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卡米耶(一)
- 莫奈的兩大悔恨
- (法)米歇爾·貝納爾
- 8601字
- 2020-05-27 14:08:15
身在倫敦的莫奈在圣誕節前夕得知了巴齊耶的死訊,是雷諾阿寫信告訴他的。那天早晨,他離開住所,門房神神叨叨的,小心翼翼地把信交到他手上。信紙還有墨跡表明這封信來自法國。老實巴交的門房總覺得這些信會把悲慘的戰事帶進這條弄堂,能遠隔萬里繼續作惡。他吃驚地發現,法國人還能收到很多信,似乎除了受侵略地區,戰爭并不能阻斷通信,郵政系統幾乎運轉正常。戰火紛飛中,生活在繼續,只是平添了葬禮和苦楚,最后終結在皺巴巴的床單上。法軍的潰敗和國土淪喪并沒有給流亡者帶來多大的觸動,英國人的高傲和憐憫倒讓他無法承受。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按捺住,提醒自己身為難民的義務,有時候他真想一拳打在那些口無遮攔的英國人臉上。門房只需要一聲含糊的感謝,而莫奈的口音讓他聽不懂這聲道謝。
莫奈邊走邊拆開信。商店櫥窗因為圣誕節裝飾一新。窗明幾凈的玻璃后面,商品散發出歡樂、簇新的光芒。它們似乎剛剛從包裝紙中破殼而出,這些包裝紙有紅綠兩色的紗紙,有蘇格蘭格子花呢,有印度布料。商人一到下午便早早點亮了小燈籠,12月白天的倫敦街頭如同黑夜,昏暗的燈光隨意照射在玻璃和陳設的貨物上。他走在洋溢著節日氣氛的大街上,手中的信件告訴他,他們的朋友在法軍潰敗的路上,在博恩拉羅朗德附近戰死了—他們一路且戰且退,弗雷德里克可能中了好幾槍,就這樣沒有價值地死去了,雷諾阿寫道,并補充說,他很幸運,他的部隊在法國東南部無所事事。上司尤為愛惜那些親愛的戰馬,對他也有了惻隱之心。上司喜歡繪畫,于是想讓雷諾阿教他女兒畫畫。雷諾阿叔叔干得十分出色,身上還穿著重騎兵的軍服,腳蹬破鞋,腦殼上戴了頂警察便帽。
莫奈的眼前浮現出巴齊耶—就像戰友,畫家之間就算變得很親密,仍習慣用姓氏來稱呼彼此—他那天來到格萊爾畫室,在巴黎的渡船路上,他下意識地低頭躲開門框,舉止笨拙而局促,個子高得出奇。那是在1862年年底,莫奈才從阿爾及利亞回來數周,剛收到軍方的文書,證明其操守良好,同時告知兵役已結束。他回到巴黎,重新拿起畫筆,入了老畫家夏爾·格萊爾的門下。新學生坐到矮凳上,高大的身形把凳子襯得就像是給小朋友坐的小板凳。四肢像是蚱蜢腿兒一樣折成了銳角。他時不時地舒展下四肢,緩解膝蓋的不適,這個小動作就這樣一直循環下去。莫奈看在眼里,覺得很有意思。沒過幾個星期,莫奈、巴齊耶、雷諾阿和西斯萊就互生好感,自然而然地結成了小團體。每當老師拖長了元音、低聲教導學生時,他們會默契地交流一個眼神;12月的夜晚,塞納河河水黑黢黢的,他們在碼頭上閑逛,在畫室工作了很長時間之后去圣日爾曼大道的啤酒屋喝上一杯,年輕的生命因為這些點點滴滴走到了一起。他們一同歡笑,笑點如出一轍,雷諾阿喜歡模仿英國小女生的口音,懇求瑞士籍的格萊爾讓充當模特的運動員脫掉“小襯褲”,為了說服老師,還會加上一句:“格萊爾先生,你知道的,我有情人。”弗雷德里克笑得最厲害,大家的消費也由他來買單。
1862年春天,雷諾阿、巴齊耶和莫奈成了形影不離的好友。復活節的時候,三人一同前往楓丹白露森林露天作畫。莫奈又記起了他們在金獅客棧度過的夜晚。他們在那里享用完包月的晚餐—熱湯、新鮮的雞蛋、白面包和布里干酪—巴齊耶坐在壁爐前面給父母寫信。他呢,從非洲退伍回來的老兵,一邊抽煙斗一邊陷入沉思,雷諾阿和女仆嘻嘻哈哈地逗樂子。他想讓女仆做模特。就算不用脫衣服,她也不樂意。到了睡覺的點兒,雷諾阿就像他兒時的奶奶那樣,拍拍手,說:“好啦,上床睡覺啦!”晴朗的天氣,燦爛的陽光,外省的空氣,還有豐盛的伙食讓這個大個子南方人的口音又回來了,心情也跟著明媚起來。每每看見勒阿弗爾小子和蒙彼利埃小子[10]肩并肩往前走,雷諾阿就要哈哈大笑。莫奈的圓腦袋只到巴齊耶的肩膀,而巴齊耶健壯的胸膛投下的陰影面積幾乎是同伴的兩倍。假如雷諾阿嚷嚷著要為兩人作畫,莫奈就會大發雷霆。兩個年輕人的穿著也是南轅北轍。窮小子喜歡穿得像個親王:量體裁衣的高級定制,精美的布料,帶褶皺的裝飾、花邊袖口的襯衣,奢華的絲質馬夾,常采用暗紅色和黃色。莫奈拿到酬勞就一頭鉆進裁縫鋪。有錢人,就像曾為餐盤繪圖的雷諾阿,[11]對穿衣打扮倒是漫不經心,他要把衣服穿得破破爛爛,把鞋子磨破了后跟才罷休。
雷諾阿還沒有找到自己的風格,但他腦子靈活、轉得快、做事一門心思,就快抓住竅門了,他從不過問莫奈的意見。巴齊耶呢,樂意傾聽師兄的看法,征求他的意見。這個瘦高個只比莫奈小一歲,但他堅持用“您”來稱呼莫奈,而用“你”來稱呼雷諾阿,莫奈第一次覺得自己不僅僅是位兄長,還是師長。他生來就是個畫家,也立志成為偉大的畫家,這個內心情感以及信念在另一人的眼中得到了坦誠直白的認可。他要好好感謝巴齊耶的仰慕之情。
他還要感謝巴齊耶的金錢資助。巴齊耶家境優渥,生活寬裕,莫奈呢,和父親吵完了一架又一架,做香料生意的父親既生兒子的氣又拿他沒辦法,所以莫奈的日子過得很拮據。巴齊耶收到蒙彼利埃打來的錢,就會買下朋友的一幅畫。急需用錢的處境和伸手要錢的恥辱卻讓莫奈在向巴齊耶開口時表現得生硬蠻橫。巴齊耶原諒了好友粗魯的行為,他明白這是一個被貧困羞辱的人所做出的反應,在和別人的相處互動中,他一無所有,只能逞口舌之快,表現得傲慢。他們一起去田間作畫,在翁夫勒爾附近的圣梅翁農場吃飯住宿,或者下榻在夏耶的金獅旅館,兩人會分攤費用,但手頭寬裕的巴齊耶常常會想個辦法,減少友人的支出,或者提前把錢付了。高傲的莫奈嘟嘟囔囔地表達謝意,巴齊耶天性寬厚,一個手勢制止了他的道謝:“這都不重要。”
好友買下《花園中的女人》時,莫奈想到要和自己的畫作別,忍不住泛起感傷之情,但他明白這幅畫是入了行家的手,他的同伴眼神清澈、出手堅定,是個藝術家。那些在露天花園中嬉戲的倩影,是他那個時期最美好的作品之一。巴齊耶對這幅畫贊不絕口,出了個好價錢,足夠莫奈綽綽有余地過上好幾個禮拜。那幅畫后來被帶去了蒙彼利埃,購畫者美滋滋地向雙親展示了好友莫奈的作品。“你們看,他是我們這群人中最優秀的。人們不斷地說起他。”這個年輕的南方小伙滔滔不絕地訴說自己的仰慕之情,但沒有告訴雙親,畫中的白裙女子,就是疾步跑到灌木叢后面采玫瑰的那位,他心儀已久。這位優雅的女子身穿同一襲白裙出現在了莫奈的《草地上的午餐》中。她眼中含笑,把桌布上的餐盤推給了長腿青年。那個支著肘部躺在草地上的青年就是他。加布里埃爾是個紅發美女,白皙的肌膚,豐腴動人。巴齊耶愛上了她,他買下《草地上的午餐》不僅僅為了幫助朋友,還希望在蒙彼利埃度夏時能讓其常伴左右。那張令他動心的臉蛋,那俯臥在草地上的身姿,在他看來,畫家運用難以言表、無法理解的筆觸抓住了獨特的靈性,舉手投足間流露出莫名的魅力。
當時,莫奈在阿弗雷城租用了一個涼亭,兩個年輕人都為《草地上的午餐》做了模特。這是幅巨大的油畫,超出了常規尺寸。莫奈在花園的地上挖了一條溝,支上巨大的畫架。畫架上下各安裝有一個卷軸,轉動手柄就能往上或往下移動畫布。這樣,正在創作的畫面就正好處于適當的高度,畫家不必爬上爬下取顏料和抹布或者判斷效果。巴齊耶和加布里埃爾輪流做模特,有時也會一起躺在草地上。在莫奈看來,兩人在某些時刻達成了默契。畫作的平衡取決于畫中兩人交匯的目光,那份和諧,在他看來是如此顯而易見,他或許早就先于這對青年男女洞悉了兩人的惺惺相惜。他的手,他的眼,心領神會,在頭腦明白過來之前就在畫布上表現了出來。莫奈興致盎然,樂在其中,他此刻好奇的是,那交匯的目光包含著誘惑和欲望,還是愛慕。
長裙,第二帝國時代的華美長裙,色彩繽紛,布料多樣,無人不愛。莫奈在1866年的沙龍展上斬獲銀獎,同時收獲了大眾的喜愛和同行的贊賞,正是憑借《綠衣女子》。畫家惟妙惟肖地還原了黑綠兩色的絲質拖地長裙,令人印象深刻。面料的質感、褶皺貼地的造型,他畫了上百張草稿,布面明暗不定的光澤,還有逼真度,種種細節都能和意大利大師的杰作媲美,和委羅內塞的作品比也旗鼓相當。這條迷人的長裙—每道折痕、每處色彩變化都得到了莫奈畫筆的青睞—其實是巴齊耶借來的。他租下這條裙子是為了自己的一幅畫作,最終被好友所用。莫奈打第一眼看見就想得到它。
長裙穿在那個模特新人的身上恰如其分,或許正是此等賞心悅目的畫面讓他動了心思,莫奈是在一家啤酒館邂逅這位細腰褐發美女的。他讓女孩在畫室里面走動,擺出各種站立的姿勢,直到他滿意為止。他會突然出聲:“就這樣……別動。”女孩的右手在擺弄帽子的絳帶。他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因為和姑娘的臉蛋貼得太近,臉色漲得通紅。莫奈用了不到一星期的時間就完成了這幅作品。在逼真還原度方面,他此前從未達到這樣的高度。織物的光澤,金色皮毛的觸感,細嫩的皮膚,睫毛,嘴唇的紋理,所有的困難似乎都被輕而易舉地克服了。他不用摸索就能找到。
他按時完成作品,參加了1866年的沙龍展。去年一整年他都想著要靠那幅巨作《草地上的午餐》震驚世界,堅持不懈地工作了好幾個月。只是那幅畫最后沒有完成,他的名字卻因為那副匆匆畫就的女子肖像而出現在了沙龍展的花名冊上。莫奈一鳴驚人。這幅畫美輪美奐,無懈可擊,大家以為是出自大師馬奈之手。綠色的長裙和栗色的裘皮兩相映襯,在畫面上投下陰影,如同一盞指路明燈,畫展墻上掛的其他作品都晦暗不明,又涂了太多清漆,像是燒過了頭的食物。唯有這抹綠色映入眼簾,令參觀者耳目一新。那律動的波紋溢出畫框,久久停留在視網膜上。人們走在路上還在談論著它,一直要將這個話題持續到家中。他們沒用官方畫冊上的名字來提起它,而是直呼它“綠裙子”,這條裙子、這種綠色令看畫者心醉神迷。
畫家把作品交給沙龍評委會時,把它叫作《卡米耶》,也就是模特的名字。他在作畫過程中愛上了這個姑娘。他為她糾正姿勢,碰到了女孩的胳膊、手和腦袋時,就像個羞澀的青春期少年。他意識到,他喜歡這個女孩,也希望女孩喜歡他,卻又擔心沒法討得歡心。他放棄了親吻她戴手套的玉手的想法,轉而擺弄起帽子的絳帶,指點女孩的手該如何擺放,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墜入了愛河。旁人看見的是裙子,他眼中的是情感。旁人用物件來為畫作命名,他則許以愛人的名字。這才是他筆下所繪之物。帶陰影的眼瞼、蒼白的肌膚、嘴角的皺紋、微微嘟起的雙唇,這樣的她散發出傲慢、倦怠的氣質,兩人歡愉之后的第二天早晨,莫奈畫下了這一切。兩人心知肚明,眼中只有彼此。巴齊耶和雷諾阿在畫室里面看到了這幅畫,他們是和莫奈一起認識卡米耶的,兩人也猜到了個中奧秘。在他們看來,這幅四天完成的杰作所蘊含的秘密就是這光彩照人的新鮮愛情。
他探得了《綠衣女子》冬衣下面的胴體。她是卡米耶,完完整整的卡米耶。裘皮緊裹住脖子,臉微微側向一邊,他想在畫中盡量還原一切:熠熠生輝的白膚,柔軟豐腴的肉體,滑如凝脂的肌膚,睫毛拉出長長的曲線,濃密的褐色長發。他本想讓模特露出香肩,酥胸掩藏在黑綠條紋的裙子下面。畫室里面冷得很,第一次休息時,姑娘披上了她來時就穿在身上的裘皮。她走到爐子前面,雙手抱住熱乎乎的釉陶碗,隨著脖頸抽動,一口一口喝光了熱茶。莫奈不讓她脫掉裘皮。深色布料吸收了光線,綠色絲綢則閃閃發光,兩者能引起絕妙的反差效果。
至于卡米耶只穿了及腰短大衣,露出裸腿的身姿,這份快樂獨屬于他。清晨,她從床上爬起來,迅速套上那件鑲了裘皮的外套,遮住自己的軀體。莫奈瞥見她踮起腳尖,跑過冰涼的地磚,進入衛生間。他想求她再這樣走回床邊—踮著腳尖,放慢步子,臉頰微紅,神采飛揚。在看客駐足凝視的那幅油畫的背后,還有另一副光景,只為莫奈一人所知。她照亮了畫布,如同烏云裹挾的白雪。
人們夸獎莫奈技法嫻熟,逼真地還原了外套的滾邊,裘皮觸感輕柔,甚至能一眼識別出這是水貂皮。莫奈覺得那是水獺皮,他瞬間想到了水獺那滿足愜意又溫柔的樣子,他把水獺這個單詞重復了上百遍,柔和、渾圓、流動的音節,就像卡米耶。她來自里昂,還帶來了那個地區特有的姓氏—東錫厄。這個漂亮姓氏的發音,如同羅訥河和索恩河交匯處飄忽的迷霧,瞬間打動了莫奈的心。當她第一次念出名字做自我介紹時,她微微探出頭,靠近莫奈,確保自己近似呢喃的嗓音不致淹沒在啤酒館的喧囂中。他重復了一遍女孩的名字,這張新鮮面孔和她翕動的嘴唇相得益彰,看得他賞心悅目。
“東錫厄”,他想到了一些事。一些愉悅的事。這種有趣的熟悉感一直撩撥著他,直到晚上。他回到家里,愛意突然襲來,撲向擱板,那上面擺滿了他喜愛的書籍,他翻出了《三個火槍手》第一卷。他喜愛那個女性角色,那個加斯科青年在巴黎認識的第一位女性。朋友們都愛米拉狄[12]。他呢,他也不由自主地迷上了風情萬種的米拉狄。不過博納瑟夫人[13]同樣魅力非凡,她那沉著鎮定的美,她的柔情,那些秘密的夜晚她一直守口如瓶。博納瑟夫人一直留在他心底,注定了他的讀書品位。王后的侍女或許也身披《綠衣女子》中的短皮襖,走過路易十三統治下的巴黎的羊腸小道。就在戰爭爆發兩年前,莫奈暫居勒阿弗爾時,庫爾貝曾將他引薦給大仲馬,他當時也想到了這點。和他共進晚餐的這位紳士是個大塊頭,樂呵呵的,聲如洪鐘,他好奇那如此嬌弱的形象是如何誕生在這位作家筆下的。他對達達尼昂之父的欽佩之情,因為新秘密的出現,與日俱增。
莫奈之后畫了好多次卡米耶。當她出現在畫面上,一切都變得簡單了,一切都更美了。靈感和色彩的線條隨即而來。兩人成了戀人,相依為命。1866年的沙龍展上這幅畫賣出的價錢幫他們還清了債務。年輕畫家依然窮困潦倒,居無定所,從這個住處搬到另一個住處,到處欠賬。為了重整旗鼓,他搬到勒阿弗爾,離父親家不遠,但與父親仍沒有轉圜的余地,有個寡居的阿姨好意資助了一些錢。拉芒什海峽的空氣令他頭腦清醒,吹散了油畫中的巴黎氛圍。盡管并非他所愿,這種氛圍還是令他迷惘。每次山窮水盡,他就跑去弗雷德里克的畫室,后者見到朋友又驚又喜,邀請這個討人喜歡的吃貨朋友一同用餐。
卡米耶住在女友家里,生活同樣艱辛。她和父母關系疏離,長輩不喜歡她結交的朋友,也不喜歡她的生活方式。她不做模特了。她是漂亮,優雅得毫不做作,但其他畫家不會再找她,這位專屬模特拒絕裸體。她把時間都給了莫奈,可以為了他寬衣解帶,沐浴在陽光中,一絲不掛地躺沙發上好幾個小時,只要他希望這樣。可莫奈從未開過口,也從未讓任何人脫光衣服。裸體及其約定俗成的慣例讓他想起畫室、學院派的教學,還有和教學、上課、教條原則有關的一切,這是他痛恨的。就算是敬仰的畫家給出的建議,他也難以忍受,總覺得別人灌輸給他的東西,他既沒法吸收,還污了他的雙眼。庫爾貝對《草地上的午餐》大加贊揚,順道給出了幾點意見,莫奈記在心里,從善如流。可最終,他馬馬虎虎畫了幾個人物,就怒氣沖沖地把三個局部作品給收起來了。
他有能力的時候就貼補一下卡米耶。女孩冰涼的手撫上他的額頭,把柔情和撫慰注入他的叛逆。賣出兩三幅畫就能收回一筆錢,兩人在鄉間客棧里面快活幾天,鄉下并不遠,就是出了巴黎城門。十分鐘的車程,火車剛剛燒暖了鍋爐,灰色的霧霾融入了透明的天空中。綠色和藍色的景致掠過車窗,玻璃在木框中歡快地叮當作響。他們走不遠,總是西行,那是諾曼底的方向。穿過塞納河最初幾道河灣,厚厚的云層似乎都變得輕盈了。圣拉扎爾火車站附近有一家英國酒吧,瓷磚周圍鑲了鉛條,酒吧嵌在一條街上如同懸掛在城頭的明燈,莫奈感到自己平靜了下來。在火車站大廳里,他念起城市的名字:芒特拉若利、韋爾農、雷桑德利、魯昂、勒阿弗爾,他覺得像是回到了家里。煤炭和鋼鐵、蒸汽、藍天,旅途有了大海的氣息。
他早早起床,沿著塞納河邊供纖夫行走的小道散步,或者沿小徑爬上山丘頂端。晨曦之下,他在用雙眼發現令他動心的風景,波光粼粼的蔚藍河水,紫色陰影下的翠綠色樹木,道口看守居住的赭色房屋,他坐下來,嘴里嚼著草,在想象畫布的邊線上應該畫下什么,之后動起畫筆。卡米耶聽從他的指示,挎著早餐籃子來和他會合。他遠遠就看見帽子的絲帶在發絲間飄蕩。她的臉還只是一個淺色的點,但他早已刻骨銘心,她的笑容、她的眼睛、兩頰因為步行和冷冽的空氣而紅粉緋緋。她越走越近,輪廓漸漸清晰,他發現真人更加動人。他們分享了面包、香腸、冷牛肉、土豆,還喝了勃艮第紅酒—今天是節日。下午,卡米耶坐在樹下看書或者做針線活,時不時透過低垂的睫毛審視莫奈。畫家并不喜歡她看著他工作,所以他在工作時從不主動邀請她來。不過,他只向卡米耶詢問意見。她覺得一切都很美,特別是莫奈,兩人都樂在其中。莫奈會獨自一人多留一會兒,夜色為眼前的風景染上了趣味,他掏出煙斗,后者溫暖了指尖。他工作得很辛苦。當房間的窗戶變成了黃色,卡米耶的身影掠過燈前,莫奈走完了回家的路,來到門前,內心滿足。
兩人過著波西米亞式的生活,孩子降生了。在確定戀人關系十八個月之后,卡米耶即將臨盆生產。弗雷德里克給阿道夫·莫奈寫去一封催人淚下的信,后者十分欣賞兒子好友的文采,但這封信并不能讓莫奈的父親打開荷包。阿道夫·莫奈又給兒子去信,建議他拋棄情婦—那個有失檢點的女孩。莫奈向卡米耶信誓旦旦地保證,他會認下孩子,并把卡米耶交給一位讀醫科的熟人細心照料,之后回到勒阿弗爾附近的圣阿德雷斯,想用浪子回頭這招軟化父親的意志。1867年8月8日,卡米耶生產時,莫奈不在她身邊,她的父母也不在,因為他們不想見到自己的女兒。弗雷德里克在梅里克葡萄園過暑假。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只有那個住院實習醫生把她當作病人一樣盡職盡責地給予照顧。嬰兒生得健壯又漂亮,很像莫奈。卡米耶幸福極了。
轉瞬即逝的成功之后是一連串的挫折,貧窮,父親強硬的態度,學院派大師、畫商、購畫者和投機商的批評,這一切將年輕藝術家置于冷漠憤怒的境地。一天晚上,客棧老板因為收不回欠賬,沒收了他正在創作的作品以及工具,將他掃地出門。他竟在阿弗雷城附近跳進塞納河,想淹死蒙羞的自己。可他忘了自己會游泳,最終他渾身濕透、一臉寞落地回到巴黎。弗雷德里克收留了他,并為他做了炒雞蛋。莫奈就著巴齊耶莊園出品的麝香葡萄酒吃光了炒蛋。雷諾阿正好路過,三人嘻嘻哈哈地嘲笑一切。粗暴的拒絕、難聽的辱罵,甚至是無動于衷,都沒法改變他。莫奈沒有一絲猶疑。當好友的畫作被拒絕或者被人嘲諷時,是他在為他們打氣。他告訴朋友們,他們是對的,他們眼光準確,看得一清二楚,他們抓住了事物的本質,鮮活、多變。其他人既看不見也感覺不到,一葉障目。莫奈的嗓音激昂冷酷,拳頭攥得死死的。說到最后,他抨擊了社會、資產階級、學院派、體制內的藝術家、巴黎—巴黎浮夸的外墻、巴黎發黑的馬路、巴黎的霧霾、巴黎的馬車夫、巴黎的小混混、巴黎的妓女、巴黎的胖子,而這一切造就了他所處的時代,還有無窮無盡的怨,但那是因為他還有同等的愛。
普法戰爭爆發,在莫奈眼中這就是個外部事件,只是又多了一個阻撓世人發現他的才華和繪畫真相的障礙,又一波的災難,又一次的姍姍來遲。普魯士國王的確想要一戰,但莫奈更憎恨宣戰的拿破侖三世。那時的他只有幾個朋友,首先是巴齊耶和雷諾阿,還有卡米耶。他最終不顧父親的反對娶了那個女孩。她沒提任何要求,莫奈感動不已,他佩服卡米耶能扛得住拮據、失望和羞辱。溫柔、靦腆的女孩在穿上綠裙的時候會刻意藏起自己的特質,而莫奈從不懷疑她身上蘊含的能量,她能把兩人動蕩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從不抱怨因為莫奈的固執而不得不承受的貧窮和孤獨。她要忍耐漫無止境的沉默,還有突然爆發的憤怒,通過語言和動作宣泄而出。當莫奈最終跑去撕碎畫作,她害怕得直哆嗦,不敢動彈,只是輕聲提醒:我們的兒子就在隔壁屋睡覺呢!他停止咒罵,在屋里來回踱步,假如還壓不下怒火,就跑出去轉一圈。他一頭扎進夜色,有時就去巴齊耶或雷諾阿的家里,前提是他知道兩人的地址。卡米耶跑到院子里,撿起撕碎的畫紙,想著如何修復挽救回這些作品。她會去找弗雷德里克的。
春天過去,莫奈憑著藝術家和老兵的直覺,意識到戰爭即將來臨。他打算提前舉辦婚禮,卡米耶從未要求,也未提及,但他猜到她是希望有場婚禮的。她想念父母雙親。人們有時稱她為“莫奈夫人”,她壓下自己的心愿,但結婚的提議顯然令她歡欣雀躍。婚禮定在6月28日,在巴黎第八區舉行,那里是她父母的家庭住址。卡米耶的父母最終參加了在市政廳舉行的婚禮儀式,并且許諾提供一份微薄的嫁妝,雙親很高興和女兒和解,還能參與小外孫的撫養,在此之前,一切只能偷偷摸摸地進行。儀式沒有彌撒。接著,新婚夫婦出發前往拉芒什海岸,莫奈打算整個夏季都在那里工作。海風洗凈了他的雙眼,木框緊繃住涂抹了白色顏料的畫布,他準確抓住了反射在物體上的光線,明年的沙龍評委將無從拒絕他的作品。人人都會知道克洛德·莫奈,知道一個看風景的人能看到的風景,他用一支畫筆和幾管顏料就能定格風景,把畫置于眾人之中,這份美麗和悸動將固定在金色畫框內,長時間的、永遠的鮮活。購畫者干起架來,訂單紛至沓來,夫妻倆會變得有錢。于是,他們在遠離巴黎的地方買一棟房子,附帶一個果園和一個大花園。在此之前,卡米耶的嫁妝能讓他們提前度過一個美妙的假期。
離開郊區,和陰郁的首都漸行漸遠,莫奈平生第一次感到升騰起一股力量,能專注在某個目標上,還有一股強大的愛的動力。窗外宜人的風景轉瞬即逝,一幅接著一幅如同走馬燈。牧場接著牧場,奶牛挨著奶牛,無盡的道路,成片的田野,路過一個又一個鐘樓,走過一個又一個村莊。火車穿過城市,旅人的目光捕捉到馬路邊的工人,插著鐵鍬的沙堆,工人攀爬的腳手架,后背上的煤碳包,涂抹灰泥的墻壁,窗戶玻璃的反光,有人操作的鐵路信號燈,這些就是工作,人類的努力,勞動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