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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生都住在盒子里(3)

阿什格羅夫大道的人行道上經常會出現一個踉踉蹌蹌、衣衫襤褸的身影,雖然母親稱之為“那個搞笑的家伙”,但是就約瑟夫所知,奔跑怪人跟搞笑絕對沾不上邊,反倒是“噩夢”的代名詞。

約瑟夫叫他“奔跑怪人”,因為這個男人總是在跑,而且跑起來沒有半分運動員的優雅,姿態歪七扭八,更像是慌不擇路卻苦于速度提不起來的逃竄,仿佛被一個只有他自己才能看見的怪物追趕。

每當冷不防撞見他,約瑟夫的心臟都會像奔跑怪人瘋癲的腳步般緊張地狂跳,好在約瑟夫很少與之正面遭遇。讓奔跑怪人顯得與人群格格不入的,并非他歇斯底里的匆忙姿態,而是那身掛在高大瘦削骨架上的破衣爛衫,還有那頭凌亂稀疏的長發,皺巴巴的短檐帽根本遮擋不住,隨風飄蕩,令他看起來活像稻草人。更驚悚的是,他的眼睛又大又凸,在尖銳的顴骨上方不安地來回轉動,整個人看起來像在深山老林里潛逃了大半輩子的越獄犯,不慎闖進了人多的地方,頓時草木皆兵,手足無措。

約瑟夫清楚,不只他畏懼奔跑怪人,許多人都會朝那家伙投去懷疑甚至厭惡的目光,大家都躲著他,領著孩子的成年人見到他,也都會悄無聲息但堅定有力地把自家小孩拉走。

奔跑怪人鬼魅般的身影掠過亞瑟街,最終消失在阿什格羅夫大道盡頭的時候,約瑟夫時常會好奇地偷瞥,他搞不懂這家伙究竟從哪兒來,又要到哪兒去。除了在街上偶遇,約瑟夫見到奔跑怪人的機會就只有每周日去圣猶大教堂做禮拜的時候。他記得莫索普夫人曾經嫌惡地表示,奔跑怪人經常出現在葬禮上,而且總是“不請自來、蓬頭垢面”。進了教堂,奔跑怪人從來不坐別的地方,只會待在最后一排最邊上的座位,佝僂著背,仿佛在躲避一場暴風雨,眼珠四處亂轉,從不望向某個固定的目標,身體始終小幅度地前后晃動。無論教堂多么擁擠,奔跑怪人周圍總會自動出現一大圈空位。

禮拜剛一結束,奔跑怪人便會忙不迭地把他的破帽子扣在腦袋上,雙手捂著心口,弓著腰沖到外面,好像從一座失火的建筑中逃了出去。好幾次,看到奔跑怪人癲狂的背影迅速消失,終于和其他人拉開安全的距離后,約瑟夫都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然而,一次偶然的情形,約瑟夫還是近距離接觸到了奔跑怪人,那段經歷就像一根細長的絲線,無色無形卻牢固結實,將兩個人的世界緊緊捆在一起,輕緩卻不容抗拒地把他們越拉越近。

當時約瑟夫只有八歲,在圣猶大教會小學上三年級。那是新學年的第二天,也是約瑟夫自己上下學、不用媽媽接送的第二天。

新學期的第一天平安無事,正如母親常說的那樣,大路朝天,平坦筆直。放學后,約瑟夫只需在交通燈的輔助下穿過校門口那條車水馬龍的大街,沿人行道直走,向右轉過阿什格羅夫大道的平緩拐角,小心地橫穿克勞福德路,然后經過卡欽斯先生的雜貨店和達利先生的肉鋪,來到路對面的亞瑟街,走過位于街角的萊頓家的房子就能安全到家。就這么簡單。

話雖如此,畢竟是第一天獨自放學,約瑟夫既緊張又激動。他只記住了行進路線,卻對沿途的環境細節一無所知,所以,當他轉過街角,看到卡欽斯先生店鋪的木遮板和站在人行道上悠閑抽煙的店老板時,甚至有點驚奇,因為他以前從沒在店外見過卡欽斯先生,更不知道母親上周末去雜貨店買東西時,隨口提到過從周一開始約瑟夫會自己上下學,卡欽斯先生主動向她保證,他會“幫忙盯著那個小家伙”,確保他的安全。雜貨店老板果然沒有食言,其實看到約瑟夫之前,他還略微有些焦急,發現男孩走了過來,他的圓臉上立刻浮現出笑容,彈了彈煙蒂,夸張地沖約瑟夫喊道:“了不起啊,約瑟夫,勝利歸來的英雄!”

沒有人不喜歡卡欽斯先生,盡管約瑟夫的父親稱他是“從過去穿越來的老古董”。卡欽斯先生個子不高,臉龐圓潤,禿腦袋油光錚亮,渾身散發著快活勁兒。他十分健談,但不知怎么回事,說話的聲音像是嘶啞的耳語,這讓他親口告訴你的每一件事聽起來都充滿神秘感。他還特別喜歡開玩笑。

“嘿,約瑟夫,你聽說了嗎?隔壁的達利先生昨天不小心,一屁股坐到了絞肉機上,所以他今天的生意被拖了后腿,明白嗎?被屁股拖了后腿!”

比起從別人那里聽來的笑話,卡欽斯先生講自己編的笑話時最來勁,正因如此,約瑟夫最喜歡聽他講自創的笑話。不夸張地說,卡欽斯先生不管做什么都散發著一絲神秘的魅力,比如,約瑟夫很喜歡看他用那種帶滑動托盤和旋轉刀刃的機器切火腿,薄薄的火腿片打著卷兒從刀刃上滑下來,啪的一聲落在下面的包裝紙上,然后卡欽斯先生會把手掌抄進包裝紙下方,一股腦兒托起堆好的火腿片,干脆利落地甩到秤上。不出意外的話,接下來他八成會湊過去看一眼刻度盤,挑起眉毛故作驚訝地嘲弄一聲:“哎呀,這頭豬一定很瘦!”或者說:“這頭豬真肥呀!”當然,他的評價絕對有理有據,完全取決于磅秤上顯示的結果。

每當約瑟夫的母親帶兒子光顧雜貨店,無論她買沒買東西,卡欽斯先生總會為約瑟夫表演有趣的小把戲。比如他會撕開一包小蛇水果軟糖,右手小心翼翼地擠出其中的一條蛇形糖果,然后攤開左掌,慢慢地轉著圈兒把小蛇擱在上面,擺成盤繞的形狀,接著右掌按住小蛇,兩只手旋轉搓動,等他再攤開手掌時,被揉成一團的小蛇會像皮筋一樣擰動彈起,仿佛真的活了過來。

這套戲法約瑟夫百看不厭,雖然他自己也能表演得同樣熟練,但總比不上卡欽斯先生表演時那么熱情洋溢,那張笑起來像粉色氣球一樣的大圓臉更是充滿了無與倫比的感染力。“小心點,要是被糖果蛇咬一口,一輩子都要長蛀牙!蛀牙啊!明白嗎?明白嗎?”說完他就嘶啞著嗓子哈哈大笑起來,聽起來就像沒油的小馬達被強行啟動了一樣。

第一次獨自放學回家的約瑟夫看到雜貨店門口的卡欽斯先生,立刻意識到自己沒有迷路,他成功了。緊接著他又被卡欽斯先生領進店里大加夸獎了一番,頓時覺得更有信心挑戰余下的路程了。卡欽斯先生再次跑到人行道上為他指引方向,加油打氣。約瑟夫小心地穿過馬路來到亞瑟街,經過萊頓家,最后驕傲萬分地嚼著兩顆樹莓口味小蛇軟糖回到了亞瑟街三號。

有了前一天的經驗,約瑟夫第二天放學時就輕松自信多了,不過,假如他能預見當天下午將要發生的事,恐怕絕不會走出那間溫暖明亮的教室。

第二天,因為找不到鉛筆盒,約瑟夫離開學校的時間比平時晚了些,等到鉛筆盒重新出現,已經放學二十分鐘了。他快步穿過操場和校門口的馬路,沿著阿什格羅夫大道往家走,就在他以為自己會像前一天那樣平安到家時,陽光下一件閃閃發亮的小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克勞福德路和阿什格羅夫大道的交叉口有一排新房子正在施工,工地的人行道旁堆了不少建筑垃圾,其中包括一些舊木籬笆段和大堆的沙子。約瑟夫看到的光亮來自沙堆另一側,大概是紀念章或銀色小硬幣的反光。

約瑟夫想起母親的囑咐:“放學后趕緊回家,別在路上磨蹭。”但跑過去看看也不會浪費多少時間。不過,約瑟夫與那件寶貝隔著不止一個沙堆,沙堆前方還有一片水坑,好像一條擋路的護城河,他得跳過淺淺的水坑,幾步繞過沙堆,然后撿起那東西,回到人行道上。約瑟夫摘下書包,小心地擱在地上,向后退了兩步,穩住身體,迅速向前一跨,輕而易舉地越過了水坑。可是,右腳踩到濕漉漉的沙子上時,意外發生了,他不僅沒站穩,反而腳下一滑,黑色的校服皮鞋探進了冰冷濕黏的沙子里,大半條腿也隨著慣性陷進厚稀飯一般黏稠的沙堆,嚇得他險些以為自己要被可怕的流沙吞下去,好在另一只腳還在外面,踉踉蹌蹌地在堅實的地面上找到了支點。

最初的恐慌消失后,約瑟夫試著拔出右腿,清理身上的臟污。他不希望有人看到自己如此狼狽,便往附近的房子和家的方向掃了一眼,沒有人,又朝通往學校那條微微彎曲的長馬路和圣猶大教堂高高的磚墻望去。正是在這個時候,約瑟夫瞥見了他。盡管隔著一段距離,但可以確定,那個衣衫襤褸的憂郁身影就是奔跑怪人,他正神經質地跳上跳下等紅燈,如同焦躁的籠中困獸。約瑟夫掙扎著想要拔出腿來,可吸飽了水的沙子像水泥一樣牢牢地粘住了他,鞋子里也灌滿了水,向外拔腳時,他能感覺到鞋正從腳上一點點滑下去。約瑟夫無助地望向身后,交通燈變成了紅色,奔跑怪人已經穿過馬路,越來越近。約瑟夫已經能把他狂野的發型和瘦削的面孔看個一清二楚。情急之下,約瑟夫扳住膝蓋向后拉扯,右腿終于從沙堆里慢慢退出來,最后猛地拔了出來,害得約瑟夫摔了一跤。他低頭看看,腳上只剩一只污漬斑斑的濕襪子,鞋不知留在了沙堆深處什么地方。約瑟夫失望地抬起頭,不由自主地輕輕驚叫了一聲。他看到奔跑怪人正沿著阿什格羅夫大道朝這邊走過來,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超過一百米。

約瑟夫探過身,伸手在沙堆里一陣摸索,觸到了那只鞋的鞋跟,不過里面全是濕沙子,再怎么用力也很難馬上拿出來,只能一點一點生拉硬拽。約瑟夫再次狂躁地朝身后瞥去,奔跑怪人離他更近了……四十米……三十米……約瑟夫甚至能看清他瘋狂轉動的眼珠,兩道恐怖的視線仿佛鎖定目標的導彈,拼命想要和男孩的目光對接。約瑟夫只好集中全身的力量去拉那只鞋。他聽見奔跑怪人拖曳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恐懼如同病毒一樣蔓延到全身。現在離我有多近?十米?五米?約瑟夫嚇得頭也不敢回。那是呼吸聲嗎?他是不是已經過來了?

這時,陷在沙堆里的鞋突然一下拔了出來,結成塊的濕沙子濺到他臉上和眼睛里。約瑟夫怕得要命,抓起濕淋淋的鞋子,豁出去似的猛然轉身,搖搖晃晃地朝人行道走去。沙子硌得眼珠生疼,他緊緊閉上眼睛。剛踏上人行道堅實的地面,他就像沒頭蒼蠅一樣撒腿跑起來,盡管他知道自己跑不過奔跑怪人。恐懼讓他不由自主地聳起肩膀,伸長脖子,仿佛已然感覺到一雙冰冷徹骨的手探向后頸。這雙手到底什么時候會抓上來?什么時候?什么……

約瑟夫并沒有等太久。只顧向前跑的他不知撞到了什么,那東西巋然不動,倒是撞得約瑟夫肺部的氣流霍然噴出,腦袋也猛然向后甩去,雙腿一軟,眼看就要倒下去。這時,兩條強壯的胳膊一把抱住他的后背,把他拖進了臂彎里。

“哇哦,約瑟夫!慢點兒,沒事了,沒事了,是我。”

耳邊響起卡欽斯先生熟悉的聲音,那雙溫暖而有力的臂膀讓男孩松了一口氣。約瑟夫把臉埋進卡欽斯先生的白圍裙,嗅著雜貨店特有的濃郁的香料味,突然再也忍耐不住,哭出了聲。卡欽斯先生等男孩平靜下來,然后握住他的肩膀,溫柔地撫了撫背。

“現在沒事了吧?給,拿我的手帕擦一擦。你今天放學晚了,我正擔心呢,朝街角那邊一看,剛好看見像是你。”

約瑟夫往街道另一頭和教堂的方向看了看,奔跑怪人已經沒了蹤影。

“你好像惹了點小麻煩。別擔心,到我店里收拾干凈,免得你媽媽說你,好不好?”

約瑟夫抽抽鼻子,輕輕點了點頭。卡欽斯先生似乎得到了鼓勵,變得興奮起來:“話說回來,你剛才到底在干什么?挖寶藏嗎?”

約瑟夫轉身指了指沙堆旁邊那個銀色的小東西。

卡欽斯先生瞇起眼睛看過去,恍然大悟:“啊!是的,我看見啦。”

雜貨店老板小心翼翼地繞過水坑,來到沙堆前蹲下,從沙子里撿起那個東西,又把眼鏡推到鼻尖,瞇起眼睛,越過鏡框邊緣,端詳著手心里的小玩意。

“嘿,你知道嗎,這是一枚古老的圣克利斯朵夫紀念章,他可是旅行者的主保圣人。拿著,它是你的了。不過你得保證,再也不要半路去淘金了,好嗎?”

約瑟夫連忙保證。其實他并不喜歡探險。

回到店里,卡欽斯先生正要把約瑟夫領進柜臺后面的房間清理污漬,突然瞥見戴維森夫人從馬路對面走過來。

“啊哦,你媽媽來找你了,一定是看你還不回家擔心了。面對現實吧,小伙子。”

這件事發生后,又過了很長時間,約瑟夫才重新鼓起勇氣獨自上下學,但他從未告訴母親那天他遇到了奔跑怪人,卡欽斯先生顯然也不清楚奔跑怪人在這件事中起了什么作用。旁人只知道,約瑟夫是因為腿陷進沙堆,鞋也掉了進去才會如此驚慌失措。

圣誕節時,男孩的父親也聽說了這件事,他難以置信地搖著頭說:“被一點點沙子嚇得不敢自己回家?老天爺,看來我們還是別去海灘度假了!”他想了想,又對約瑟夫的母親說:“你也太慣著他了。”

約瑟夫不在乎父親說什么,只是很感激卡欽斯先生把他從奔跑怪人的魔爪中救了出來,但他明白自己并沒有真正擺脫他,這個像鬼一樣的怪人還是在附近跑來跑去,讓他越來越畏懼。他屢屢不寒而栗地回想起卡欽斯先生到來前那絕望無助的幾秒鐘,想起腦后襲來的那陣詭異的怪風,以及粗糙的布料摩擦臉頰的可怕觸感。這一切究竟是確有其事還是他幼稚的小腦袋里產生的幻覺?奔跑怪人當時是滿不在乎地跑掉了嗎?會不會根本就沒注意到那個困在沙堆里的小男孩?

諸多疑問像泡泡一樣擠滿了約瑟夫的腦袋,不過,有一個問題猶如海面上的浮尸,帶著對大海永遠抹不掉的恐懼表情,令他后怕不已:假如當時卡欽斯先生不在場,奔跑怪人會做什么?這個無法回答的問題成為貫穿他童年噩夢的主線,常常將他從睡夢中嚇醒。

現在這個男孩已經年滿十四歲,用他父親的話說,約瑟夫“幾乎是個大人了”,然而小時候的噩夢卻再一次找上了他。

與奔跑怪人有關的噩夢總是千篇一律,多年來不曾有過絲毫變化。在夢中,約瑟夫還是個小孩,獨自在一條漫長蜿蜒、空無一人的馬路上走著。四周的景物模糊不清,無非是些房屋、樹木和柵欄,唯一清晰可見的是馬路本身和兩側的人行道。男孩走著走著,周圍的氣氛突然變得詭異起來,光線也隨之變暗,在路面投下濃重而扭曲的陰影。

約瑟夫轉過身,一眼便看見了遠處的奔跑怪人。雖然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在大喊“快跑”,但無論他怎么努力,速度總是越來越慢,背上的書包也越來越沉,向后拉扯他的肩膀,讓他失去平衡,邁不動步子。經過一番痛苦的掙扎,他終于甩掉了書包,剛要跑起來,雙腿卻開始不聽使喚,仿佛變成了僵硬的石頭。

與此同時,奔跑怪人的身影越來越大,越靠越近。

約瑟夫覺得自己仿佛在黏稠的糖漿中拼命蠕動,腳抬不起來,腿每動一下都會疼,整個人似乎被膠水粘在了人行道上。一切都扭曲起來,人行道的水泥路面變成了厚厚的沙地,幾乎無法把腳從里面拔出來,每當掙扎著跨出一步,總會陷得更深,最后沙子幾乎沒到了膝蓋。他艱難而狂躁地向前挪動,手腳并用,下方的沙子不斷崩塌,他一次又一次失去立足之地,幾乎陷入了絕望。

就在這時,約瑟夫聽到了奔跑怪人蹣跚的腳步和嘶啞的喘息聲。

突然,男孩眼前出現了那枚圣克利斯朵夫紀念章,他覺得只要抓住這枚紀念章就能得救,可就在他伸手去夠的時候,紀念章開始往沙子里陷,他絕望地向前撲去,但最后只有指尖略略掃過它冰冷的邊緣,隨后它便被沙子吞噬了。他拼命舞動雙手,在沙子里挖呀挖呀,卻始終一無所獲。

奔跑怪人就在身后,約瑟夫徹底無助,他的骨頭既像融化了,又像凍住了。他知道有兩只大手正從后方伸向自己,或許已經懸停在他的脖頸后面。他必須轉過身去。這只是一個夢,他不過是在做夢。盡管他明白這一點,但恐懼卻如此真實,像一道陰影籠罩在頭頂,將他包圍,冰冷潮濕如同墳墓。他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于是,他鼓起所有殘存的勇氣,用力在流沙中扭動身體,轉過臉去面對奔跑怪人……夢境到此戛然而止。

多年以后的這個夜晚,十四歲的約瑟夫想著湯姆·萊頓幽暗的面孔,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又一次做了同樣的夢,像過去那樣,在看清奔跑怪人的面容之前,就從噩夢中驚醒了。他一下子坐起來,全身發緊,呼吸微弱而急促,恍惚覺得自己又變成了小孩,直到四周的環境像拼圖一樣湊成熟悉的畫面,昏暗卻熟悉的室內陳設帶來足夠的安全感,他才回過神來。

床頭柜上的鬧鐘顯示已經凌晨兩點了,約瑟夫扭過身去眺望窗外,萊頓家的房子透出一縷暗沉的燈光,那大概是湯姆·萊頓的房間。他正要躺回去睡覺,突然發現隔壁院子里有情況:垃圾焚化爐旁邊那棵桑樹后面,站著一個人。在他的注視下,那個人影慢慢走到了桑樹前面,雖然月光只是模糊地勾勒出一點輪廓,但約瑟夫知道,他就是湯姆·萊頓。

約瑟夫緩緩靠到窗邊,胳膊平放在窗臺上,下巴抵著手腕,靜靜地觀望。只見湯姆·萊頓把腦門貼在桑樹上,趴在那里紋絲不動,人與樹仿佛合為一體,約瑟夫差點以為那兒什么人也沒有。不過,湯姆·萊頓最后還是像裂開的樹皮那樣慢吞吞地剝離了樹干,向自家房子的方向挪了幾步,來到焚化爐前面。

那是一個水泥砌的齊腰高的方盒子,外墻布滿了閃電狀的裂紋,其中一面墻的底部有個帶格柵的小門,另一面墻破了一大塊,內部已經塌陷。約瑟夫從沒見誰用過這個爐子。湯姆·萊頓雙手按在水泥方盒邊緣,凝視著黑漆漆的爐膛,繼續像剛才那樣保持靜止,黑魆魆的身影與焚化爐連在一起,就像一座由同一塊石頭刻出來的雕像。

約瑟夫略微抬起腦袋,身子往窗臺上湊,想要聽聽外面有什么動靜,就在這時,湯姆·萊頓突然仰起頭來,直愣愣地望向夜空,約瑟夫急忙撤回身,躲進房間暗影的安全地帶繼續向外窺探。在夜幕中,湯姆·萊頓的臉仿佛是由深淺不一的陰影和長長的須發拼接而成,猶如一件詭異的縫紉作品。過了一會兒,湯姆·萊頓緩緩垂下高昂的頭顱,但就在視線與約瑟夫的視線持平的那一刻,他突然停住了。雖然明白對方不可能看到自己,約瑟夫還是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覺得自己就像暴露在雪亮的探照燈下的逃犯。

終于,湯姆·萊頓轉過臉去,緩緩穿過草坪,踏上臺階,消失在了黑暗的走廊里。約瑟夫聽到門鎖的碰撞聲,看到湯姆·萊頓房里的燈光終于被黑暗吞噬,這才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再一次躺回床上,腦袋里依然盤旋著關于那個神秘鄰居的胡思亂想。

雖然約瑟夫感到不理解和困惑的地方有很多,但有一點他十分肯定:沒有人能說服他選湯姆·萊頓做他的肖像畫模特,包括卡羅琳在內,哪怕只是試一次也不行。

他明天就去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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