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偎著楊一鳴。這人身上火爐一樣,微微見汗。他一只胳膊環過我的脖子,手搭在我的肩頭。他輕柔地摩挲著我的肩,眼望著天花板不語。
我抬頭問,“剛才老孫和你怎么說的?”
他側過身,兩只眼睛亮晶晶的。
“你對這個患者了解多少?”
我于是把程力的情況如實說了一遍。他的自殺嘗試,與同學的感情糾葛。他不愿意和我交流,肖然作為他的管床醫生,承擔了大部分的工作。還有,我很內疚,最近我更多精力放在了許小妹和陸陸的事上。我覺得自己沒有像對其他患者那樣用心對待程力,結果出了這樣的事,懊惱不及。
說話間,那個滿頭鳥窩亂發的大男孩,他那清冷的眼神,又一次浮現在我的腦海。他才只有二十三歲啊,人生才剛剛開始。我的聲音低沉了下去。
“陸醫生,你有沒有想過,”抱著我的人將胳膊從我脖子下抽了出去,他側過身子,拿胳膊肘撐住了腦袋,“你不能控制和改變每個人?!?
楊一鳴望著我,聲音里幾分戲謔,幾分認真。
“你平時給你的那幾個狗皮膏藥做心理治療,效果到底怎么樣?”他揚眉問我。
我心頭拱火,剛想張嘴反駁,此人的臉湊過來,在我嘴上飛快地碰了一下。
我伸手對著他的肩膀猛推了一把,他嘴角噙笑。我翻身坐起。
“我不評價你的專業水平,你也不要評價我的!”我忿忿地發話。
“不得了,刺猬炸毛了!”我身后的人雙手枕頭,懶懶發言。
我回手打他,他一手握住我的胳膊,“好啦,陸醫生的專業水準本人不敢質疑。我只是想說,你不能保證百分之百的治療效果。因為你不是上帝?!?
我靜了靜,冷淡地說,“我知道,你想給我做心理治療,叫我不要自責。”
他將我輕易拽倒,拿他的長胳膊裹住我。
“程力這件事,主要是管理漏洞。高風險患者,為何只有一名護士單獨護理,還遭他挾持,以致于成功走出了24小時全監護隔離病房,你想過里面的原因沒有?”
我愣愣地望著他。他的眸色認真,象是啟發學生回答問題的老師。
“老孫下午已經派人問過管床護士。小姑娘大學剛畢業,嚇得不輕。嚎啕大哭,什么老底都交代了?;颊唢L度翩翩,小姑娘早已心生好感。她說患者生前向她懇求,說是出隔離病房見一個老同學,和同學約好了,見一面就回來,保證乖乖聽她話。那姑娘被他哄得信了,就配合他演了一出戲。誰知道一出隔離區就出事了?!?
是周護士。程力朝她吐過口水。她給程力綁束縛帶,注射藥物,喂飯,一直都是冷冰冰的神態。我沒想到,她心里是這樣想的。
摟著我的人一身長嘆,“人啊,都是感情動物。想要故意帶上一個冷漠的面具,裝作對彼此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是不可能成功的。這兒,總有一天會沖破那層束縛,無論綁得多緊?!边@人用空著的那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臟。
我伸手掐了他一下。
“楊老板啥時候發展的第二職業?我以前怎么沒看出來,您還是個詩人。”
他一個翻身壓住我,大手按著我的肩膀,
“不詩不行啊,老婆都快要給人撬跑了。不是才子也自學成才了?!?
我伸手推此人未果。他手臂鉗住我,俯首于我胸前行動,不再說話。
好多年沒這么清閑了,有點不知道要怎么打發這多出來的大段空白。
這樣一個不同尋常的星期一。窗外熙熙攘攘上班的人流,他們的熱鬧與我無干。我端著一杯茶,沉默地望著遠處街上的車水馬龍。
周日的時候,我讓楊一鳴陪著我,回金山看望我媽媽。沒提前跟她說,老人家高興壞了。楊帆那邊,陸陸帶著他和許亦真母子去了海洋公園。我的心情,實在不適合幫楊帆慶祝生日,好在陸陸一直都那么貼心??赡軛钜圾Q知會他了吧。
郁郁蔥蔥的梧桐,遮擋了我的視線。我們公寓在六樓,正對著樹冠茂盛的地方。綠葉婆娑,微風輕拂。樹影下,街上的人往東往西,各有目的地。人人有他們要做的事,有著屬于他們的位置,忙忙碌碌,高高興興。年輕的逝去的生命,又有誰人能夠知曉或惦念?水面投下的石子,徒有輕輕的漣漪,還沒發出任何聲響,它已經消逝在這忙碌的人世間。
我從窗臺離開,在公寓里開始大掃除。我想找一些機械的事來做,讓它們占據我的思想。
“叮咚~”手機鈴響。
我走到桌邊拿起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致遠姐姐,我是周曉涵。我已回到臨江工作生活,不知道方不方便見面聊聊?”
我心中一動。
我踏進街邊咖啡館的時候,是午后兩三點的光景。這家咖啡館坐落在臨江大學附近的湖區,以前陸陸和周兩人好幾次與我和楊一鳴在此會面過。周曉涵選擇這個老地方與我見面,那么,她是想來敘舊的了?
一進門,靠窗的一個綽約人影朝我招了招手。
我緩步走了過去,一時不敢相認。五六年未見,周曉涵變化很大。以前那個留著清湯掛面式長發的學生妹,與我眼前這位卷發微橙妝容精致的時尚女人,面容漸漸融合在一起。我認出了她的眼睛。
她朝我露出淺淺的笑容,傾身向前,伸出了一只手。
“姐姐,真高興能再見到你!”她熱情地說。
我伸手與她握住。她雙手合攏,捉住我的手,用力搖了搖。
“姐姐,怎么你今天有空?我還以為最早要等到這個周末才能見到你?!?
我盡力扯出一絲笑,“我這周休假。曉涵妹妹一向可好?”
周曉涵的臉上紅了起來,她不自在地順了一下落下的劉海,別到耳后。有侍者過來,我點了一杯拿鐵。
“我畢業了,剛剛回來。工作不好找,好在母校很慷慨地收留了我?!彼⑿χf。
“在管院?”
“嗯,”她點了點頭,“助理教授。定了五年合同,Tenure-track的?!?
“哦,恭喜。”我有點言不由衷。
“沒什么好高興的。舍棄了一切才換來了它,”她看著我,眼波閃動,“也不知道值不值得?!?
我望椅背上一靠,淡然說到,“肯定值得吧。千難萬苦己心知?!?
“是啊,千難萬苦己心知。”是面前的女人感慨的聲音。
“姐姐,你和姐夫一向都好吧?”她端起面前的咖啡,輕啜一口。
“還好,”我回答道,“勞你惦念。你也好?”
她繼續點頭,“挺好的。我現在一個人,無牽無掛的。臨大分了公寓給我住,我把父母從蘭州搬到了臨江來,好不容易才說服了他們同意?!?
“哦,伯父伯母都好吧?”
“謝謝姐姐問到,他們都好。那年多虧了你和姐夫幫忙,我爸的病才得到了控制。他經常念叨你和姐夫的好。”周曉涵急切地說到。
“那就好。”我輕笑著回答,“替我們向老人家帶個好。”
我端起侍者放下的咖啡,輕輕抿了一口。一縷苦澀在舌尖上彌漫開來。
一種靜謐在我們之間展開。周曉涵來找我,僅僅是敘舊嗎?我并沒有太大的興趣了解我這位前弟媳的人生。從她的神態,她似乎是想要與我們再建立關聯的。
是因為陸陸嗎?
“致遠姐姐,陸陸他,”對面的人終于問到了應該是她此行最想問的問題,“陸陸他一切都好吧?”
“都好,昨天他和他老婆還幫楊帆過生日來著?!蔽移届o回到。
一絲略微尷尬的神色在周曉涵的臉上顯露,她滿臉愕然。過了好一會兒,她強笑道,
“姐姐也幫我跟他帶個好吧。我先不聯系他了,不想打擾他?!彼p輕吐出一句話。
“嗯,沒事。往事隨風,你也別想太多。恭喜你,曉涵,一切朝前看!”我湊出幾句不倫不類的話,干干地回復了她。
她說謝謝。然后我們再次陷入了沉默。
“姐姐,我知道,我欠你和陸阿姨一句抱歉?!蔽覍γ娴娜酥匦麻_了口,語調上揚。
“感情的事無法勉強。沒人結婚想著離婚?!蔽业卣f。
周曉涵伸手為拳,堵住口鼻。好象一時情緒涌動,好半天沒有說出話。
“一切向前看吧!大家都要活得好好的?!蔽抑缓媒又鲁?。
她忽然抬眼看我,眼中晶瑩,“姐姐,我后悔了!”
她喃喃地說,“我真的后悔了。我后悔拿自己最寶貴的一切,換來現在這些無所謂的東西?!?
我沉默不語。
過了一會兒,我例行公事地說,
“曉涵,你還年輕。過去的一切已經過去,沉湎往事并不能給我們帶來幫助?!?
“可是,這世上再也沒有第二個陸致成了?!?
她用指尖抹去眼角的水跡,喃喃低語。
我嘆了一聲,沒有接話。說幾句場面話并不是太難的事,但是,面對這個曾經深深傷害過陸陸的女人,我實在是說不出口。然而我又不得不承認,她和陸陸曾有過長達七年的過往,與我和媽媽之間,確實也曾有過很多親如家人的時刻,我無法拒絕與她見面。此刻,我也無法制止自己說出一些場面話來。
“曉涵妹妹,人生這列火車就是這樣,總有人會到站離開,會錯過彼此的人生。我們只有懷抱希望,在下一站會遇到屬于自己的幸福。”
她吸吸鼻子,終于點了點頭,“姐,幫我跟陸陸和他女朋友帶個好吧?!?
我微微一頓。
她白皙的臉上浮現一個溫婉的笑,“姐姐,別怪我。我找舊同學打聽過陸陸的近況,他還沒有再婚。我本來以為,我還有機會的?!?
“一切都怪我自己吧。”她輕輕嘆道。
我站起身來,我們握手道別。
“伯父伯母如果有健康方面的需要,你隨時可以聯系我?!蔽易罱K說道。
她點頭致謝。
回家路上,坐在出租車里,我呆呆地望著窗外。
沒想到這么多年了,周曉涵兜兜轉轉,又想回到陸陸身邊。
我忽然一驚。我想起了許小妹那張淚光盈盈的臉。如果周曉涵真的想要做些什么,陸陸會不會走回頭路?我知道,我不該懷疑此刻陸陸對許亦真的感情??墒?,他們的關系畢竟還很脆弱,而陸陸確實是曾經深愛過周的,這一點我很清楚。
我該不該警示陸陸?或者許小妹?
我深深嘆息。不,我不能多管太多閑事,還是讓一切順其自然吧。該來的總歸會來。
可是,如果真的讓一切順其自然,陸陸和許小妹都是那么一副慢吞吞的性子,這個姓許的傻姑娘還一個勁地以為自己犯了大錯,是個罪人,他們倆說不定真的會被周曉涵搗散!如果我這位前弟媳刻意使什么手段的話。
陸陸,你不會左右徘徊吧?
唉,怎么這么煩吶。還有程力的事,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可憐的母親和姐姐們。
有沒有什么簡單一點的世界,讓我不要再煩惱這些?我的心里一陣難受。我微微閉上了眼睛。
我握著的手機震動。低頭看,楊一鳴打電話來。
“喂~,你在哪?”他略顯生硬。
“哦,有人找我喝咖啡,我出來了一趟,馬上回去?!?
“是不是姓肖的那小子?”他繼續冷硬地說。
我一愣,“當然不是!”
我感覺有點受傷,“如果是他,我干嘛不直接告訴你?”
電話里的人頓了頓,“對不起,老婆,我下午到你們科去找那小子。他不在。你又說有人找你,我就以為他又去騷擾你了?!?
“你找他干什么?你別瞎來,楊一鳴,你聽到沒有?!”
“你放心,我沒打算揍他,至少不是在醫院里。是為了周末那件事,我要找他談話?!?
“楊院長要先找我談么?應該先從上級醫生談起啊?!蔽掖趟痪?。
“且有的談。晚上我跟陸爺好好地談。”電話里的人輕笑。
死人任何時候都忘不了耍流氓。我咬著牙不說話。
“誰找你?”他換了一副腔調,帶了一點柔和。
“周曉涵?!蔽依淅浠貜汀?
“周什么?”他倒吸一口涼氣狀,“陸陸以前那個?”
我嗯了一聲。
“她也在臨江?找你干什么?”電話里的人奇到。
“敘舊情。”
“有什么好敘的?家里什么人生了病,找你幫忙吧?”某人大嘴巴推斷。
“不是!就是覺得后悔了,想要跟陸陸破鏡重圓?!?
“這女的是不是傻?”楊一鳴難得地八卦起來,“她不去找陸陸敘舊情,找你有P用啊?先找陸爺練練手,培養一下感情?”
“不該你管?!蔽医財嗨膹U話。
“哎,陸爺,你這話可就不對了。我來虛心學習一下,有備無患啊。你們女人,一個個心思九曲十八彎的。我得好好學習學習,怎么把離了婚的前度給追回去,萬一啥時候能用得上這項技能呢?”
我心中一激,微笑著說,“你找抽是不是?”
“光靠我那位兄弟出力,萬一啥時候他黔驢技窮了呢?”電話里的人繼續不怕抽地說。
我狠狠按掉了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