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芍藥盈筐滿市香
- 一切都還來得及:劉心武經典散文
- 劉心武
- 2600字
- 2020-05-29 14:48:23
難忘那些美好的日子。雜院里有位大姐在小廚房里操持晚飯,不斷地吟唱著當時極為流行的《鄉戀》,隔院不知哪家在用四個喇叭的錄音機放送著《潛海姑娘》,那電子琴的蛙音隨風飄來,我在自己的小屋里收拾東西,心想就要遷往的新樓單元,該不會再一家之音大家皆聽、一家燒魚各家皆聞吧。
忽然窗外有人喚我,是住在不遠的什剎海湖畔的張叔,忙迎出去。他聽說我就要搬離北邊雜院,往南邊去住單元樓了,特來送行。他手里提了個藤筐,筐里是滿滿的芍藥花。我見了大吃一驚:“這不是把您那屋前花池里的花兒,全剪給我了嗎?”他笑:“可不是!早告訴過你,當年有人去糟害我那池芍藥,手拔腳踹,還拿開水潑根!可是也怪,那宿根竟然不死,隔年又冒嫩芽,也不敢讓它長起來呀,十來年里,總是悄悄拿土給封上,以為它再也開不出花來了,沒想到,這兩年它冒出來,也沒怎么施肥拾掇,嘿,它就猛開大花!這不,今年又這么燦爛!”我接過滿筐芍藥,感動得不行:“真是的,您把芍藥全給了我,難道不心疼嗎?”他笑:“今年的花剪了,明年開得更旺呀!”又說:“咱們爺兒倆,七八年的交情了,前六年,還不敢大搖大擺地來往,這兩年不才能在什剎海邊大說大笑的嗎?你搞文學的,你該懂得白居易那詩吧?‘離離原上草’,吟的是什么?今兒個我給你個別解吧,離草,說的就是這芍藥,我給你送芍藥,就是跟你來惜別呀!”我還真覺得新鮮:“白居易那詩,吟的不是野草,竟是芍藥?”他笑解:“可不是!芍藥在幾千年前,就出現在中華大地上了,有特別栽種的,也有自然野生的,它是宿根植物,可不是‘一歲一枯榮’嘛,當然‘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而且繁殖起來,勢不可當,為什么說‘遠芳侵古道’?一般野草有什么芳香?只有大片的芍藥才會香滿古道城郭嘛!那詩怎么收尾的?‘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離草嘛,送別的時候引出詩情的植物,就是芍藥嘛!”他說的時候,一直望著我的眼睛,最后問:“你這一去,還會常回這邊來嗎?”我別過頭,望著那擱在小桌上的滿筐芍藥,一瞬間,覺得包括那鄰里間聲音氣息的強制性共享,竟也難舍難分。
遷走以后,其實遇上原來鄰里的機會還是不少。那一陣社會生活剛開始多樣化,熱點還是很集中,比如到王府井新華書店去,排隊購買恢復出版發行的西方古典文學名著,就會遇到原來胡同里的鄰居,他排在前頭,很幸運地買到了《歐也妮·葛朗臺》,到我買時巴爾扎克的幾種傅雷譯本都售罄,但我買到了包括《大衛·科波菲爾》等五種書,也非常高興。跟鄰居分手道別,一問,他是要去中國美術館看展覽,特別是要看那幅碩大的油畫《父親》,而我則是看完那巨幅頭像才來的新華書店。又一晚,去首都劇場,在前廳與張叔不期而遇,我們都是去觀看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復排的話劇《茶館》,演員還是原來的陣容,看完我們在劇場外路燈下聊了一陣,都痛感“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乃人間正道。我說:“您那對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的另解,我現在越來越服膺啦。開水潑不死真善美!我現在年年春天要供滿屋的芍藥花!我現在住的那地方,離豐臺很近,豐臺又恢復芍藥花的種植啦!”
我遷往的那棟樓里,住進若干富于藝術氣息的家庭,跟其中石大爺石大媽一家,有了來往。他們的兒子兒媳婦,跟我大體是同齡人,都是京劇演員,恢復傳統劇目以后,兒子忙于《大鬧天宮》,兒媳忙于《虹橋贈珠》,我跟他們接觸的機會并不多,石大爺寡言,我去串門,主要是跟石大媽聊天。石大媽的祖父富察敦崇,著有《燕京歲時記》,1983年我第一次去法國,在巴黎塞納河畔的書攤上,看到過很早就翻譯成法文的版本,因為書上有中國原版書影,所以知道是什么書。石大媽深受書香門第熏陶,對北京風俗掌故,隨口道來,都令我覺得口齒噙香。說到芍藥花,石大媽能背誦出不少相關的竹枝詞,比如:“燕京五月好風光,芍藥盈筐滿市香;試解杖頭分數朵,宣窯瓶插硯池旁。”“天壇游去板車牽,岳廟歸來草帽偏;買得豐臺紅芍藥,銅瓶留供小堂前。”她告訴我,以往“四月清和芍藥開,千紅萬紫簇豐臺”,更有“萬頃平田芍藥紅”之說。雖然那時候聽說豐臺正努力恢復花鄉的地位,但滿北京城還是很難找到花店,更難在春四五月得到芍藥。我在出版社當編輯的時候,一位同事黎大姐聽我想年年有芍藥插瓶,便笑道:“我過兩年退休,就開個花店,年年春天為你進芍藥,你來優惠!”后來她果然開了花店。在能到花店購花、訂花以前,每到仲春,我總是騎車去豐臺找花農,從他們那里得到可插瓶的芍藥,記得有一春返回時遇到瀟瀟春雨,雖然帶了雨披,還是挨了淋,騎回我們那棟樓,先去石大媽家分她一些芍藥,她忙遞我干毛巾擦拭,又去沏糖姜水給我喝,我發現她家門扇旁掛著個紙剪的人形,她遞我熱騰騰的糖姜水,告訴我:“那是我剛剪的掃晴娘。掛上她,祈愿別老陰天下雨。”她贊我用藤筐盛芍藥是雅人雅事,我就想起《紅樓夢》里的史湘云,是用鮫帕裹起許多的花瓣,構成了一個芍藥裀,那才真是雅入云端啊!其實,用藤筐盛花,本是什剎海湖畔的張叔的做派啊!回到自己單元,一邊用幾個質地大小不同的花瓶花缽分插購來的芍藥,一邊責備自己:怎么就很久沒有去看望張叔了呢?
那些年的生活真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各家相繼安上了座機電話,雖然沒有手機,但是出門帶個傳呼機,北京人俗稱“蛐蛐機”,“蛐蛐”一叫,顯示出來電方號碼,找部座機回應,也覺得挺有派的。我家是安裝座機比較早的,聽到自己單元里有電話鈴聲響,不但不煩,還挺得意。那時接到的電話,多是喜訊,誰誰復出啦,誰誰改正啦。工人體育館的詩歌朗誦會去不去?美國電影《金色池塘》電影票要不要?但是有天接到個令我悲痛的電話,是張叔家屬打來的,報告我張叔仙去。我去吊唁,提去滿籃的芍藥花,放在他的遺照前。我沒有哭,因為我知道,他晚年趕上了好日子,本屬于他私產的那個小院子,又回歸到他家名下,院里那池開水潑不死的芍藥花,每年仲春繁花似錦。
后來我又搬了幾次家。不管遷往何處,春四五月購來大筐芍藥,分插在瓶缽之中,擺放在客廳茶幾上、書房電腦旁、床頭柜一側、飄窗正中……當年的芍藥開放后,會逐漸變成形態優美的干花,依然會氤氳出香氣,有的冬日來訪者,對芍藥干花也發出贊美。今年初春,我照例向花店預訂了一百枝芍藥,進入仲春,花店按約將芍藥送來,分插擺放那些芍藥,用去我半天的時間,我憶念告訴我芍藥別名離草的張叔,還有也已仙去的剪出掃晴娘的石大媽……我想起許多美好的人、美好的事,現在盛綻的芍藥在電腦旁,以它的芳香鼓勵我在鍵盤上敲出這篇文章。
2016年4月30日 溫榆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