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殊途同歸
當我們冒犯過的人擁有支配我們的權力,平息他們的憤怒最常用的辦法是屈服,這會讓他們心生憐憫。然而,與之相反的勇敢和堅決,有時也能起到同樣的作用,殊途同歸。
威爾士親王愛德華曾長期主政吉耶納,不僅腰纏萬貫,還聲名遠揚。他曾被利穆贊人深深激怒,大為光火,所以當他用武力攻下利穆贊城,沒有被百姓的哭號打動,也不因婦孺在他腳邊苦苦哀求、下跪而動容,而是率部繼續他的雪恥之戰。直到深入城中,看見三位法國勇士無畏地同勝券在握的英軍浴血奮戰時,他才開始心軟。他對這種高尚的美德不勝敬佩,不但平息了憤怒,還從這三位騎士開始,赦免了城內幸存的百姓。
斯坎德貝格是伊庇魯斯的國君,他追蹤手下的一名士兵,想置其于死地。那位士兵先是忍氣吞聲,苦苦哀求,試圖平息君王的怒火,卻無濟于事。最后他孤注一擲,決定操起利刃準備決斗。這一堅毅的行為頓時止住了君主的怒火——他一見士兵做出如此令人欽佩的決定便寬恕了他。然而,那些不了解斯坎德貝格天生神力和勇武的人,面對這個例子或許會得出相反的結論。
在圍困巴伐利亞公爵之際,康拉德三世不屑于被圍困者提出的誘人條件和卑劣的賠罪,只允許同公爵一起被圍困的貴婦們保全體面,徒步出城,還讓她們把能帶的東西都帶走。這些心靈高尚的貴婦竟然計劃把她們的丈夫、孩子和公爵本人扛在肩上一起出城。康拉德三世為她們的果敢流下了欣慰的眼淚。于是,他和公爵之間的刻骨之仇不但煙消云散,既往不咎,還從此仁慈地對待公爵及其子民。上述兩種方法,無論屈服或是抵抗,都很容易將我征服。原因是,我向來富有同情心,寬容溫和,以至于我自認為更容易把憤怒轉化為同情而不是欽佩。對斯多葛學派信徒而言,憐憫是一種罪惡。他們主張救助受苦受難者,而不是給予同情或憐憫。然而我覺得,上述這些例子似乎更適合解釋這個問題。因為我們從中能看到那些偉大的心靈遭受軟硬兼施的考驗,看到他們如何承受其中一種考驗而不動搖,卻驚嘆他們屈就于另一種考驗。也許可以說,惻隱之心是人類溫和、寬容、柔弱的表現,而婦女、兒童、市井小民等天性柔弱者則更具這種傾向。蔑視眼淚和乞求,而崇敬勇敢、神圣的化身瓦盧爾,這些行為正是出自頑強、不屈不撓的心靈,這種心靈只崇拜令人尊敬的剛強和毫不動搖的果敢。然而,對于那些靈魂狹隘的人而言,驚奇和敬佩有時也能緩和局勢。以底比斯人民為證,他們將那兩位任期已過卻賴著不走的將軍押解到重罪法庭審判。其中一位名叫佩洛皮達斯的將軍,在人民控告的壓力下屈服,為保全性命苦苦求饒,但人民卻沒有寬恕他;相反,另一位名為埃帕米農達斯的名將卻將他過往的功勛淋漓盡致地宣揚一番,還自信高傲地譴責在場之人忘恩負義。人民在表決時不敢投票,而是解散法庭,作鳥獸散了。這些聚集起來的人民,反而贊揚了他的勇氣。
狄奧尼修斯經過艱苦卓絕的斗爭,終于攻下了雷喬卡拉布里亞城,并抓獲曾負隅抵抗、十分勇敢的統帥菲通。狄氏想報復菲通以示懲戒。首先,他告訴菲通前一天已將他的兒子和全部的親族淹死了。對此,菲通只是淡然作答:“那他們比我幸福。”然后,狄氏命人剝光菲通的衣服,并叫劊子手帶他在全市當街示眾,殘忍地鞭打、羞辱他,再用粗言穢語謾罵他。然而,菲通臨危不懼,神色堅毅,大聲提醒劊子手,他的死是為了偉大崇高的事業,為了不讓祖國落入獨裁者的手中,并威脅狄氏將受到諸神的責罰。狄氏從自己士兵的目光中看到,他們并沒有被這位敗將的頂撞所激怒,相反,整個部隊開始輕視狄氏和他的勝利。顯然,他們已經被菲通非凡的勇氣所打動。狄氏從這種目光中還看到了反叛的苗頭,怕他們甚至會將菲通從衛兵的手中救出來。于是,狄氏下令停止對菲通的折磨,暗中派人將他溺死在海中。
是啊,人類極其虛榮又反復無常,很難對一個人做出篤定且前后一致的評價。龐培曾因一個叫芝諾的公民愿意獨自為馬麥丁人擔罪受罰,而寬恕了全城百姓,盡管龐培曾被他們激怒過;佩魯賈的城主對蘇拉也用過同樣的辦法,自己與全城百姓卻統統遭殃。
亞歷山大則與前述的例子截然相反。這個最勇敢而且寬容對待戰俘的人,在浴血奮戰攻下加沙城后,碰上該城的指揮官貝蒂斯。他在圍城之時早就領教過此人的英勇頑強——在這場戰役中,他遭受了多方面的重壓:他的部隊潰逃;他的盔甲碎裂,遍體鱗傷,卻仍孤身奮戰于馬其頓人的包圍之中。亞歷山大為這次勝利付出了高昂代價,最慘的是自己身中兩箭,因此事耿耿于懷。他對貝蒂斯說:“貝蒂斯,你不會如你所愿那樣死去,你將嘗到一個戰俘可能受到的所有折磨。”而對方面對威脅卻神色堅定,傲氣凜然,一言不發。亞歷山大見貝蒂斯如此傲慢、堅定的沉默,心中思忖:“他為何不低頭?為何不求饒?他是驕傲得連低三下四都忘了嗎?!我一定要擊碎他的沉默,即使不能讓他說話,也要讓他呻吟。”于是亞歷山大從憤怒轉化為暴怒,命士兵刺穿貝蒂斯的腳后跟,將他拖在馬車后面,五馬分尸。難道是因為亞歷山大對勇敢太習以為常,所以他就不欣賞、不看重這種品質了?或者,是因為他太欣賞勇敢,看到別人同樣有膽量就嫉妒得難以忍受?又或許他天性憤怒容易暴躁,難容異己?的確,如果亞歷山大能夠制住怒火,那么在攻占和掠奪底比斯城的時候,那些失去自衛能力的勇士便可免遭屠戮,而不是在他眼前被殘忍地處死。因為在這場鏖戰中,六千名底比斯人被屠殺,但沒有一人逃跑或跪地求饒;相反,街上隨處都有人反擊得勝,挑起戰斗,然后高尚赴死。沒見過遍體鱗傷的戰士在生命的最后關頭還在殺敵報仇,用勇敢和絕望包裹著武器,再殺幾個敵人以求安慰。他們悲壯的行為沒有得到亞歷山大的絲毫憐憫,而且一日屠城并不足以解亞歷山大復仇的饑渴,還要等到戰士流盡最后一滴熱血。最后,只有三萬名手無寸鐵的老弱婦孺幸免于難,淪為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