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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jié) 中國法制史學的特點和反思

前面已經(jīng)對1949年至1978年中國法制史學的成果、重大事件、重大爭鳴和研究人員群體進行梳理,已勾勒出這個時期中國法制史學的基本面貌。本節(jié)將探討這一時期中國法制史研究的特點,同時對這一時期研究所暴露出來的問題進行反思。

一、中國法制史學的特點

1949年至1978年的中國法制史研究和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法制史研究在年代上相去不遠,而且兩者存在著一定的繼承關系。把兩個時期的中國法制史學放在一起比較,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1949年至1978年的中國法制史學有以下兩個突出的特點。

(一)馬列主義著作和領導人語錄占有重要地位

與20世紀80年代的研究相比,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1949年至1978年中國法制史學的另一個特點:在這一時期的研究成果中,馬列主義著作和領導人論述占有重要地位,常常被引用為自己觀點的例證。

這種特征在1949年之后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最初引用較多的是馬克思主義理論著作中的論述。以經(jīng)君健的《明清兩代“雇工人”的法律地位問題》為例,該文39個引注中,引用馬列主義經(jīng)典的注釋就有6個,占到了近六分之一。這些引注多數(shù)分布在論文的首尾兩端,該文的前四個引注主要引用的是馬克思的《資本論》和《資本主義生產(chǎn)以前各形態(tài)》,引用的目的主要是說明資本主義自由雇傭的關系,特別是“自由”一詞的含義。該文最后兩個引注是列寧的著作,主要是闡明“階級”這一詞的含義,由上可見,馬列主義經(jīng)典著作在這里變成了問題的來源,文中引用的一切論證都是為了證明這些經(jīng)典著作里面的論述而存在。

到了“文革”時期,這種引用擴展到了領導人的語錄。在“文革”時期的一些有關中國法制史的文章中,我們可以看見,這些成果在開篇和結尾必定引用一段領導人的語錄,并且這些語錄常常使用黑體字,被加粗,有時候還加上了著重號,顯得十分顯眼。這些領導人的語錄常常作為整篇文章的中心論點的出處,論證都是圍繞其展開。

這種馬列主義著作和領導人語錄在論文中占有重要地位的現(xiàn)象,體現(xiàn)了當時法制史研究中一種“以論帶史”的傾向,先拋出觀點,再以史料作為佐證,而非從史料中引出論點。“以論帶史”正是那個時代社會政治現(xiàn)實的反映。不論日常生活,還是學術研究,都特別強調觀念、立場、路線的重要性。而最正確的理論莫過于馬列主義著作和最高領導人的語錄,所以馬列主義著作和領導人的語錄常常成為論之所出,史料成為證明其正確的依據(jù)。這種現(xiàn)象正是在“左”傾的大環(huán)境下,當時學術活動政治化的產(chǎn)物。

(二)與歷史學研究聯(lián)系特別密切

與20世紀80年代比較,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1949年至1978年的中國法制史學還有一個重要特點,那就是在學科關系上,1949年至1978年中國法制史學表現(xiàn)出一種與歷史學特別密切的關系。

在1949年至1978年這一時期,中國法制史學與歷史學的這種聯(lián)系緊密表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第一,如前文所述,研究人員群體中,歷史學專業(yè)出身、研究領域在歷史學的學者從事中國法制史研究的有不少,而且他們研究的成果在數(shù)量上和質量上都不比法學專業(yè)出身的學者差,最典型的例子是王永興,他是現(xiàn)代中國著名的唐史專家,他曾在五六十年代發(fā)表過多篇有關唐律的論文,對唐律的性質和唐律“同居相為隱”原則有一定的研究。第二,在這一時期中國法制史也常常參與到史學問題的討論中。新中國成立之初,史學界曾有關于“五朵金花”問題的爭論,一些研究人員試圖從法制史的角度去探討這些問題,其中的典型代表有侯外廬和經(jīng)君健,侯外廬試圖從法制史的角度去討論中國古史分期和封建土地所有制問題,經(jīng)君健試圖從法制史的角度去探討明清資本主義萌芽問題。第三,在一些非常時期,法學遭遇滅頂之災的時候,中國法制史依靠著歷史學得以存續(xù)和發(fā)展。在“文革”時期,整個法學研究處于癱瘓狀態(tài),許多專門從事法制史研究學者被調往歷史學研究機構,在那里得以部分繼續(xù)從事中國法制史研究,另外,在20世紀60年代之后《法學》和《政法研究》等法學專門學術刊物停辦,大部分的中國法制史論文都是通過《歷史研究》《歷史教學》等歷史學的期刊發(fā)表的。

中國法制史是一門法學和歷史學的交叉學科。作為一門交叉學科,中國法制史學應該與法學和歷史學之間有緊密的聯(lián)系。然而,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中國法制史學與歷史學這種特別緊密的聯(lián)系,有著特殊的意義。從20世紀60年代中期開始,由于“左”傾錯誤的影響,使法學研究舉步維艱,在“文化大革命”中,法學研究更是一度停擺。雖然歷史學也受到了“左”的沖擊,但是歷史學的研究尚未全部停頓,還可以進行部分研究,與歷史學保持緊密的聯(lián)系,保留下了將來中國法制史學發(fā)展的種子。也正是因為與歷史學的這層緊密關系,使得中國法制史能夠在“文革”結束后較早得以恢復,成為“文革”結束后最早恢復的法學學科之一。

從上述比較可以看到,盡管1949年至1978年和20世紀80年代在時間上相去不遠,但是1949年至1978年的中國法制史研究與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法制史研究相比,有自己的特點,這些特點反映了1949年至1978年的中國法制史研究處于一個比較低潮的階段。

二、中國法制史學的反思

縱觀1949年至1978年這一時期中國法制史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它在對待傳統(tǒng)法律的態(tài)度以及研究方法這兩個方面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有一些值得我們反思,作為中國法制史研究的鏡鑒。

(一)對待傳統(tǒng)法律態(tài)度的反思

縱觀1949年至1978年的中國法制史學,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時期的中國法制史學在研究中充滿了“革命史觀”支配下的政治化敘事。在“革命史觀”的支配下,當時的法制史學把中國傳統(tǒng)法律視為剝削階級壓迫被剝削階級的工具,應該予以徹底批判。

這種全面否定、批判的態(tài)度既與當時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有關,同時也是近代以來,對傳統(tǒng)文化失去自信的產(chǎn)物。這種思潮挫傷了研究人員研究中國法制史的積極性,對中國法制史學的發(fā)展造成嚴重的負面影響。在法學眾多學科中,中國法制史是唯一與傳統(tǒng)法律掛鉤的學科,如果傳統(tǒng)法律一文不值,那么中國法制史的研究價值又從何談起。

錢穆先生曾說,一個國家在“知識水平線以上之國民”,對其本國的歷史應該有一種“溫情與敬意”,不會認為本國歷史是一種“無一點有價值,亦無一處足以使彼滿意”的東西,也不會認為“我們是站在已往歷史最高之頂點”,也不會把現(xiàn)在的種種罪惡與弱點,全部“諉卸于古人”。[76]毫無疑問,中國傳統(tǒng)法律已經(jīng)式微。研究中國法制史并不意味著是要事事以古為美,在今天復活那些早已走進歷史的制度;也不是要證明某些現(xiàn)行制度古已有之,今天只是前人的翻版。而是客觀地去審視這些傳統(tǒng)法律在它們的時代的實施情況和效果優(yōu)劣。這種“審視”不應是站在一個“歷史的終結”去俯視過往的歷史;而是用“溫情與敬意”去理解歷史,像演員一樣,把自己融入一個個鮮活的歷史場景中,去品味社會的架構和人們的行動。從前人的一個個具體行動中逐步抽象出前人在處理類似問題時的智慧,與我們今天的行動形成觀照。

(二)研究方法的反思

盡管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法制史學還處于初生期,但是在那時的中國法制史研究中,我們可以看到多種學科研究方法并存,并且相互影響、交織使用的場景。既有用西方法律分類體系去研究中國古代法律的陳顧遠、楊鴻烈,也有運用傳統(tǒng)史學方法去考據(jù)古律的沈家本、楊鴻烈,還有運用社會學的方法,從法律社會史的角度去研究中國古代社會與法律的瞿同祖。[77]正因為眾多學者運用多學科的方法、從多學科角度去研究中國法制史,才造就了這一時期中國法制史研究繁盛的局面。

即使是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走出冰期的中國法制史學也出現(xiàn)了多種學科方法并用的場景。除去基于規(guī)范分析和權利義務關系出發(fā)的法學方法與從史料分析和考據(jù)著手的傳統(tǒng)史學方法之外,還有以田野調查為主要形式的人類學方法,著重橫向對比和縱向對比的比較法等方法。

然而在1949年至1978年這一時期,中國法制史研究卻呈現(xiàn)出成果十分有限的局面。除了在“文革”前有少數(shù)歷史學和考古學學者運用過二重證據(jù)法等史學方法,這一時期的中國法制史研究方法就只有階級分析法一種研究方法。不同的研究方法,會有不同的思維定向、理論分析和價值判斷。由于這一時期的中國法制史著述機械地套用階級分析法,因此,盡管這一時期的中國法制史研究人員群體中有著來自各個學科的知識精英,但是這一時期中國法制史學研究成果的內容很不足。它們在選題時多數(shù)都是以分析某傳統(tǒng)法典的階級性質為主,論證過程常常是先大段引述馬列經(jīng)典著作和領導人的論斷,然后中間引述一兩段史料,它們得出的結果也是大同小異:認為這些法律是剝削階級維護統(tǒng)治、鎮(zhèn)壓人民的工具。這一時期對法律性質的分析,超過了對法制史具體問題的探討。這種機械地套用階級分析法的做法,使得當時的中國法制史學儼然成了政治學的附庸,嚴重地阻礙了中國法制史研究的開展。

中國法制史作為一門法學和歷史學的交叉學科,它要求研究人員不僅有法學的專業(yè)素養(yǎng),同時也要求研究者有一定的歷史學功底。無論在古代還是今天,法律都不只是紙上的文獻,還是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中國法制史的研究不應只停留在簡單描述一種紙上的規(guī)范,還應該深入地去分析這種規(guī)范與它背后社會的互動。要進行這樣的研究,可以把社會學、人類學等學科的方法運用在中國法制史的研究中。社會學中定性研究的方法,特別是社會史的研究方法在法制史研究中已經(jīng)被廣泛應用,但是定量研究似乎方興未艾。法律史研究中有大量的司法判例、案卷檔案等法律史史料。這些史料數(shù)量較多,作為樣本有一定代表性,在整理這些史料的時候,可以將這些“概念化”“可操作化”,為其中的某些特定項進行編碼和賦值,然后通過統(tǒng)計分析,去估量數(shù)據(jù)的規(guī)模、核心趨勢和特征離散程度等,通過這樣的分析,可以得出明確、量化的而非籠統(tǒng)、抽象的結論。人類學的研究方法中,除了田野考察可資利用之外,“深描”的方法也可以作為法制史研究的有益借鑒。正如莎翁所言,“寰宇皆舞臺,世人為優(yōu)伶”,人的行為不是無端的,其實都是按照一定的“劇本”的“表演”,“劇本”這么安排,其實是有它一定的意涵?!吧蠲琛钡姆椒?,可以說就是像戲劇鑒賞一樣,去分析角色“表演”與在劇中的意義。簡而言之,“深描”就是把文化符號放在一定的歷史、社會和意義結構中進行綜合考察,層層深入地揭示這些符號背后的真正意涵。法律制度其實也是一種社會文化的現(xiàn)象,“深描”可以運用到法制史研究中。法制史研究中的文化符號可大可小,一條法律條文,判詞中的一個典故、一個儀式,都能成為“深描”的對象。這種“深描”不是沒有意義的,對這些符號的深描,可以從小見大解釋這種行為在當時為什么是犯罪,為什么要判刑。由于“深描”是立足于當時的結構進行研究,通過“深描”,還可以提高研究的客觀程度,避免“以今非古”的偏見??偠灾?,中國法制史不是一個封閉的學科,不斷地借鑒其他學科的方法,才能使它的視野更加開闊,成果更加豐富多彩。

1949年至1978年這一時期,雖然中國法制史學成果并不算少,但是它們的內容和研究方法都較為單調。然而,這一段學術史又有著它獨特的意義。它是新中國中國法制史學史的開端,它在指導思想、研究方法等方面發(fā)生了一系列的變化,這些變化直到今天,仍然有著它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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