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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窄門(1)

杰羅姆自幼愛慕著表姐阿麗莎。盡管阿麗莎對杰羅姆也懷有同樣的深情,但是由于她恪守清教徒的自我約束,將愛情深深埋藏在心底,最終積郁成疾,不幸殞命。

我要講述的這段經(jīng)歷,換作其他人,大概能據(jù)此寫成一本大部頭。然而,這是我的親身經(jīng)歷,為此,我傾盡所有,并犧牲了自己的全部個性,最終能做到的卻只是將我的記憶大致記錄下來。也許我的記憶既破碎又散亂,可是我并不打算為了讓整個故事看起來連貫通順,而編造一些東西加進去。我希望在將這段經(jīng)歷描述出來以后,能帶給自己一些快樂,但若是在細節(jié)修飾中花費過多的精力,則會讓這種快樂大打折扣。

在我還不到十二歲的時候,我的父親就去世了。父親在生時,一直在勒阿弗爾做醫(yī)生,母親和我自然也住在那里。父親去世后,母親認為我們已經(jīng)沒必要在那里繼續(xù)待下去了。為了讓我能接受更好的教育,她便帶著我移居巴黎。她租了一套小公寓,就位于盧森堡公園旁邊。跟我們一起住的還有弗拉羅·阿什步桐小姐,她曾經(jīng)擔任過母親的小學老師。當時,她孤身一人,于是過來與母親做伴,兩人很快便成為了密友。這兩位女士一直陪伴在我身邊,她們終日身著喪服,并有著相似的溫和哀傷的表情。在父親死后,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如此。后來,忽然有一日,裝飾在母親帽子上的緞帶變成了淺紫色,我大吃一驚,要知道,在此之前,這東西可一直都是黑色的。我不由得叫道:“哎呀!媽媽!這種顏色一點都不適合你!”

翌日,原先的黑色緞帶便又出現(xiàn)在了媽媽的帽子上。

我的身體很差,母親與阿什步桐小姐一直對我呵護備至,什么活都不讓我做。要不是我對學習情有獨鐘,非被她們慣成一個懶孩子不可。每當夏季到來之際,兩位女士便會斷定我面色欠佳,需要到鄉(xiāng)間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所以,每年六月中旬,我都會跟隨她們到風格斯馬爾莊園去。那里地處勒阿弗爾的郊野,我的舅舅布柯蘭就在那里居住,每回都是由他招呼我們。

舅舅家的花園既不漂亮也不宏大,事實上,整個諾曼底地區(qū)的花園都是這樣的。他家的住所跟一個世紀以前的田舍差不多,是一棟三層高的白色小樓。小樓面向西側(cè)的花園,前面的墻壁上總共開了二十余個大窗,后面的墻壁也是一樣。方形的玻璃鑲嵌在大窗上,那些看上去格外明亮的玻璃都是剛剛換上去的,至于它們那些老舊的玻璃同伴則顯得晦暗無光。有的玻璃被大人們戲稱為“泡泡玻璃”,實際上就是一些玻璃次品。透過它們向外望去,樹木全都變得歪歪扭扭,路過的郵差也會變成駝背或是大肚子。

花園的周圍是四面墻,中央圍成一個矩形。屋前是一大片濃蔭遮擋的草地,一條由石子鋪成的小道環(huán)繞在周圍。透過一堵矮墻,可以看到花園的四周都被莊園圍起來了。當?shù)厝硕紩谇f園的邊緣種上山毛櫸作為界線標志,從這里便可以望到這座莊園的邊緣。

小樓后面的花園面積更為寬廣。南墻下種著葡萄牙月桂樹,以及幾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一條小道鋪設其間。海風被樹構(gòu)建起的屏障牢牢擋在了小道以外。北墻那邊同樣樹陰濃密,樹下同樣鋪設了一條小道。這條小道被我的表姊妹們稱為“黑色幽徑”,天色稍暗便無人敢步入其間。沿著小道往前走,一片菜園就位于幾級臺階下面,這也是花園的一部分。菜園旁邊的墻上有一道小小的暗門,走出去便能見到一片低矮的樹林,那正是作為莊園圍墻的山毛櫸匯合的地方。矮樹林背后是一座高坡,農(nóng)作物就長在那高坡上面。村里的教堂也在這附近,如果是在黃昏時分,便可以望到村民家中的煙囪里升起了裊裊炊煙。

夏季的傍晚,天氣晴好,我們用過晚餐,就會來到那片菜園,從暗門出去,踏上一道高高凸起的林間幽徑,將四周的一切盡收眼底。那時候,母親、舅舅、阿什步桐小姐就會坐到已經(jīng)荒棄的礦場的草棚附近。山谷之中到處都是霧氣蒙蒙,在不遠處的樹林上方,天空已是一片金黃。天色不斷變暗,我們卻停留在花園之中舍不得回去。舅媽極少參與這樣的活動,每次我們回去的時候,都能在客廳中看到她的身影……屬于孩子的晚間活動便只有這些,之后,我們便會進入臥室,準備休息。在準備的過程中,我們經(jīng)常會讀一陣子書。過不了多久,就會傳來家長們上樓睡覺的聲音。

我們的一天基本上都耗在了花園和讀書室中。在舅舅原先的書房里擺放幾張課桌,就變成了我們的讀書室。在這里學習的時候,我總是跟洛貝爾表弟坐在一塊兒。我們的身后坐著朱麗葉與阿麗莎。阿麗莎比我大了兩歲,朱麗葉則比我小了一歲。洛貝爾是我們四個之中最小的一個。

我不是想要將自己一開始的記憶寫出來,可是與這個故事聯(lián)系密切的,卻僅有一開始的這段記憶。父親過世的那一年,正是這個故事開始的時候。我生來就很敏感,在服喪期間又受了不小的刺激,這種刺激或許并非源于我自身的傷痛,而是源于母親終日在我面前流露出來的傷痛。這種刺激使我的心智異常早熟。所以,當年我們再度到達風格斯馬爾莊園的時候,朱麗葉與洛貝爾在我眼中就愈發(fā)變成小孩子了。然而,在看到阿麗莎時,我驟然醒覺到,我與她都已經(jīng)長大了。

確實是在父親辭世的那一年,我沒有記錯。因為在我們抵達莊園后不久,我曾聽到母親與阿什步桐小姐的談話。當時,她們兩個正在房中交談,我在無意之中闖入,聽到她們正在討論舅媽。母親因為舅媽沒穿喪服而感到憤怒。不過,我真是想象不出布柯蘭舅媽身穿黑衣服會是什么樣子,就如同我已想象不出母親身穿淺色衣衫時的模樣。在我的印象之中,呂西爾·布柯蘭在我們抵達莊園的時候,穿的是一件紗裙。阿什步桐小姐向來喜歡和稀泥,她竭盡全力勸慰著母親,她忐忑地對母親說:“在服喪期間,穿白色的衣服也是可以的。”

母親叫道:“那您認為在服喪期間,她系一條紅紗巾也是合情合理的了?弗拉羅,別再說這些廢話了!”

每年我與舅媽見面的時間都集中在這幾個月的假期里。我總是看到她身穿低胸薄襯衣,這顯然是因為夏天的天氣實在是太熱了。她那條紅紗巾固然叫母親不滿,但是更叫母親憤怒的卻是她這種暴露的衣著。

呂西爾·布柯蘭是個地地道道的美人兒。我收藏了一幅她的肖像畫,她的美麗在其中展露無遺:她看起來非常年輕,兩個女兒就在她身旁,三個人看起來就像姊妹一樣。她側(cè)身坐在那兒,頭稍稍往下低,輕輕貼住自己的左手,她細長的手指蜷曲起來,貼到了自己的嘴唇邊上,看上去很是活潑。她濃密的卷發(fā)垂在腦袋后頭,用一張發(fā)網(wǎng)兜了起來。一條黑色的絲帶從她的低胸襯衣的領口中露出來,絲帶上吊著一個意大利飾品。她腰間系著一條黑絲帶,并打了一個漂亮的結(jié),在她的椅背上還掛著一頂寬邊草帽,這兩樣東西讓她的年紀看上去更小了。此外,她的右手中還拿著一本書。

作為一名克里奧爾人,呂西爾·布柯蘭的雙親一早便去世了,也不知她對他們有沒有印象。之后,母親對我說,她要么是個孤兒,要么就是被親生父母遺棄了。那時候,恰好渥迪埃牧師的妻子尚未生育,于是就收養(yǎng)了她。沒過多長時間,他們一家便從馬爾提尼島搬到了勒阿弗爾。由于布柯蘭家也住在那里,所以兩家便開始不斷往來。那時,舅舅正在外國的某銀行中任職,過了三年才回來。他對呂西爾一見鐘情,馬上就向她求婚,這讓他的父母以及我的母親都非常難過。呂西爾當時只有十六歲。在收養(yǎng)了這名養(yǎng)女之后,渥迪埃夫人又有了兩名親生子女。她覺得這名養(yǎng)女的言行舉止變得越來越怪異,唯恐會對自己的親生子女造成不良影響。除此之外,他們家的收入不高也是一個原因……母親對我說這些,就是希望我能清楚渥迪埃一家能如此痛快地答應求婚的原因。我自己也在想,當呂西爾長大成人以后,渥迪埃一家便感受到了一種威脅。對于勒阿弗爾當?shù)氐牧曀祝疑钣畜w會,人們絕不會善待那名美麗的少女。其后,我與渥迪埃牧師見了面,他是個非常善良天真的大好人,在面對他人的算計時,簡直無所適從,若是有人想要害他,他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那時候,他必然已經(jīng)束手無策了。對于他的太太,我卻無緣得見,因為她生育第四個孩子的時候遭遇難產(chǎn),不幸去世了。她最后生下的這個孩子是我的同齡人,之后更與我關(guān)系密切。

呂西爾·布柯蘭與我們的生活基本沒有交集:她每天都在用過午餐之后才走出臥室,接下來便會在長沙發(fā)或是吊床上一直躺倒黃昏時分。她總是將一條手絹放在額頭上,像是為了擦汗才放在那兒的,但實際上她并不出汗。那是一條極其精致的手帕,并釋放出幽幽的香氣,不是花香,更像是水果的香氣。她腰上掛著一條表鏈,上面吊著許多小玩意兒,其中包括一面小銀鏡。她經(jīng)常會將它取下來,對鏡自照,并用手指尖沾一點口水涂抹在眼角上。她手里總是拿著一本合攏的書,里面放著一枚書簽。她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就算旁邊有人經(jīng)過,她也不會注意到。當她感到乏味的時候,時常會有一條手絹,一本書,一朵花,一枚書簽從她的手里,從長沙發(fā)的扶手上,從她的裙子里跌下來。當然,有時候這些事情的發(fā)生,純粹是她無意識的行為。我小時候曾有一次撿到了她的書,是一本詩集。這件事叫我感到很害羞。

晚餐過后,大家會到一張桌子旁邊團團圍坐起來,但是呂西爾·布柯蘭卻開始彈鋼琴。她彈奏的是肖邦的瑪祖卡舞曲,當彈到某個和音的時候,琴聲有時會突然中止……

在面對舅媽的時候,我總是覺得渾身別扭,心里有種情感的萌發(fā),像是愛情,又像是畏懼。可能是直覺在告誡我,要對她有所提防。另外,我能感覺到她對我母親和阿什步桐小姐的輕蔑,以及阿什步桐小姐對她的敬畏。當然了,也因為母親對她素無好感。

呂西爾·布柯蘭,我不愿繼續(xù)憎恨您,不如先將您帶給我的巨大創(chuàng)傷放到一旁吧……現(xiàn)在,我在說起您的時候,必須要采取一種十分客觀的態(tài)度。

由于身處同樣的環(huán)境,所以在我的腦海中,我在那座莊園之中的種種經(jīng)歷總是會不斷交錯,甚至一片混亂。我已經(jīng)記不清到底是在那年的夏天,還是在第二年的夏天,總之,有一回,我為了尋覓一本書而進入客廳,恰好看到舅媽正待在那里,我旋即就想逃離。舅媽一向?qū)ξ沂煲暉o睹,沒想到這一次她卻把我叫住了:“杰羅姆!你為什么一進來就想走啊?莫非你覺得我很恐怖?”

我的心跳得厲害,但也只能朝她走了過去。我努力沖著她裝出一張笑臉,還向她伸出了手。她拉住我的手,同時用另外一只手摸著我的臉。

“可憐的孩子,瞧你母親給你穿的這是什么衣服……”

她一面說一面揪扯起了我身上那件水軍服。

“水軍服要把衣領敞開穿!”

說著,她便將我的一粒紐扣扯了下來。

“瞧!你現(xiàn)在看起來就漂亮多啦!”

她一手拿著小鏡子,叫我把臉緊貼到她的臉上。她的胳膊勾在我的脖子上,一面往我的上衣里摸索,一面笑瞇瞇地問我是否怕癢。這樣問的時候,她的手不停地向下游走……我一下子跳起來,掙脫了她的束縛,身上的衣服也跟著被撕爛了。我的面孔像燒起了火一樣。她高叫道:“原來是個傻瓜!”

我一溜煙跑進了花園里,將手絹浸入澆地的水塘中打濕了,貼到額頭上。然后,我便將自己的臉、脖子等所有被她摸過的地方全都使勁搓洗了一番。

呂西爾·布柯蘭時常會冷不丁“發(fā)病”,把家里弄得一片混亂。每到這時,阿什步桐小姐便會馬上找個借口將孩子們?nèi)紟щx。但是,孩子們依然會不斷地聽到從客廳或是臥室里傳來的恐怖的叫聲。舅舅慌亂地在走廊中東奔西走,又是拿毛巾,又是拿花露水,又是拿乙醚。直到用餐時,舅媽依然沒有出現(xiàn)。舅舅看起來憂心忡忡,像是一下子就衰老了好多歲。

每當犯病的過程將要結(jié)束之際,呂西爾·布柯蘭便會將朱麗葉和洛貝爾叫到自己身旁。這種事情阿麗莎從來不參與,她在這樣的特殊時期,總是將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由于她經(jīng)常會跟舅舅交流,所以舅舅有時候也會去探望她。

傭人們被舅媽的病情嚇得不輕。某個晚上,舅媽的病情加重。那時,我正待在母親那間房里,對于客廳的情況并不了解,不過,我還是聽到走廊上有個女廚子一面跑一面大聲叫道:“快,快叫老爺下樓來,太太就快不行啦!”

那會兒,舅舅正待在樓上阿麗莎的房里。母親去那邊找他,過了十五分鐘,兩人走出來,走過母親臥室旁邊的一扇打開的窗戶。他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正在房間里待著,只聽母親說道:“一定要我直接說出來嗎?她就是在裝模作樣。”她將“裝模作樣”幾個字接連重復了好多遍,每一遍的吐字都異常清晰。

發(fā)生這件事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離世兩年了,而那年的假期也快要走到了盡頭。之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再看見舅媽。這個家被她搞得混亂不堪。然而,在此之前,還發(fā)生了一件小事。在這件小事發(fā)生之前,我對呂西爾·布柯蘭懷有的感情,還是非常懵懂且困惑的,但在此之后,我對她卻只剩了憎惡。在詳述這些內(nèi)容之前,我想先說說我的表姐。

阿麗莎·布柯蘭是個美人兒,不過,那時的我尚未意識到這一點。她最吸引我的不是漂亮的外表,而是一種別致的韻味。她的外貌與她的母親很相像,可是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時間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至于我一直沒發(fā)現(xiàn)這一點的原因,就是她們母女倆截然相反的眼神。我難以詳述阿麗莎的容貌,因為我已經(jīng)忘掉了她的臉型、五官,甚至包括她眼睛的顏色。我還有印象的就是她那種憂傷的神色,即便是在笑的時候,也難掩其中的憂傷。除此之外,還有她那對高高挑起的眉毛,我從未看到誰的眉毛有那樣的曲線……這樣說也并不準確,因為我曾經(jīng)在一座雕像中見到了這樣的眉毛。我覺得小時候的貝雅特麗奇應該也有類似的一對高高挑起的彎眉。阿麗莎的眼神,甚至是她整個人都因為這樣的眉毛而變得充滿了好奇心,并在她的神情之中表露無遺。她全身上下都寫滿了好奇與企盼……接下來,我會說明,我是如何被這種好奇深深吸引住的,我的生活又是如何被這好奇掌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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