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大司馬安排后事 黃門郎巧逢新友

  • 王莽
  • 宋福聚
  • 14964字
  • 2020-05-29 16:51:10

罷免風波過后,王鳳一面在家中和王音等人額手稱慶,一面咬牙切齒地要殺一儆百,好好整治一下膽敢和自己過不去的這幫家伙。王章首當其沖,很快就被捉拿下獄,全家連坐。廷尉大牢的主審官自然明白王鳳的心思,走過場地審訊兩次,各種刑具讓王章一一領教一番,很快有口供出來,總結(jié)出幾條罪名,如,不守臣道,阿附王公;大逆不道,企圖另立新君;巧言惑主,擾亂朝政。隨便哪一條,都足以要命。王章本來還指望成帝能站出來替自己說幾句話,哪怕革職回家,也算君臣策劃一場,有點情義。可是等到罪名公布出來,仍不見動靜,他徹底絕望了,當夜就在獄中自盡,免得再受更多的苦楚。

王章自盡,王鳳的憤恨泄掉大半,但仍有些意猶未盡。他想,為什么王章不推薦別的王公來接替自己,單單拿出馮野王呢?肯定是他們也有勾結(jié),是馮野王給他撐腰,讓他迷惑皇上。對,肯定是這樣的!這樣一想,王鳳立刻把矛頭對準了馮野王。他指使御史中丞接連上疏,指責馮野王的種種不端,如不在郡國恪盡職守,隨意游蕩,這么多年來,郡國百姓日子不但沒有好過,反而每況愈下等,不一而足。

成帝正心有余悸,當然不便說什么不同的意見,當下批奏,削去馮野王的王公爵位,革職查辦,令其閉門思過。

趁著余波未盡的時候,王鳳大張旗鼓地提拔親信,鞏固王家的勢力。沒多長時間,從各地的太守、刺史一直到朝廷重臣,幾乎都和王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可是在這次斗爭中起到重要作用的王莽,卻沒能順順當當?shù)刈叩匠谩M貘P之所以沒立刻兌現(xiàn)諾言,從內(nèi)心里講,是想讓王莽這個后起才俊待在身邊,遇事給拿個主意。而王莽,也不好意思張口要官,好在自己年輕,正是學習的好時候,遲幾年入仕途實現(xiàn)抱負也不要緊……

就這樣,王莽成了王鳳身邊一個沒有正式名分的幕僚。

漢成帝既然在交鋒中承認了失利,也就懶得再去管那么多。只要這個舅舅不把自己從皇位上拉下來,隨便他怎么樣吧。反正自己本來也就是為享樂坐的寶座,如今百事不用管,不趕緊盡情享樂,還等什么?似乎要記住這個很有紀念意義的事情,也似乎是為了重新開始一個階段,王章自殺在廷尉監(jiān)獄的這一年,漢成帝改元為陽朔元年(前24)。

在這種心態(tài)的支配下,成帝除了和皇后許氏躲在后殿廝混,更多時候,則在小黃門張放的引導下,游蕩后宮,拈花惹草,隨意盡興云雨,龍恩四處拋灑,日子倒也悠閑自在。

而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王鳳,好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確實值得托付,他更加賣力地獨攬朝廷大權,從各級官吏的升遷,到財政支配、軍隊調(diào)度,事無巨細,總要逐一過問。這樣一來,逐漸形成習慣,官吏們半是討好拉關系,半是害怕惹出麻煩,只要有可能,總要把手頭的事情向大司馬請示。即使有掛不上號的低級官員,也要托人把棘手的事務稟報給王鳳。從陽朔元年開始,大司馬府上就一鍋粥般的熱鬧非凡,車來車往,人聲熙攘,這個前腳剛剛告退,那邊已經(jīng)排了很長的等候接見的隊伍。王鳳整日除了上朝和批閱公文之外,更多的時候則是一沐三握發(fā),一飯三吐哺,忙得不亦樂乎。加上這幾年連年旱澇無常,各地告急文書紛至沓來,皇上躲在深宮大院中樂得清閑,更讓他焦頭爛額,忙上加忙。

公務的繁忙加之心情的焦慮緊張,另外,還要時刻提防王章之類對自己心懷不滿的王公大臣對自己使出什么小動作,王鳳的心弦更是時刻繃緊。而自己那些兄弟子侄,要么只知道吃喝玩樂,不操一點正經(jīng)心,要么頭腦簡單,辦事叫人總不能如意。好在有侄兒王莽,在身邊出謀劃策,幫著出點主意。后來又發(fā)現(xiàn)外甥淳于長也是個不錯的小伙子,在宮中擔任黃門職務,他頭腦機靈有上進心,可以略微減輕一點自己的負擔,但畢竟年輕位低,能量有限……

如此勉強挨過兩三年,王鳳終于支撐不住,病倒了。

人一旦病倒,身體虛弱,陽氣不足,加之心理作用,總感覺神情恍惚,似乎游離于現(xiàn)實和另外一個世界的邊緣。王鳳在這些年的權力爭斗中,手中的冤魂可謂數(shù)不勝數(shù),一閉上眼睛,他們就血淋淋地飄舞到身邊。鬧得他日夜不得安寧,縱然有再好的醫(yī)藥也不起多大作用,眼看著一天比一天氣息奄奄。

一個秋日的午后,王鳳昏昏沉沉躺在窗下的軟榻上,和煦的陽光透過薄紗灑在身上,如蕩漾在溫泉中舒暢而安詳。王鳳半睡半醒之間,回顧自己的后半生,可謂是風調(diào)雨順,順暢而過。多少政令出自自己口中,多少人的榮華來自自己手心,太多了,已經(jīng)記不清,也無須記清了。只要想想,普天之下,說到權勢,人們最先想到的不是皇上,而是當今的大司馬,這還不足以說明自己權勢彌天嗎?古往今來,做到這個份兒上的能有幾個人?這輩子,還能不算值得嗎?該知足啦!

這樣一想,王鳳似乎覺得身子骨立刻硬朗許多,正想翻個身斜坐起來,忽然看見王章血頭血臉地沖過來,一把揪住自己的衣襟:“王鳳,咱們終于見面了!”

王鳳勃然大怒:“好你個王章,小小的京兆尹,不經(jīng)通報,怎敢私闖司馬府?你誘導皇上離間君臣,拿到廷尉大獄中,叫你不得好死!”

不料,王章絲毫沒有害怕的意思,仰頭哈哈大笑:“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我已經(jīng)不得好死了!王鳳,這都是你害的。你看看我的臉!”說著湊到跟前,抻長了脖子。王鳳這才注意到,王章的臉上紅糊糊的吊個什么東西,仔細看去,原來是吐出的大半截舌頭!他這才忽然想起來,王章早在幾年前,就自殺于監(jiān)牢中了,自己眼前的這個,分明是個惡鬼!

“啊!”明白過來后,王鳳禁不住汗毛倒豎,驚叫一聲,企圖從噩夢中醒過來。可是不容他掙扎,王章噌地跳到他身上,伸出鮮血淋漓鷹爪一樣的手,卡住他的脖子,猙獰地大笑:“你也有今天,嘗嘗我受過的滋味吧!”

王鳳頓時一陣窒息,渾身扭動著,要把他給甩下來。可是王章如有如無,怎么也甩不脫。一股濁氣憋在胸中,簡直就要爆炸。王鳳感覺自己正飛快地沉入到一個無底的黑洞中,他絕望地想,完了,完了,沒想到,無限的榮華富貴,就此成了煙云,唉,浮生真的如夢啊!只是,堂堂當朝大司馬,被厲鬼纏身而死,英雄末路凄涼多,不大值呀!

胡思亂想中,王鳳忽然又想起,就這樣倉促地死去,身后的一大攤子事務怎么辦?誰來接替大司馬一職?倘若自己一死,子侄們接不上力,皇上稀里糊涂的,再被王章之類的人利用,安排一個外人,到時候,群小一起攻訐,那王家,豈不很快就要家破人亡?苦心經(jīng)營大半生的家當,立刻就跟自己一樣煙消云散!

王鳳突地打個激靈,不,無論如何,一定要保住家業(yè),拼了最后一口氣,也得安排好后事!一股絕望之后更加深沉的力量騰地涌上胸口,他拼盡了全力,怒吼一聲,身體向上躍起。忽然聽見有人高喊:“伯父,伯父!”王章似乎膽怯地冷冷一笑,倏忽消失。

努力睜開眼睛,王鳳這才發(fā)現(xiàn),王莽一臉驚慌地侍立在床邊,正關切地望著自己。而自己仍躺在軟榻上,渾身大汗淋漓,錦被已經(jīng)濕透,正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啊,幸虧是一場夢。王鳳有些僥幸地搖搖頭,嘴角撇出一絲苦笑。唉,眼看就要不久于人世了,死后何等情形,無人可知,難保這幫滿含怨氣的鬼魂不在陰間等著自己啊!

“伯父,喝藥吧,都快涼了。”王莽小心翼翼地把手中錚亮的銀碗捧到跟前,“方才見伯父睡得正香,沒敢打擾。”

“好,好,”王鳳顫抖著想坐起來,王莽趕忙把碗放在小凳上,過來扶住。“唉,巨君,辛苦你了。”王鳳望著眼前這個清秀的青年明顯地消瘦下去,一臉的憔悴,心頭涌上幾分歉疚,“久病床前無孝子,你那些表兄們見他爹沒指望了,一個個跑出去使勁尋歡作樂,單單你能不離不棄,真難為你了。”

“伯父快不要這樣說,折殺小侄了。”王莽端起碗,撥弄著調(diào)羹,給王鳳喂藥,“父慈子孝,乃是人倫,父輩起居不便,子侄當時時侍奉,自然之理,實在是再平常不過,何勞伯父夸獎?再說,還有表兄淳于長,不當值的時候,也經(jīng)常過來幫忙照料,減輕了小侄不少負擔。”

“哦,子孺也經(jīng)常過來嗎?你看我這昏昏沉沉,連晝夜都快分不清了。看樣子,肯定不行嘍!”王鳳喟然長嘆一聲,皺皺眉頭。

“伯父,很苦嗎?”王莽察言觀色,趕緊問一句。

王鳳費力地搖搖頭,伸出干枯的手拉住王莽:“巨君啊,人生百年總歸一死,況且伯父這一生,該享受的都享受了,沒什么好遺憾的。唯一有所虧欠的,就是你啦!”見王莽認真地聽著,王鳳提高一點聲音,“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說實話,我一直存些私心。你也知道,你那幫子兄弟們一個個不務正業(yè),王家前途指望他們,叫人擔心得很,這也成了伯父的一大塊心病。自從你來到我身邊,我當時就覺得,王家有如此后輩,還是大有希望的。也正因為如此,我很想把你帶在身邊,幫著拿個主意,多見識一些事情,等以后老成了,再進入朝廷管理事務。其實,這也是想讓你步步為營呀。可是,我這突然病倒,只怕沒得力人手推薦,倒讓你這塊金玉掩在灰土中了。唉,一大失策呀!”

王莽知道,不管王鳳平日里怎么左右逢迎,耍盡手腕,這一次的話,應該是真的。跟隨王鳳這幾年里,王莽不是沒著急過,但他更清楚隱忍的力量。王鳳為什么遲遲不兌現(xiàn)推薦自己入朝為官的諾言呢?思來想去,王莽很快明白,那是這位伯父離不開自己了,他身邊需要一個像自己這樣的幕僚!再往下想想,王莽很快想通了,與其出仕做個半大小官混日子,還不如跟在大司馬跟前,既長見識,同時更容易結(jié)交一批朝廷大員,對以后實現(xiàn)抱負,其實是個最好的鋪墊……想清楚了這個道理,王莽表現(xiàn)得更加積極,辦事也時刻保持著熱情與主動。即使是現(xiàn)在,王鳳病入膏肓,就要拋下自己撒手而去的時候,他也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懈怠。

“伯父多慮了,快別勞神了,小侄從來沒什么非分之想,只希望這樣一直待在伯父身旁。伯父當下還是安心休養(yǎng),養(yǎng)好病體,有好多朝廷大事等著伯父處理呢!”

王鳳苦笑一下,搖搖頭剛要說話,忽然外邊一陣喧嘩,腳步雜沓得似乎發(fā)生了什么緊急事情。王鳳心頭一緊,不會是眾大臣見自己病倒,王家快要失勢,攛掇著皇上,鬧出什么事情吧?要真是這樣,臨死還要再折騰一回,說不定要挨一刀,那就不如早些咽氣來得痛快了。不過很快地轉(zhuǎn)念一想,不可能,不要說自己還沒死,就是死了,有太后在宮中照應著,也不至于這么快就倒臺。分明是自己病中習慣了胡思亂想,多慮了。

黃門郎淳于長匆匆跑進來,滿頭大汗,雙手揮舞著:“快,快,皇上來探望舅舅了!”

“啊?”王鳳心頭突地一喜,精神陡然好了許多,以至于飛快地要翻身下床。但病體終究不由人,王鳳一陣頭暈目眩,差點倒頭栽下來。王莽本想躲到后房回避,見狀只好折回身來,和淳于長一起,把王鳳抬著躺回床上,又手忙腳亂地替他更換衣服。還沒忙完,就聽腳步聲進到屋內(nèi),隨侍太監(jiān)尖聲喊一嗓子:“皇上駕到!”

王莽和淳于長忙放下手中的衣服,斂衣擺跪在床邊,低著頭不敢吭聲。

或許由于屋內(nèi)光線有些昏暗的緣故,成帝并沒注意到他們,徑直走到床前,俯下身子,輕聲問:“啊,大司馬,朕忙于瑣事,遲至今日才趕來。好些了嗎?”

王鳳由于興奮和激動,并沒看清成帝走進來。當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時,他才醒悟過來,努力睜大眼睛:“圣上,果真是圣上!”嘴唇哆嗦片刻,“老臣病體沉重,不能行君臣大禮,皇上恕罪!”

成帝已經(jīng)在床榻邊坐下,拉住王鳳枯瘦如柴的雙手,仔細看看他的臉,聲音不禁有些哽咽:“舅父身體一向硬朗,朕記得春日狩獵時,舅父何等的神勇英武,為何一個多月未見,竟憔悴至此!”

王鳳任由他拉著手,幽幽嘆口氣:“陛下,花無百日紅,人總有一終。千年以來,循環(huán)往復,再平常不過。老臣如今已是風中之燭,瓦上之霜,不久于人世啦!陛下還是以國事為重,不必為老臣費心。”

“舅父不要過于消沉。常言道,人有善愿,天必從之。大漢江山這十多年來長盛不衰,還不是舅父的功勞?舅父為國操勞,卻絲毫不吝惜自己的身體,以致現(xiàn)在憔悴如此。朕……心里想來就難受……”成帝下意識地用一只手捂了捂心窩,臉上顯出凄然之色,甥舅親情表現(xiàn)得恰到好處。

王鳳已經(jīng)顧不上揣摩成帝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老淚順著臉上的溝壑四下流淌,打濕了錦被,嗚咽著話語含糊不清:“陛下,老臣性情率直,自從擔當國家大任后,多次觸忤陛下,惹得陛下生氣勞心,死罪,死罪呀!也正因為如此,身邊大臣對此自然頗有微詞,說老臣圖謀篡位,有專擅朝政的野心。唯獨陛下能深察老臣之心,知道老臣雖然魯莽,卻是為了國家能夠長治久安,為了陛下的江山能固若金湯,老臣縱然赴湯蹈火,也難以回報陛下的一片知遇之恩哪!”見成帝邊聽邊贊許地點頭,王鳳喘一口長氣,情緒平穩(wěn)許多,話語也更加流暢,“想當年,陛下為太子時,頗不受先帝青睞,曾幾次有廢立之危。陛下常在老臣面前傾吐苦悶,當時臣就暗下決心,一定要盡心竭力,輔佐陛下治理好大漢的天下,給百姓一個安樂的生活,也好叫世人知道,陛下乃天生龍種,擔當大業(yè)名副其實!可惜,臣才學淺薄,能力欠佳,雖然日夜忙碌,終究未能實現(xiàn)夙愿,讓陛下失望了!”說到傷感處,又開始哽咽起來。

成帝趕忙握緊他的手,柔聲寬慰:“舅父千萬不要自責,是朕少不更事,不能協(xié)助舅父多做事情,反而時常拖后腿,想來倒真是慚愧。”頓一頓,感覺時候不早,話題一轉(zhuǎn),有些急切卻又吞吞吐吐地說,“舅父……朕……按說這話不當說出,但為大漢江山計……”

王鳳當然知道他想說什么,豁然大度地一擺手:“陛下見外了。老臣已經(jīng)看得很開,無須避諱。再說,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方是為臣的本色,有什么不好說的?”

“那好,舅父不見怪就好。朕是想問一下,倘若舅父真的不虞,大司馬之職,該由誰來接替最好呢?”

王鳳終于松下一口氣,他就怕成帝不問這個!這一個月來,他心中總放不下的,也正是這個。現(xiàn)在,一切顧慮都是多余的了,皇上終于向自己請教繼承人的事情了,這足以說明,皇上對自己還沒有疏離,對王家,也沒有放棄。那么,自己的威勢,毫無懸念地可以順接下去了。死得其所呀!然而表面上,王鳳卻沒有輕松的表現(xiàn)。

王鳳似乎凝神思索片刻說:“陛下,恕臣駑鈍,加之病體衰微,頭腦混亂,馬上想不起什么來。敢問陛下心中,可有合適人選?”

王莽跪在旁邊,聽著他們君臣的對話,一會兒覺得情深意切,很是感動,一會兒又覺得一點簡單的意思,繞來繞去,實在乏味。特別是當皇上問起大司馬職位的繼承人時,王莽本以為伯父要抓緊時間提出心里的人選來了,以自己看來,伯父擔心的,不正是后繼乏人的問題嗎?不料,伯父卻婉言推辭了這個大好機會,要是皇上真的說出一個對王家不利的人選來,那可怎么辦?王莽擔心起來。

成帝似乎也是一愣,停頓片刻才說:“朕年輕,見識淺薄,閱人甚少;大司馬乃是朝廷支柱,倘若所用非人,豈不將舅父苦心經(jīng)營的大好局面毀于一旦?還是請舅父仔細想想。”

王鳳微微點一點頭,沉吟片刻,徐徐說:“陛下,那就恕老臣信口開河了。俗話說,娘舅親,娘舅親,打斷骨頭連著筋。說到底,還是自家人放心哪!再者說,家國一體,道理相通。故此,老臣以為,還是任用親信最為放心。陛下從舅王音,原先擔任長樂衛(wèi)尉,恪盡職守,為陛下的安危可謂日夜操勞。后來因為鏟除佞臣王章立功,升任御史大夫,更是兢兢業(yè)業(yè),成為朝臣的表率。倘若能讓他接替大司馬之職,必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大漢江山強盛有日啊!老臣鄙陋之見,還望陛下謹慎考慮。”

王莽這才回過味來,伯父這是欲擒故縱,既了結(jié)了心病,又沒給皇上留下處心積慮安置親信的嫌疑,看似兜了個圈,而兜了圈之后,更顯圓滑而天衣無縫。高明呀!他心頭不禁暗暗告誡自己,沒有離開王鳳是正確的,這些年來,自己學到的東西,確實不少。書本加上所見所聞,將來出仕朝堂,一定是游刃有余。另外,王莽也預感到,皇上這次來得恰到好處,對自己肯定是個好機會,伯父在這個最后時機,應該不會忘記自己。

果然,王鳳的話一出口,成帝立刻連連點頭:“舅父所言極是。從舅在長樂宮任職多年,從未有過閃失,擔任御史大夫之后,更是博得滿朝文武的首肯,舅父養(yǎng)病這一個多月里,朕已經(jīng)開始依靠從舅了。以后有從舅輔助,朕也就高枕無憂了。”

牽腸掛肚的心結(jié)就此解開,王鳳心下一陣舒坦,眼睛也活泛許多,眼角余光看到床頭后邊跪倒的王莽,見王莽正頻頻抬頭向這邊看,忙掙扎著沖成帝再拱一拱手:“承蒙陛下對王家如此厚愛,兄弟子侄們都能出入朝廷,為陛下效犬馬之勞,整個王家感恩不盡哪!我們聚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談到陛下的寬厚與仁德,總是思謀著怎樣為大漢百姓多謀福利,以回報陛下。”

成帝靜靜地聽著,臉上不敢顯露出一絲的不耐煩。不過,他知道,王鳳不僅僅是臨死前表個忠心那么簡單,怕是又要提什么要求了。唉,自己的舅舅家已成氣候,況且又有太后在宮里撐腰,只要差不多,趕緊答應了他了事。

果然,王鳳急急忙忙表了幾句忠心之后,立刻切入正題:“陛下,老臣身邊有個本家子弟,真正是年輕才俊。幾年來,老臣出于私心,留在身邊幫忙料理事務,多有歷練。如今,老臣彌留之際,冒昧推薦給陛下,倘若陛下能夠重用此人,老臣的離開,也就不算是什么缺憾了。”

聽他說得這么厲害,成帝一愣:“舅父,那位是……”

“說來他與陛下也算是熟人。就是以前,陛下為太子時,進宮陪讀過的王莽,巨君……”

“哦,是他呀,”成帝拍了拍腦門,“巨君后來離開宮院,朕忙于事務,一直沒有過問過,原來在舅父這邊。這個好說,就是舅父不提,朕也一直想讓他為朝廷出力呢!”

王鳳趕忙哆嗦著抬起胳膊:“巨君,還不快過來見駕!”

見三言兩語就把自己的事情解決了,王莽當然高興,屈膝挪過來,施展開書本上學的禮數(shù),正兒八經(jīng)地三拜六叩:“草民拜見陛下,愿我主龍體安康,永壽萬年!”

“好,好,巨君以前就是這樣,禮數(shù)時時掛在嘴上,如今更加老練了!”見到王莽,成帝好像回到了從前,禁不住嬉皮笑臉起來,一把扶起他,“表弟,幾年沒見,都成大后生啦!”

舉薦的事情水到渠成,王鳳也忍不住高興,在病榻上盡最后一點力:“陛下,巨君這幾年,不但體魄長成,學識更是上了一個大臺階。他跟隨長安名儒陳參老先生,遍覽經(jīng)典,精通禮學,真正是后起之秀呀!”

成帝連連點頭:“不勞舅父費心,朕對巨君了解不少。”一邊拉著王莽的手,“巨君,你不妨直接說,想在朝廷中出任個什么官職。朕和舅父都在跟前,立刻就能定下來。”

王莽此刻,已經(jīng)從短暫的喜悅中鎮(zhèn)靜下來,他知道,自己不能和其他兄弟們比,人家有父輩做后盾,而王鳳死后,自己依舊是單打獨斗,孑然一身,位置再高,到時候守不住,也是白搭,反倒叫人恥笑,也顯得自己沒能耐還信口要官,太過淺薄。他略微沉吟片刻,拱手說:“承蒙陛下信任,皇恩浩蕩,臣不勝感激。可是,從古至今,朝廷講究刑必加于有罪,而賞必加于有功。臣如今沒有尺寸之功,驟然登上高位,必然不能服眾,反倒讓陛下為臣擔當惡名,那就罪過太深了。所以,臣想,還是按照我大漢取仕的慣例,先從郎官做起,更為妥當。”

一席話說得入情入理,成帝和王鳳連連點頭。成帝略略一想,隨口說:“那好,巨君就先屈就黃門郎一職吧。這樣,一來可以多接觸朝廷事務,多長見識,再者,你擔任禁宮守衛(wèi),我們也可以常見面,一舉兩得。”

王莽當然樂意,忙伏地叩頭謝恩。一旁的淳于長,見王莽就要入宮闈,和自己成了同僚,以后多了個說話的伙伴,當然也是高興不已。這時,成帝也看見了他,招手叫他過來,笑瞇瞇地對王鳳說:“舅父,子孺這兩年在黃門郎職位上,很是出色,忠孝禮儀無不面面俱到。朕今日就升遷子孺為校尉,負責禁宮守衛(wèi)的領班,待以后有了建樹,自當加倍重用!”

就這樣,王鳳在病榻上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點心愿,王莽順利地從幕后走到了臺前。沒幾日,心事已了的王鳳壽終正寢,嗚呼歸天。風風光光地辦完喪事,成帝就依照那天商定好的,封王音為大司馬,加車騎將軍。其余王家子弟,職位也都或多或少地有所提升。安頓好母親和寡嫂后,王莽也高高興興地到朝廷任職,成了大漢朝的一名黃門郎。

依照大漢制度,郎官的職責,主要是護衛(wèi)宮殿,若有必要,也可以侍從在皇帝的身邊,以備顧問或隨時差遣。郎官的來源,大多是由二千石以上的高級官員的子弟所充任,也有一部分是靠著文學、技藝等一技之長被選拔而來,還有少數(shù)是地方上的豪強花錢買進來的。正是由于郎官的背景大多比較好,投機鉆營的本領比較強,西漢時期,郎官升遷的機會要大大高于其他職位。凡是表現(xiàn)不錯的,一般都可以外調(diào)擔任縣令等地方官職,也有些升遷進入臺、省,擔任尚書,成為朝廷大員。正因為如此,王莽對黃門郎這個看上去并不十分起眼的職位,還是相當滿意的。

宮里大多情況下,沒什么緊急事情,黃門郎也就顯得很清閑。不過,王莽并沒感覺無聊,在這里,除了淳于長外,他還結(jié)交了不少確實有真才實學的好朋友。其中最能談得來的,還要數(shù)劉歆。

劉歆字子駿,說來還是皇家宗室子弟,他的父親劉向,當時正在宮內(nèi)負責校書,整理古籍。劉歆近水樓臺先得月,有機會把內(nèi)務府內(nèi)的藏書逐一翻閱,六藝傳記、諸子百家、詩賦典章乃至數(shù)術方技,無不涉獵,眼界之寬,學識之廣,令王莽深深欽佩。加上劉歆留心國家大事,上進心很強,不像那般富家子弟那么浮華,又為人隨和,對王莽產(chǎn)生了很大的吸引力。頻繁的交往中,他們很快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有一天,王莽在家用過午飯,剛來到宮院內(nèi)準備交接班,無意中聽見屋內(nèi)有兩個人正低聲談論著什么,可是等自己進去后,他們立刻閉了嘴,臉色顯得很不自然。王莽何等心細,知道他們的談話一定和自己有關。王莽按捺不住好奇心,走到跟前笑著問:“兩位,說什么呢,這么熱鬧,怎么不說了?”

兩人紅著臉忙擺手:“閑話,閑話!巨君一來,我們就要交接班回去了,當然就打住話頭。”

王莽依舊笑著:“咱們都是兄弟了,有什么可隱瞞的?有道是好話不瞞人,瞞人沒好話。方才我在門口都聽見了,哪里還有必要遮遮掩掩的?”

兩人對視一眼,一個期期艾艾地說:“巨君,其實,這也和你沒什么大關系,不過是怕你懷疑我們離間你和劉歆的關系罷了。你大概還不知道,劉歆的父親,昨日給皇上遞了一封奏折,痛陳大司馬專權蠻橫,還提到王家外戚的勢力過于強大,遲早要威脅皇室,建議皇上削弱外戚權勢,罷免大司馬的職務,讓真正有才能的人來輔助皇上管理國家,言辭很是激烈……”

原來如此,王莽略微松了口氣:“那,他向皇上遞奏折,兩位怎么知道的?”

“唉,這還不明擺著嗎?大司馬手下門生故吏多如牛毛,哪個地方?jīng)]有他的眼睛?折子一上去,皇上看后沒多久,大司馬就知道了詳細內(nèi)容。你想,得罪了大司馬,能有什么好?他一個校書的,能和掌管兵權的大司馬斗?有道是,吃人一碗,由人使喚。朝中的大小官員,依靠大司馬過日子的,不知道有多少,真斗起來,誰徹底倒臺,那還用說?”

那個人談興上來,忘了剛才的顧忌,滔滔不絕。還是同伴偷偷碰他一下,他才意識到眼前站著的,就是大司馬的親侄子,說漏了嘴,人家回去一匯報,那就成掉腦袋的事情。他忙嘆了聲:“巨君,我們也是聽人家瞎說,你權當沒這回事。好了,我們先走,先走。”

兩個人拉扯著,匆忙溜出屋子,一溜煙地不見了。王莽站在原地發(fā)了半天呆,才忽然想起,趕忙轉(zhuǎn)過兩道游廊,來到另一處院子。劉歆正在這邊當值。

王莽推開花格門扇,見劉歆正伏在桌子上,捧著一卷竹簡仔細研讀,就笑呵呵地高聲說一句:“子駿兄真是好雅興!”

劉歆明顯嚇一跳,待看清是王莽,才略微鎮(zhèn)靜下來,但臉色還是很不自然,忙站起身,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打招呼:“啊,是巨君啊,快,請這邊坐,這邊坐。”說著似乎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拿出茶盞去找熱水。

王莽一把拉住他:“子駿,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我兄弟,有什么不能說的,何必做如此俗態(tài)?我方才聽人說了,令尊大人給皇上遞了奏折,彈劾大司馬。叫我說,這原本很正常,都是那幫見識短淺之輩,大驚小怪,反而把一潭清水給攪渾了。”見劉歆睜大了眼睛站著沒動,王莽拉他坐下:“你想,朝廷設立百官,是干什么的?除了各盡職責,各自管理一方事務之外,還有個重要的功能,就是相互監(jiān)督,相互督促。這樣,人人身邊多了幾雙眼睛,做事情自然就小心謹慎許多,所犯的錯誤也就無形中減少許多。圣人所說的,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正是要大家做好分內(nèi)之事,同時相互輔助的意思。既然要相互輔助和監(jiān)督,究責其不足之處,當然就少不了。所以說,令尊大人的所作所為,完全符合圣人的要求,只是如今人們大多明哲保身,安于蠅營狗茍,反而把這當成了個了不得的事體。子駿兄博學多才,怎么能和他們一般見識?再者說,這些都是父輩們之間的事情,我們現(xiàn)在管不了,也就無須想那么多了。若因此生分了情誼,倒真是子駿的不是了。”

引經(jīng)據(jù)典的一席話,正順應了劉歆的思維習慣,他立刻高興起來,拉住王莽的手:“巨君兄有如此高見,真令我慚愧。其實,這些道理,我不是不明白,只是一到了具體事情上,就覺得磨不開臉,好像虧欠了你似的……”

王莽擺手叫他不要說下去:“子駿兄又說差了。誰虧欠了誰的,還不一定呢!我方才聽他們談論到令尊大人奏折上的內(nèi)容,倒覺得,令尊大人所說的,未嘗不是為了王家長遠考慮,天道有常,盈虧消長,自然之理。盛極而衰的例子,數(shù)不勝數(shù)呀!不過……”王莽看劉歆一眼,猶豫一下,“你我兄弟,照直里說,令尊大人奏折上所談論的,其實也有些偏頗……家國一體,家是國之縮影,國乃家之擴大,譬如子女為家道興旺出力,孝敬父母,都是應當做的事情,談不到有多高尚。忠君報國也是這樣,是每一個臣子應盡的職責,就不應該分什么劉家王家,若以家族來看待官員,又失去正常標準了。我以為,誰忠誰奸,要看他是否把國家利益放在首位,放在心頭,是否為了百姓能過上好日子而出力獻策。正如孟夫子所說,社稷江山,君輕民重,真是至理名言哪!”

“哎呀,巨君兄一番高論,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劉歆兩眼發(fā)亮,拍著王莽的膝蓋大加贊嘆,“你能拋卻狹隘的家族之見,從國家整體來考慮問題,可以說,在當今朝廷上,難能可貴!佩服!佩服!”

王莽不好意思地擺擺手:“哪里,哪里,子駿兄言過了。我原先也只是有些朦朧意識,自從在你這里看過許多藏書后,這種意識才逐漸明朗起來。”說著站起身,走到書架前,抬手摩挲著那一卷一卷的竹簡,“子駿兄生在皇家宗室,自小鐘鳴鼎食,關于民間百姓的生活狀況,大多是從書本中得來,并不十分確切。而小弟則在長安坊間奔波,所見所聞,感受更深。雖然朝廷中歌功頌德贊頌升平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可是,百姓的日子,其實苦得很……特別是近幾年,水旱災害接連不斷,難民大批擁入城市,百里鄉(xiāng)野無人煙的景象,隨處可見。災民擁入城市,照樣找不到吃喝,只好四處乞討,鬻兒賣女。天寒時節(jié),凍餓而死的,每天都要往城外拉出幾十大車尸體。你大概沒從長安街道上走過,很多地方都有賣人的市場,父母兒女生離死別的悲慘場景,每天都在上演!更有一些地方,不時有傳聞說,有的人餓得實在發(fā)瘋,不惜殺死親生兒女或者丈夫殺死妻子,煮他們的肉吃。你想想……”

劉歆聽得心驚肉跳,鐵青著臉說:“真有這樣的情形?我大漢朝,豈不成了人間煉獄?”想一想,不禁咬牙狠狠地跺一下腳,“朝廷每年都發(fā)放救濟錢糧,都怪這群貪官污吏,一定是他們中飽私囊!不行,得想法子早些讓皇上知道實際情況……”

王莽苦笑著搖搖頭:“子駿兄,皇宮即天庭,圣聽即天聽,那得多大的聲音哪。別看咱們就在宮院內(nèi)當差,可要真向皇上稟報情況,那就太難啦,更難的是,稟報后皇上能切實心動,心動后能及時地采取措施,那就更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況且,如今大漢朝的事情,并非一人之力所能扭轉(zhuǎn)的。即使懲處一批貪官,也于事無補呀!因為,百姓遭罪,并不全是由于貪官,也并不全是天災的緣故啊!”

劉歆以前和王莽在一起,主要是談論些詩書禮儀方面的東西,很少這樣就現(xiàn)實狀況交流過。而今天,由于劉向遞奏折彈劾王家的事情,王莽唯恐和劉歆有什么隔閡,這才放開心腹暢談開來。而劉歆,則從來沒聽到過這樣的談論,更是聽得津津有味。兩人心照不宣地暗想,難得有這樣真實交流的機會,倒要感謝那封制造矛盾的奏折了。

“巨君兄,你這話我又聽不懂了。”劉歆睜大了眼睛,提高聲音,“百姓所遭受的苦難,無外乎沒吃喝,沒錢花而已。倘若上天風調(diào)雨順,人間官吏廉明,不是問題就全部解決了嗎,怎么說不全怪貪官和天災呢,莫非還有什么其他玄機?”

王莽含笑點點頭:“子駿兄說對了,貪官和天災,其實只是造成如今這種局面的一部分原因,還有更深層次的,你聽我慢慢給你講。”說著順手拿起一本書,“子駿,你看的這本書,上邊正好記載了漢初年間的情況。你看,上邊說得很清楚,截至漢景帝時候,由于采取了與民休息的政策,國家很快富裕強大起來,一直到孝武帝初年,達到極盛,京師府庫中的金錢累百巨萬,由于長期不使用,穿錢的繩子都腐爛了,到處都是散落的銅錢。太倉里的糧食,一年一年的累積,最后實在裝不下,只好露天堆放,以至爛掉許多。你想,國家如此,百姓的生活,肯定好過!那個時節(jié),真是上古的三皇五帝都難以比得上呀!可是,也正是到了孝武帝時期,他發(fā)動兵力,連年征戰(zhàn)匈奴,開疆擴土,雖說確實壯了咱大漢的威風,也擴大了朝廷的版圖,但最終的結(jié)果呢,徒有其名而無其利。連年征戰(zhàn),軍資耗費巨大,府庫和太倉里的錢糧很快消耗殆盡不說,還造成巨大的虧空,百姓的捐稅負擔迅速加重。更要命的是,兵力需要不斷補充,各地的青壯年勞力都被征發(fā)去了邊疆,鄉(xiāng)里無人耕種,水利設施無人管理,結(jié)果,水旱災害頻仍,農(nóng)業(yè)收成銳減。這對百姓真是致命一擊呀!沒多長時間,蝗蟲大起,成千上萬畝的田地顆粒無收,百姓流離失所。這樣反過來,又進一步加重百姓的苦難。然而這還不是全部。將士們作戰(zhàn)有功,孝武帝就把大量肥沃耕地賞賜給他們,成為他們的私人財產(chǎn)。子駿,有著高官厚祿的臣子,他們會親自耕種田地嗎?當然不會,少不了再雇用百姓替他們耕作,而他們坐享其成,嚴酷盤剝雇農(nóng),使雇農(nóng)辛勤一年,尚解決不了一家老小的溫飽。這樣的情形下,收成自然高不到哪里去。”

聽王莽說得滿臉嚴肅,劉歆感到心頭沉甸甸的。以前讀史書,看到的不過是些所謂大事,關注的也全是君王將相們?nèi)绾稳绾危瑳]想到,大事的表象下邊,原來是這樣血淋淋的現(xiàn)實啊!他漲紅了臉,給王莽捧過一杯涼茶,看著他灌下去,急急地催促:“巨君,今日真是幸運,比讀幾年書都更長見識,快說下去,說下去。”

“隨著時間的推移,弊病愈演愈烈。耕田者無田可耕,有田者把田地當成了投機的資本。更糟糕的是,這樣的情形并沒被重視,歷代君王都習慣了把田地作為賞賜,比如淮南王、恒山王,以及大大小小的王公大臣,哪個不是坐擁良田千頃?加上地方官吏,土地兼并情況,更是觸目驚心。再到后來,商人們看到有利可圖,也加入到兼并土地的行列,有些富商所擁有的耕地,簡直遍及鄉(xiāng)里!這樣下來,百姓已經(jīng)沒了尺寸之地,不四處乞討,還能怎么樣?強悍些的,當然也就只好嘯聚山林,打家劫舍,攪騰得天下難以太平了。這就是咱大漢朝的第一弊端,耕者無田,土地兼并太過厲害。”

“對,對,太對了!”劉歆拍著手連連稱是,“社會如此不均衡,老百姓哪里能夠安居樂業(yè)?不能安居樂業(yè),又怎能讓百姓服服帖帖?可是……”他忽然想起什么,眉頭一皺,“巨君,話雖這樣說,可要讓那幫王公貴胄把田地交出來,真比割人家的肉還難哪!就是皇上頒布了詔書,也未必能起多大作用。唉,找癥結(jié)難,治好病更難呀!”

“可不是嗎,這也就難怪百余年來,并非沒人參透其中事理,關鍵是解決不了其中的矛盾啊!”王莽頗有同感地感嘆一聲,方才激揚的神情頓時低落許多,放緩了語調(diào)接著說,“另外,還有一個重要情況,也是禍端之一。子駿兄,冒昧問一句,你家中有多少奴仆?”

劉歆一愣:“不瞞巨君,我實在是腐儒一個,整天研讀圣賢之書,于家中的事情,很少操心留意。童仆到底有多少,我也不甚清楚,不過,三五十個,應該還是有的。你問這個干什么?”

王莽點點頭:“我知道,子駿兄一家雖說名列公侯,但生活上還是很簡樸,三五十個童仆,已經(jīng)算是很少的了。略微一翻史書,你就知道,名臣陸賈家中,有奴仆百余人,還自稱廉潔;卓王孫不過是一個富商,家中竟然有童仆八百,光贈給女婿司馬相如的,就一百多。你想想看,全國這么多的大小官員,數(shù)不清的大小富商,家中得占用多少人來做奴仆?幾萬,幾十萬,或許上百萬都不止!這些人本是農(nóng)家子弟,如今不能耕種莊稼,得多少田地因無人耕作而荒蕪?另外,無論是官員還是富商,無不把童仆看成個人財物,稍微有不如意的地方,輕則打罵,重的還會將他們殘害。國家律例規(guī)定,奴仆欺侮主人,要殺頭,而主人殺害了奴仆,只是罰沒一點錢財而已。這種情況下,奴仆們怎么能不心懷怨恨?社會一旦有變動,有歹人作亂,他們自然會首先起來響應。這就是如今社會局面不容樂觀的另一個重要原因了。子駿,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劉歆此時已經(jīng)是心服口服,臉色也由紅變白,有些急躁不安地連連搓手:“哎呀,我可真是瞎眼了。方寸地上生香草,三家店內(nèi)有賢人,可不是咋地?跟前放著這么一位大智君子,卻每天翻什么破竹簡!巨君兄,今天,你可真叫我眼界大開呀。可話又說回來,按照你說的,我大漢朝,豈不就沒什么指望了嗎?”

王莽的眼光嚴肅起來,有些消瘦的臉龐變得僵硬。“這等事情,半在人為半在天。子駿兄,我們?nèi)缃駝倓偟巧鲜送局罚芍^任重而道遠。但是,人生不滿百,總要做一番事業(yè)才不枉來世間一回。更何況,你我身為皇親國戚,更有責任也有便利條件,為國分憂,解民倒懸。”見劉歆一個勁兒地點頭,王莽一把拉住劉歆的手,“從今以后,我們應當擯棄外戚和皇族的嫌隙,共同努力提高學識,歷練能力,將來不管誰入掌樞密,手握大權,都別忘了今日之言語,相互提攜,共同開創(chuàng)名垂千古的大事業(yè)!”

“好!”四只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王音繼任大司馬之后,接替了大哥王鳳的一系列動作,依舊是各種事務統(tǒng)統(tǒng)攬在自己手中。成帝劉驁很快又恢復到從前,敷衍著上朝完畢,就剩下吃喝和玩樂。

但沒過多久,劉驁就感覺到,人間樂事似乎就那么幾件,無外乎臨幸美人、飲酒觀賞歌舞,再不就是斗雞看鳥,次數(shù)太頻繁了,難免生厭。難道天下人都夢想的皇帝生活,就這點樂趣嗎?

近身侍從張放,素以伶俐見長,眼見成帝一連多日神情恍惚,做什么都心不在焉,滿臉的悶悶不樂,不禁暗暗著急。當奴才的伺候不好主子,日子比主子更不好過啊!

怎么能讓皇上高興起來呢?張放把成帝的愛好細細梳理一番,忽然有了好主意。對,皇上常年被圈在深宮大院內(nèi),也讓他知道知道家花沒有野花香的道理!

“皇上,奴才察言觀色,咂摸出皇上的一點心思。宮里再好,住得久了,總有厭倦的時候不是?聽人說,長安北里最有玩頭……”

“有什么新鮮的,再好能好過皇宮?看來看去,都還不是這一套?叫朕說,天下都差不離!”成帝悶悶地嘆口氣,似乎有點動心。

“皇上可別小瞧市井,花花綠綠的,熱鬧得很呢!奴才聽過幾句歌謠:‘北里市巷,人間天堂。美勝蘇杭,琴瑟悠揚。’”

“噢,真有那么好?”成帝雖然見識不多,聽到“美勝蘇杭”,忽然想起南方女子個個婀娜可愛,心頭一動,街面上走走,或許能發(fā)現(xiàn)更美妙的也未可知。

“這個……奴才也是聽說,還聽說……”張放故意閃爍其詞。

“還有什么,快說!”成帝更加好奇。

“男寵女優(yōu),姿色俱佳……”

“宮里面快把朕困瘋了,要是真的如你所說,不妨一去!”

“皇上,只怕……”張放賊眉鼠眼地向王政君居住的宮殿方向指指。

“怕什么,朕是皇上!詢問起來,總有法子應對!”

成帝在張放慫恿下,興奮而緊張地喬裝一番,青衣小帽,宛如一個發(fā)點小財?shù)目蜕獭扇饲那牧锍鰧m城,乘了輛快馬小車,三拐兩繞,來到長安大街。

北里市巷果然正如張放所描繪的,名不虛傳。

時近黃昏,暮色開始張開帷幕。沿途望去,處處彩燈燦爛,家家倩影笙歌。兩旁空地上,有斗雞的、耍猴兒的,舞刀拿大頂?shù)模齺韲^人群陣陣喝彩。沒了宮里揮之不去的莊嚴肅穆,少了王政君板著面孔的說教,成帝興趣盎然,簡直有些飄飄欲飛。

“張放,那人是干什么的?”成帝好奇地指著不遠處一個拿刀在割自己手腕的人。

“回……大爺,走江湖的郎中,賣療傷藥丸呢!”

“熱鬧,有趣!你還別說,這里還真不錯!”成帝的眼睛都快忙不過來了。

“全靠皇上治理有方。”張放不放過任何一個拍馬屁機會,但隨即醒悟過來,自知失口,看看周圍沒人,附耳悄聲說:“皇上,外頭雖然好玩,但刁民不少,暴露了身份,可就有大麻煩了,咱們還是以主仆相稱,言語不敬的地方,皇上千萬不要怪罪。”

“哈哈……”成帝正在興頭上,哪管這些。

溜溜達達來到一處雕梁畫棟的小樓前,門前有棵櫻桃樹,滿樹花朵璀璀璨璨地開得正歡。張放拉住成帝停下。

“怎么不往前走了?”成帝四下看看,這里并沒什么玩雜耍的。

“大爺,您看,這里就是赫赫有名的櫻桃館。最樂的樂子,就在這里呢!”張放興奮得臉色通紅。

成帝這才注意到,一些衣衫闊綽的人,從這座小樓里進進出出,脂粉氣息撲面而來。

“快瞧,那就是城東有名的富家公子,怕又來看櫻桃姑娘了。”有人悄聲議論。

“人家有的是金銀,當然容易得芳心了。媽的,老子都排半個月隊了,哪天一定要見見她,難道她比天仙還美不成?”旁邊那人憤憤不平。

“哈哈,老兄要是有福氣見到天仙,也不用在這里眼饞了。”

聽他倆說得熱鬧,成帝低聲問:“這櫻桃姑娘是什么人,竟如此受捧?”

張放沉吟片刻,做出并不特別知情的樣子說:“大爺,聽人講,櫻桃姑娘是櫻桃館的花魁,人稱‘娘娘’,那美貌沒有能比的。”說著嘖嘖連聲。

“娘娘?”成帝有點吃驚。

“她做夢都想當娘娘,張口閉口娘娘長娘娘短的,大家也就把娘娘當成她的雅號。”

“哦,那朕是皇上,她是娘娘,豈不一對,哈哈……走,會會去!”

二人擠進門內(nèi),鴇母見他倆裝扮并不入時,不過看舉止倒頗有大家風范,忙扭動身軀迎上來:“二位大爺請進,想會哪位姑娘啊?”

張放狗仗人勢,粗聲大氣地說:“專為櫻桃娘娘而來!”

鴇母淺淺一笑:“我們櫻桃娘娘有客,兩位……”

張放從懷里摸出一大錠金子:“一點見面禮,隨后還有重賞。怎么樣,先把那個客人打發(fā)了吧?”湊上前去壓低聲音又說,“我們這位大爺,別小看了……”

鴇母什么人沒見過,立刻知道對方大有來頭,連忙接過,“夠了,夠了。二位貴人稍坐,櫻桃娘娘這就梳妝停當。”說著屁顛屁顛跑向樓上。

主站蜘蛛池模板: 墨竹工卡县| 闽清县| 东乌| 鹤庆县| 绥化市| 陇南市| 蓝田县| 密山市| 个旧市| 东海县| 五峰| 吕梁市| 江陵县| 宜川县| 扎赉特旗| 高邮市| 黔西县| 唐山市| 民县| 若羌县| 密山市| 柘荣县| 越西县| 萨嘎县| 克拉玛依市| 集贤县| 塔城市| 中江县| 望城县| 武夷山市| 巴彦县| 武邑县| 外汇| 阳原县| 曲麻莱县| 连平县| 颍上县| 肃北| 芦山县| 新沂市| 舟曲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