛苦,然而,有一件事我再清楚不過:阿麗莎單薄的身軀和脆弱的靈魂,完全承受不住如此強烈的痛楚感。

她一直跪在那兒,我便怔怔地立在她身邊,找不到法子向她傾吐我的熱情勃發。于是,我緊緊抱住她的頭,貼到我的胸膛上,同時深情地親吻著她的額頭。愛情、同情、熱情、犧牲將我徹底迷醉了,我懵懵懂懂地沉浸其中,拼命向上帝乞求,只要能讓這個女孩遠離一切傷害,我情愿放棄所有。我默默祈禱著,之后便跪下來將她擁入懷中。我聽到她含混不清地說道:“杰羅姆!你還沒被他們發現,對嗎?那你趕緊離開這里吧!不能讓他們發現你在這里。”

接下來,她用更加低沉的聲音說道:“杰羅姆,別對其他人說起這些……父親還不知道有這樣的事呢,他實在是太可憐了……”

我沒有對母親提及這件事。不過,母親經常與普朗蒂埃姨媽在一起竊竊私語。她們看起來很傷心,也很焦慮,但是又不能讓其他人幫忙分擔。每當我走近她們身邊時,兩位女士便會停止這種神秘的交談,驅趕我說:“孩子,去別的地方玩吧!”根據她們的表現,我可以推測出,她們對布柯蘭家中不可告人的秘密也有所了解。

回到巴黎以后,我們收到了這樣一封電報:舅媽已私奔。

母親當即返回了勒阿弗爾,阿什步桐小姐則留下來照顧我。我問阿什步桐小姐:“她是跟什么人私奔了嗎?”

阿什步桐小姐說:“我也說不上來,還是等你母親回來的時候,你再問問她吧。”這件事叫阿什步桐小姐也大吃一驚。

兩天以后,我們兩個一起去找母親。那天是周六,我滿腦子都在想著同一件事——明天我便能在教堂里與我的表姊妹會面了。那時,我還是個孩子,唯一在意的就是這件事。老實說,舅媽那件事根本就不能引起我的關注,另外,我也不會向母親詢問這件羞恥的事。

翌日早上,只有很少的人來到了教堂。顯而易見,渥迪埃牧師今天就是故意想要宣揚耶穌的一句話:“你們要努力進窄門。”

阿麗莎坐在我前面的位置上,中間錯開了幾個人。我的視線所能觸及的只有她的側臉,于是,我便怔怔地盯著她神游天外。我覺得連這一刻回響在自己耳畔的圣經,似乎都是由她傳達到我這里的。舅舅正在母親身邊哭。

牧師念道:“你們要努力進窄門。因為通往滅亡的門是寬的,路是闊的,進去的人很多;通往永生的門是窄的,路是狹的,找到的人很少。”然后,他開始逐一解釋上述內容,先是解釋寬路……我像是在做夢一樣,靈魂已經出了竅。我再度見到舅媽的那間房,見到舅媽開心地躺在里面,那名中尉跟她一起笑個不停……快樂已經變身成為屈辱與傷痛,像是一種可恥的張揚,簡直罪大惡極……

渥迪埃牧師說道:“進去的人很多。”然后開始解釋這一句。我看到很多人穿著華服,排成一列很長的隊伍,一面前行,一面嘻嘻哈哈地笑鬧著。我不想加入他們,否則,我便會距離阿麗莎越來越遠。——這時,牧師再度說起了最開始的那句話,我看到了那道所有人都應努力擠進去的窄門。在我的幻想中,那道窄門就跟軋機一樣,我忍受著巨大的痛楚,好不容易才擠了進去。不過,我確實能從中感受到上帝所賜之福。接下來,窄門忽然化身成為阿麗莎的那扇房門,我拼命將自己的身體縮起來,摒除心中的一切雜念,一心一意想要擠進去……渥迪埃牧師說道:“通往永生的門是窄的……”我能想象得到,當苦難與悲哀到達一種極致的時候,快樂將取而代之。對于那種快樂,我向往已久,那是一種神秘莫測而又純凈無瑕的快樂,如天使一樣。那快樂被我幻想成為一支小提琴曲,柔和,但又能穿透人心。它又仿佛烈火一般,能將我與阿麗莎的心焚燒殆盡。我與她穿著圣潔的白衣,拉著手,邁向同一個方向……孩子的幻想就是這樣可笑,但是又如何呢?我只是按照實際情況一五一十地寫出來,如果這樣依舊不能表述清楚其中蘊含的感情,那也只是因為我文采不足的緣故。

最后,渥迪埃牧師說道:“找到的人很少。”他補充說明道,要想找到窄門,應該采取怎樣的行動……很少有人能找得到,但說不定這為數不多的幸運兒中就包括我。

禮拜將要終結時,我緊張極了。結束的一剎那,我落荒而逃,甚至沒往表姐那邊多看一眼。我這樣做,無非是因為內心的驕傲。我已下定了決心,現在就是驗證這種決心是否堅定的好時候。我覺得要使自己能夠與她相匹配,就一定要馬上離開她。

我的內心深處對這類嚴格的戒律極為認同。除了我與生俱來的責任感之外,父母對我的榜樣作用同樣不可小覷,我青澀的激情被清教徒的戒規壓抑下去,再度被引入正途,對高尚的品德推崇備至。自我約束對我而言,就如同呼吸一樣自然,這與有的人毫無忌憚地自我放逐是同樣的道理。我并不厭憎如此嚴厲的束縛,恰恰相反,我對它欣然接受。我更享受追求幸福的過程,而非最終的結果。在追求幸福的過程中,高尚的品德也將隨之到來。然而,當時我只有十四歲,還是個孩子,有許多條道路在前方等著我。不管日后我變成什么樣子,都是有可能的。不過,我的發展道路很快就定了下來。之所以會這樣,就是因為我對阿麗莎的愛。仿佛是在一個瞬間,我豁然開朗,了解到真正的我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先前,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很內斂的人,對其他人的事總是提不起興趣,而且也沒有多么強烈的上進心,唯一想要提升的,就是自我控制的能力。因此,盡管我對未來有無數的幻想,但是我的發展前景卻并不理想。對于學習,我非常感興趣,但是對于游戲,除了那些繁瑣復雜的,我都沒什么興趣。我跟我的那些同學雖然是同齡人,但平日里卻只會因為禮貌的關系偶有往來。阿貝爾·渥迪埃則是個例外,他是我的朋友,并于翌年轉學,來到巴黎,成為我的同班同學。盡管這個男孩子有些散漫,但是很討人喜歡。我并不十分敬佩他,卻與他親密無間。我可以對他說起勒阿弗爾以及風格斯馬爾,我的身體雖然待在別處,但我的思想卻總是徘徊在這兩個地方。

洛貝爾·布柯蘭,我的表弟所在的中學跟我是一樣的。他寄宿在學校中,年級比我低兩級。除了周日以外,我們平時根本見不到面。他要不是有那兩個姐姐,我只怕連跟他見面的興致都沒有,因為他的外貌跟我那對表姊妹簡直沒有半分相似之處。

那時候,我的心被愛情占滿了。我之所以如此看重這兩個朋友,完全是由于愛情的光輝。《馬太福音》里提到了一顆珍珠,價值連城,阿麗莎便如同那顆珍珠,我立誓一定要得到她,就算為此傾家蕩產都在所不惜。當時,我只是個沒長大的孩子,我認為自己愛上了表姐,對于這份愛情,我已經說了這么多,可我這種做法是否正確呢?我認為,那時我對表姐的感情是我一生之中最純粹的愛情。后來,我的閱歷不斷增加,卻再也沒找到過這樣的愛情。我對表姐的愛一直都維持著當年的純粹,本質上沒有發生任何改變。即便是后來我長大了,切身體會到何謂欲望之后,也同樣如此。能夠與表姐相匹配,是我當時最大的期望。長大以后,我對阿麗莎也從未起過占有之心。我做的所有事情,諸如勤奮讀書,樂善好施等,全都是為了阿麗莎。我悄悄地做著這些事,另一種更為崇高美好的品德也就此產生:我做這些事,全都是為了她,但她并不知情,而我甚至也不想讓她知情。這是怎樣的一種自我壓抑啊,連自身的快樂都可以基本無視,而我竟沉迷其中,無法自拔。漸漸地,我習慣了做這些艱難的事情,那些毫無難度的事情已經無法取悅我了。

莫非只有我一個人被這種好勝之心所鼓舞?盡管我為她做了這么多,但她卻什么都沒為我做過。對于我的做法,她到底有什么感受,我根本就覺察不到。她依舊像從前那樣,擁有一顆純真質樸的心,美得純粹至極。她的端莊與優雅無處不在,絕無絲毫矯揉造作。她的笑容帶些童真稚氣,使她肅穆的眼神看起來異常吸引人。我時常在一晃神的工夫,眼前便會浮現出她那雙眼睛,溫柔至極,卻又含著些許質疑。為何舅舅每次沒了主意,都要去找阿麗莎,讓她給自己安撫,幫自己想辦法,讓自己重獲力量,個中原因我已經想清楚了。翌年夏天,舅舅跟阿麗莎在一塊兒交流,已經成了家常便飯。由于過度悲傷,舅舅看上去比以前老了好多歲。吃飯的時候,他基本不說話,只在極偶然的時刻,勉強跟大家一起說說笑笑。不過,他這樣勉強自己,反而更叫大家覺得于心不忍。所以,我們寧愿他一直保持緘默。白天的時候,他總是在書房中待著,并接連不斷地抽煙。黃昏時,每回都要阿麗莎過去求他老半天,他才肯答應跟她一起去散步。阿麗莎領著他來到花園中,那情形就像領著個小孩一樣。順著花園的小道,父女倆一直走到菜園臺階那邊的環形路口才停下來。那里有張長椅,兩人就在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有一天,我在一株山毛櫸下的草地上讀書,一直讀到黃昏時分。花園的小道跟此處只隔了一道樹籬。我雖然看不到那邊的情景,卻能聽到那邊的聲音。舅舅和阿麗莎剛才明顯是在談論洛貝爾。隨即,我又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是阿麗莎提到了我。我聽到他們父女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舅舅大聲說道:“啊!他一直都那么熱愛讀書。”

我并不想偷聽別人的談話,卻一不小心就扮演了這樣一個不光彩的角色。我想,要么就馬上離開這里,要么就提醒他們注意到我的存在。如何提醒他們呢?是咳嗽?還是直接沖他們大叫:“喂,是我!你們說的話,我全都聽到了!”不過,我終究是一句話也沒說,因為我覺得很窘迫,壓根兒沒有勇氣說什么。我的好奇心倒不至于這么旺盛,巴不得能多知道一些別人的談話內容。想來他們之間的談話,能傳到我耳中的并不多,因為他們不過是從這里經過而已……可惜他們行走的速度實在是太慢了。阿麗莎一定隨身帶著一個籃子,沿途將萎謝的花摘下來,將凋落的橄欖果實撿起來,就像她以往所做的那樣。她那清脆響亮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爸爸,帕里西埃姑丈是不是很優秀?”

我沒有聽清舅舅是如何回答她的,因為他的說話聲音很低,而且含糊不清。

阿麗莎又問他:“你說他很優秀?”

舅舅依舊用一種含混的聲音回答了她的問題。

阿麗莎問他:“你覺得杰羅姆是個很機靈的人嗎?”

為什么我不努力聆聽一下,他們在說什么呢?……可惜,還是一片模糊不清。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是徒勞。

只聽阿麗莎再度問道:“你覺得他將來能變得很優秀嗎?”

舅舅終于大聲說道:“孩子,首先我得搞明白一件事,對于‘優秀’的標準,你是如何界定的!一個人盡管表面看起來并不優秀,也沒有人覺得他優秀,但他可能偏偏就是一個優秀的人,上帝也認為他是個極其優秀的人。”

阿麗莎說:“這正是我的評判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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