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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不是楊花

我的身邊,一個強有力的手掌抓住了我的前臂。將我拽著,迫著我挺起了腰。

院辦領導在此時再次發聲,“張女士,還有您女兒程女士,我們的醫學倫理委員會馬上要開會,討論程力的不幸遭遇。對程力的診療經過,我們會委托第三方醫療機構進行全面審核。所有醫療檔案已經封存,任何人無權再次調閱或改動。兩周之內,院辦公室會給你們一個正式的答復。如果之后你們仍有疑問,可以與上級監管部門聯系。或者選擇訴諸法律。”

程力的母親和姐姐一言不發,宛如銅塑。

我輕輕掙脫肖然扶住我的手。

領導回頭喊秘書,“小王,聯系一下車,送兩位女士回賓館休息。”

程母大聲呼喊,“不,我不走!不給我一個說法,我死也不走!”

程力的姐姐滿眼含淚,她上前扶住程母的手,“媽,咱們先走吧。和家里人一道,再回來接弟弟!弟弟還沒有走遠,他會回來看您的!”

她們再次擁抱哭泣,看著好凄慘。那時那刻,我不知道自己該想些什么,該做些什么。

院辦的兩名工作人員進來,左右攙扶著程力母親和姐姐,往屋外走去。

院辦的大門合上。片刻之后,孫副院長朝我猛喝了一聲,

“陸致遠,你第一天當醫生?!胡鬧!叫你們家楊一鳴給我打電話!”

他手指著肖然,“兵挫挫一個,將挫挫一窩!輪得著你小子跳出來擔責任么?!這是患者自發行為,懂不懂?我們要做的,是RCA,根源分析,隔離病房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管理漏洞!這是管理層的事,跟你們單個醫生,有什么狗屁關系?!”他一巴掌拍在桌上,轟隆一響。

我心下不忍,“孫院長,您別這么說。肖醫生是好意。”

老孫氣急敗壞,橫眉對著我,“我已經發了消息,叫楊一鳴從昆明撤回來!把這件事處理了再說。”

我點了點頭。過了會兒,他好象平靜了點。

“小陸,這件事有點兒棘手。你暫時離崗,回家休息兩周。”

我看著他眼中如寒霜般的神色,點頭說好。

肖然猛然一動,好象想要發言。孫副院長警告了他一眼,抬手為我們倆指了指大門。我們離開的時候,我看到老孫往椅背上一靠,微微閉上了眼。他兩鬢的頭發都白了,看著十分蒼老。

夕陽西下。

肖然說要送我回家,我說想去現場看看。他勸我別去,我堅持要去。

我站在那條孤寂的黃色警戒線之外,呆呆地看了很久。地面經過清潔,不再有任何痕跡。我抬頭望著我們科室的樓層。十二樓,從這里望過去仿佛遠在云端。

程力,獨自站在那里,他該有多么絕望。

我為他做了什么?

我想起他烏黑濃密的額發下,那一對清澈如水般的眼睛。眼淚一瞬間從我的眼里滑落。

我捂住了自己的臉。我知道,眼淚不值錢。傷感或內疚,都換不回那一條鮮活的生命了。

程力,我對不起你。

“陸老師,這件事不是你的錯。”肖然在我身邊,聲音沉沉。

“我應該多花時間和他交流。最近我被私人的事占據了太多精力,對他不公平。”

肖然音調陡高。“沒有什么公平不公平!是他自己不想跟你說。”

我一動不動。責怪程力,不是我們現在應該做的事。

我的肩膀突然被推了一下。我揩了揩臉上的淚,抬頭看身邊人。

“陸老師,你知道程力為什么不想搭理你嗎?”肖然斜著眼睛。

我愕然看向此人。蒼白的面頰,漆黑的瞳仁。大理石雕刻的人像一般,面色冷冷。

“程力對我說過。他說他一看到你,就會想起他那個姓于的同學,心里就TMD難受!所以,他只愿意和我說話。因為他一眼就知道,我跟他是一樣的人。”

我感覺有些混亂,“他的那個于同學是女的嗎?不是說是個小伙子,因為對方找了女朋友才跟他疏遠的么?”怎么回事?我連這樣的基本情況都搞錯了?

肖然猛嘆一口氣,神情萎靡。

“陸老師,你累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告訴他,我還想去病房看看。他靜了靜,好象只能聽命。于是我們回到十二樓病房。護士站里,大家看到我們倆出現,默然無語。兩個值班護士紅了眼睛,我朝她們點頭強笑。夜班醫生也出來和我們打招呼,表情沉重。我對他們說我要離職兩周,醫院會派人代管我這一組。人們嗡嗡地發言,這是意外啊陸醫生,不是你的錯,你不要多想。我說好。放心。我不會多想。

回去的路上,迎著漫天的晚霞,周圍的一切鍍上了一層橙色的光,薄而透明。仿佛穿行在一個陌生的星球,不知今夕何夕。

我怔怔的望著前方的路。

肖然轉著方向盤,靜靜地發聲,“陸老師,孫院長說得對,這件事完全是意外,你別多想了。等楊院長回來,你和他好好商量一下,整理好思路再對外發言。”

一語驚醒夢中人。我慌張起來,在口袋里摸索起我的手機。自從進了醫院我就關機了。我將手機打開,滴滴聲響起,電源重啟。過了會兒,彈出好幾條信息。是陸陸發來的,問我怎么回事。

我匆匆回復,醫院有患者出現了緊急情況。很快他回電話過來,他把楊帆帶回他家去了,明天他送楊帆回學校。奶奶那邊也照管好了,讓我好好休息。我嗯了幾聲,掛了電話。

我給楊一鳴撥了過去。響了很久,他還是沒接。我垂下手,盯著手機屏幕發愣。

忽然之間,一種難言的委屈升騰起來。他這一整天跑哪去了?就算航班被取消,也該發個消息跟我說一下后續吧?我手機關機了這么久,他都不覺得奇怪么?孫副院長也應該打電話找過他吧?是不是也找不到人?

劇烈的挫敗感從我心頭滾過,重重地壓在我身上,讓我喘不上氣。是不是他楊一鳴真的覺得,我是他口里心里的“陸爺”,跟個男人沒區別,手機關機肯定就是沒電了,而不會是有什么特別的事,不會是需要他這個丈夫的時刻?如果有一天我真出現危險怎么辦,是不是也象現在這樣,死活也找不到他這個死人?!

一層難忍的淚意涌了上來,眼前一片模糊。

看著窗外倒流的景物,我突然意識到,肖然是往楊帆曾祖母的住處開。我立即開口,

“肖然,我不回城外了。你能不能送我去桃園小區,我住那邊。”

肖然說好。我報給他地址。他說不用,我記得。

我問他,徐展她們幾個回家了嗎?今天真抱歉。

肖然語氣淡淡地,“陸老師,您最抱歉的應該是對您兒子吧。”

我一震,楊帆的生日!我渾渾噩噩,忘得一干二凈。

“最抱歉的,還是對程力。”我輕聲接到。

我們沉默著,不再說話。

“楊院長今天回來嗎?”肖然又問。

“不知道。”我有些木然。

“如果這件事最后真有麻煩,”他轉頭看我,“陸老師愿不愿意到西寧區某家私立小醫院屈就?”

“啊?你說什么?”我沒有反應過來。

“我是說,我爸要我去接管的那家醫院。如果陸老師想換個環境的話。”

我沉默片刻。“謝謝你肖然,這種時刻還想著你陸老師會不會失業。謝謝你。不過,我不能逃避這件事。該我承擔的責任,我一定會承擔。”我咬著牙。

他沒再說話。

車子滑行到桃園小區的門前,慢慢停下。我坐了好一會兒。終于積攢起渾身的力氣,推開車門。

我回頭對那個目視前方的人說,

“肖然,今天真的謝謝你。還有,你也要記得孫副院長的話,不要大包大攬。回頭我把明天交接班的事兒發郵件給你,你和新的上級醫生好好合作。”

他嗯了一聲。我關上車門,勉強朝他擺了擺手,轉身朝小區鐵柵欄走去。

抬腳走上那片路沿的時候,我一步踏空。那一刻,真能用一團爛泥來形容我的身體,我完全主宰不了它。我委頓在地上,心在胸腔里左右晃動,豆大的汗從額頭沁出,眼前一片黑,星星點點的光。應該是低血糖。我才意識到,從早晨到現在,我沒吃任何東西。

身后遠遠地,似乎砰的一聲響,有人快步奔過來。來人用力地架起我的兩只胳膊,扶我坐了起來。膝蓋破了皮,手腕也是,火辣辣的疼。

我吸著氣,顫抖著,“謝謝你,肖然,我沒事。”

我低著頭,深深呼吸。想要聚集全身的力氣站起而不能。

忽然,我的身體被什么一下子勒住,像是瞬間被收緊到一張網里,無法掙脫。我呼吸一窒,還未開口,溫熱的如雨點一般的、不由分說地落到我的臉上和耳邊,仿佛要奪走我的呼吸。

我左右躲避著此人,用力吼道,

“楊一鳴,你發什么神經!放開我!”

抱著我的人倏忽停止了動作。我無力地倒在這人的懷里,依著他的肩膀努力喘息。

一瞬間,束縛我的手臂驟然松弛,好象抱著我的人被強力拽開了。我頭暈眼花,勉強支撐著自己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一個高大的黑影從側面出手,一拳揍到了我對面那人的臉上。

肖然的嘴唇掛了彩。他齜牙吸著氣,用手掌狠狠擦了一把嘴角鮮紅的血跡。

一聲怒吼在我耳邊炸響,

“姓肖的,你離我老婆遠點!”

我伸手拽住那個因為揮拳而搖晃的憤怒的人。顫抖著說,

“楊一鳴,你干什么?”

某人展臂摟住我的肩膀,讓我靠著他站立。他手指著我們面前那個齜牙咧嘴的年輕人,

“臭小子,你膽敢再糾纏我老婆,我要你好看!”

對面的人恨恨地回復,“叫我臭小子,她找了你一整天,你在哪?她哭的時候,你在哪?!你當不好人家老公,趁早把位子讓出來!”

楊一鳴炮彈般朝肖然直沖了過去。我拼命上前,拉住了他舉起的胳膊。

“老楊,你想叫我們全都在醫院里混不下去,是不是?”

我又沖肖然喝道,“肖然,我跟你再說一遍!我不管你怎么想,我對你沒感覺,沒感覺,沒感覺!你聽到沒有?!我就當剛才被狗咬了!你給我立馬消失!”

對面的人扯起嘴角,似乎在笑,又似乎不在。

他不斷點著頭,

“好,我走。程力說的沒錯,你就跟他那個姓于的同學一樣!面若桃李,冷若冰霜,真是一字不差。”他凝視著我,眼神像是要殺人,“任何人都進不了你的眼里心里,無論別人對你怎么樣!”

他決然地后退幾步,目光里一片冰冷的死寂。我著急喊道,

“喂,你不會學程力吧?!你給我回來!”

肖然充耳未聞,大步向他的車走去。片刻之間,如離弦之箭,那輛黑車彈了出去。

這一個個的都是要干什么?我搖搖晃晃。楊一鳴用力摟著我的肩膀。

眼淚從我的臉上掛下來。我的頭被某人按在他的胸前,我終于支撐不住,放聲大哭。他緊緊地摟住我,一動不動。我聽見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急速在他的胸膛里震動。

我們站了很久。低血糖的眩暈逐漸消退,我漸漸感覺有了一點力氣。

楊一鳴松開了我,讓我站好。他一言不發,轉身往我們的公寓樓走去。我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一步一挪,拖著沉重的雙腿往前挪去。

我看著楊一鳴的背影。肅穆,冷靜。他沒有回頭看我,一刻不停地往前走。

他生氣了嗎?

因為,因為肖然剛才對我突如其來的襲擊?這個臭小子,怎么兜兜轉轉,他還是對我夾雜不清?他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做拒絕?!是不是因為他自己的腦袋是花崗巖做的,就覺得自己可以無法無天?有時候我真想把這小子的腦袋敲開來看看里面到底是裝了什么稻草。

走進我們家公寓樓的大廳,我開口對前面那個決然的人喊道,

“喂,楊一鳴,等等我!我走不動了。”

前面的人終于停下腳步,回頭看我。我彎下腰,叉著手喘息,

“我沒吃飯,剛才低血糖,”我說不下去。

我話音剛落,他幾步過來。一伸手,我已經在此人的懷里,腳離開了地面。我一慌張,伸手攀住他的脖子,

“你干嘛?有人看見!”

他抱著我大步往前,老鷹拖小雞一樣。一轉眼我們進了電梯,他胳膊肘按住電梯按鈕。我死命拍他的肩,

“放我下來,楊一鳴!你多大了?”

他一下把我放到了地上,沉默地看著我,眼神復雜。我立即開始解釋,

“我跟肖然真沒什么,你剛才也看到了,他有毛病,他有艾斯伯格,他聽不懂人話!”

沉默的人還是沉默。電梯到了,他一步跨了出去,大步流星往我們的公寓走去。

我跟在此人身后,走進家門,無力地靠在門背上。過了片刻,我面前出現一杯橙汁。我抖著手,慢慢地握著玻璃杯,一口一口。一陣冰涼流過我的身體,我打了個冷顫。

楊一鳴腰間的手機響起,他接起來,和電話里的人說起話來。我聽見他稱呼對方院長。應該是老方,我們的大頭兒。他一邊說,一邊往閣樓走去,蹬蹬幾步上了閣樓。

我在沙發上坐了很久。那種心慌脫力的感覺終于徹底地離開了我,人舒服了不少。

閣樓上的交談持續著。聽著楊一鳴嗡嗡的聲音,我有一種莫名的心安。我并不需要他幫我遮掩任何工作上的失誤,只是,這種有所依靠的感覺,是現在的我極為需要的。它讓我浮在半空沒有著落的心,漸漸尋到了可以落腳歇息的所在。

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站起來去洗漱。

從洗手間出來,我猛然一驚,楊一鳴不在臥室。我開門走出去,他也不在客廳。

他還在閣樓上嗎?并沒有聲音。我跑上閣樓,一把拉開客臥的門,

“楊一鳴,”

客臥里空無一人。

我在門口停了一會,又匆忙沖下閣樓,我大聲喊道,

“楊一鳴,你在哪?”

回答我的,只有滿室的寂靜。我沖到楊帆的房間,也沒有人。又去看了廚房,洗手間。沒有。

我終于相信,他離開了公寓。

他丟下了我,一個人走了。

他還是生氣了。因為我的工作失職,給他帶來了麻煩。因為我和男同事夾雜不清,讓他大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我呆呆地坐下來。這一天多么漫長,多么難熬啊。我本來還以為,它會是個好日子呢。我捂住了雙眼,任淚從我的指縫之間涌出。

我和楊一鳴,我們現在,真的再也回不到過去了嗎?無論我們倆多么努力地想要向彼此重新靠近,多么徒勞地想要從彼此身上取暖?

我抽噎起來。

如瀉閘的洪水,飛流直下。那酸澀堵得我喘不過氣來。我邊哭邊咳,不能自已。

到底在哭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最近我哭得太多了。這多么不像從前的我啊。

為什么?為什么我會這么難過?心被掏空了一樣。

身邊的位置驀然一陷,一個火熱的東西架到了我的肩上,我渾身一沉。我在驚慌中猛地抬頭。未及反應,某人已經帶著我,往沙發一側倒去。他沉重的身體,一下壓得我不能呼吸。

“陸爺剛才到處找人的樣子,看著確實像是二十年前。還是一模一樣的笨。你怎么不去陽臺上張望一眼呢?”

我氣結,這個死人!我用力舉起手,揮舞著想把他湊近我的大臉推開。他輕易將我的胳膊鎖住,用力地箍緊。我咬牙切齒,

“每次都這樣!把我嚇出心臟病,對你到底有什么好處?!”

此人毫無反應,埋首在我頸間,啃咬我的脖子。我對著他的肚子,努力曲起腿,用力踢過去。他敏捷地讓開了。我剛想掙扎著站起,又被他壓回到沙發上。

“還像二十年前不懂事是吧?什么地兒都敢瞎踢么?”

我軟弱了片刻,不再掙扎。過了一會兒,抱著我的人也安靜了下來。

他柔聲輕語,“今天嚇壞了吧?”

我再也支撐不住,閉上眼睛,微微點了點頭。

他溫柔地摟住了我。任我在他胸前,再一次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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