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天,日落醫巫閭山時,努爾哈赤騎在大白馬上,跟隨著馬林,便來到廣寧城東南的一座山丘上。他舉目遠眺暮靄中的古城,只見城墻高聳,角樓威嚴,那一道道堞口,立著一個個披甲執槍的明軍,猶如廟宇里的羅漢,好不威風!
廣寧城是遼東重鎮,街市建筑自然比撫順更闊氣。努爾哈赤騎在馬上,欣賞著青磚灰瓦、飛檐起拱的城樓,城內一字兒排開的店鋪廳堂,出出進進的華服麗人、翩翩少年,頓覺繁華富麗。
走著,走著,忽聽遠處傳來鼓瑟笙簫之音。他正直身遠望,突然背后的一個明軍高聲叫道:“李府到!”
話音剛落,只見一座金碧輝煌、紗燈耀眼的闊綽府第出現在眼前。
此處,正是遼東總兵、赫赫有名的明將李成梁的官府。
李成梁,字汝契,鐵嶺人。此人英勇善戰,才智過人,但因家貧,到了四十歲,還是不得重用的軍士。后來巡按御史發現他有大將之才,讓他做了鐵嶺衛指揮僉事。以后在與女真人交戰中,屢立戰功,李成梁被晉升為遼東險山參將。隆慶二年(1568),在遼東永平之戰中,赴援有功,又晉為遼陽副總兵。以后深得皇上寵愛,直至做了遼東總兵,駐守廣寧。李成梁官運亨通,居功自傲,日益驕橫,隨之花天酒地,紙醉金迷,三妻四妾,連娶了五個小老婆。為了討好妻妾,顯示虎威,他特意在城西北修了個老虎圈子,養了幾只東北猛虎,每年找來幾個大力士,舉行斗虎表演,拿人命討妻妾歡心。為此,他專門組成以馬林為首的捕虎隊,四處捕虎,尋找斗虎的勇士。
鼓樂之聲盈耳。努爾哈赤被眼前高門大院、雕梁畫棟的建筑吸引住了。他走到大門口,看見兩尊張嘴瞇眼的石獅子,自己也樂得咧開憨厚的嘴唇,快跑了兩步,走到大門右側的石獅子旁,去撫摸那蹲伏著的石獅子的脊背,輕捋它脖子上的絨毛。
跨進高高的門檻,繞過影壁墻,只見前院梨花滿枝,罌粟遍地,東西廂房門前,懸燈結彩,就連房脊上的石獅石虎也抿嘴直樂,弄得努爾哈赤一時眼花繚亂。此刻,李成梁五兒子的滿月酒剛剛結束,親朋好友陸續被送走。李成梁既高興又疲倦。他剛回到正房,斜躺在斑竹椅上,吸了幾口銀制的水煙袋,噴出香霧。這時,家人進屋來報:“總兵大人,馬大麻子從撫順捕來一只虎崽子,還帶來一個捉虎的少年!”
“快去叫來!”李成梁把水煙袋往桌上一?,連忙立身站起,整了整月白色的便服,端坐在太師椅上等候。
不一會兒,馬林帶著努爾哈赤走到李成梁跟前,撩起衣襟,跪拜道:“稟報總兵大人,卑職從高爾山弄來這個逮虎的小勇士!”
“免禮。”李成梁瞟了一眼馬林身后的努爾哈赤,對馬林和氣地說。
馬林邁著小碎步,湊到李成梁耳邊悄悄地把怎樣遇到猛虎,怎樣率兵追攆虎崽子,怎樣把努爾哈赤抬上馬,急忙說了一遍。
李成梁聽罷,臉上有些不悅地道:“李游擊乃是我的近親。只要我說聲跟他要人,他不乖乖地給我把人送來?”說完,瞟了努爾哈赤一眼,道:“此次,讓這位小‘布特哈’受驚了!”
站在一旁的一位家仆,見努爾哈赤不懂大明的禮節,就對努爾哈赤擠了擠眼,小聲道:“總兵大人都向你道歉了,還不快快還禮致謝?”
努爾哈赤雙手垂立,眼望著眼前這位白凈臉、立劍眉、杏核眼、神逸瀟灑的總兵大人,連忙打千。他的右手剛伸到右腿一側,又想起對明官應施漢人禮節,于是又屈膝跪在地上大拜。李成梁見了十分賞識地捋著額下三綹胡子笑了。
當晚,李府對努爾哈赤以勇士相待,視如賓客。以后一連數天也都酒肉招待。努爾哈赤住在李府,除了早晚練拳習棒,有時陪李成梁出游狩獵之外,無事可做。這樣悠悠閑閑地過了些日子,不知不覺到了乞巧節。
乞巧節是漢人的民族節日,到了這一天,按照民俗,姑娘、媳婦們,都要整天忙著準備瓜果,到晚上擺在院子里供桌上,仰望著織女星,頂禮膜拜,乞求織女賜教,使自己能有一雙巧手,織出如霞似錦的布匹,繡出世上最美的花朵。
這天,李成梁特別高興,一則小兒子長得白胖可愛,二則克扣鹽課又得巨款。盡管乞巧節是婦道人家的節日,他還是答應女兒、媳婦們,拜過織女星,請城里的名流藝人,進府唱唱小曲,全家在一起樂和樂和。
中午,李成梁用過飯后,就派李府總管韓老七到城里查訪,看看城里是否又來歌伎麗人。韓老七憑借總管的權勢,耳目甚多,他雖為李府用人,出門卻也狐假虎威地騎上栗色高頭大馬,從東關串到西關,又從南關查到北關。他查遍了戲樓、戲院,都沒訪到合適的藝人。最后,韓總管在一條小巷里找來了賣藝的梨花。
二
梨花耳聽總兵府邀她父女進府唱戲,心中暗喜。多少天來,不就是盼著能有此良機嗎?梨花自從在撫順城馬市,被努爾哈赤見義勇為救了之后,她就一直想找到努爾哈赤道謝。當時,他們父女見努爾哈赤無辜被抓,心中十分焦急,連夜逢人便問,匆匆趕到撫順城里,四處打聽努爾哈赤的下落。等王老漢打聽到努爾哈赤的消息時,努爾哈赤已被李成梁的人馬馱回廣寧。于是,他們又日夜兼程,順著渾河向西走,經沈陽直奔廣寧。所以,梨花一聽進總兵府,能有機會見到曾經搭救過自己的小恩人,就趕忙收攤,裝起鑼鼓琴弦,準備趕往李府。
李總兵府坐落在城內十字街東頭路北。梨花隨著李府的一個小廝,繞過十字街口,不一會兒來到坐北朝南、門樓高聳、一進二出的總兵府大院。她抬頭看去,只見清一色的磚瓦門樓、黑漆大門,顯得十分威嚴。她剛踏近半尺高的門檻,黑漆大門就“吱扭”一聲開了。小廝把她讓進門里。繞過影壁墻,她舉目仰望,頓覺天地開闊。她從前院走到后院,越過東院墻的月亮門,不一會兒,登上假山,步入小亭。
梨花把義父肩上的褡褳接下,放在亭子右側的長凳上,拭了拭汗,站在這全城的最高處,環顧四野,頓覺心胸開闊。她俯視城南一家挨一家的店鋪商號,遙望城北高聳的雙塔寺,遠眺西山的北鎮古廟,便情不自禁地吟詠起先輩范仲淹的名句:“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
晚飯過后,李家的姑娘媳婦們,在院子里擺上高桌,供上瓜果,就趕忙來到假山花園,聽梨花唱《天河配》。
琴弦錚錚,曲音回環。努爾哈赤傍晚陪李成梁在校場練了一陣女真弓法。吃過晚飯后,耳聽后花園熱鬧非凡,就口唱小曲溜進去,站在回廊一處,聽藝人唱戲。他遠遠朝戲臺看去,覺得唱戲藝人似曾相識;再側耳細聽,吐字唱腔,格外耳熟。聽聲,見人,他暗問自己:她莫不就是撫順馬市上那個賣唱的?
戲場里紗燈高懸,明如白晝。正當努爾哈赤抓耳撓腮沉思默想之際,早被站在臺上的梨花發現。她邊唱,邊借機向努爾哈赤瞟了兩眼,可惜他一次也沒發覺。
晚上散了戲,按照舊習,李家都要吃頓夜宵。可是,今晚韓總管叫丫鬟端著一碗荷包面,送給李成梁,李成梁沒動碗筷,只是一邊抽煙,一邊對韓老七夸梨花長得俊,唱得好,并告訴韓老七打聽清楚梨花的門第籍貫。韓總管一向是李成梁的心腹,已跟隨他多年,他對主子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李成梁的一舉一動,他都能憑著善于察言觀色的本事,猜透其中的奧秘。李成梁今晚在戲場超常規的舉動,眼下關切周詳的問語,他立刻明白:李成梁要討梨花做小妾。
韓總管對主子的眼神,心領神會。于是,當晚把梨花父女安排在李府住下,以禮相待。梨花父女流落江湖幾年,從沒有哪家官府如此厚待,視為上賓,他們一時未免受寵若驚,惴惴不安。王老漢生怕福盡禍來,幾次同義女商量,應早早離開李府,向府內提了幾次,可李成梁都搖頭不允,婉言勸留。
其實,李成梁也有難言之隱。他喜歡梨花,愛她的嬌媚,愛她的絕藝,有心想留梨花為侍妾,天天在跟前侍奉自己。但轉念一想,一則,梨花出身貧寒,門不當戶不對,若成門親事,恐怕叫人恥笑。二則,自己已白霜染鬢,與梨花相配,猶如爺爺與孫女,又怕妻室兒女不依。想來想去,納梨花為妾,實難張口。
韓總管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于是就替主子暗生一計:以總兵大人好藝學唱為名,先收留梨花父女住下,然后再從長計議。這樣,李成梁就可以天天與梨花在一起,跟她學學戲,唱唱曲,甚至學起彈三弦。朝夕相處,同室同坐,李成梁免不了對梨花動手動腳。
可是,梨花心靈眼快,從不上當。她知道,落到這樣有權有勢人家手里,很難逃出羅網。再說,來到李府雖多日,還未曾見到自己的小恩人,怎好施計脫身。于是她對李成梁的邪念,都泰然處之。只盼找個機會見到努爾哈赤,再作商議。
李成梁家的住室分前后兩層院。走進大門后,圓圓的月亮門,把院子隔成前院、后院。前院東西廂房住的是衙役、仆人、護兵;后院住著李氏家族的妻兒老小。努爾哈赤住在前院,梨花被安排在后院左側的一間耳房里。平時李家家法森嚴,沒有主人之命,誰也不許越出院門一步。高高的院墻,把人隔得各自一方。
八月初一那天,李成梁帶兵去沈陽處理軍務,清早全府出動,歡送總兵官到東城門外。回府的路上,梨花借進店買行頭的機會,離開李家妻室婢女,慢慢地跟在男差壯夫之后。她眼望著努爾哈赤的背影,既高興,又焦急。高興的是真真切切地見到了小恩人;焦急的是,兩人都好不容易出來一次,應該趁機會敘談敘談。可是努爾哈赤只知道傻走,連頭也不回。這樣下去,如果人都跨進李府大門,豈不失去良機?
梨花邊走邊琢磨計策。當男差快要走進李府院門洞時,突然一條大黃狗從葡萄園里躥出來,梨花見狗,急忙想出一計,貓腰撿起一個小石頭子兒,朝黃狗打去,正巧石頭子打在狗耳朵上,疼得它嗷嗷直叫。男差們聽到狗的嚎叫,都回頭查看。有狩獵經驗的努爾哈赤不僅聽狗叫,看狗跑,還四處搜尋狗跑的起因。他根據黃狗來去方向,從一棵大榆樹后邊,發現了隱藏在樹后露出半張粉臉兒的梨花。
梨花朝努爾哈赤擺了擺手,于是努爾哈赤裝系鞋帶兒,落在眾人之后。等大伙相繼入院,他便悄悄地奔大榆樹走來。
梨花機靈多智,她為掩人耳目,就輕輕地溜進葡萄園,找到一株枝繁葉茂的葡萄架,停下腳步。她怦怦亂跳的心,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努爾哈赤趕到了她跟前。梨花平時唱戲,人山人海都不怕,可此刻,在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面前竟發起窘來,她紅著臉,從袖筒里抽出一幅畫卷兒,“哧拉”一聲展開,然后鞠了一躬說:“多謝阿哥搭救之恩!”
努爾哈赤望著梨花的粉臉蛋兒,一時不好意思起來,連連搖頭,憨笑著。
“小阿哥如此仗義,請問尊姓大名?”
“我叫……”努爾哈赤警覺地四處看了看,然后說,“我叫愛新覺羅·努爾哈赤。”
“噢,聽哥哥的名字,一定是女真人嘍!”
“是的,是的。”
“女真人是人,漢人也是人,怕他們干什么?”梨花把胸脯一挺,秀美的眉毛一挑,又說,“人活在世上,就應該堂堂正正地做人!”
“哥哥也是如此想法。”
“那你為啥不離開這害人坑,”梨花指了指李府,跺著腳道,“受那幫老爺差使?”
努爾哈赤怕梨花誤解,就略把自己的家世,包括繼母如何虐待、父親如何粗暴、尼堪外蘭如何欺負他家,都一五一十地講述出來。
梨花聽了既同情他的遭遇,又痛恨當今世道,她憤世嫉俗地罵道:“當今大明朝奸臣當道,腐敗無能,民不聊生。想不到,世居深山的女真各族,也有惡狗敗類!”
努爾哈赤被梨花凜然的正氣感染了,他立刻想起這幾天聽漢人兄弟講的花木蘭、穆桂英以及《水滸》《三國》里的女中豪杰,眼前的梨花,不正是和那些可敬的巾幗英豪一樣嗎?想到這里,他便仔仔細細地盤問起梨花的身世及個人遭遇。努爾哈赤聽了既感嘆,又遺憾地說:“相見恨晚!我也想不到你有那么多不幸,你真是個剛強的女子!”
“當!當!當!”城北雙塔寺的鐘聲響了。每當這鐘聲響起,李府里接來送往、迎親待客就開始了。于是家仆、聽差、衙役就開始了一天的忙碌活計。梨花、努爾哈赤聽到了鐘聲,再不敢多留。梨花從左手指上摘下一枚翠玉戒指,放到努爾哈赤的手里,海誓山盟:“阿哥,等我們逃出虎口,小妹愿……”
努爾哈赤接過戒指,還想聽梨花喃喃細語,可惜,收拾葡萄園的園丁,手拎著長把剪刀走進籬笆門,他們不得不戀戀不舍地分手,各自悄悄地溜回總兵府。
三
廣寧城熱得像座火爐,街道兩旁的大葉楊紋絲不動,耷拉著葉子,路旁的小草蔫蔫巴巴,像遭受了一場嚴霜,躲在樹蔭下的小狗兒,熱得趴在地上,伸長舌頭急促地喘著氣。中午,李成梁帶著一伙人馬從沈陽趕回廣寧城,熱得前胸后背的袍子都濕透了。他回府剛洗漱完畢,換上緞子面天藍色圓領綢褂,坐在客廳里吸煙,忽聽門口傳來高聲呼喊:“建州部圖倫城主尼堪外蘭求見大人!”
李成梁急忙放下水煙袋,再整衣裝,迎到客廳門口。
這時,尼堪外蘭一行十多人,已一一腳蹬著下馬石下了鞍。李家仆人將十件大禮接過,抬進大門。李成梁透過兩道月亮門,只見禮架禮盒后面,緊跟著一個倭瓜臉、耗子眼、五短身材、涼帽綢袍的胖漢子。李成梁越過小花池,忽然仆人送上一份禮單,紅紙上工工整整寫著:人參二袋、貂皮十張、鹿茸兩架、野雞十對、猴頭五筐、大鯉魚八條、活兔五對、活狍子二只、核桃二包、鮮山果兩筐。如此厚禮,頓時樂壞了李成梁。李成梁從月亮門剛露出身影,尼堪外蘭的高嗓門就放開了:“總兵大人,您好!很久以前就想來孝敬您老,可惜事多,總脫不開身。”
李成梁連連點頭,打著哈哈,笑吟吟地將尼堪外蘭迎進穿堂客廳。
李成梁與尼堪外蘭寒暄了一陣子,這時酒宴已備齊。
李府的客廳分里外五間,西兩間會見客人,東間一間專藏古玩書畫,另一間是宴請客人的宴會廳。開宴時,中間放一張水曲柳八仙桌,四周擺著幾案靠椅。家仆到西間與李成梁耳語了幾句,李成梁就客氣地對尼堪外蘭說:“薄酒粗菜,請你這遠道的客人吃個便飯。”
尼堪外蘭步出門檻,只見對面八仙桌上,已擺好四個冷盤:白雞、醬鴨、閩生果、無錫脆鱔;檀香木條幾上,放著杏花村“竹葉青”酒。等尼堪外蘭、李成梁與陪客分賓主坐好后,家人又馬上端來一道道名菜:芙蓉蛋、白汁鯧魚、茄汁蝦仁、紅燜牛肉、糖醋里脊、南煎豬肝、軟熘肉片、宮保雞丁。隨著每一道菜上來,宴廳里不斷飄散出味道各異的菜肴香味。侍女為賓主斟完了酒,大廳里頓時響起碰杯之聲。美酒、佳肴令人貪杯。李成梁一口又一口“竹葉青”酒落肚,臉也紅了,話也多了。他同尼堪外蘭一連干了半兩裝的三瓷盅,禁不住吟詠起古人盛贊“竹葉青”的詩句:
三杯竹葉穿心過,
兩朵桃花上臉來。
李成梁搖頭晃腦吟罷,又講起“竹葉青”酒上千年的歷史。他從得天獨厚的“古井亭”,講到清澈、幽雅、綿甜“三絕”的“竹葉青”酒。
尼堪外蘭見主人如此興奮、健談,一時受寵若驚,連連起立致謝,說起一套套恭維話。李成梁越喝越高興,最后命侍女將梨花找來陪酒。不一會兒,梨花翩翩走來,她一邊斟酒,一邊唱著小曲,使李成梁頓時飄飄若仙,自己仿佛成了仙人。于是他以居高臨下的架勢,向尼堪外蘭問道:“尼堪外蘭城主,此次遠道而來,不知卑職能為你做點兒什么?”
李成梁的客氣,更叫尼堪外蘭坐立不安。于是他欠起屁股,搖著滾圓的腦袋說:“我建州女真,地域廣大,如今已分左衛、右衛,各衛又設都指揮使,而戰……”
“你又不笨不傻,怎么不從覺昌安、王杲之手奪回指揮使的敕書?”“大人,您有所不知。如今王杲與覺昌安擰成一股繩,實難下手呀!十幾年來,為掰開他們,我都弄成了滿鬢白發,大人……”李成梁未等尼堪外蘭說完,就理解了這位遠方客人的來意。他想起正統七年(1442),女真人董山與凡察爭奪建州左衛指揮使官職的歷史,就笑著說:“好說,好說,有左、有右,還缺中嗎?”
尼堪外蘭似懂非懂,似笑非笑地說:“不過,覺昌安這東西,容不得我呀!”他自斟了一盅,一飲而盡,又說:“如今他又添了個百步穿楊的大孫子,聽說這小子左腳心上生了七顆紅痦子,恐怕將來……”
“什么?”李成梁霍地站起來,自語道,“我左腳心上生了三顆黑痦子,就當了總兵這么大個官兒。他生了七顆紅痦子,恐怕將來要比我官大得多呀!”
“這正是小人來意之一。”尼堪外蘭見李成梁上鉤,就從中調唆說,“如果這小子一旦做官發跡,您這個總兵往哪兒擺呀?”
“以你之見呢?”李成梁憂心忡忡地問道。
尼堪外蘭沒有說話,只是咬著牙,用手做個砍頭的手勢。
“那么,生痦子的小子現在在哪里?”李成梁追問了一句。
“正在您府上。”
“是那個女真神箭手?”
尼堪外蘭奸笑著,像啄木鳥似的點著頭。
李成梁額上滲出汗珠,他惴惴不安地剛坐下,忽然遼東巡撫差人送來一道圣上密旨。他站起來畢恭畢敬地拆封速閱黃絹密旨。只見上面寫道:“近日欽天監夜觀天象,發現遼東地面升起真龍天子的祥云。朕為此夜不能寐,限鎮守遼東文官武將七日內緝捕欽犯,押解進京。”
李成梁放下密旨,頓覺渾身發冷。天哪,偌大個遼東,關衛羅列,人海茫茫,何處去尋欽犯?七天,七天若拿住欽犯,當然可以官升三級,賜世襲王位,可逾期不獲,豈不招來殺身之禍,滿門抄斬?
屋外樹上的知了焦躁地叫著。李成梁一時心煩意亂、六神無主地在客廳里倒背著雙手,踱來踱去。
尼堪外蘭見總兵大人如此惶惶不安,就好奇地偷看了一眼密旨,然后小眼睛快速地眨了眨,嘻嘻一笑:“總兵大人,莫發愁!小人知道那欽犯是誰。”
李成梁像老鷹抓住了兔子,一把提住尼堪外蘭的胳膊,瞪大眼睛問:“誰?”
“就是那個腳踏七顆紅痦子的,有帝王之命的小崽子。”
“努爾哈赤?”
尼堪外蘭得意地奸笑著:“這不正如俗話所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嘛!”
“好!”李成梁高興地指著八仙桌子,“傳令快做囚車,明日將努爾哈赤押解進京,問罪斬首。圖倫城主,以后卑職若封王晉爵,大帥定保你高升。來,干!”
隨后,得意的碰杯聲,瘋狂的摔杯聲,傳出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