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借師助剿”
所謂“借師助剿”,是指清政府與西方列強相互勾結,聯合鎮壓太平天國。當然,這種結合,是經歷了一個過程的,并非一蹴而就。
早在咸豐三年(1853)太平軍逼近江寧時,蘇松太道吳健彰就曾在上海代表署兩江總督楊文定邀美、英、法派海軍進入長江,阻止太平軍前進。咸豐四年(1854)四月初七日、六月二十一日,美國駐華公使麥蓮(Mclane R.M.)兩次表示,如清政府同意“修約”,給予美國更多利益,他們愿意幫同鎮壓太平軍,但此時咸豐帝尚心懷疑懼,拒絕了。
“小刀會”起義占領上海,共同的利益驅使讓清政府與西方列強走到一起。咸豐四年(1854)底,法國海軍陸戰隊與清軍配合,攻破上海縣城,咸豐帝雖同意給洋人“賞賜”,但在隨后舉行的“修約”談判中,仍拒絕了英國提出的“助剿”建議。
咸豐十年(1860)四月,兩淮鹽運使喬松年向皇帝上奏折建議說,如果同英國達成妥協,“不但可以勻出兵力,專以滅賊,即征夷兵為用,且必樂從”。四月二十九日,咸豐帝在這份奏折上批道:“速就撫局,原屬正辦。若藉資夷力,后患無窮。”(《籌辦夷務始末(咸豐朝)》卷五一)說明皇帝仍不贊成“借師助剿”。八月下旬,英、法聯軍打到北京,火燒了圓明園。九月十一、十二日,清廷與英、法分別簽訂了中英、中法《北京條約》。隨后,法國公使布爾布隆(de Bourboulon)向恭親王奕提出:愿意幫助清廷“攻剿發逆”。九月二十二日,咸豐帝對軍機大臣們表示,可以考慮“借師助剿”,實則仍猶豫不決,兩個月后,又在十二月十四日的“上諭”中說:“藉夷剿賊,流弊滋多,自不可貪目前之利,而貽無窮之患。”(《籌辦夷務始末(咸豐朝)》卷七二)可見,終咸豐之世,“借師助剿”的方針并未被清朝最高統治者采納。不過,當時在北京與外國人談判的恭親王奕
卻認為英、法“似可暱而就我”,主張乘此時“臥薪嘗膽,中外同心,以滅賊為志”(《籌辦夷務始末(咸豐朝)》卷七九)。洋人也頗欣賞這個“處事表現很開明看法”的親王,并極力支持他。
有了洋人的支持,慈禧太后在與奕聯合發動“北京政變”后,隨即表示要與西方列強合作,同心“滅賊”。咸豐十一年(1861)十二月上旬,李秀成兵分五路第二次進攻上海。清廷立即于同治元年正月初十日(1862年2月8日)發布“上諭”,宣稱:“‘借師借剿’一節,業經總理衙門與英、法駐京使節商酌”,并指示江蘇巡撫薛煥“與英、法兩國迅速籌商,克日辦理,但于剿賊有裨,朕必不為遙制”(《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四)。三天后,又發出“上諭”稱:“上海為通商要地,自宜中外同為保衛”(《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四)。這樣,外國侵略者就在清政府的正式邀請下參加了鎮壓太平軍的戰爭。隨即,駐天津英軍統領士迪佛立將軍率部抵達上海,組建了一支共約二千七百人的“挺進隊”(攜炮十一尊),其中包括英國陸、海軍四百八十人,印度兵八百人,法國陸、海軍四百人,“常勝軍”一千人,總指揮是英國海軍司令賀布(J.Hope)。
所謂“借師助剿”實際上包括兩種形式:一種是由歐美列強直接出兵;另一種則是招募中國兵員,由外國人指揮、訓練,組成中外混合軍。同治元年(1862)二月,美國人華爾(Ward F.T.)組建的洋槍隊改名“常勝軍”,計四千五百人,其中外國軍官一百數十人,也就是“以中國民勇隸外國將弁”(李鴻章語)。這種由外國人訓練、指揮,用中國人打中國人的辦法最合西方列強的口味,英國駐華公使布魯斯(Bruce F.W.A.)贊賞說:“其功效較英軍直接參加攻戰尤為巨大”(轉引自郭廷以:《太平天國史事日志》,第886頁)。
同治元年(1862)四月,“借師助剿”的兩種形式均被應用于浙江。三月二十八日,英艦“爭勝”號艦長刁樂克(R.Dew)自上海抵寧波策劃實施對太平軍的圍剿。四月初七日,已革寧紹臺道張景渠照會英駐寧波領事夏福禮(Harvey Frederick),要求英、法軍隊協助進攻寧波太平軍,于是刁樂克和張景渠共擬了進攻計劃。四月十二日,英、法海軍經六小時炮戰后登陸,占領寧波城。十六日,又幫張景渠奪取慈溪。
浙江的中外混合軍最早是由英國領事派通事(翻譯)鄭阿福組織的“綠頭勇”(約三百人)。占領寧波后,刁樂克又增募華人千名,派英國軍官訓練,配以英國槍械。法國亦仿照華爾的辦法,由駐寧波法軍司令勒伯勒東和寧波稅務司法人日意格訓練了一支中法混合軍,約一千四百人,名曰“花頭勇”。清政府又應法國公使布爾布隆之請,委中法混合軍(即所謂“常捷軍”)統領勒伯勒東為署浙江總兵,防守寧波。閏八月二十日(10月13日),清廷在一份給欽差大臣薛煥、江蘇巡撫李鴻章、浙江巡撫左宗棠的“上諭”中說:
現值寧波海口吃緊,(法國)愿將伊國副將勒伯勒東權受中國職任,帶兵防剿,是其愿為中國出力,以敦和好之忱,尚無虛假。且據該國照會內,有寧波紳士公呈寧波道移知上海道,轉請法國即派勒伯勒東前赴寧郡,籌辦防守等情。當此兵勇缺乏之時,自應俯順輿情,以資守御。惟用外國之兵剿賊,必須聽受中國節制,其所保守地方,仍應中國主持。現由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與之定議,該國情愿以勒伯勒東權受中國職任,聽浙江巡撫及寧波道節制。著薛煥、李鴻章、左宗棠將該副將在寧波所練中國兵丁一千五百名應給餉項即行支放,……該副將既受中國職任之后,即應一視同仁,遇事持平辦理,一切按照中國法制,不得稍存偏倚,亦不得稍有寬縱,以肅軍律。(《清穆宗實錄》卷四○,同治元年閏八月庚子)
所謂“借師助剿”,當時已經清廷“定議”,但左宗棠在執行中仍保持一定警惕,他于十月二十二日上奏清廷,詳細闡明了自己的看法:
惟是沿海各郡自五口既開之后,士民嗜利忘義,習尚日非。又自海上用兵以來,至今未睹戰勝之利,于是妄自菲薄,爭附洋人。其黠者且以通洋語、悉洋情猝致富貴,趨利如鶩,舉國若狂。自洋將教練華兵之后,桀驁者多投入其中,挾洋人之勢,橫行鄉井,官司莫敢詰治。近聞寧波提標兵丁之稍壯健者,且多棄伍籍而投洋將充勇丁,以圖厚餉,此“常勝”一軍所以增至四千五百人也。若不稍加裁禁,予以限制,則客日強而主日弱,費中土至艱之餉,而貽海疆積弱之憂,人心風俗,日就頹靡,終恐非計。(《全集》“奏稿”一,第124—125頁)
左宗棠認為對外國雇傭軍“若不稍加裁禁,予以限制”,必將造成“客日強而主日弱”的尾大不掉局面,其結果只能是“費中土至艱之餉而貽海疆積弱之憂”。可見,他對“借師助剿”政策是有很大保留意見的,“終恐非計”的結論也說明他實質上對此持反對態度。
在執行清政府“借師助剿”方針的過程中,左宗棠多次向直接與中外混合軍打交道的寧紹臺道史致諤告以“洋將華兵之弊”,要他提高警惕,慎重為之。同治二年(1863)二月三十日,左宗棠在給史致諤的信中,認為“借師助剿”將導致嚴重后果,不可不早為之備。他說:西方列強“十數年來見我軍政之不修,將士之駑弱,思駕而上之。又審我為時局所縛,不能不降心相從,遂亦多方要挾,馴至于今,則固有難堪者。我不求彼之助,彼無可居之功,尚可相蔽以安,否則釁端日積,何以善其后乎?海上士大夫多不知兵,故宜妄自菲薄,所思議無非得過且過之計,公宜圖自強之策,勿為所誤”(《全集》“書信”一,第542頁)。
同治元年(1862)十二月三十日至二年(1863)正月二十六日,英、法雇傭軍圍攻紹興,法軍酗酒貪婪,大肆搶掠,左宗棠在給史致諤的信中說:“紹郡士民,重困于洋人之滋擾”。他上書總理衙門也指出:“洋人在內地強橫之狀,實有不可以情理論者。上年冬間,宗棠曾以洋將、洋兵之害詳告史致諤,囑其勿事招致,以湮其源。無如甬、滬各紳富均視洋將為重,必欲求其助同防剿”,“已飭史道乘我軍聲威正盛,將洋兵陸續遣撤”,“此勇必須早撤,地方庶可安謐,餉需庶可節省”。這些,都說明左宗棠對清廷借助洋人打“內戰”是不滿的。
在進攻紹興時,中法混合軍炮隊統帶莫得理(Tardif dem oidrey,或譯達爾第福)重傷斃命,同治二年(1863)正月初十日,駐上海法軍司令命德克碑(D.Aigabelle)接統其部。德克碑要求增募千人以擴大中法混合軍,左宗棠“嚴飭不準”。其時,總理衙門擬以實德棱(Stirling)代替德克碑,德克碑不自安,遂到嚴州(府治在建德)求見左宗棠,宗棠“待之以禮貌,而微示以威嚴”,并與他簽署協議,不準節外生枝,協議用中、法兩國文字書寫,簽字存檔。
盡管左宗棠對“借師助剿”頗多不滿,對借助洋人存有戒心,甚至持過反對態度,但當他看到外國雇傭軍確實能幫自己奪取浙江時,又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贊賞之意。對勒伯勒東、莫得理等戰死沙場,左宗棠在給清廷的奏折中給予表彰,稱其“督軍助剿,極肯出力”,“忠義憤發,恭謹有加”。特別對德克碑、日意格二人更為欣賞,稱其“在諸洋將中最為恭順”。左宗棠還特意把英、法兩國雇傭軍做了一番比較:“就英、法兩國而言,英詐而法悍。其助我也,法尚肯稍為盡力,英則坐觀之意居多,法之兵頭捐軀者數人,英無有也。法人與中國將領共事尚有親愛推服之詞,英則忌我之能,翹我之短。”(《左宗棠全集》“奏稿”三,第68頁)
左宗棠的議論看似前后矛盾,其實不難理解:他對洋人、洋務的總原則是“為我所用”。在征討太平天國農民軍的過程中,只要洋人肯于幫忙,并接受駕馭,他便不拒絕使用雇傭軍。如果外國雇傭軍別有所圖,并跋扈恣睢,他就要采取措施,加以防范,以免造成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