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努爾哈赤膽大心細,他聽見有節奏的敲門聲,就推測是進山的人迷了路,或者半路歇腳,找點兒吃喝的。在眾人忙亂之中,他趴在門縫往外仔細一瞧,果然是個白須白發的老人。他拉開門栓,推門出去,只聽老人“哎喲”一聲,“撲通”躺下,昏了過去。
這時,勞薩慌忙擠過去,摸了摸老人的額頭,又切切脈,連忙說:“他是餓昏的。”
有幾個怕“山神爺”再來的兄弟,聽說是個老人,都爭先恐后地擠出門來,把餓昏的老人抬進窩棚。這時柯什柯也急急忙忙跑出窩棚,攏起火,邊燒水,邊熱飯熱狍子肉。
努爾哈赤把柯什柯熱好的小米粥端回窩棚,一口一口地喂進老人的嘴里。不一會兒,老人就漸漸蘇醒過來,慢慢坐了起來。
努爾哈赤詳細一打聽,老人才說出自己姓范,名鴻,是個進山挖參的漢人。眾人見他孤苦伶仃,就挽留他與大伙一起上山挖參。范鴻見他們一個個都是樸實厚道的女真人,也就不好推辭,便拱手致謝,從此留下來,與眾人一起起早貪黑地挖起人參來了。
日出日落,日復一日,大伙越發覺得范鴻與眾人不同。這老人見多識廣,能言善辯,而且刀槍劍戟樣樣精通。他每天進山挖參,采果最多。晚上他不是講天文地理,就是把驚堂木一拍,講起《三國演義》《水滸傳》,個個聽得入神。于是“桃園結義”、“煮酒論英雄”、“千里走單騎”、“三顧茅廬”、“舌戰群儒”、“火燒赤壁”、“空城計”、“借東風”等故事,諸葛亮、劉備、關公、曹操、周瑜等人物,就成了兄弟幾人一天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內容了,以至《水滸傳》里每人的外號,也被學來,由幽默的葉克書,送給每個人一個雅號。
努爾哈赤記憶力驚人,他聽了故事,不僅能照著講下來,而且還能琢磨出諸葛亮的巧妙用兵的道理。更使努爾哈赤感興趣的是明朝開國太祖朱元璋起家的故事。他有時就想:朱元璋能從一個乞丐、和尚,當上一朝開國皇帝,我們為什么就不能?想到這里,他就脫去鞋襪,對著自己腳心上的七顆紅痦子發呆。暗想:別人都說,我腳心上的痦子主貴,有帝王之命,難道我將來真的會有福分?有一天,他就問范鴻,道:“老伯,朱元璋為啥能當皇帝?”
范老漢捻著銀須,笑了笑說:“關鍵在于他有兵馬,善于用人。”范老漢見他認真的樣子,就開玩笑地說:“人非圣賢,有一天你有了兵馬,敢跟大明朝比試比試,也可以改朝換代嘛!”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當晚努爾哈赤就做了一個夢,他夢見和一幫兒時的孩子在一起,自己戴著一頂樺樹皮做的平天冠,腰里扎著青草編的玉帶,身上披著金光閃閃的蟒袍,手執朝笏,坐在龍墩上,“嗯特”一聲,一長溜孩子馬上自成一排,向他三拜九叩,齊喊萬歲。第二天他坐在窩棚門口把夢一五一十地向范鴻細講一遍,把范鴻逗得直抹眼淚。
范鴻雖把努爾哈赤的夢當成笑話,但心里,卻暗自為這樣有心計的少年高興。他想到當今明朝皇上的腐敗,也深為眼下如此有抱負的少年而慶幸。于是他開導道:“朱元璋放牛娃出身,當了開國皇帝,曾替百姓辦了點兒好事。可是經過二百多年,當今的皇帝,卻都像當年的隋煬帝一樣,強占民地,建立皇莊,搜刮民財,荒淫無道,吃喝玩樂。聽說,皇宮宮女每年的胭脂費,就得白銀四十萬兩。這樣的皇帝不除,百姓豈能得好?”
“對!”努爾哈赤一擊掌,表示贊成,說,“《水滸傳》上說官逼民反,豺狼當道就得拿起刀槍!可是……”他說著說著遲疑了一下,活像一個躊躇滿志的人一樣,剛想邁步,又不知如何起步,便喃喃道:“一個平民百姓,怎么能成大氣候?”
范鴻哈哈笑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當年漢高祖劉邦,本是個小小的亭長,憑著膽識謀略,東拼西殺,終于創出百年功業。而那西楚霸王項羽,雖說是將門之后,簪纓之族,威威赫赫,可到頭來還是讓人攆得狼奔鼠竄,兵敗垓下,自刎烏江。朱元璋能當皇帝,還不多虧有了個領兵元帥的老丈人?”
“這么說,明太祖像棵喇叭花,先扎根在樹底墻角,然后攀上大樹高墻,才成了氣候?”
范鴻十分欣賞努爾哈赤的聰明,笑得前仰后合地說:“妙!妙!你這比方太好了!‘寄人籬下’不為丑,關鍵是能不能順著籬笆高攀,鬧出個‘一枝紅杏出墻來’。小伙子,如果有一天你能攀上一棵大樹,就可能是個將才!”
“真的?”努爾哈赤拍著屁股蹦得有一尺多高,笑了起來,在山谷里高呼起來:“我要找一棵大樹!”
一聲呼出,千山回應。“我——要——找——一——棵——大——樹——”回音響徹大禿頂子嶺。
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范鴻老人的話,像盞明燈,照亮了努爾哈赤的心靈,使他開闊了眼界,增長了知識。于是一老一少成了忘年交,形影不離。
春去秋來,花開花落。大禿頂子嶺上的八兄弟與范鴻相處得十分融洽,他們白天一起上山打獵采參,晚上說書講古,不知不覺到了萬歷三年(1575)春天。
一天傍晚,大伙一起吃完了晚飯,坐在窩棚前的平坦草坪上,正習槍練武,忽見兩個挖參打扮的人,從山腳下向窩棚走來。他們走到窩棚門口,安費揚古上前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是建州右衛王杲手下的兵士。努爾哈赤在窩棚內聽說是建州人,趕忙鉆出窩棚,上前問道:“王杲身體可好?”
兩人沒有直接回答,都眨眨眼睛。高個子反問道:“王杲是你什么人?”
“是親連親的外祖父。”
“那,你就是失蹤的努爾哈赤吧?”高個子試探著說。
“他老人家被哈達部的王臺抓住,送交明廷,被殺害了。”
努爾哈赤從小受王杲寵愛,為此十分想念他老人家。聽到這不幸的消息,頓時號啕大哭。哭了一陣子,他擦去眼淚,從地下抓起一把刀,對眾兄弟施禮道:“長兄、少弟、老前輩,這口氣我咽不下去,不宰了王臺的狗頭,我難見父老。”說罷,轉身欲走,被范鴻一把抓住,道:“上山的哪個沒仇?你單槍匹馬,能殺死王臺嗎?”
年紀最小的額亦都,也抽泣著說:“三年前,家父、家母被人所害,我一氣之下殺死了仇人。可是,今天我還是四處躲藏,上山避難,有家難歸啊!”
范鴻奪過努爾哈赤手中的腰刀,解勸道:“中國自古有句老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當年在大宋朝,逼上梁山的英雄,哪個沒仇?哪個沒冤?后來他們從四面八方聚到一起,打出‘替天行道’的杏黃旗,幾百條漢子,攥成一個拳頭,不是一個個都報了仇、雪了恨,使皇上也怕他們三分嗎?”
安費揚古把一條圓木墩推到努爾哈赤身后,按著他雙肩,讓他坐下,說:“范老伯說得對,圈一條狼還得十個八個人呢,何況去殺哈達部最強的王臺?如今你沒有千兒八百人,恐怕連王臺的山寨都進不去。”
“大阿哥,你先忍耐幾日吧,等咱們自己有了兵馬,所有的仇,都要報!”額亦都依然抽泣著說,“大阿哥,眼下你切莫意氣用事。”
憋了半天,兩眼冒火的圖魯什,突然對著高高的大禿頂子嶺跪下,念念有詞地發誓道:“老天在上,大山作證,我圖魯什豁出命,也要替努爾哈赤兄弟報仇!”
眾人見圖魯什如此堅貞、直率,也都跪向青山,一一發誓,要替努爾哈赤報仇。范鴻雖非女真人,沒有與八兄弟磕頭拜把子,但也被這伙有志氣的女真男兒的行為感動了,并自愿做他們的軍師。自此,八兄弟挖了參,打了獵不再去清河、撫順馬市換吃換喝,而是換馬匹、換兵器、屯糧草,決心像梁山英雄那樣,鬧他個天翻地覆。
窩棚里曬干的人參越積越多,貂皮、獾皮、狍子皮,掛滿窩棚。努爾哈赤心里整天像團火在燃燒,他除了進山挖參、打獵,還忙著做飯,幫大伙洗衣服。早起晚睡,累得筋疲力盡。有一天,他坐在碧綠的山泉邊洗著衣服,不知不覺地靠著一棵桃樹睡著了。
泉水淙淙,桃花瓣兒輕輕地落在他肩上,和煦的陽光照在他臉上,漸漸進入夢境:山花遍野,春日融融,范梨花像一陣旋風,帶著一身桃花的幽香,緩緩地向他走來;當梨花張開雙臂向他撲來的時候,突然一只大黑熊從花叢里站起來,豎起前掌,朝梨花撲去,范梨花轉身就跑;那大黑熊也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挪動著笨重的軀體,緊跟在她身后;她快跑,黑熊也快跑;最后大黑熊把梨花攆到一個死胡同,立起前爪,猛撲過去……努爾哈赤一驚,猛然驚醒。他蒙蒙眬眬地從地上揀起一塊石頭,站起來,準備拋向前去時,突然看清是一個眉清目秀漢人裝束的青年,站在他的面前。
二
“罕子哥!”
那青年呼喚著努爾哈赤的小名,猝然丟下肩上的包裹,朝努爾哈赤奔了過來。
努爾哈赤一看來人好面熟,可一時又叫不出來,暗自思忖:難道她就是夢中的梨花?不,不,眼前分明是個男子漢嘛!他失望地搖了搖頭。正在他猜測之際,眼前這個小伙子驀地摘下帽子,一條又粗又黑的長辮子,刷地從頭頂拖到草梢兒。這時,未等對方開口,努爾哈赤就驚訝地喊道:“梨花!你真是梨花?這不是做夢吧?”
梨花“咯咯”地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努了努嘴兒逗趣地說:“要是夢,你還能睜著眼睛嗎?”
努爾哈赤眨了眨眼睛,憨厚地笑了,笑得十分甜蜜。努爾哈赤越高興,梨花越難過。她想起了分離后那難熬的日日夜夜。三年了,她想了多少事,琢磨了多少話,要和心愛的人說呀!可是見了面,千言萬語,又不知從何說起。她瞇著丹鳳眼,瞅著努爾哈赤,心里默念著:他個子長高了,人也壯實了,臉曬得黑紅黑紅的,說話聲音更洪亮,更有男子氣了!此刻她不想馬上把別后的遭遇講給他聽,只想和他一起共享這意外重逢的快樂。可是努爾哈赤沉默了一會兒,卻先發問了:“這三年,你是咋熬過來的?”
梨花轉過臉去,沒有馬上回答。她手扶著那棵桃樹,眼望著太子河、廣寧的方向,淚水禁不住落在衣襟上。努爾哈赤見她默然不語,心里焦急起來,他猛地跳過去,癡立在梨花跟前,看著她那憂郁的眼睛,懇切地問:“他們是不是抓住了你,你快說呀?”
梨花咬咬嘴唇,擦去淚水,就一字一句地講述起離別后的風風雨雨,種種遭遇。
那天,當他們跑到太子河邊的老鴰灘,梨花有意引走追兵,自己跳崖落水之后,浪濤馬上把她卷走,約莫在水里上下浮沉了一袋煙工夫,就被一位打魚的老翁救了。老漁翁剛把她救上岸,明軍就騎馬趕到,便把她用馬馱回廣寧城。當天,李成梁暴跳如雷,把梨花全身衣服剝光,用馬鞭子抽昏,扔進土牢。梨花身上的鞭傷未愈,李成梁就強逼她為妾,梨花死活不依,就一直在牢里關了三年。今年端午節,趁李成梁一家老小到醫巫閭山游山玩水之機,老更夫才偷偷地把她從牢里放出來,女扮男裝,闖出廣寧,沿太子河,走上長白山。
努爾哈赤被梨花堅貞不屈的精神所感動,此刻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年方十八的努爾哈赤的眼圈也紅了,淚珠落下。他一時怒火滿腔,恨不得當即抓住李成梁,把他碎尸萬段,剁成肉醬,方解心頭之恨。不過努爾哈赤也不是三年前的那個見火就著的人了,他變得穩重了,他沒有更多地安慰梨花,只是抓住梨花的手,關切地問:“王大伯怎樣了?”
梨花哽咽著,半天才說:“他老人家被李成梁刺死了!”
“為啥?”努爾哈赤猛地緊握一下梨花的手追問著。
梨花本能地抽回疼痛難忍的手,說:“我們逃走那天,王老爹偷偷地溜出廣寧城,逃往醫巫閭山。可是當他剛走到大廟身后,就被李成梁派的追兵抓回去了。”
“第二天,李成梁就叫他斗虎。王老爹餓了一天一宿,身子骨又虛,哪能斗過猛虎?可是他心生一計,便用暗器殺了猛虎,算解了心頭之恨。”
梨花抽泣著,用手帕擦了擦淚水,接著說:“誰知蛇蝎心腸的李成梁,坐在老虎圈子外頭見猛虎死掉,就霍地站起來,等王老爹從虎圈里出來,冷不防用劍刺死了他老人家!”
梨花嗚嗚地哭起來。努爾哈赤恨得一把撅斷握著的桃樹枝,罵道:“魔王!魔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
“罕子哥,這兩年你有所不知,”梨花繼續說,“光去年一年,李成梁就殺了你們建州一千多人。廣寧城的四門,到處懸掛著女真人的人頭!”
“命要還!仇要報!”努爾哈赤又走近梨花身邊,重又抓住她的手,說:“梨花,這回你別走了,咱們留下一塊做梁山好漢,殺盡人間的吃人魔王吧?”
“俺忍饑挨餓,跋山涉水,正是為了這個!”梨花止住眼淚,臉上泛起桃花似的紅潤,她笑著問道,“俺送你的那只翠玉戒指,還在嗎?”
努爾哈赤憨笑著說:“就是丟命,也不能把它丟了!”
努爾哈赤剛要去擁抱梨花,突然山坡上響起腳步聲。
下山挑水的范鴻,肩挑著樺皮水桶,滿枝的桃花遮住了視線。等他繞過桃樹,突然發現一對男女,正含情脈脈地說說笑笑,一時驚呆了。他躲閃不及,只好裝著沒看見,挑桶躲向泉邊。
梨花眼尖手快,當她身邊突然出現人影時,就閃電般地將搭在努爾哈赤肩上的手縮回來,用眼角輕瞟了一下來人。她發現來人十分面熟,就仔細端詳起來。她驚疑地眨了眨眼,便飛也似的跑向范鴻,哽咽著喊道:“爺——爺——”
努爾哈赤聽到喊聲,頓時愣住了。范鴻也驚疑地打了個冷戰,回頭凝視。
這時,范梨花趕上前去,抓住范鴻的雙手,淚如雨下,抽泣著說:“我是梨花!”
范鴻趕緊扯了扯梨花的衣領,摸了摸后脊梁上的一顆小紅痦子,情不自禁,連連說道:“是我的孫女梨花!是我的孫女梨花!”
兩人一個叫爺爺,一個叫孫女,弄得努爾哈赤目瞪口呆。
梨花見努爾哈赤癡呆的樣子,就手指范鴻,道:“這就是我跟你講過的爺爺,你認識他嗎?”
努爾哈赤已和老人在一起生活三年,哪能不認識。不過,兩人彼此誰也沒提起過梨花,當眼前突然出現這樣場面,努爾哈赤焉能不吃驚!他囁嚅著反問梨花:“你不說爺爺的名字是鴻鵠的鴻嗎?”
“那是爺爺的字。”梨花笑著說,“江字和鳥字合在一起是什么?”
努爾哈赤聽罷,輕捶著腦門子,自愧地說:“我真糊涂!”
邂逅,把范鴻、范梨花、努爾哈赤的關系拉得更近了,感情更深了。
當晚,大伙聽說范家爺孫二人意外團聚,梨花與努爾哈赤患難與共,意外重逢,都喜出望外。一個個為范老伯慶賀,用最好的吃喝招待新來的客人范梨花。
晚飯后,大伙七手八腳,伐木的伐木,搭架的搭架,鋪草的鋪草,扎門的扎門。不大工夫,就在窩棚后邊,為范家爺孫二人搭起新窩棚。
明月高懸,夜風習習。眾人入睡后,梨花與努爾哈赤坐在新窩棚后面的美人松下,傾心暢談,對著明月敘說著衷情……
三
傍晚,范鴻點著野豬油小燈,放在窩棚后邊的土臺上,數著“計日桿”上的楓樹葉,嘴里叨咕著:“一、二、三、四、五……”他一直數到用鹿皮筋串在一起的第十五個葉子,高興地自語道:“明天是正月十五,元宵節。”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捻著長須吟詠起一首古詩:
玉漏銅壺且莫催,
鐵關金鎖徹明開。
誰家見月能閑坐,
何處聞燈不看來?
恰在這時,努爾哈赤掀簾進棚,他復述著“誰家見月能閑坐,何處聞燈不看來”的詩句,坐到范鴻的身邊,笑著問道:“范爺爺,元宵佳節,為啥家家掛燈呢?”
范鴻對努爾哈赤有問必答。他點著一袋煙,吧嗒吧嗒抽著,說:“元宵掛燈,自古有之。相傳很古很古的時候,天上有一只神鵝降到人間,在一座湖邊落下,不巧,被一個獵人發現,一箭將它射傷。此事被玉皇大帝得知,便大發雷霆,降旨在正月十五這天派天兵天將到人間放火,把人間牲畜、財產全部燒光,替神鵝報仇。天宮有個善良的仙女,她十分同情人間百姓,便冒險下凡,把這不幸的音訊告訴人們。湖邊的人們得到消息終于商量出一個辦法來,就是在正月十五前后三天,家家戶戶門前掛上紅燈,同時放火花、火炮,叫玉皇大帝誤認為人間已經起了大火。到了這天,人間家家掛燈,戶戶放火花。此招果然見效,玉皇大帝就不派天兵天將了,所以才保住了人間的平安。以后每到正月十五,年年如此,習以為常。”范鴻講畢,問道:“努爾哈赤,你喜歡看燈嗎?”
“當然喜歡!”努爾哈赤笑著答道,“不僅喜歡,我還愿當報信的仙女呢!”
“什么,你想當仙女?”梨花咯咯笑著,突然出現在窩棚門口,驚奇地問。
“這個……”努爾哈赤紅著臉,囁嚅著。
范鴻見孫女走來,便捋著銀須,叫孫女與努爾哈赤坐在一起說:“努爾哈赤想看看元宵花燈,爺爺陪你們去清河看看咋樣?”
梨花點頭答應。
當晚商定,明日帶些皮毛、人參、藥材,同爺爺一起去清河,趕馬市,看花燈。
第二天清早,梨花把要進城交換的皮毛、人參、藥材收拾妥當,分別搭在三匹馬背上,等太陽剛冒紅,三個人就各騎一匹,辭別眾人,走出大禿頂子嶺峽谷,順著太子河的一條支流,直奔清河城。
清河城是遼東的五大邊城之一,這里馬市異常興隆。梨花一路上碰上女真人攜妻帶子進城,便觸景生情,懷春之意油然而生。她一路走,一路與努爾哈赤并駕攀談,心情特別興奮。進了馬市后,范老漢借故看馬,特意讓努爾哈赤與梨花一起帶著山貨去換取所需之物。
努爾哈赤與梨花都像出籠的小鳥,哪還顧得上公平交易,買賣盈虧。他們匆匆地拿山貨換了些谷米、油鹽之后,就興高采烈地到熱鬧場所,盡情地游玩。當梨花聽到寒風中擊鼓賣唱的小姑娘的聲音時,幾年前她在撫順馬市被人凌辱,努爾哈赤見義勇為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心里更覺得努爾哈赤人格高尚,品德可嘉,愈加愛他。吃中午飯的時候,梨花買了一個芝麻燒餅,一掰兩半兒,給努爾哈赤一大半兒,自己留了一小半兒,坐在朝陽的土墻跟兒下,香甜地吃起來。如果在平時,努爾哈赤抓過半塊燒餅,兩口就能吞掉,可是今天,他卻像小孩子嚼糖似的,張著大口,咬一小口,細細地嚼,慢慢地咽,仿佛燒餅上沾著最甜的蜜。是啊,經過苦難磨煉的人,最懂得心情舒暢的生活是多么甜蜜可貴。
日落西山了,范老漢又躲進一家大車店去歇息。掌燈時分,三個人聚到車店,范老漢催促著梨花:“快陪努爾哈赤逛逛元宵燈火吧!”
元宵節真不愧是燈節。努爾哈赤和梨花走出店房,迎面即見城樓紗燈高懸,把個城門樓照得明如白晝。穿過城門,更令人眼花繚亂。一家家門前紅燈綠紗,錦幌彩帶,把條條大街裝飾得五彩繽紛,像神話中的仙境。
他們穿過一條東西大街,來到了十字路口,只聽鼓樂喧天、華燈萬盞,觀燈的人流,絡繹不絕。在沿街的一家家門口,各色花燈精細別致,各不相同。“嫦娥奔月”“西施采蓮”“劉海戲蟾”爭麗斗艷;荷花、梔子、葡萄、牡丹,千姿百態;鶴、鳳、鵲、猴、鹿、馬、魚、蝦,奇巧逗人。特別令人驚異的是“金魚吐珠”“畫舫藏嬌”的走馬燈,看了更叫人贊嘆不已,美不勝收。
梨花從小在爺爺的熏陶下,眼界很寬。她一邊走,一邊向努爾哈赤介紹道:“元宵掛燈的習俗,始于西漢,盛于唐朝。相傳在唐朝時,每逢元宵佳節,宮廷里都要搭二十五座高大的燈樓。唐玄宗先天二年(713),在長安安福門外,由能工巧匠扎制了一個高十丈的巨燈,錦繡流蘇,五彩斑斕。四周懸掛萬盞花燈,千姿百態,火樹銀花,十分壯觀。所以唐朝詩人有詩曰,‘花萼樓前雨露新,長安城里太平人。龍銜火樹千燈艷,雞踏蓮花萬歲春。帝宮三五戲春臺,行雨流風莫妒來。西域燈輪千影合,東華金闕萬重開。’大阿哥,你不向往那太平盛世嗎?”
努爾哈赤邊走邊聽,他從梨花的談吐中,不僅知道盛唐,而且加深了對梨花的了解。他崇拜得五體投地,仿佛和自己一起逛景的梨花,就是當年那些風流女才子。他激動了,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他偷偷地捏了一下梨花的手,身子靠得更近了。
走著,走著,迎面走來一隊踩高蹺的。一對又圓又大的紗燈引路,緊接著是華服麗帽、各式打扮的踩高蹺的人:豬八戒、孫悟空,逗人發笑;關公、趙云,令人起敬;青蛇、白蛇,神姿仙態;呂布戲貂蟬更引來陣陣笑聲。努爾哈赤一時看得雙眼發直,兩腿發酸。在緊鑼密鼓中,一對古人裝束的男女,手執彩球,又引來一對龍騰虎躍的獅子。那獅子耍得活靈活現,逼真異常。它時而搔癢舐足,時而打滾抖毛。文靜時,憨然可愛;憤怒時,翻騰若龍。努爾哈赤看得出了神,仿佛自己就是耍獅的青年武士。他不知不覺地抓住梨花的胳膊,似乎這只軟乎乎的胳膊,就是那彩球的短柄。當獅子忽地騰空而立時,努爾哈赤竟把梨花的胳膊攥得疼不可忍,梨花不由得驚叫起來。
正在看耍獅子的人群中,忽聽有人高喊:“那不是努爾哈赤嗎?抓住他!”
耍獅子的武士聽到叫喊,突然收住手中的彩球,鼓息鑼停,全場肅然。眾人朝呼叫者看去,只見那人身穿鹿皮長袍,頭戴貂皮帽,橫眉立目,在人群中擠來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