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中國法制史研究70年
  • 王立民 洪佳期 高珣
  • 5454字
  • 2020-06-04 17:36:19

第四節(jié) 中國法制史學的重大事件與爭鳴

在1949年至1978年,中國法制史學領域發(fā)生的這些事件和圍繞下列問題進行的學術爭鳴,深刻地影響了這一時期中國法制史學的發(fā)展和走向,本節(jié)即是對這些中國法制史學發(fā)展中的重大事件與爭鳴的研究。本節(jié)將先敘述這些重大事件與爭鳴的始末,然后分析這些重大事件與爭鳴對這一時期中國法制史學發(fā)展的影響。

一、重大事件

(一)蘇聯(lián)法學的繼受與中國法制史學

新中國的法學是在舊法學撤退后留下的空白上建立起來的。但是在新中國成立之初,法學研究人才相當匱乏,理論準備不足的情況下,要建立新中國自己的法學體系,只能借助于外來的力量。正是在這樣的機運之下,中國開始大規(guī)模繼受蘇聯(lián)法學。

中國繼受蘇聯(lián)法學,主要通過三個渠道:蘇聯(lián)來華法學專家授課、派遣前往蘇聯(lián)留學的留學生和蘇聯(lián)法學著作和教材的翻譯。[44]蘇聯(lián)法學也通過這三個渠道,對20世紀50年代的中國法制史學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在蘇聯(lián)來華的法制史方面的研究專家是瓦里雅赫梅洛特夫。瓦里雅赫梅洛特夫是軍人出身,1948年取得副博士學位,20世紀50年代來華工作,被安排在中國人民大學國家與法的歷史教研室。當時中國人民大學承擔著中國社會科學教研人才培養(yǎng)的任務,新中國自己培養(yǎng)的法制史教研人才都聽過瓦里雅赫梅洛特夫的授課,他給中國師生留下了深刻印象。

在派遣前往蘇聯(lián)的留學生方面,在當年留學學生的群體中,留蘇學習法學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在這一部分中,有成為后來秦漢法制史專家的高恒。高恒于20世紀50年代赴蘇聯(lián)留學,1961年畢業(yè),獲副博士學位,歸國后從事秦漢出土法律文獻研究,曾經(jīng)參與云夢出土秦律竹簡的整理工作。

在蘇聯(lián)法學著作和教材的翻譯方面,20世紀50年代翻譯的法制史教材主要是瓦里雅赫梅洛特夫編寫的《俄羅斯國家與法的歷史和蘇維埃國家與法的歷史》。盡管這部書屬于外國法制史的領域,但是卻是當時所有的法制史研究生必須修讀的教材,同時,在20世紀50年代中國編寫自己的中國法制史教材時,卻是按照這種“國家與法”的體例編寫的。可以說一代中國法制史學人都是在它的熏陶下成長起來的,影響不可謂不深遠。

通過以上三個渠道,蘇聯(lián)法學深深地影響了20世紀50年代的中國法制史研究,以至于整個中國法制史學科從名稱到內(nèi)涵都打上了深深的“蘇聯(lián)烙印”,蘇聯(lián)法學足足影響了一代法制史學人。

(二)“厚今薄古”討論與中國法制史學

1958年3月10日,陳伯達在一次會議上作了題為《厚今薄古,邊干邊學》的報告,報告全文在次日被《人民日報》全文刊發(fā),并由此在整個學術界引起了一場有關“厚今薄古”的討論。

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厚今薄古”的討論很快便被當時不成熟的理論界對馬克思主義片面化、教條化的理解所扭曲,并且由此“導致了中國學術的嚴重失范”。[45]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中國法制史學在這波沖擊中顯然難以獨善其身。作為法學學科中與“古今”關系直接相關的學科,中國法制史學正面受到了“厚今薄古”討論這波巨浪的沖擊。

1958年4月18日,在當時中國法制史研究的重鎮(zhèn)上海,召開了一次法學界座談會,討論“厚今薄古”方針,座談會把“厚今薄古”上升到階級立場問題,批評法制史研究中“把過多精力放在古代法律上”,是“厚古薄今”行為,是錯誤的。同時座談會還批判了主張“舊法繼承性”的觀點,認為那是“右傾甚至反動的”;座談會還認為古代法和法制史“只能分配一小部分人去‘批判地’研究,以找出歷史聯(lián)系,論證社會主義法律的優(yōu)越性”。[46]

“厚今薄古”的討論與新中國開展的批判舊法的運動是一脈相承的,它可以說是在那個時代“左”傾思想影響下的特定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為了否定、批判傳統(tǒng)法律的需要,這一時期的中國法制史研究常常把中國傳統(tǒng)法律描繪成一種嚴苛殘酷的意象,使人們總是不自覺地把傳統(tǒng)法律同野蠻落后聯(lián)想起來。但只要是對中國法制史稍有研究的人,一看就可以知道這些并非事實。從漢文帝廢止肉刑到唐代的死刑“五復奏”,再到明清的秋審大典,總的來說,中國古代的法律制度在一步步沿著從野蠻到文明,用制度去約束暴力這條路前進。然而,“厚今薄古”對傳統(tǒng)法律簡單地下了殘酷暴虐結(jié)論,實際上歪曲了中國法制的歷史。

同時,“厚今薄古”也挫傷了中國法制史研究的積極性。在20世紀50年代,中國近代法才產(chǎn)生四十余年(如果把租界內(nèi)的法律也計算在內(nèi),也才一百余年),革命根據(jù)地法律制度才產(chǎn)生二十余年,而中國古代法律制度則有近四千年的歷史,其所占比重十分大。而且中國古代法律制度中,有許多新問題、新領域值得去研究發(fā)掘。“厚今薄古”運動中提出的古代法和法制史“只能分配一小部分人去‘批判地’研究”的觀點,嚴重地影響了對中國法制史,特別是中國古代法制史研究的積極性,對中國法制史研究帶來了嚴重的負面影響。

(三)“批儒評法”運動與中國法制史學

儒家和法家本是先秦時期的兩個主流的思想學派。儒、法兩家在國家治理方面的主張存在著眾多不同,儒家主張“憲章文武”,推行“禮治”“仁政”,法家主張“便國不法古”,力主“法治”,以求富國強兵。在春秋戰(zhàn)國亂世的環(huán)境下,法家的主張得到列國君主的青睞,秦孝公任用商鞅實施變法,最終使秦國國力富強,統(tǒng)一了中國,建立了第一個大一統(tǒng)的王朝——秦朝。

今天看來,春秋戰(zhàn)國時期儒法之間的爭論,其實就是兩種政治理論之爭,然而,儒法之爭在新中國成立之后,曾被賦予階級斗爭的意義。那時認為,儒家就是“沒落的奴隸主貴族的代表”,而法家則是“新興地主階級的代表”,這樣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儒法之爭便有了革命與反革命、復辟與反復辟的意義在里面。但是在20世紀60年代之前,儒法之爭還是被認為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現(xiàn)象,到了70年代,在“四人幫”及其御用文人的推波助瀾下,“儒法斗爭”被夸張到有“兩千多年歷史”。儒法之爭也不被限定在“禮治”“法治”之爭,而是被擴大到“‘前進’和‘倒退’、‘厚今薄古’和‘厚古薄今’、‘國家統(tǒng)一’還是‘分裂割據(jù)’”[47]等領域。法家陣營的人物也被急劇擴充,戰(zhàn)國后期儒家代表人物荀子被劃入了法家陣營,東漢末年思想家王充也被列入法家之榜,一些特立獨行、銳意改革的政治家,如劉邦、曹操、諸葛亮、王安石、張居正等,都成了“法家代表人物”。[48]在“四人幫”的神化下,法家仿佛成了中國古代一切先進力量的代表,而儒家則是守舊、落后、反動的象征。

“批儒評法”的鬧劇是由“四人幫”導演的,“文革”結(jié)束后,這場鬧劇便遭到學者的一致聲討,草草收場。“批儒評法”對孔子和儒家思想造成嚴重的“污名化”,落魄的“喪家之犬”的“孔老二”形象成了不止一代人的記憶。不僅是在社會思潮方面,在法制史的研究中,“批儒評法”運動也造成嚴重的負面影響。儒法之爭,其實主要還是兩種治國手段在學術上的爭論,正如漢宣帝所說:“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用德教,用周政乎!”[49]在實際政治實踐中,除了某些特定時期外,恐怕沒有一個政治家會專任法家或?qū)H稳寮摇R徊刻坡桑扔腥寮业摹皩捄喴院腼L,樹仁惠以裁化”[50]的主張,也有法家的“以刑止刑,以殺止殺”,[51]但最終還是認為“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52]漢代以后中國古代法,正是儒法合流的產(chǎn)物。“批儒評法”運動不僅惡意附會,造成一種儒家和法家勢不兩立的局面,還人為地劃定禁區(qū),對某些歷史人物只能贊揚,對某些歷史人物只能批判。這使得當時的中國法制史領域出現(xiàn)許多諸如“法家重刑愛人民”“焚書坑儒是專政”等違背常識、令人啼笑皆非的論調(diào)。這些觀點在“文革”結(jié)束之后便遭到學者們的一致批判。

二、重要爭鳴

在1949年至1978年,中國法制史學界曾圍繞著一些學術問題展開討論、爭鳴。這些討論和爭鳴影響到了中國法制史學學術的路徑和發(fā)展方向。這些爭鳴其實都與當時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有關。下面試就中國法制史學學科名稱和現(xiàn)存唐律版本兩個問題的爭鳴進行分析。

(一)關于中國法制史學學科名稱的爭鳴

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曾就中國法制史這一學科該采用何種名稱展開過一場爭鳴。一派主張沿用歷史悠久的“中國法制史”這一名稱;另一派主張使用“中國國家與法權(quán)歷史”(或稱“中國國家與法的歷史”)這一名稱。

支持采用“中國國家與法權(quán)歷史”名稱的學者認為,“國家與法權(quán)歷史”這一名稱很準確恰當?shù)胤从硣遗c法權(quán)的關系:國家是法律產(chǎn)生的前提,“沒有國家,何來法權(quán)”。[53]而且“中國國家與法權(quán)歷史”這一名稱在當時“已為多數(shù)學校所采用,成為現(xiàn)行的新習慣”,[54]故應當采用“中國國家與法的歷史”這一稱謂。支持采用“中國法制史”名稱的學者認為,“中國法制史”一名在中國沿用已久,其所指內(nèi)容已經(jīng)包括“國家與法權(quán)歷史”的內(nèi)容,因此并沒有再改換另一個稱謂的需要。[55]支持前一種觀點的學者有肖永清、張國華、張希坡、吳恩裕、張晉藩等,支持后一種觀點的學者有李祖蔭、盧蔚乾、張映南、陳盛清、羅耀培、戴克光等。

這場爭鳴在50年代中期落幕,一開始,這場爭鳴以支持“中國國家與法權(quán)歷史”的一派獲勝告終。“中國法制史”這一名稱一度消失于大眾的視野中,當時的各大政法院系的法制史教研室都被稱作“國家與法的歷史”教研室,它們所編著的教材,其名稱基本上都采用“中國國家與法權(quán)歷史”(或者是“中國國家與法的歷史”等相類似的名字)。然而到了60年代以后,一些學者又重新使用“中國法制史”這一名稱,“文革”之后,“中國國家與法權(quán)歷史”這一名稱消失于大眾的視野中。學科名稱的改變,不僅僅是簡單的話語改變,更是學科的研究方法的改變,“國家與法權(quán)歷史”這一名稱,正是反映了那時候把法律和國家、政治捆綁在一起的學術現(xiàn)實。同時,“中國國家與法權(quán)歷史”這一名稱的浮沉,還是整個中蘇關系的縮影。在50年代初中蘇友好的,“向蘇聯(lián)老大哥學習”的大環(huán)境下,“中國國家與法權(quán)歷史”這一蘇聯(lián)味道極濃的學科名稱無疑有著“政治正確”的先天優(yōu)勢,然而,自從50年代末60年代初中蘇交惡,昔日“老大哥”轉(zhuǎn)身成為路人的時候,“中國國家與法權(quán)歷史”這一名稱便成了明日黃花。

(二)關于現(xiàn)存唐律的版本問題的爭鳴

現(xiàn)存的《唐律疏議》究竟是《永徽律疏》還是《開元律疏》,一直是法史學界爭論的一個重要問題。這一爭論從19世紀末就開始了,1885年,日本學者佐藤誠實提出:現(xiàn)存的《唐律疏議》實際上是李林甫等人制定的《開元律疏》。這一觀點得到日本學者仁井田陞、牧野巽的支持。總結(jié)下來,這些學者認為現(xiàn)存《唐律疏議》為《開元律疏》的依據(jù)包括以下幾點:第一,現(xiàn)存《唐律疏議》中存在著永徽以后的避諱改字。[56]第二,現(xiàn)存《唐律疏議》中出現(xiàn)了“開元”的年號。[57]第三,現(xiàn)存《唐律疏議》中的有些地名并非永徽年間所設置。[58]第四,現(xiàn)存《唐律疏議》中出現(xiàn)的官職有些出現(xiàn)在永徽之后。[59]第五,敦煌寫本《律疏》殘卷中記載了刊定者和刊定的日期,根據(jù)這些可知現(xiàn)存《唐律疏議》是《開元律疏》。第六,學者常常以現(xiàn)存《唐律疏議》中長孫無忌的《進律疏表》來證明其為《永徽律疏》,然而在敦煌寫本《律疏》殘卷中未見長孫無忌的《進律疏表》,可知該表為偽造,不能作為現(xiàn)存《唐律疏議》就是《永徽律疏》的佐證。第七,史載《永徽律》為500條,而現(xiàn)存《唐律疏議》有502條,與《永徽律》條數(shù)不符。

在1949年至1978年這一時期,葉孝信、楊廷福等中國法制史學者曾對唐律為《開元律》這一觀點提出反駁。其中以楊廷福的論述最為詳盡。楊廷福認為現(xiàn)存的《唐律疏議》就是唐高宗永徽年間長孫無忌等人撰定的《永徽律疏》。他的觀點有以下依據(jù):第一,現(xiàn)存史料均記載《唐律疏議》撰者為長孫無忌,而沒有提及李林甫等人撰《開元律疏》的史實。第二,敦煌寫本所載為李林甫等人“刊定”而非“撰上”。古漢語中“刊”意為校正、勘誤等,與“撰”所蘊含的著述的意思不同,李林甫等人“刊定”律疏很可能只是對以前律疏的校核和刊正,而非重新著述。第三,《唐律疏議》為奉詔修撰,按照唐代慣例,撰者都會上表恭進。敦煌寫本它本身就是殘卷,其中缺漏了《進律疏表》不能就此說明現(xiàn)存《唐律疏議》的《進律疏表》就是偽造。第四,開元年間確實進行過法典的修撰工作,但是目前所見的史料只見有修撰格、令、式和典的記載,而沒有提及修撰律和律疏。第五,古書避諱之例事出多端,有些避諱屬于后人追改,通過文字避諱來確定古書年代時應該加以注意。現(xiàn)存《唐律疏議》中的某些對唐高宗之后帝王的避諱很可能就是后人刊定或傳抄時的追改,對于這些文字避諱,還應從具體的史實進行考證。第六,現(xiàn)存《唐律疏議》出現(xiàn)了永徽之后的地名,這些地名其實很多早在永徽之前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以此難以說明現(xiàn)存《唐律疏議》成書于永徽之后。第七,唐初文人寫作言必征古。現(xiàn)存《唐律疏議》出現(xiàn)的永徽之后才出現(xiàn)的官職,多在前朝就出現(xiàn)過,這里很可能只是引用典故。第八,《唐律疏議》流傳已久,其中不乏后人轉(zhuǎn)抄時的訛奪和摻雜入后人注釋、整理痕跡的狀況。這些訛奪和注釋、整理的痕跡也被學者用作認定現(xiàn)存《唐律疏議》并非《永徽律疏》的證據(jù)。第九,現(xiàn)存《唐律疏議》為502條,與歷史記載不同。其原因在于傳抄過程中,把《職制律》的“大祀不申預期”條和《斗訟律》的“毆兄弟姐妹”條都一條誤記為兩條,故現(xiàn)存《唐律疏議》為502條。

如果現(xiàn)存唐律是《永徽律》,那么現(xiàn)存唐律則出現(xiàn)在日本《大寶律令》和《養(yǎng)老律令》之前,如果現(xiàn)存唐律是《開元律》,那么現(xiàn)存唐律則出現(xiàn)在日本《大寶律令》和《養(yǎng)老律令》之后。圍繞現(xiàn)存唐律是《開元律》還是《永徽律》的爭鳴,是否存在著中日學者之間為了民族自尊的暗中角力,不得而知。兩種觀點都擁有自己的鐵證,很難說哪一方才是正確的,而這場爭鳴,今天仍在繼續(xù)。我們或者可以跳出兩者之外再來審視:今天我們看到的唐律,很可能是保留了貞觀、永徽和開元年間多次修改痕跡的版本。正如劉俊文所說:“《唐律疏議》并非永徽或開元一朝之典,而是有唐一代之典。”[60]

主站蜘蛛池模板: 任丘市| 灵寿县| 青岛市| 阳信县| 南汇区| 永登县| 孟津县| 勐海县| 桐柏县| 馆陶县| 美姑县| 和田市| 修水县| 若尔盖县| 五原县| 师宗县| 牙克石市| 荥经县| 太湖县| 罗田县| 阳东县| 安多县| 邯郸市| 长春市| 合川市| 五华县| 巧家县| 遂宁市| 仁寿县| 上饶市| 独山县| 汕尾市| 漯河市| 南宫市| 永福县| 赣州市| 绥芬河市| 万州区| 洛宁县| 岚皋县| 永安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