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韓愈(11)
- 唐宋八大家散文鑒賞(大全集)
- 雅瑟
- 5823字
- 2014-01-20 13:50:48
文章開頭就是一個設問。有人問:難道陽城不是“有道之士”嗎?其理由是:陽城學問淵深,知識廣博,但他不求人知。但用此為陽城在朝不能進諫辯護是不當?shù)摹mn愈批駁說,士人在不同的處境里有不同的道德標準,做平民、隱士就與當官不同。做著高官、拿著高薪還冒充隱士,說什么“不事王侯,高尚其事”,這不僅可笑,甚至可惡。然后,作者又迂回一筆,猜測如果陽城只是因為家庭貧困才做官的話,那也應該像孔子只做管具體事務和俸祿少的小官,并且即使是這個原因,也要做好本職工作,而陽城連這個做官的底線也沒有達到。
在第二個設問里,作者則是先抬高陽城。說他不是借暴露君王錯誤而抬高自己的人,他對君王有進諫,只是在朝內進行,對外不說罷了。陽城是皇帝親自從平民提拔提到諫官的,他本應該勇于直諫,彰顯朝內言論環(huán)境的開放,也表明皇帝沒有看錯人,而且突出了皇帝的從諫之美。但韓愈又駁斥說,那種在朝內與君王秘密磋商朝政得失是宰相的事,設立言官就是要他公開地批評。只有這樣,民間的隱士才會效法陽城,創(chuàng)造一個良好的政治局面。
第三個設問是責問。本來陽城不求聞達,是個獨善其身的人,但皇帝非要把他安排在這個位子上,陽城本沒有錯,只是他守其不求聞達之道不變罷了。韓愈接著解釋說,不求聞達是古代圣賢通則,但他們都悲憫天下不治,只要有了機會,圣賢們都會全力以赴投入解懸紓困中去,不顧個人和家庭得失。韓愈解釋圣賢與眾人的關系頗獨特,他說眾人是身體,圣賢是耳目。古代圣賢都表現(xiàn)出耳目功能,引領軀體前進。如果陽城不是賢人,那么他就應該像眾人一樣,充當軀體,接受賢人的役使引領;若是賢人就應該效法古代圣賢,充當耳目,敢為天下先,怎么能貪圖閑暇安逸不作為呢?
最后一個設問比責問又更進了一層,帶有點威脅性了。您把說人壞話當做正直,這是正人君子所不取的,甚至會像國武子一樣招來殺身之禍。韓愈反駁說我這樣做正是履行君子的職責。君子在其位就應謀其政,不在其位就要通過作文宣傳儒道,不是我對陽城特別苛刻。國武子被殺是他沒有遇到善人,難道陽城不是善人嗎?
總結韓愈在此文中的觀點,我們可以看到,有四種人是社會的危害,一是不稱職的官員,理應自己辭職;二是不能說實話的官員,理應自己辭職;三是不能忘我地工作的官員,理應自己辭職;四是為了利祿而工作官員,不得予以升遷!前三種人要堅決驅除出官場,后一種人要徹底抑制其仕途上的發(fā)展。
當時韓愈年紀輕、地位低,而陽城年長且居高位。韓愈的這篇評論對于當時“所有者缺位”所形成的民風不振、朝政不清、稅收下降、官員腐敗等政治現(xiàn)狀進行了辛辣深刻的批評,而且指名道姓,表現(xiàn)了其敢于仗義執(zhí)言的無畏風格。
后人評論
金圣嘆《批才子古文》卷十:“反復辨駁之文,是貴是腴者,理足固也;不腴,則是徒逞口淡也。”
伯夷頌
士之特立獨行①,適于義而已,不顧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篤而自知明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國一州非之,力行②而不惑者,蓋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舉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則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窮天地亙萬世而不顧者也。昭乎日月不足為明,崒③乎泰山不足為高,巍乎天地不足為容也!當殷之亡,周之興,微子賢也,抱祭器而去之;武王、周公圣也,從④天下之賢士與天下之諸侯而往攻之,未嘗聞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齊者,乃獨以為不可。殷既滅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獨恥食其粟,餓死而不顧。由是而言,夫豈有求而為哉?信道篤而自知明也。
今世之所謂士者,一凡人譽之,則自以為有余;一凡人沮⑤之,則自以為不足。彼獨非圣人而自是如此!夫圣人乃萬世之標準也。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獨行、窮天地亙萬世而不顧者也。雖然,微二子,亂臣賊子接跡于后世矣。
【注】
①特立獨行:操守獨特高潔,不隨波逐流。②力行:勉力而行。③崒(zú族):高峻。④從(zòng縱):匯總。⑤沮:敗壞,詆毀。
根據(jù)《史記·伯夷列傳》記載,伯夷、叔齊是孤竹君的兩個兒子,其父死后二人互讓,均不愿繼承王位而出逃,歸于周文王。文王死,武王起兵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慨然以為武王“父死不葬,爰及干戈”是不孝,“以臣弒君”是不仁。武滅殷,周統(tǒng)一中國,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為周民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終至餓死。姜太公曾評價他們說:“此義人也。”韓愈則與眾不同,大力稱頌他們的“特立獨行”,即“不顧人之是非”。
文章起筆陡峭,開篇單刀直說“士之特立獨行”的品格。比起“盤谷隱者”的“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伯夷這樣的“特立獨行”者還要在“武王、周公圣……未嘗聞有非之者”時頂住“獨以為不可”的壓力,無怪乎后人用詞中常見的術語“弱德”來比喻“賢人君子處在強大壓力下仍然能有所持守有所完成的一種品德”。而韓愈眼中“舉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千百年來只有一個伯夷。而伯夷之所以能夠“窮天地亙萬世而不顧者”,就在于他“信道篤而自知明”。“窮天地”指空間,“亙萬世”指時間,意思是伯夷是天地之間、從古至今以至萬世中唯一的“不顧人非”的“豪杰之士”,可見韓愈對伯夷推崇之高。
與頌伯夷相對的是,韓愈在最末一段批評了完全沒有“特立獨行”精神的“今世之所謂士者”,他們一旦被人稱譽就“自以為有余”,一旦被人批評就“自以為不足”,沒有自己堅持的信念。這愈發(fā)顯得伯夷“不顧人之是非”的可貴。而如果沒有伯夷、叔齊的垂范,“亂臣賊子”則將“接跡于后世矣。”
通篇高歌“特立獨行”,堅守信念、舉世非之而不惑,乃至“餓死而不顧”。但他的信念,是打破了君臣之道的局限的。文中沒有像傳統(tǒng)做法那樣評價武王伐紂的是非,沒有評價夷叔不食周粟的是非,絲毫不提及“商朝遺民”“寧死不屈”的“氣節(jié)”問題,而只是單純評價二子的“信道篤而自知明”的是非,贊賞他們對信念的堅守的行為,而不論他們堅守的具體內容是什么,因此也就脫俗而不同凡響。“特立獨行”既是韓愈對伯夷的稱頌,也是韓愈終身立身行事的重要原則,表現(xiàn)了韓愈不與世俗同流的精神。
《伯夷頌》雖然只有區(qū)區(qū)三百多字,卻也“空際取勢,如水一氣奔注,中間卻有無數(shù)回波,盤旋而后下”。
首先在于排句的疊用,單單在首段中,七句就有五句使用了排比。緊隨起首二句“士之特立獨行,適于義而已。不顧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篤而自知明者也”之后,韓愈開始層層鋪排演進,語勢狂肆騰涌,語句長短錯落,變化句法,起伏頓挫。
其次是在結構安排上,《伯夷頌》曲折有姿而邏輯嚴整。在第一段的鋪排后,第二段卻陡然一緩,回顧當殷之亡,周之興時,微子“抱祭器而去”和伯夷、叔齊叩馬而諫、不食周粟而死的的典故。語言精練警策,筆法靈活多變,不讓形式包裹住個性精神的自由奮動。段末一個反問和“信道篤而自知明也”的精辟總結,一問一答,收束有力,突兀取勢。
后人評論
林紓《韓柳文研究法》:“蓋公不遇于貞元之朝,故有論而泄其憤。不知者謂為專指伯夷而言。”
答李翊①書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
生之書辭甚高,而其問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誰不欲告生以其道②?道德之歸也有日矣,況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謂望孔子之門墻而不入于其宮③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雖然,不可不為生言之。
生所謂立言④者是也,生所為者與所期者,甚似而幾矣⑤。抑不知生之志,蘄勝于人而取于人邪?將蘄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蘄勝于人而取于人⑥,則固勝于人而可取于人矣⑦。將蘄至于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于勢利,養(yǎng)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⑧。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⑨。
抑又有難者,愈之所為,不自知其至猶未也。雖然,學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圣人之志不敢存,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當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陳言之務去,戛戛⑩乎其難哉!其觀于人,不知其非笑之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猶不改,然后識古書之正偽{11},與雖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12}白黑分矣。而務去之,乃徐有得也。當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來矣。其觀于人也,笑之則以為喜,譽之則以為憂,以其猶有人之說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懼其雜也,迎而距{13}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雖然,不可以不養(yǎng)也。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源,無迷其途,無絶其源,終吾身而已矣。
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雖如是,其敢自謂幾于成乎?雖幾于成{14},其用于人也奚取焉?雖然,待用于人者,其肖{15}于器邪?用與舍屬諸人。君子則不然,處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則施諸人,舍則傳諸其徒,垂諸文{16}而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樂乎?其無足樂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遺乎今,吾誠樂而悲之。亟稱其人{17},所以勸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貶其可貶也。問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為言之。愈白。
【注】
①李翊:貞元十八年(802)進士。韓愈《與祠部陸員外書》薦舉李翊,稱其為“出群之才”。②道,指立言之道。③望孔子之門墻而不入于其宮:此乃韓愈自謙,稱他本人對圣人之道尚未登堂入室。④立言:著書立說,流傳后世。⑤所期:所期望的。甚似而幾:很相似而接近。幾,接近。⑥蘄:通“祈”,求。取于人:為人所取,意即見取于人。⑦則固勝于人而可取于人:則你本來就已經勝過別人并被別人所贊許效法了。⑧其實遂:果實結得飽滿。膏之沃者其光曄:油足則燈光明亮。⑨藹如:和氣可親的樣子。⑩戛戛:艱難的樣子。{11}正偽:意即符合“圣人之志”者為正,不合者為偽。{12}昭昭然:明白清晰的樣子。{13}距:通“拒”,拒止。{14}幾于成:差不多成功,接近于完美。{15}肖:相似。{16}垂諸文:把道傳之于文章,即以文章來載道,以期影響后世。{17}亟稱其人:屢屢表揚其人。
《答李翊書》是韓愈在唐德宗貞元十七年(801)給李翊的復信,也是一篇著名的書信體論說文。清代于紓曾經評價說:“韓昌黎論文并不多見,生平盡力所在,盡在李翊一書。”文章圍繞“無望其速成,無誘于勢利”,敘述了自己治學為文的經歷,提出了“氣盛言宜”“務去陳言”的文學主張,表現(xiàn)了作者抨擊世俗的勇氣和頑強進取的精神。
韓愈在文章一開頭就說:“生之書辭甚高,而其問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誰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歸有日矣,況其外文乎?”由此可見,他認為德是文章的內核,文是德之載體,或者說是外在的表現(xiàn)形式。只有有了較高的道德修養(yǎng),有了兼濟天下的使命感,有了憫難憐弱的同情心,才會有正道直言的方正人格,遇不平則鳴,有憤激則書,敢于為民請命,敢于為一切正義和真理搖旗吶喊、奔走呼號。
韓愈在追述自己的求學經歷時,重點強調了自己在研讀古籍時“惟陳言之務去”,致力于“識古書之正偽,與雖正而不至焉者”的精細工夫。更為可貴的是,他指出自己在學問已達到很高境界(“浩乎其沛然”)后,仍不廢懷疑精神,“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最終學到純正的道學。
這種思想也和他一貫倡導的“文以載道”說是相一致的。韓愈雖然主張學古,雖然主張“文以載道”,但他并沒有抹殺“文”的根本屬性——“個性”。“學古”,正是為了反對六朝以來的千篇一律的駢儷文風;“載道”,正是為了傳達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志。
韓愈在這封信中,高揚儒家崇古思想的旗幟,要求青年儒生能夠把學習的目標確定為“蘄至于古之立言者”,刻苦鉆研,不求速成,“養(yǎng)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治學與修身從孔孟以來就是二而一的問題,治學就是自覺修身,修身就是涵養(yǎng)學問,孟子說“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就是這個意思。韓愈也說,學問之道“不可以不養(yǎng)”,要活到老學到老,也養(yǎng)到老。“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于詩書之源,無迷其途,無絕其源,終吾身而已矣。”經過這樣一番涵養(yǎng)工夫,就可以成就一位有道君子。
此外,本文筆觸細膩,轉折過渡自然流暢。文中用“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等句子來形容專心讀書,用具體事物來比擬抽象的事物,竟然繪聲繪色,令人宛若在目,顯得格外清新別致,生動貼切。
后人評論
林云銘《韓起文》卷四:“其行文曲折無數(shù),轉換不窮,盡文章之致也。”
荊潭①唱和詩序
從事②有示愈以《荊潭酬唱詩》者,愈既受以卒業(yè)③,因仰④而言曰:“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⑤;歡愉之辭難工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發(fā)于羈旅⑦草野⑧;至若王公貴人,氣滿志得,非性能好之,則不暇以為。今仆射裴公開鎮(zhèn)蠻荊,統(tǒng)郡惟九⑨;常侍楊公領湖之南壤地二千里:德刑之政并勤,爵祿之報兩崇。乃能存志乎詩、書,寓辭乎詠歌,往復循環(huán),有唱斯和,搜奇抉怪,雕鏤文字,與韋布里閭⑩憔悴專一之士較其毫厘分寸{11},鏗鏘發(fā)金石,幽眇感鬼神,信所謂材全而能鉅者也。兩府之從事與部屬之吏屬{12}而和之,茍在編者{13},咸可觀也。宜乎施之樂章,紀諸冊書{14}。”
從事曰:“子之言是也。”告于公{15},書以為《荊潭酬唱詩序》。
【注】
①荊潭:荊,指裴均,時任荊南節(jié)度使。潭,指楊憑,柳宗元的岳父,時任湖南觀察使,后拜京兆尹,官終太子詹事。②從事:為州郡長的幕僚。③卒業(yè):即讀完全部內容。④仰:表示恭敬之意。⑤要妙:美好。⑥工:精妙。⑦羈旅:作客他鄉(xiāng),指游宦奔波之人。⑧草野:平民百姓。⑨仆射(yè夜):唐初為尚書省副長官。開鎮(zhèn):唐代指出任節(jié)度使,鎮(zhèn)守一方。蠻荊:指荊南,今鄂西、川東一帶,治江陵。⑩韋布:韋帶布衣,未仕者或寒紊者所服,此指寒士。韋,牛皮。里閭:鄉(xiāng)間草野,平民所居之處。{11}較其毫厘分寸:比較文章高下。{12}屬(zhǔ主):連接,跟著。{13}編者:收錄在這本詩歌集里。{14}紀諸冊書:指編成書冊。{15}子:指韓愈。公:指裴均。
永貞元年(805),唐憲宗已即位,韓愈曾佐裴均任江陵法曹參軍。當時裴均任荊南節(jié)度使,楊憑任湖南觀察使,兩人均雅好文辭,交往之間常有詩歌唱和,后來把這些詩連同他們從事、部屬的和詩編為一集,名為《荊潭酬唱詩》。此文便是韓愈為詩集所作的序言。
韓愈雖然在仕途上不甚順利,卻被時人奉為文壇巨擘,許多名人雅土、王公貴族求其寫序,希望通過他的介紹,能夠擴大自己的影響。文章中的裴均、楊憑是當時的地方大員,自然也是抱著這樣的心理。對于韓愈來說,當年被貶陽山、江陵時,曾受到他們的禮遇,更何況裴均是他的老上司。所以文章一開頭“從事有示愈以《荊潭酬唱詩》者”,說明此序是應“從事”所請,并非自己主動討好上司。由此可見,韓愈寫這篇應酬式的序文,的確有點左右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