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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遠(yuǎn)航

我不能確切地說出,往昔的喧囂從什么時候起開始向我襲來。我愿意相信那同我離開學(xué)校的日子以及我現(xiàn)在稱之為“沒有責(zé)任感”的那個階段相一致。

我意識到我的這副長相在自己四周創(chuàng)造出的孤寂,創(chuàng)造出一個宛若撒哈拉大沙漠一樣荒涼的超自然的環(huán)境。也許這是因為我天性喜歡獨處,而非因為現(xiàn)實條件所劃定的界限。我把自己看做外國人,而總這么想就會弄假成真。與此同時,這種“外來人”的感覺喚起我對自己喜歡稱之為“隱秘部分”的東西近乎著迷的好奇。當(dāng)然,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和我突然爆發(fā)的對于性的渴望有關(guān)。內(nèi)心深處想要手淫的本能使我生出想觀察、想凝視黑暗、凝視屋子隱蔽角落、凝視窗簾后面、床罩下面、被單下面、裙子里面的欲望。簡而言之,我想鉆到人的腦殼里看個究竟。就這樣,我變成一個“觀淫癖患者”。

不過,那時候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那時我只覺得這是來源于自己稟性之中那種充滿自信的、靈敏的特質(zhì),來源于對自由的渴望。

于是,懷抱著這種種感覺,在一個炎熱的、陽光明媚的日子里,我第一次去找工作。在職業(yè)介紹所,我聽見那位女辦事員對著電話聽筒說出下面的話:

“是的,戈爾德先生。”

“不是,戈爾德先生。”

“是的,華人?!?

“好的,戈爾德先生。”

“從今天開始?”

“是的,謝謝!”

“再見,戈爾德先生?!?

她從桌子后面抬起頭望著我,極富權(quán)威地搜尋我的眼睛。而這雙眼睛躲在厚厚的鏡片后面,好像布滿巖石的水潭中的小螃蟹。

“當(dāng)個倉庫保管員怎么樣?今天就可以上工。”她說。

“不是一件我真心喜歡的工作……”我猶猶豫豫地說??墒侵鼗毓聝涸旱哪铑^更讓人心煩。她把正潦潦草草寫著的那張卡片推到一邊,全然不顧我絕望的掙扎。

“不過,我愿意干?!蔽艺f。

“他們也許不會雇你,”她瞇細(xì)一雙蛤蟆眼,搜尋我的弱點。“不過,你可以試試?!彼^續(xù)說,睜開蛤蟆眼,在大街上吹來的氣流中一動不動,“在薩瑞山大街”。

為了節(jié)省公共汽車票錢,我一直步行到那兒。這是一個年久失修、破破爛爛、附帶倉庫的工廠。我從黑魆魆的樓梯井乘電梯上去。電梯很大,在相對的兩側(cè)都有門。它慢慢地、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叵蛏匣?,到四樓之后,吱吱嘎嘎地響著停了下來。我打開門,迎面就到了一間辦公室。辦公室一邊是一長溜柜臺,柜臺后面擺著三張桌子和一個老式保險柜。走廊盡頭有一個很大的車間,一排排女人坐在縫紉機后面工作著。我聽到從走廊傳來的縫紉機有節(jié)奏的震動聲,把木頭地板震得嗡嗡響。還飄過一股濃烈的、染料的咸味兒。

一個男人從柜臺后面向我走來。他有點駝背,個兒不高,大約五十多歲,雖然天氣很熱,白襯衫外面還套著一件淺藍(lán)色羊毛衫,系著一個蝴蝶結(jié)領(lǐng)結(jié)。他已經(jīng)謝頂,但尚有幾縷濃密的頭發(fā)耷拉在耳朵四周。他從一副金絲邊兒雙焦眼鏡上方直瞪瞪地望著我。

“我叫西默斯·歐陽。我是來干活兒的?!?

“噢,知道了。你說你叫什么名字?”

“西默斯·歐陽?!?

“一個滑稽的華人名字?!?

“我是澳大利亞人?!?

“當(dāng)然,你有一半華人血統(tǒng),我看得出來。你父親是華人?還是你母親?”

“我不知道,我是澳大利亞人。”

“這很不幸……不過,我們對你一視同仁,總得試用一段時間。”

他示意我跟著他沿走廊向里面走去。他走得很快。我跟在后頭邊走邊看那些在一排排機器后面干活兒的女人。她們大都人到中年,看起來像移民,抬起頭看我的時候,并未停止手上的工作,手指繼續(xù)朝縫紉機里送著衣料。我注意到有個姑娘神情莊重,長得頗有吸引力。她沒有看我,靈巧的手指繼續(xù)干著手里的活兒,勻稱的雙腿在機器下面緊緊并著,兩只光腳丫生了根似的踩在地板上。

“順便介紹一下,我是戈爾德先生?!彼麖膸讉€空紙箱子旁邊走過,把它們踢到一個架子下面,領(lǐng)我走進(jìn)庫房。這間庫房跟洗手間大小差不多。一摞摞紙板箱一直堆到頂棚。從那個小窗戶望出去,看得見鱗次櫛比的屋頂。我注意到外面的天空湛藍(lán)。

“先干這活兒,”戈爾德說,鼻梁上的雙焦眼鏡向我示意那些紙箱?!澳阋堰@兒清理干凈,”他踢了踢幾個箱子,“一會兒我讓卡洛斯幫你的忙。”

我把一摞摞箱子搬下來,先找出最大的,然后按玩中國智力游戲的辦法,由小到大一個套一個裝進(jìn)去。戈爾德站在門口看我,用食指把鼻梁上的眼鏡往上推了推??戳藥追昼娭螅坪鯇ξ腋傻幕顑哼€滿意,便回轉(zhuǎn)身揚長而去,目光在工人身上掃來掃去。女人們都低著頭伏案苦干,只有那個漂亮姑娘仍然直挺挺地坐在那兒,一張臉正對前方。戈爾德先生從她身邊走過時,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肩膀,戴著雙焦眼鏡的臉抽動著,現(xiàn)出一絲微笑。但她紋絲未動。

我干得很快,半小時就干完了那點兒活兒,于是開始仔細(xì)打量這間房子。因為我已經(jīng)把紙箱整整齊齊堆放在墻角,屋子看起來比先前大了兩倍。潮濕的、灰顏色的地板上到處都是老鼠屎。我把墻犄角、地板縫、天花板搜尋了個遍,也沒發(fā)現(xiàn)一個老鼠洞。我想戈爾德先生一定會為自己同時雇了個抓老鼠的人而高興。

我的一雙眼睛在墻壁上面掃來掃去,注意到一縷淡淡的光從一個墻角射了過來。這縷光只一閃便化為烏有,五分鐘以后又亮了起來。我挪開放在墻角的幾個箱子,看見這縷光是從和我的眼睛一樣高的一個窟窿里照進(jìn)來的。隔壁是個女洗手間。從這個窟窿望過去,洗手間里的景物盡收眼底。因為墻上那面鏡子的位置正好把我這堵墻那面的兩個角落都映照進(jìn)去。

一個塊頭挺大的女人從廁所隔間里挪了出來,慢慢地、十分笨拙地扯起內(nèi)衣,里外揪扯著短短的衣袖,在胳膊下面來回扇動著,往里拉了拉乳罩上的松緊帶兒,兩個乳房上下顫動,就像海洋里的浮標(biāo)。她沒有洗手就關(guān)了燈。

這當(dāng)兒,我覺得有人正盯著我?;剞D(zhuǎn)身,正好和一個公牛一樣健壯的漢子打了個照面兒。他的脖子和我的大腿一樣粗,黑乎乎的腦袋好像脖子的一部分。一雙小眼睛布滿血絲,塌鼻梁,仿佛被人砸了一斧子。

“你就是新來的伙計?我是卡洛斯?!边@位公牛一樣健壯的漢子說,從工裝褲里抽出一只熊掌似的手。

“西默斯·歐陽?!蔽艺f,注意到這個西班牙人的手握得特別緊。

“我是來幫你的,可你自個兒就都干完了?!彼敌χ?,又把手插回到工裝褲口袋里,“戈爾德先生認(rèn)為你干活兒是把好手。聽我的,你會有出頭之日的?!?

他把幾個箱子搬到他認(rèn)為最合適的地方,然后告訴我,應(yīng)當(dāng)作哪些工作。

“你可以先把地板上的老鼠屎鏟掉?!彼f,用靴子踢著地上的污漬,然后往這些紙箱子里放一些衛(wèi)生球,“搬一摞給姑娘們送去。她們會告訴你下一步做什么?!?

他朝著那個漂亮姑娘走去,在她身后停下腳步,和剛才上洗手間的大塊頭女人開玩笑。他朝姑娘的脊背點了點頭,大塊頭女人滿臉緋紅,大笑起來,似乎對他開的這個玩笑很感興趣。我開始用一個盒蓋刮地板上的老鼠屎。

就在這時,我仿佛聽見內(nèi)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說:“妥協(xié)和服從是你的祖宗留下來的品格。那些人,他們明白,自由是實用的東西,而非紙上談兵的空論?!蹦蔷拖癫シ爬吓f的錄音帶時噼噼啪啪的聲音,或者像燒火的聲音。我聽見自己心底的敵意在怒吼。

吃午飯的吋候,我已經(jīng)打掃干凈地板,并旦往每個箱子里放了一把衛(wèi)生球。戈爾德走進(jìn)庫房,朝箱子里面看了看,似乎面有喜色。

“把這些箱子給安娜送去,她會告訴你下一步做什么?!彼f,就像云開日出,臉上現(xiàn)出滿意的笑容。

他沒告訴我安娜是誰就走了。我搬著一摞箱子,向門口走去。在一排女工后面,看見那位胖太太。此時,我已經(jīng)覺得跟她挺熟了,說話時聲音里甚至有點兒居高臨下的感覺,這是我以前從未感覺到的一種力量。

“誰是安娜?”我問,直盯盯地望著她那張母牛一樣肥胖的臉。

她伸出一根手指,朝坐在她前頭那個長得挺迷人的姑娘指了指,然后把手伸到胳肢窩,又揪了一下乳罩上的松緊帶。到底是為了找個借口停下手里單調(diào)的工作休息一下,還是在我的凝視下有點不好意思就很難說了。我向安娜走去,這次膽子變小了。我看見她的一雙眼睛緊跟手指旁邊飛快跳動的針,睫毛慢慢地上下閃動。

“這些箱子放哪兒?”我在機器的喧鬧聲中扯開嗓門兒大聲問。她既沒抬頭也沒回答。我看見她把剛才做的那件羊毛衫從機器上取下來,又拿起一件,扯下縫在領(lǐng)口的“中國制造”的標(biāo)簽,從鐵盒子里拿出一個“戈爾德紡織公司”的標(biāo)簽開始往上縫。我又大聲問了一次。

這次她干完手里的活兒抬起頭看了看我,看見箱子之后,朝她那臺機器旁邊的一堆羊毛衫指了指。這種無禮的舉動使我生出被侮辱的感覺,同時又一次意識到我的孤獨,意識到橫在我和我接觸的所有人之間那條無法逾越的鴻溝。就好像我是一個傳染病患者,他們生怕染上我這種“外國病”。然而我竟能從這苦中取樂。

我開始往箱子里裝羊毛衫,一股憤懣之氣從胸中升起,覺得自己是一個被遺棄的人。

卡洛斯從過道走來,開始幫我裝羊毛衫,臉上掛著一絲微笑,似乎把一雙眼睛全部擠進(jìn)塌鼻梁里。

“安娜是個啞巴?!彼麖澭鹨槐а蛎罆r對我說。聽他這樣說,我不由得看了看安娜,突然明白,她的無禮正是她與我處境相似的一種表現(xiàn)。她也無法與人溝通。無限的荒漠淹沒了她的聲音,將它永久地保留在一片空寂之中。她的一雙眼睛注視了我大約一秒鐘,我們之間有了某種交流的可能。

墻上的電鈴響了,機器立刻停止轉(zhuǎn)動。女工們都伸手去取放在機器旁邊的手提包??逅拱岩晦蛎廊拥降匕迳稀0材纫擦嗥鹚氖痔岚耆兂闪肆硪桓蹦?,唇邊掛著一絲明朗的微笑,到洗手間去了。

“吃午飯了?!笨逅乖谶@突然降臨的寂靜之中說。我沒有買午餐,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女工們把凳子拉到一起,三個一堆五個一伙,吃她們帶來的三明治和水果??逅挂矞惲诉^去。我向辦公室走去,戈爾德先生的門鎖著。我走進(jìn)電梯,向樓下走去,心里感到一陣輕松。一個聲音對我說:“半小時的自由。對那些粗心大意的人,對那些半死不活的人,這半個小時有多么寶貴!”

我買了一個漢堡包回到工廠的時候,戈爾德正在等我。他關(guān)上電梯門,對我說:“下一次你應(yīng)當(dāng)帶午飯來。這樣更好,營養(yǎng)也更豐富一點。你可以來這兒吃?!?

他把我領(lǐng)進(jìn)他的辦公室。這是一間很小的屋子,堆滿賬本、一箱箱的羊毛衫和一捆捆的原料樣品。

“坐下吃吧?!彼f,推給我一把椅子,便走了出去,大敞著門。我坐在他的桌子前面,看見墻上掛著兩張裝在框子里的學(xué)位證書。證書用花哨的手寫體寫著:

謹(jǐn)以評議會的名義及其權(quán)威性,授予亞伯拉罕姆·芬戈爾德……

坐在這兩張給人以深刻印象的證書前面吃漢堡包的時候,我從鏡子里面看見戈爾德正從辦公室外面看我,金絲邊雙焦眼鏡后面的目光盯著我的后腦勺。電鈴又響了,午飯結(jié)束了。

午后的時間一點點過去,我又回到倉庫,準(zhǔn)備更多的紙箱包裝羊毛衫。這時,窗戶外面的天空濃云密布,從南邊傳來滾滾的雷聲。就在我繼續(xù)干活兒的時候,突然看見我那個秘密“窺視孔”又亮起燈光。這次我被一陣低沉的嗡嗡聲吸引過去。那是一種不成調(diào)子的哼哼聲,好像印度或者中國的音樂。我已經(jīng)為自己在“窺視孔”前面進(jìn)行觀察準(zhǔn)備了一個很好的“哨位”。四周都有硬紙板擋著,這樣我便處于一個很安全的位置,不管是誰走進(jìn)庫房都不會突然嚇我一跳。

我把目光集中到盥洗室的鏡子上面,看見安娜從廁所隔間走了出來。她一邊照鏡子,一邊用一只手把滿頭烏亮的黑發(fā)攏到腦后,嘴里哼著古怪的調(diào)子,一邊微笑地凝視著鏡子里的自己,一邊在鏡子旁邊走來走去。然后彎下腰開始脫長襪,把襪子一直卷到腳腕才揪下來,裝進(jìn)手提包。之后便開始脫襯衫。我看見她高聳的乳房在氖燈下顯得愈發(fā)白皙。她往臉上和胸上撩了一點水,連襯衫也沒穿就開始在手提包里摸索著找什么東西。她取出一管唇膏和一個小粉盒,化起妝來。

我激動不已。不是因為她沒穿上衣,而是她使用唇膏時那副樣子讓人心癢難耐。她噘起雙唇,做出一個橢圓形的吻,一雙眼睛在紅唇的映襯之下格外明亮。她抹唇膏時嘴里呼出團團熱氣,在鏡子上凝成一片水霧,她不得不往旁邊挪一挪,可是不一會兒,鏡子又變得水汽蒙蒙。她這一連串的動作,那若即若離的與鏡中的自己的親吻,那使她的臉在我的視線中變得朦朦朧朧的水汽,還有從她那張像井一般的嘴里發(fā)出的低沉的神諭,讓我興奮得難以自持。從聾啞人的痛苦與孤寂中升起的不成調(diào)調(diào)的音樂把我完全迷住了。

突然,我聽見身后傳來響動。我太出神了,根本沒有聽見卡洛斯走進(jìn)倉庫。他已經(jīng)挪開幾塊紙板,就站在我的背后,正惡狠狠地盯著我。

“歐陽,你真是個無恥的下流胚子!”他獰笑中混合著敵意和滿足。我立刻覺得渾身無力,在他那公牛一樣頂過來的腦袋面前,我的力量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把硬紙板堆回去,堵住那個窺視孔。

“我要找戈爾德先生要點兒油灰把這兒塞住?!彼f,示意我把之前堆在墻角的那摞紙箱搬走。

真高興,一天的工作就要結(jié)束了??逅归_始對我發(fā)號施令,好像他是這兒的主人。還讓我高興的是雨終于下起來了,大街上積著一層水。我盼望加入下班回家的工人組成的人海當(dāng)中,體驗被人流裹挾著,融入黑暗之中的感覺。

兩天之后,我辭了這份工作。我對戈爾德說自己中了彩票,用不著再干活兒了。他當(dāng)然不信,但我沒法兒吿訴他,我之所以辭職是因為卡洛斯堵了我的窺視孔,我已經(jīng)沒有必要再在這兒待下去了。

戈爾德對我的臨別贈言是:“這么說,你中了彩??晌覜]在報上見到你的名字。就這么回事兒。所以,你中彩,也就這么回事兒。你只是想走。你知道,我讓職業(yè)介紹所替我找人干這活兒的時候,特別強調(diào)要華人。因為華人值得別人尊重,他們干活兒賣力氣。可我看你不是這么回事兒。你跟其他人一個樣兒,沒有什么可值得尊敬的地方,沒有原則。我指望你的是……”

沒等他把話說完,我就溜進(jìn)電梯,關(guān)上門,按下去底層的按鈕。

實際情況是這樣的:

1.這條船不如我見過的那些船大。

2.這條船的主人是個紅頭發(fā)英國人,名叫莫里森。

3.為了買這張船票,他拿走我所有的錢。他說,我頭兩個星期挖的金子掙的錢就會是這點錢的兩倍多。

一踏上這條船的甲板,我就意識到遠(yuǎn)走他鄉(xiāng)的念頭把自己給出賣了。我的自由被禁錮在甲板下面的某個角落。人們枕著自己的包袱一個挨一個地躺在大統(tǒng)艙里。盡管有的面孔挺熟,但卻沒有任何人流露出要相認(rèn)的意思。

我們剛上船就被趕到甲板下面。有的人不習(xí)慣船上的梯子,跌倒在堅硬的地板上。一道巨大的鐵柵欄擋住了出口。在一片昏暗之中,我們聽見海水拍打船身的嘩嘩聲、頭頂傳來的木板的吱嘎聲和沉重的腳步聲。我們等了好幾個小時,神情嚴(yán)肅地相互打量著,很少說話。正午,大統(tǒng)艙變得悶熱起來。一束束陽光照射到我們中間。在這迷迷蒙蒙的光柱之間,人們有的橫躺豎臥,有的蹲在地上,等待輪船起錨開航。大伙兒都極力控制著顫抖的肌肉,不耐煩地等待這生命之旅的開始。

突然,一陣顛簸,船身傾斜,海水沖刷著船體,白帆升起,發(fā)出嘩嘩啦啦的響聲。船員用我們聽不懂的外國話大聲叫喊著。說來奇怪,就這樣,中國留在這些中國人臉上的印記漸漸消退。他們嘴角掛著微笑,眼前的經(jīng)歷變成未來永久的回憶。

我仿佛已經(jīng)置身于異國他鄉(xiāng)。人們悶悶不樂地看著艙口和柵欄,注視著可以看見的那部分桅桿、天空變幻不定的顏色和朵朵云彩。幾乎每一次的顛簸都會激起一陣尿的臊臭。有的人已經(jīng)開始嘔吐,我們當(dāng)中的幾位漁民對他們大加嘲笑。不時傳來浪花撞擊船板和風(fēng)帆的響聲。頭頂上是摞得很高的茶葉箱,用焦油浸泡過的繩子捆在柱子上。船艙里彌漫著茶葉的香氣,可是此刻已經(jīng)變得令人作嘔。

夜晚,人們點燃小小的火爐,把經(jīng)過精心計算的每天一份的大米和魚干倒在鍋里煮著吃。我的肚子咕咕直響。我沒有帶吃的,胃里翻騰得難受。船猛地一顛,不由得吐了起來,穢物從行李上流下來,一直流到地板縫里。我們一個緊挨一個,不可能把行李挪開,只好任憑褥墊在穢物里浸泡。我呻吟起來,出了一身冷汗,覺得靈魂離開了肉體。真奇怪,體驗死亡的滋味竟是如此容易。緊挨我的那個禿頂老人用胳膊碰了碰我,遞給我?guī)讐K用檸檬汁泡過的魚干。

“慢慢地嚼著吃?!彼f。

我用牙齒咬那橡皮條似的魚干,覺得魚干變成絲絲縷縷,檸檬汁使得熱乎乎的、直想干嘔的喉嚨清涼了許多,惡心的感覺被壓了下去。

人們頭腳相連睡在堅硬的地板上。我的臉離一雙枯黃的腳丫只有幾寸遠(yuǎn)。不知道誰的爐子上還有一點明滅不定的爐火,那雙腳丫子的皮膚反射出柔和的光,就像漆黑的森林里,透過濃密的樹葉灑下一縷陽光,照耀著兩個巨大的蘑菇。我想起母親的腳,正在泥土里腐爛。用不了幾年,就只剩下一堆骨頭,細(xì)長的腳趾折疊回去踩在腳底。真奇怪,就在我想起她走路時那副疼痛難當(dāng)?shù)臉幼訒r,竟也會贊嘆那雙穿著繡花鞋的三寸金蓮有多美。現(xiàn)在,這雙腳命中注定變成了考古學(xué)的奇觀,一個奇異王朝的遺物。

已是黎明。晨光透過鐵柵欄,斑斑駁駁地照了進(jìn)來。我睡得很好,盡管輪船不停地顛簸搖晃。看來廟里的修煉為我這次遠(yuǎn)航做了很好的準(zhǔn)備。一旦自我得到升華,適應(yīng)某種環(huán)境也就變得容易了?!安灰紒y想?!焙蜕袀冊?jīng)這樣告誡我。隨著一陣吱吱嘎嘎的響聲,鐵柵欄打開了。我們被允許爬上甲板透透氣。

我蹣跚著從船艙爬到甲板,突然覺得太陽那么的溫暖!起初,眼睛很難適應(yīng)外面強烈的陽光,漸漸地可以分辨出白色的木頭甲板、焦油繩和支索。這些繩索一直和頭頂老高的桅桿和橫梁相連。我沿著船舷顫巍巍地走著。別人也一樣,都把生命的活力重新注入自己的雙腿。今天,船行駛得更快了,或者只是因為我想早一點結(jié)束這次遠(yuǎn)航而生出的奇想?可是本能告訴我,不要光憑想象辦事,要從觀察中獲得真知,不要總讓想象先于現(xiàn)實,完成航程到達(dá)目的地。

就在我這樣思索的時候,我由往日的經(jīng)驗總結(jié)出一條特別的真理。我開始意識到,我的想象實際上是在嘗試如何強調(diào)自己的與眾不同。我的觀察又因為想象帶有濃厚的杜撰的色彩,而進(jìn)一步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事實上,為了活著完成這次遠(yuǎn)航,為了不至于被這塊南方陸地的危險所吞沒,我不應(yīng)當(dāng)與眾不同,而應(yīng)當(dāng)像別人那樣思索,像別人那樣行事。

輪船正緩慢地向前移動,就像浸泡在波峰浪谷里的一截圓木。船員們凝視著我們,用一種單調(diào)、古怪的語言說著什么,還不時笑出聲來。我們像一群茫然不知所措的螞蟻走來走去。我注意到他們的長相跟我們不同,服飾也不一樣??墒撬麄兊纳聿呐c面部特征同以前我在海邊見過的滿洲人和西伯利亞人沒有太大的區(qū)別。我們大部分是廣東人,身材瘦小??墒俏覀冎杏幸晃簧虾M?,比這條船上大部分英國人都高。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上海人是我們之中的另類。

我倚在甲板欄桿上,看大海張開大嘴吞噬我們這條船。從來不會真的吞掉,但總是拍打著它,濺起層層白沫。有時候,一個大浪打過來,船便會滑入大海的掌心,當(dāng)?shù)M(jìn)谷底的時候,我感覺自己仿佛看見云霧繚繞的大帽山就在身后,又想起父親正坐在屋子里。我在想,他是否已經(jīng)知道我的出走,是否知道,我已經(jīng)永遠(yuǎn)從他的生活中消失。

中午時分,他們發(fā)給我們每人一份大米和一份餅干。這將是今后幾個月我們在船上的主要食物。一位穿深藍(lán)色夾克衫的水手從放在甲板上的一個袋子里給我們分大米。我的幾個衣服口袋都裝滿了米。每次讓米粒從手指間流過時,總能找出幾個正在蠕動著的蟲子。我把它們都扔進(jìn)大海。他還塞給我一塊餅干。和別人一樣,瞅著這塊小小的餅干,無法想象它怎么能維持我們的生命。我們又被趕下船艙,梯子立刻被吊了上去。

回到昏暗的船艙,我發(fā)現(xiàn)那個老頭——夜里緊挨我睡的“鄰居”——沒挪窩還躺在地板上。他側(cè)身躺著,鼻子和嘴里流出一攤黏液和嘔吐的污物。我從桶里舀了一點水紿他洗了洗臉,這當(dāng)兒注意到他的呼吸很微弱。他朝我疲憊不堪地笑了笑。這次輪我給他吃東西了。可他不吃餅干,說他不餓。我只好給他煮了點粥,硬逼他吃了幾口。我得把他弄到甲板上才行。

從他滾燙的額頭和滿臉的汗水看出,他絕對不是暈船,而是生了病。我走到柵欄下面,對著頭頂?shù)奶炜沾舐暯泻???墒呛翢o用處,嗓子喊啞了也沒有人過來。這時,船艙里的人們開始生火做飯,煙霧彌漫,嗆得我連氣也喘不過來。大家都在嘟嘟噥噥地發(fā)牢騷。

突然,那個高個子上海人從他那堆鍋碗瓢盆中站起來,走到我的面前,用洪亮的方言建議,我可以踩著他的肩膀,爬到鐵欄桿上,吸引船員們的注意。要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輪船顛簸得越來越厲害,我不止一次跌下來,落在一個老漁民的飯鍋上。老頭的叫罵聲和我們的呼救聲混雜在一起,在船艙里回蕩。過了一會兒,鐵柵欄上出現(xiàn)一張俯瞰我們的臉。那是一張胡須蓬亂、怒氣沖沖的大臉。我連忙向他解釋船艙里發(fā)生的事情,但是毫無用處,那張臉很快便消失了。

我只好再回到那個角落。老頭透過煙霧,向我微笑。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因為沒工作而處于貧困之中,我相信在這期間聽到有人向我呼救的聲音。就在剛才還好像又聽到那喊聲。

我躺在一個公園里,為了躲避灼熱的陽光,把臉藏在一棵大樹濃密的樹蔭下面。我已經(jīng)失去了時間的概念。兩個老頭兒背靠樹干也在這兒坐著,中間放著一瓶酒。其中一個嘴對瓶口喝了一大口,另外一個好像已經(jīng)進(jìn)入夢鄉(xiāng)。半個小時之前,喝酒的老頭給了我一個三明治。我狼吞虎咽,只幾口便吃了個精光,可肚子還在咕咕叫。

另一棵樹下正在拍廣告。一位姑娘身穿裘皮大衣站在攝像機前,汗流浹背,卻面帶微笑。一個高個子金發(fā)男子站在她身邊,掏出一包香煙。他抽出一支,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那個姑娘依然面帶微笑,汗流浹背,貪婪地吸著男人嘴里吐出來的煙霧。

“好一個葛麗泰·嘉寶[8],伙計?!彼谎霾庇止嗔艘豢?,“真希望我也有個煙屁股抽抽?!?

我的目光越過迷蒙的暑氣中的那些歐洲樹木。炫目的陽光,二三十年代的景象散發(fā)出來的帶有霉味的悲涼,變了質(zhì)的酒的酸味;千年時空為歐洲的哭泣,蝴蝶拍打著翅膀表現(xiàn)出的怪誕色彩與運動。四處肆虐的實利主義。我真餓呀。

“等著撿煙頭吧,伙計。”

“來幾支免費的樣品怎么樣?”

“你不行,你這個沒用的老家伙?!?

“沒錯,就是這樣,沒錯?!?

“渾蛋?!?

“威利,醒醒,你這個老渾蛋。”

他搖了搖那位似乎睡著了的老頭。老頭縮作一團,倒在地上。

“他不出氣兒了,這個沒用的老家伙?!?

我的手指插在口袋里,那個姑娘還在冒汗,老頭的呼救聲不絕于耳。我向那架攝像機跑過去,大聲呼救,覺得背后的大燈泡把明亮、溫暖的光灑到我的身上??蛇@些都是我想象中的事情,但卻沒有真的去做。穿裘皮大衣的女郎面帶微笑望著我。我想扯開嗓門兒說點什么……

我的臉被已經(jīng)越過枝頭的太陽曬得暖融融的。是的,這正是我想干的事情——和她說幾句話??墒钦f什么呢?老頭還在搖晃躺在地上的伙計。他哭了起來,紅腫的眼睛涌出大滴大滴的淚珠,順著面頰潸潸流下。他瞥了我一眼,似乎想把威利的死歸咎于我。我從紙口袋里抽出一本書的時候,看見他的眼神里充滿了不信任。

“你這個該死的中國佬,滾!快哪兒來哪兒去!”

我想幫他的忙。我甚至想跑到那燈光和攝像機前頭??墒悄闱?,我不能。我懷里揣著這本書。是的,一本書。它阻斷了我的幻想,書中的文字讓我無法動彈。貧窮沒有種族界限。可是書,是的,書卻能把人區(qū)別開來。他恨我,因為我擁有這樣一本書。這是我人生的第一課——要學(xué)得大智若愚。這是使自己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方法。從那以后,我和人們相處得好了一些。

所以,我也有一種隱秘的人性之惡。我去逛書店,抽空讀那些能讀懂的書。經(jīng)常被人家攆出去,于是就偷書??墒沁@些零零星星的知識又意味著什么呢?深藏在我那個帆布包里的夢又是什么呢?埋頭于書本,我有一種安全感。我在構(gòu)想一幅沒頭沒尾的拼圖,一幅不斷擴充的拼圖,試圖主宰自己的世界。而現(xiàn)實生活成為障礙。經(jīng)驗有的真實,有的并不真實。在此期間,這個聲音一直呼喊著請求幫助。告訴我,只要肯幫忙,就能解除他的困境??靵戆桑旄吨T行動。

真奇怪,我竟生出把書賣給舊書店的沖動。真奇怪,我的感覺那么輕松,把所有經(jīng)歷拋到腦后,萬千思緒開始徜徉。到了火車站,我尋覓屬于我的列車,希望掉轉(zhuǎn)頭旅行——因為有一道命令從遙遠(yuǎn)的過去傳來。按照歷史的順序,完成了那幅拼圖。真奇怪,把錢遞到售票口的時候,我的心里充滿快樂!對售票員的目光報以同樣的凝視,而不是低下頭瞅鐵絲架子下面骯臟的木頭柜臺上的投幣口。

一列列火車開進(jìn)開出,宛若時間構(gòu)筑成的長廊。我走進(jìn)分隔間,覺得有點冷。向窗外凝視,已是一片漆黑。火車很豪華,就像大旅店的休息室,舒適、溫暖。漫漫長途,一往無前。你會一直向窗外極目遠(yuǎn)眺。坐公共汽車則不然。乘坐公共汽車旅行,距離總是太短。汽車?yán)锩妫藗冇醚劬涣魉枷搿D鞘且环N缺乏隱私,相互探尋的交通方式。人們經(jīng)常會凝視我。我想象著他們心里在想什么,于是發(fā)展出一套關(guān)于“凝視”的理論。有的凝視目光游移,飄忽不定,顯然沒見過什么世面。有的凝視則由咄咄逼人的氣勢演變?yōu)楹闷妗S薮赖娜藘A向于不怕難為情的、較為長久的凝視。通常,在我的想象之中,他們的精神世界極為簡單,些許屬于自己的想法就像荒野上散落著的幾塊巖石。坦率地講,聰明的人壓根兒就不死盯著看別人,不過有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們偷偷瞥你一眼。然后,那張臉又變得自以為是。那種自命不凡的人是最差勁的。他們通常都屬于某個社團,其思路大概這樣:

“那兒有個該死的中國人。他不屬于我們的社會,他玷污了我們的社會,除掉他,要是讓他進(jìn)來,就會有成千上萬的這種東西涌進(jìn)我們的社會。他們不會說我們的語言,也不會融入我們之中。”

這種自命不凡的人總是覺得自己受到某種威脅。他們不習(xí)慣于把握自己的思想。

坐火車就不一樣了?;疖嚪指糸g里很清凈,周圍的人屈指可數(shù)。不像公共汽車,你必須在眾目睽睽之下給司機付車錢,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下穿過過道,仿佛在做畸形人表演。而坐在火車?yán)锞蜎]有那種要聚眾滋擾的沖動。火車徐徐駛出車站。沒有人看我。我仿佛置身于一座充滿隱喻、漂浮的小島上,阻絕了現(xiàn)在;而往昔亦如墻一樣的潮水,堵截了我的去路。

我做了一個噩夢。不再身處黑洞洞的船里,也不再漂泊于大海之上。月亮很大,就像一個小孩兒手里提著的燈籠,拴在一根木棍上面。夜晚帶來種種熟悉的氣味;花兒散發(fā)出茶葉的清香,糞便居然散發(fā)著甜絲絲的氣味。大海吹來帶咸味兒的風(fēng),老人們抽煙時噴吐出嗆鼻子的煙味兒。種種熟悉的聲音。從很遠(yuǎn)的一口井里汲水,轆轤吱吱嘎嘎地響著,木桶不時撞著井邊。我已經(jīng)感覺到大地磁石般的吸引力,感覺到躺在床上從噩夢中清醒過來的快樂,感覺到夢想里升起的曙光。

挨我睡的那個老頭咳嗽、翻身。浪花的嘆息伴隨著老頭艱難的呼吸。我的胸口感到一種重壓。

黑暗中,幾乎看不出火車在移動。偶爾一點燈光一閃而過,將曠野的景色送到我的面前。燈光蜷縮在巨大的桉樹下,樹冠像黑色的云朵在夜空搖曳。火車在一個小站慢慢地停了下來。我看見一座農(nóng)舍,便向窗戶里面眺望。這是一個三口之家,正吃晚飯。桌子上鋪著紅格臺布?;秀敝g,我仿佛看見杰克、伊迪娜和我正在吃飯。我想不出有什么可說的,便往嘴里塞了個熱土豆。杰克頭上還戴著帽子,慢慢地咀嚼著滿嘴的食物,用他那超然的聲音說:“慢慢吃,孩子?!被疖嚳赃昕赃甑仨懼致叵蚯靶旭偂?

整整一夜,往事的回憶都像磁石吸鐵一樣,吸引著我的心。早晨,一輪紅日從光禿禿的山岡升起。月亮朦朦朧朧,低低地掛在大山那邊,然后就像化妝盒里的小鏡子又被裝回到手提包里一樣,驀地消失在夜幕中依然黝黑而清冷的山巒那邊。坐在我對面的那個女人嘆了一口氣,對著小鏡子做了個苦相,然后把它放回到手提包里。她搖搖晃晃站起來,像跳華爾茲舞似的向廁所慢慢走去。

列車?yán)^續(xù)向我們這個州的邊界駛?cè)?,速度很慢,簡直就是爬行。我感到一陣頭痛,又十分饑餓。我發(fā)現(xiàn)自己每到饑餓難忍的時候,就有一個執(zhí)拗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超越自我,就會變得意志更加堅強。”這句話是用漢語說出來的,伴隨著咔嚓咔嚓的雜音,就好像聽短波收音機一樣。

我上廁所,門上白色的旋鈕寫著“無人”,我便推門而入。沒想到那個女人還在。她坐在馬桶上,裙子撩起來裹在腰部,兩只手放在裙子下面,長筒襪也卷了下來。我把她嚇了一跳,濃妝艷抹的臉變得煞白。我趕緊關(guān)上門,與此同時聽見她“啊”地叫了一聲。門那邊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撞擊了一下。旋鈕咔嗒一聲,變成“有人”。我沿著過道又回到座位。窗外的景色突然換了一副模樣。烈日炎炎,滿眼荒涼的棕色和紅色的土地,盤根錯節(jié)的大樹。我在座位上又等了一會兒,那個女人沒回來,我也沒再看見她。

再上廁所時,里面空著,馬桶尚有余溫。我大便的時候,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心中升起,糞便從馬桶底部的窟窿“順流而下”,落到仿佛一幀幀膠片一閃而過的鐵軌枕木上。外面的世界接受了我的饋贈??蔹S的草葉和草籽宛如久旱的土地一樣干燥。我渾身火熱,滿臉通紅,潔凈而又強壯。在我的凝視之下,萬物都顯示出它的本來面目,沒有隱匿,沒有遮掩,沒有困惑。

火車放慢速度,駛?cè)脒@座小城的車站。我到站了,但并不覺得已經(jīng)到達(dá)了目的地?;疖囈恢甭掏痰匦旭?,似乎在永無止境地回退。一天結(jié)束了。我走下火車,站臺上死一樣地寂靜。我覺得渾身涼颼颼的。火車吭吭哧哧、吱吱嘎嘎,就像放映一部老式電影。

對于這座小鎮(zhèn),我至今記憶猶新。鎮(zhèn)子坐落在幾個老金礦附近的山腳下。我沿著一條大路向南走去。走了兩英里之后,向左拐,踏上一條漫長的、塵土飛揚的小路。這條路彎彎曲曲,一溜下坡,一直延伸到一片白色的沙灘。天氣已經(jīng)變涼,夜幕下,沙子看起來像雪。小路通向一片松林。樹木密密匝匝,高踞于我的頭頂之上。松針把小路覆蓋得模糊不清。我摸索著穿過一片林中空地,很快便看見一點燈光。一幢房子出現(xiàn)在眼前,昏暗中泛出白色,窗口射出一縷燈光,把溫馨射向到處都是松果的石頭地面上。想到這是什么人的私密處所,我感到有些不安。我吸了一口夜晚涼爽的空氣,敲了兩下門。一個身影在門那邊晃動。

很快,月亮就消失在一團濃重的烏云后面。這團云一直像一個黑色的蓋子,在月光下面滑行。風(fēng)越刮越猛,船劇烈地顛簸。被刮歪了的船桁旋轉(zhuǎn)著,帆兜著狂風(fēng),像憤怒的龍的兩肋起伏翻滾。突然,甲板上人聲大作,船開始隨著大浪左右搖晃,上下起伏,在我的想象中,那大浪一定沒等沖到船尾就已經(jīng)撞得粉碎。接著我便聽見大雨像在木板上脫谷一樣,沙沙沙地落在甲板上。人們緊緊抓住可以抓到手的任何一樣不滾動或者不滑動的東西。由于在極其狹小的空間裝了這么多的人,情況變得十分危急。原先睡在中間的人緊緊抓住睡在邊上的人,邊上的人就只好牢牢抓住捆茶葉箱的繩子。于是大家覺得,在外國的海面,在外國的船上,所有的人現(xiàn)在融為一個人,而且和船上的貨物緊緊連接在一起。想象中的金山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代之以億萬噸海水筑成的綠色的高山和絕壁。

突然,一個大浪向甲板撲來,以其巨大的力量打翻船上所有的東西。船傾斜著,情況萬分危急。左舷一定已經(jīng)陷入浪谷,瞬間被海水吞沒。船顛簸了一下,驟然減速,旋轉(zhuǎn)起來。接踵而來的浪頭——所幸這個浪頭比較小——打在船尾,千鈞一發(fā)之際,又使船漂浮起來。這時,我們幾乎是站立在船艙的板壁之上,海水像瀑布一樣從艙口涌入。然后,船又猛地跌回到原先的位置。捆茶葉箱的繩子一下子掙斷,一箱箱沉重的茶葉砸在我們身上。有的箱子摔破,人被埋到茶葉里面。大個子上海人掙扎著從人堆里爬起來,宛如海中巨獸,伸開兩只胳膊,攔擋繼續(xù)滾落下來的箱子。

混亂中,第一個大浪就把我扔到靠近船尾的地方。我被擠進(jìn)一大盤一大盤的麻繩里面,沒有被落下來的茶葉箱打中。我一直抓著那個老頭,用兩條胳膊護(hù)著他的頭。他好像已經(jīng)失去知覺。

風(fēng)暴漸漸停息,船停止了顛簸。我突然聞見衣服上散發(fā)出陣陣惡臭。原來,混亂中污水桶滾到我的身上,衣服沾滿糞便和嘔吐的穢物。我覺得一陣反胃,一個小時前吃下去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人們漸漸清醒過來,跌跌撞撞地從一片廢墟中爬出來,有的抱著腦袋,有的捂著胳膊,紛紛查看身上的傷口,誰也不說話。

天漸漸地亮了,大?;謴?fù)了平靜。躺在臭烘烘、亂糟糟的船艙里,我們聽見頭頂有人說話。艙口的鐵柵欄被吊了起來,放下一個臨時湊合的、蛇一樣的軟梯。人們開始緩慢地向上爬。不少人只有一條腿或者一條胳膊能動,就像一群慘遭踐踏的毛毛蟲,又爬回到大樹上面。

上海人和我一起把老頭抬上甲板,放到一堆被海水浸透的船帆上。水手們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也許是嫌我們身上有味兒。過了一會兒,一位身穿油布工裝、長得敦敦實實的矮個子走過來察看老頭,他打著手勢問我們,老頭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我比比畫畫地告訴他老頭還出氣兒。他不情愿地朝另外兩個人打了個手勢。那兩個家伙過來抬著老頭向船頭走去。

我倚著欄桿,凝視平靜的大海,發(fā)現(xiàn)世界竟是如此清澈!天空像水洗了似的干凈,明亮的太陽雖然沒有暖意,但是給我周圍的每一樣?xùn)|西都披上美麗的色彩。我好像正透過一塊玻璃看這個世界,而且很喜歡這種體驗。我在心里告訴自己,現(xiàn)在眼前的景色是通向永恒的一段旅程。

伊迪娜·格魯夫打開門,瞇細(xì)一雙近視眼看著我。她在門口那塊寫著“格魯夫?qū)\生兄弟”的銅牌旁邊站了半晌,向夜幕深處使勁兒瞅了瞅,然后又看了看我。她沒看清,也沒認(rèn)出我。我仔細(xì)打量她那張臉。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灰白,松散開來披在背后。她彎下腰吃力地瞅著,一縷銀絲滑落到肩頭。頭發(fā)很長,像馬鬃又直又漂亮。她的一雙眼睛依然清澈湛藍(lán)、神采亦亦,可是四周布滿皺紋,宛如羊群在兩泓清水周圍踩出條條小路。

她站在那兒,身穿藍(lán)色舊浴衣,直瞪瞪地望著我。我已經(jīng)忘記她比我矮不少。我黑色的身影高過她的一雙眼睛。突然黑暗中仿佛亮起一朵火花,她那布滿皺紋的臉化作一團溫暖的火焰。

“西默斯,”她充滿柔情地說,“西默斯,我親愛的孩子!”她驚喜地叫喊著,跑出來把我摟在懷里,捧起我的臉使勁兒地親。然后向后仰著身子,看著我,有點兒發(fā)窘。

“歡迎你回家?!彼f。

“你好,艾迪!”我邊說邊微笑著看她——老太太因為我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有點不知所措。我一直管她叫艾迪。我無法把她和“媽媽”這個稱呼聯(lián)系起來,盡管一時感情沖動我也可能這樣叫她。我知道自己把這個稱呼留給了那位深藏在心底的、憑空想象出來的人。與此相關(guān)的感情只是通過一種模糊的、下意識的感覺形成的:當(dāng)這塊土地的某些方面使我想起自己的空虛,或者當(dāng)風(fēng)的嘆息告訴我,她也在傾聽這風(fēng)的嘯吟。而且她一定在想我,想我是否還活在人世。

“快進(jìn)來,親愛的孩子,進(jìn)來!”伊迪娜說。她抓著我的胳膊,把我拉進(jìn)狹窄的門廳。我回轉(zhuǎn)身,讓她先過去的時候,我們倆的屁股碰到一起。她在前頭走著,我覺得從后面看她還那么年輕。浴衣勾勒出優(yōu)美的曲線,漂亮的銀發(fā)從肩頭瀑布般地流下。我心里想,酒精怎么一點兒沒有損害她那生氣蓬勃的步伐、敏捷的動作、挺直的腰板。她領(lǐng)我穿過走廊,走進(jìn)客廳。我立刻窺見了她的生活,認(rèn)出從前在她身上見過的種種印跡。

這間屋子就像被風(fēng)暴席卷了的一條大船的小客艙,到處都是空酒瓶子、舊報紙。毛衣針扎在毛線團里,吃晚飯的盤子扔在桌上,兩塊啃過的排骨像遠(yuǎn)古時代的遺物放在瓷罐里,刀叉交叉著壓在罐子下面??看皯舴胖鴰讉€打開蓋的舊箱子,里面塞著一團團的衣裳,有一件很華麗的裙子耷拉在箱子外面。那是主人從前風(fēng)流俊俏的一個標(biāo)記。就在我凝視這間屋子的時候,那個挺大的壁爐嗶剝作響,火星濺起,又落到舊地毯上,燒出一個個小窟窿,地板上仿佛點綴著黑紅相間的寶石。

“哎喲,你看起來挺不錯嘛!”伊迪娜說。她坐在沙發(fā)上,仰著脖子看我。我有點站立不穩(wěn),身體的重量交替移到兩只腳上。

“哦,快坐下。你現(xiàn)在是回家了!”她笑著說。笑聲中有一種濃重的喉音,讓人想起瑪蓮娜·迪特里茜[9]少有的笑聲。

我在她身邊坐下,環(huán)顧四周。她倒了兩杯白蘭地,遞給我一杯。

“但愿你喜歡白蘭地,”她說,“除了這玩意兒,我們別的什么也沒有。”

我納悶,除了她,這個“我們”還包括誰。可是我忍著沒問。我的手微微顫抖著接過那杯酒。她遞酒時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好像拿不定主意該不該把這杯酒給我,或者只是生怕灑了杯中物。

“謝謝。”我喃喃地說道,立刻把酒送到唇邊喝了一口,快咽到肚里時才說,“干杯!”這熱乎乎的液體讓我胸中的糾結(jié)頓時散去。

“現(xiàn)在,講講你的事兒吧。”她說,一邊咂著已經(jīng)空了的杯子里的最后幾滴白蘭地,一邊往緊裹了裹身上的浴衣。

于是我講了自己的狀況,解釋了我之所以杳無音訊的原因,告訴她我的種種經(jīng)歷。言語間我讓自己顯得頗有自知之明,且又十分謙虛,努力使自己的話語很得體,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與我設(shè)法為自己塑造的形象不相稱的破綻。實際上,恰恰是這些破綻才能更好地反映出我當(dāng)下的真實狀態(tài)。因為從根本上講,我是一個處處被防范的、毫無價值的人。我的心底滿是貧瘠、凄涼和空虛。

我注意到伊迪娜并沒有認(rèn)真地聽我講話。她左顧右盼,就好像十分警惕地注意某種超乎聲波的干擾。她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試圖找尋她剛剛離開的那個世界,一張臉隱匿到靈魂深處某個黑暗的角落,顯然她找到了那個世界。

意識到這簡直是對牛彈琴,我的聲音變成一種令人困倦的、單調(diào)的嗡嗡聲。突然,伊迪娜打斷我的話,用沙啞的聲音說:“去旅行!去旅行!”然后朝我微笑。我不知道她是故作神秘,還是一種讓人勵志的聰明,或者只是想給我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不過我對長者還是相當(dāng)尊敬。我把這句話當(dāng)作她已經(jīng)喝得醉醺醺時隨便給我的忠告。

一陣沉默,我發(fā)現(xiàn)她又陷入沉思。我還注意到屋子里另外一些東西堆在我旁邊的沙發(fā)上,摞在地板上、窗臺上,塞在椅子下面,或者打開放在餐具柜上。

書。幾百本書。以前我似乎從來沒有這樣清楚地意識到它們的存在。噼啪直響的爐火越發(fā)襯托得那些書寂然無聲?;鸸庠诖蜷_的書本上輕輕搖曳。遠(yuǎn)處一臺發(fā)電機傳來節(jié)奏鮮明的隆隆聲。書!我的肺像鼓滿風(fēng)的帆,我的心隨著發(fā)電機的節(jié)奏跳動。我覺得我正慢慢地融入另外一個世界。

“如果可以,我想在您這兒待兩個星期。”我對她說。

“你想在這兒待多久就待多久?!彼f,微笑著從沙發(fā)上站起來,隔著一堆書取香煙?!澳阆氤橐恢??”她問我,手指摸索著尋找金色煙盒上的按鈕。我告訴她我不抽煙。“你知道,只剩下一個人的時候,我喜歡抽支煙。”她繼續(xù)說,頗為熟練地在煙盒上輕輕地敲了幾下香煙,“抽支煙很不錯……是個伴兒……你該明白?!?

我一邊看她點煙,一邊點了點頭。她劃著一根火柴,點燃了叼在嘴角的香煙。

“我們以前從來不抽煙,杰克和我?!彼f著噴出一口煙,“可是現(xiàn)在……”她停下話頭,又噴出一口煙。好像忘了剛才想說的話,或者只是暗示我壓根兒就不該知道這些事情。我想起她用的“我們”這個字眼兒,感到杰克的精神還活在這里。他正在廚房,彎腰曲背地坐在火爐旁邊的桌子跟前,擦他的獵槍。伊迪娜望著廚房,布滿皺紋的臉上閃爍著生命的火光。

老人們都爬上甲板,祭奠風(fēng)神水神,祈求趕快風(fēng)平浪靜。他們尖聲號叫著,點燃一張張黃裱紙,向迎面吹拂的海風(fēng)扔去。船員們大惑不解,都懷著敬畏之情看這場儀式。不過他們極力阻止人們燒紙。有幾團火向比較低的船帆刮去。老人們惡狠狠地咒罵著,不讓船員干涉。

我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東西和此時此刻的感情頗為矛盾。我尊敬這些老人,可是又為他們舉行的這種儀式而發(fā)窘。我們正在駛向一個信仰基督教的國度。我對自己的同胞們所信仰的宗教持懷疑態(tài)度,對基督教也持同樣的態(tài)度。但是還沒有到那種連經(jīng)歷一下都不肯就斷然不相信的地步。

我是從一個自稱為傳教士的外國人那里學(xué)會這個道理的。他說我們的語言,去過我們村子。后來發(fā)生騷亂,被迫離開中國?;蛘哒f是我自己從他身上體會到這個道理,而不是他本人真的教會了我什么。因為他是個非常不好相處的人。但凡我對他所信仰的宗教稍加質(zhì)疑,他就大發(fā)雷霆。(他是葡萄牙人,性格十分暴躁。)他經(jīng)常給我講解他的教義。我洗耳恭聽,但是并不相信。他一有機會就攻擊我們祖先信仰的佛教和道教。在農(nóng)村,他是個極不受歡迎的人。有一次,我們一起在我父親的后花園里曬太陽。

“云山,”他直瞪瞪地望著我的眼睛說,“你應(yīng)當(dāng)為你自己祈禱,拯救你的靈魂。忘掉這個家庭的信仰,走自己的路?!比缓笏蝗徽f了一句法語,他總是這樣強調(diào)某個觀點:“不要人云亦云。”他邊說邊在我鼻尖兒底下?lián)u晃著食指。

他給我講他信仰的上帝——一位被異教徒釘在木頭橫梁上的先知。這種故事我們國家多的是。最重要的是,他的故事宣揚了一種人活著就要受苦受難的哲學(xué),而我并不準(zhǔn)備相信這樣的哲學(xué)。這是一種宿命論的、自我毀滅的、虛幻的東西。不過我發(fā)現(xiàn)它很有吸引力。我從中找到了對于自己內(nèi)心深處躁動不安的種種感情的解釋:我的憤世嫉俗,我和這個混沌世界最根本的交往,我的不負(fù)責(zé)任以及對孝道的擯棄(孔夫子學(xué)說的精髓)。這種受苦受難的哲學(xué)至少有一種超乎于這個混沌世界的戲劇性的、感動人的力量,從另一方面表現(xiàn)出佛教中“靜”的意義。這種力量使得主動地去遭受苦難成為可能,去面對充滿了雷霆、閃電和災(zāi)難的大千世界,去面對哭泣著的整個宇宙,并因此而產(chǎn)生出更堅定的信仰。

從另一方面講,這個葡萄牙人似乎肩負(fù)著分而治之、進(jìn)而征服的使命。關(guān)于這種受苦受難的哲學(xué),我還有許多東西要學(xué)。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練起了長跑。每天都要沿著房子附近松林中一條十字交叉的小路跑步。周圍的景色對于我沒有一樣是熟悉的。我好像已經(jīng)不記得童年時代曾經(jīng)在這里住過好幾年。一切都在變化,往昔好像覆蓋了一層新的皮膚。當(dāng)我踩著已經(jīng)死去的松針跑過那條小路,并且感覺到硌腳的松果時,我意識到另外一個“往昔”,一個深藏于土壤之中的“往昔”。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此處構(gòu)成全部歷史的開始,而我正處于這個過程的某一點上。

我被兩個惡魔驅(qū)趕著跑步。一個附著在軀體之上的惡魔,一直在當(dāng)下存在;另一個附著在思想之上的惡魔,隱匿著另外一種生活,只是想回首往事。我的感覺變得十分敏銳,思想也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集中。有時候,溫暖的早晨以其特有的氣味為我的跑步增添了色彩。松林中的一個地方散發(fā)著一股“戈爾德范伯”牌鉛筆的氣味,另一個地方散發(fā)著一股舊書的霉味——那種粗糙的毛邊書。有一段路從我們那幢房子一直通向小山,這條路在一塊巨石下面戛然而止。這兒散發(fā)著一股濃烈的墨水味兒。我懷疑這股甜絲絲的氣味來源于一個小水灣和水灣旁邊的灌木叢。不知道為什么,這氣味兒總讓我覺得肚子餓。

有一天早晨,我在回去的路上跑得比去時快兩倍,跑到后門時已經(jīng)累得汗流浹背,上氣不接下氣,而且頭暈?zāi)垦#瑴喩磔p飄飄。為了讓腿上緊繃繃的肌肉放松,我慢慢地向走廊那頭自己的房間走去。經(jīng)過伊迪娜的房間時,我無意中從半開著的門向里瞥了一眼,看見她正光著身子背朝我站著。窗口射進(jìn)一縷光,我從鏡子里面看見她那赤裸的身體,還看見用來系那滿頭銀絲的發(fā)帶纏繞著她的兩條大腿。我慌慌張張回到房間,一時間竟然無法斷定剛才看到的就是伊迪娜。她凝視自己身體的那副樣子又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突然間我明白了她的痛苦,憐憫之情油然而生,除了饑餓,忘記了心中所有的感覺。于是我又沿著走廊向廚房走去。她的門已經(jīng)緊緊關(guān)上。

有時候我在正午以前出去揀生火用的松果。我把松果扔進(jìn)籃子里面的時候,眼角的余光會看見森林里有什么東西在動——個黑魆魆的人影從樹枝后面走出來,穿過一塊林中空地,穿過森林黑色的“地板”,向遠(yuǎn)方走去。

我在學(xué)習(xí)英語,這是一種奇怪的語言,我不由自主地要學(xué)習(xí)。當(dāng)我聽到桅桿和繩索吱嘎亂響,當(dāng)我聽到呼嘯著的海浪急不可耐地?fù)湎蜉喆?,?dāng)我看到船尾卷起像瘋女人頭發(fā)一樣的飛沫,我便迎著風(fēng)像一個嘟嘟囔囔的沒牙老太太,忍不住說幾句半通不通、發(fā)音不準(zhǔn)的英語。是的,我就這樣,憑一時高興,不由自主地學(xué)習(xí)這種語言。

沒有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英國人特別熱衷于被他們稱之為服務(wù)的原則。他們似乎生來就懂得這個原則,長大受的也是這種教育,跟我們崇尚孝道一樣。只不過他們忠心耿耿服務(wù)的對象是他們的主人。普通英國人和我們清朝的官吏一樣,只要有機會,決不拒絕被人服侍。他們總覺得自己比仆人高出一頭。如果仆人是另外一個種族,這種優(yōu)越感就愈發(fā)強烈了??上г谒麄冎焊邭鈸P的時候,一點兒也不曾想到這樣一個事實:他們也在終生不懈地服侍高踞于他們之上的別的什么人。以此類推,誰頭上都有一個掌管他命運的人,直到國王。國王之上則是上帝和國家。就這樣一直循環(huán)下去。當(dāng)然,國王永遠(yuǎn)不會為乞丐服務(wù)。在這二者之間有上帝。上帝會承擔(dān)為窮人服務(wù)的責(zé)任。至少這是那位葡萄牙耶穌會會士告訴我的(他對英國人非常反感)。

船員中有位英國人似乎是位舉足輕重的特殊人物。他在甲板上發(fā)號施令,別人總是立刻遵照執(zhí)行。我就是在這個人身上開始運用關(guān)于服務(wù)的理論的。風(fēng)暴過后我?guī)椭謇砑装澹瑥囊桓焐习嶙吖蜗聛淼钠品K沁@條船的木匠。我開始跟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學(xué)著講英語。沒多久他就看出我這個人很能干點事情,而且很善于理解他的意圖。他以船員所特有沉穩(wěn)、從容的方式,比比畫畫打著手勢教我做事兒。他總是讓我反復(fù)做同一件事情,逐步擴大我的活動范圍,以免操之過急出現(xiàn)錯誤。幾個星期之后,我已經(jīng)學(xué)會英語最基礎(chǔ)的知識以及航海學(xué)最基本的常識。在我看來,這二者之間有許多相似之處,好像都是在充滿隱喻和形容詞的航海圖上標(biāo)一條必須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航線。

這樣,我便贏得了作為我們這群人的代言人的特權(quán)。完全是為了實用才學(xué)習(xí)這種語言的事實使我認(rèn)識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更著眼于茍且偷生,少了那么多對于理想主義和冒險的向往。這難道是尋找黃金的深遠(yuǎn)影響之一嗎?難道對于黃金的追求——這是構(gòu)成中國人理智的基礎(chǔ)之一——就意味著生活中除了實利主義再沒有別的東西嗎?母親躺在那里變成枯骨難道是因為她沉浸在那種激進(jìn)的思想之中的緣故嗎?我覺得我的忠誠被撕碎了,真希望我的思想在那種以“服務(wù)”理念為宗旨的學(xué)校中得到過訓(xùn)練。

有時候伊迪娜跟我一起去撿松果和樹枝。不管天氣多熱,她都披著斗篷。她總是邊走邊跟我談讀書的事情,不厭其煩地告訴我應(yīng)當(dāng)讀這本書或者讀那本書。有時候她還隨身帶本書,放在斗篷下面。碰到一棵濃蔭覆蓋的大樹,便坐下,從喜歡的書中選擇幾段,用清亮的聲音讀給我聽。我仔細(xì)地聽,心里生出一種想讀讀這本書的愿望??墒遣恢朗裁礀|西總使我望而卻步。

自從來這兒,我什么也沒讀。我覺得書里面有一種力量,一種把我吸引進(jìn)去的力量,一種我無法控制的力量。漸漸地,讀過的書在我的頭腦里凝聚起來,某些句子和短語常常在我眼前縈繞盤桓,成為制約我行為的準(zhǔn)則。

有一天,我對伊迪娜訴說了心中的焦慮。我們一起在松樹林里散步。我挎著筐子,她拿著書,書還是放在斗篷下面。我的筐子里有一架老式照相機。這架相機是從我住的那間屋子里的碗柜里面找到的。我一邊往相機里面裝膠卷,一邊告訴她某些話語在我身上表現(xiàn)出的神奇的力量,就像有一個聲音召喚我走上一條秘密的小路。我害怕自己是中了邪魔。伊迪娜看著我,明亮的眼睛不時瞥一眼我手里的相機。

“這么說,你也聽到那聲音了。”她嘆了一口氣,“我相信是這個地方的緣故。這兒太與世隔絕了。我倒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聽到這聲音便認(rèn)為是因為這里與世隔絕。當(dāng)然,我還有另外一種理論。”

“什么理論?”我頗感興趣地問道,朝那塊矩形取景玻璃片瞅了瞅。她背朝我,出現(xiàn)在玻璃上面。

“哦,你知道,兒童讀物可以激發(fā)孩子們的想象力,以至于最后搞得你連課本兒也不想看?!?

我不知道她說這話的意思,可還是點了點頭。

“我的意思是,如果一個小孩兒讀一篇童話故事,他或者她實際上是下意識地寫那本書。書中的文字變成孩子們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種經(jīng)歷。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同這種創(chuàng)造相比擬……我說清楚了嗎?”

一點兒也沒說清楚。可是伊迪娜的神情迷住了我。她以前從來不曾這樣講話。

“等你的年紀(jì)變得越來越大,”她繼續(xù)說,“自己的經(jīng)歷就變得更重要了。你拿自己的經(jīng)驗和書里講的道理做比較。于是你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作自由都受到那個無所不知的作者的限制。神話和故事因此而失去它們的新鮮之感,想象的源泉被玷污了?!?

我漸漸明白了她的意思。倘若我是一個未開化的原始人,一個土著居民,生活就是想象的一部分,反之則不成立。

伊迪娜彎腰揀起一個松果。

“書能給人一種潛移默化的影響,盡管書讀得越多,產(chǎn)生這種影響的困難越大。因為你實實在在是在消耗自己潛在的能力?!?

這個道理我懂,并且因此不寒而栗。我急于受到別人的影響。伊迪娜使我茅塞頓開。

“你聽到的那些聲音,”她說,在一塊很大的巖石上面坐了下來,“是你的所有前輩的經(jīng)驗積累。你承襲來的那些性格特征,其形成遠(yuǎn)遠(yuǎn)超過童年時代的印象,可以一直追溯到祖先的遺風(fēng)。你在傾聽自己那個種族想象力最原始的源泉。他們的思想意識、倫理道德,一點一滴地滲透下來,形成你的遺傳基因。你將不得不驗證一下,他們對你的想象力和你的感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影響。你聽到的那些話是祖先遺訓(xùn)的回音,是吸引到磁極上的鋼針……這就是我的理論。”

我的“遺傳工程”會是一種歷史的遺傳嗎?我的記憶是我的民族性格在無意識之中造成的嗎?我需要實實在在的東西指引我,一個信號,一個寫下來的字。

伊迪娜扯起斗篷的一角,我給她拍了一張照片。她看起來就像一只奇異的鳥,正要從巖石上面振翅高飛。她的理論在我的思想中打開一條通道。通過這條通道,我和處于優(yōu)勢的過去建立了聯(lián)系。真實和抽象的東西已經(jīng)開始相互交匯:我渴望吃到一碗米飯。

回家之后,我把伊迪娜的書抱了一摞,回到自己的房間。我讀啊,讀啊,書中的話在我的心中構(gòu)成一幅幅圖案,直到我做起白日夢。

我看見自己躺在床上讀書,周圍擺著三四本打開的書。我平常就是這個樣子——同時看三四本書。我從一本書跳到另外一本書上,把讀一本書時候的心境同另一本書連接到一起。過了一些日子,不同書本的細(xì)節(jié)都發(fā)生了內(nèi)在的聯(lián)系,于是我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每一本書產(chǎn)生的力量都帶著我跨越了那本書本身。不同的世界在我的面前打開大門。

我棲息于所有這些世界之中。

我就這樣讀著,腦袋發(fā)熱,好像正在發(fā)燒。肚子因為饑餓而咕咕直叫。我從書本之中站起來,走到那個老式梳妝臺跟前,對著鏡子照起來,看見自己面頰緋紅,腦袋細(xì)長,兩只招風(fēng)耳。我已經(jīng)完全忘記自己的長相,似乎正在凝視另外一個人,無法相信那就是我自己——身穿一件花格襯衫站在那兒,長頭發(fā)在耳朵后面卷曲著。我擺出不同的姿勢,側(cè)身站著想看看自己的側(cè)面像。別人看到的我莫非就是這副樣子嗎?我把鏡子傾斜過來,又?jǐn)[正。我的長相絕對是亞洲人的模樣。亞洲人長相的基本特征是什么呢?頭顱的形狀,眼皮的褶痕,皮膚的顏色。我的皮膚真是黃色的嗎?從鏡子里看,我和伊迪娜的皮膚沒有多大的區(qū)別。這也許是光線的緣故。

我把梳妝臺推到窗口,拉開窗簾,又把鏡子傾斜過來。沒想到因為沒有墻壁支撐,并且限制傾斜的角度,鏡子突然從鏡軸上滑下來,跌到地板上。我站在那兒,望著窗外的松樹。好一陣子,外面一片死寂,只有一只喜鵲嘰嘰喳喳地叫。我繞到梳妝臺后面,鏡子在木頭地板上碎成三大塊。我看見自己站在三個不同的平面上。

我撿起玻璃碎片,發(fā)現(xiàn)鏡子后面的木板也裂了縫。木板和玻璃之間有許多張挺漂亮的黃紙,撿起之后,便在手里散了架。看樣子這紙是什么人為了防止鏡面上的水銀分解或者害怕鏡子破裂而墊在里面的。我輕輕揭起紙片,發(fā)現(xiàn)上面有些模模糊糊的字跡。拿到明亮處才認(rèn)出是中文或者日文書法。那些字分布在紙張下部,黑色,像上下顛倒的花朵,像夾在玻璃和紙中間盛開的干花。

那位耶穌會信徒經(jīng)常記錄我們村里的人的面部特征。他跟我談過三四次話。我最后一次見他時,他忘記了拿筆記本。他是個馬大哈,經(jīng)常匆匆忙忙,一邊吃東西一邊跟人說話。他喝茶的時候從來不像我們這樣慢慢地品味兒,而是大口大口地喝著一飲而盡。我至今保存著他丟掉的那個筆記本。現(xiàn)在我差不多已經(jīng)能讀懂那上面的字了。他是用英文寫的。他說英語是一種很科學(xué)的語言。那些字寫在特別白的紙上。

頭發(fā):黑而且直。

皮膚的顏色:12。

鼻:直。

眼睛:3(與日本人相似,沒有蒙古人種的眼皮)。

耳朵:招風(fēng)耳,大。

下巴:突出。

頭骨:頭頂尖。

他說他是個業(yè)余人類學(xué)者。我經(jīng)常琢磨他這種研究的本意到底是什么。

我喊伊迪娜:“艾迪!”她不在家。我沿著環(huán)繞我們那幢房子的小路去找她?!鞍希 蔽液暗?。風(fēng)撕碎并刮走我手里拿著的黃紙。我連忙把剩下的幾張裝進(jìn)口袋。這紙?zhí)嗔?,?jīng)不起折騰,我得把它們夾在什么東西里面保存好。

“艾迪!”我大聲喊。松樹低下了頭。我走進(jìn)昏暗的樹林,一縷縷陽光跳蕩著,跟我一起劃破林中的黑暗。我分開臉前的樹枝,腳下的松果吱吱嘎嘎地響著。

密林深處有一個黑魆魆的身影。我向那個身影走去。風(fēng)越刮越大,掠過樹梢發(fā)出陣陣尖嘯。嘯聲之下,一切都籠罩著詭異的寂靜。松針不時扎一下我的眼睛。我直瞪瞪地望著那個黑魆魆的人影。不,是兩個身影。那個男人穿一件伐木工人常穿的夾克衫,趴在伊迪娜的身上。她閉著眼睛,臉上顯得很平靜。那個男人發(fā)出哼哼的聲音。伊迪娜光著的兩條腿輕輕搖動。我向后退入松林。她的斗篷鋪在地上,在微風(fēng)中瑟瑟抖動。男人從伊迪娜的身上翻滾下來,什么東西像濕乎乎的蘑菇閃著微光。斑駁的陽光照著這對情人。一枚松果像一顆手榴彈在我腳下發(fā)出一聲爆響。一只小鳥拍打著翅膀飛上一棵大樹。我的手插在口袋里,捏著那幾張紙,出了一手冷汗。

對這一切我似懂非懂,就像有什么東西重重地壓在胸口。我已經(jīng)不再是自由的了。感覺口袋里的紙就像一只舊錨上的鐵銹。

“云山病了?!?

我躺在甲板下面發(fā)著高燒。我把老頭的東西都?xì)w攏到一起。他的行李里除了瓶瓶罐罐、腥味很重的魚干,還有一些紙。那是一種很薄的黃紙。我還在那截挑行李用的空心竹子里找到一支筆。筆桿是竹子做的,筆頭選用上等狼毫。我拿起那根竹子挑行李的時候,聽見毛筆在里面嘩嘩啦啦地響。倒出來一看,還有一小袋銅錢。我頭痛,渾身發(fā)冷。

我從爐子里掏出些木炭,又倒了些水。過一會兒,將太多的水倒出,便剩下濃淡合適的墨汁,蘸著自制的墨汁在黃紙上寫了起來。不知道為什么這樣難受。別人好像都沒有生病。我頭痛,手顫抖。我寫道:“路漫漫兮,何時休!”

我要記下此時此刻的思想和發(fā)生的事情:

“今天,我們把老頭葬到大海。他的尸體用帆布包裹著。為了沉入海底,還拴了幾截舊錨鏈。大伙兒從船舷上緣把他推了下去。包裹好以前,我又看了看他那張臉。那臉就像蘑菇下面那一部分,黑黑的盡是皺褶。甲板上,人們都在談?wù)撘环N叫霍亂的疾病。”

我被隔離在船艙里。坐在鐵柵欄下面寫這些文字的時候,聽得見甲板上傳來英國人的說話聲。船長莫里森偶爾過來看我一眼。他很著急。聽他說話的口氣簡直要發(fā)瘋。

“路漫漫兮,何時休。”

我想有一張紙上寫的就是這幾個字。當(dāng)然,我不認(rèn)識中國字。似乎是一個姓華的人把這句話譯成了英語。從左到右,在每一個漢字下面注出英文的意思。不過只有把紙拿起來對著亮光才能看清。那字看起來是用鉛筆或者木炭寫上去,后來又擦掉的。也許是那位譯者改變了主意,或者覺得自己譯錯了。

“艾迪?”

“哦,親愛的孩子。”

“這附近還住著什么人嗎?”

“就我所知沒有。怎么了?”

“不怎么,只是有點兒納悶?!?

“你怎么問起這個?”

“我在森林里看見過一個人?!?

“也許是個流浪漢,常有這種人在這兒轉(zhuǎn)悠。”

“是個穿夾克衫的男人?!?

“我不知道。你最近見過他嗎?”

“昨天早晨還見過?!?

“在哪兒?”

“森林里,離那塊臥牛石不遠(yuǎn)。”

“你跑到臥牛石那兒去了?”

“我只是沿著林間小路在那一帶溜達(dá)了一會兒?!?

“什么時候?”

“上午,一定是快到中午的時候了?!?

“哦……”

“怎么?你認(rèn)識他?”

“也許是菲茨。”

“誰是菲茨?他叫什么名字?”

“是個到處找活兒干的工人。有時候來我們這兒劈木頭,還在這周圍給人家剪羊毛。”

“我把我房間里那面鏡子打碎了?!?

“怎么打碎的?”

“不知道,是從鏡軸上掉下來的。”

“能不能再用膠水粘起來?”

“根本不可能?!?

“沒關(guān)系,親愛的?!?

爐子里的劈柴嗶嗶剝剝地響著。伊迪娜正在讀書,頭也沒抬。

“艾迪?”

“怎么了?西默斯。”

“我在鏡子后面發(fā)現(xiàn)一些紙?!?

“這倒很有趣。什么樣的紙?”

“有人在上面寫了些中國字,或者諸如此類的什么東西?!?

“你認(rèn)識嗎?”

“我怎么能認(rèn)識呢!”

“哦,對。我忘了你不認(rèn)識中國字?!?

“連說也不會?!?

“你打算拿它們怎么辦?”

“不知道,這事兒挺神秘。”

“你總喜歡把什么都搞得那么神秘?!?

我不得不寫一些別人能看懂的東西。這條船上的中國人差不多都是文盲。

“所以,親愛的讀者,我要告訴你,我們這條船怎樣靠岸,補充食物和淡水;我們怎樣品嘗異國他鄉(xiāng)的水果——果肉在舌頭上面的感覺十分柔軟;那些皮膚黝黑、笑容明朗的當(dāng)?shù)厝嗽鯓託g迎我們。我還要告訴你,我們滿以為遠(yuǎn)航已到終點,沒成想還要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路程……”

“你也許永遠(yuǎn)無法想象,當(dāng)我們聽到關(guān)于維多利亞金礦的傳說時,心中涌起的激動與痛苦。聽說,那地方的人經(jīng)常被金塊絆倒在地上,被巨大的金礦石碰破腳趾頭??上覀円呀?jīng)在海上漂泊了四個多月,旅途的終點還是連影兒也沒有。這就使我們加倍地痛苦。不過,我完全失去了時間的概念?,F(xiàn)在已經(jīng)好幾天了,我完全靠鴉片退燒,身上的汗水像冰一樣刺骨。思想在這塊冰冷的荒漠變得非常遲鈍?!?

“靠岸之后兩天,船長把我喊到甲板上面。他先問我——用混雜著中國話的英語——是不是還在生病。他皺著一雙濃眉,十分仔細(xì)地打量我。我回答說,補充食物和淡水,我覺得好多了。他問我,大伙兒對這次遠(yuǎn)航有什么看法?我說,沒什么看法。他說,告訴他們,我們的路程已經(jīng)沒有多遠(yuǎn)了。再有幾個星期就能看到‘南大陸’的西岸了?!?

“大伙兒聽了這個消息十分高興,都拿出為了前面更艱苦、更漫長的旅程,小心翼翼保存了好長時間沒舍得吃的東西。那天晚上,我們蘸著姜絲,伴著蔬菜吃了儲藏在油罐子里的鴨塊。我們甚至喝了米酒,為黃金、健康和好運氣相互干杯?!?

“不知道為什么,我無法分享他們的喜悅。會不會因為我覺得起航比到達(dá)蘊藏更大的快樂?我的旅行難道永遠(yuǎn)沒有終點?”

發(fā)放地:悉尼。

日期:2月2日。

我向政府申請再發(fā)給我一本護(hù)照。發(fā)放護(hù)照辦公室的一位先生因為我沒有妥善保存先前那本,補發(fā)之前好一頓教訓(xùn)。他問我為什么要在辦理簽證的那幾頁上記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他說,我這樣做是違反了國家法令。到底違反了哪一條,他自個兒也說不上。

我一直想,一定是難以抑制的心理沖動支配我把自己的思想潦潦草草寫在手邊任何一張紙上。那本護(hù)照似乎非常適合派這種用場。我總是隨身攜帶,寸步不離。我不能讓我的身份證明逃脫我的手心兒。我似乎一直被另外一個自我威脅著。也許是紙里的水印吸引了我,或者是那幾頁上印著與紙幣相似的波紋,叫我想入非非。要么就是那上面的盾形紋章給了我一種手執(zhí)權(quán)柄的感覺。

在標(biāo)有“評語”的那一頁,我抄下我的醫(yī)生讓我轉(zhuǎn)診時寫的病歷:“該病人機體健康,但是患有Hume's綜合癥。不能區(qū)分或者識別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他還患有衰老癥。比如頭發(fā)變白,皮膚多皺褶。血壓正常。他自述幻聽,而且很難捕捉到自己的思想?!?

我的照片已經(jīng)不大像我了。長相和年紀(jì)很不相稱。這一點也許同時賦予了我一種權(quán)威。

云山的日記,真實的部分和想象的部分已經(jīng)融合到一起。請注意,我已經(jīng)開始用引號標(biāo)出他說的話。這使我非常興奮。不只因為我是此舉的“始作俑者”,還因為他的那些故事完全占據(jù)了我的心靈。

“上帝,我餓了,真想吃又甜又酸的豬肉。不過我不想把話題岔開,還是讓我講講在‘雙樹林’度過的那幾年吧?!?

“伊迪娜把她知道的東西都教給了我,大概用了整整三年。她指定我必讀的書,教給我寫傳記文學(xué)和翻譯詩的技巧。她發(fā)現(xiàn)我很愛文學(xué)之后,建議我參加統(tǒng)考,并且爭取獲得獎學(xué)金。她也許認(rèn)為,當(dāng)教師可以醫(yī)治我陷入迷茫的神經(jīng)?!?

“親愛的讀者,不要誤解我的焦急。當(dāng)我第一次看見左舷欄桿上微弱的紅光,我的心臟確實加快了跳動。我的胃也因為激動而劇烈地翻騰。那象征吉祥的朝陽在這塊土地的一側(cè)灑滿金光。毫無疑問,這樣的溫暖和光明一定預(yù)示著前面的道路將更平坦。風(fēng)平浪靜,備受折磨的精神終將找到一個歸宿?!?

我得去會見幾個人。他們還沒有決定是否讓我當(dāng)教師,要讓我先參加一次閱讀測試(后來我才知道,這種測試是專門為外國人準(zhǔn)備的)。

我坐了好長時間的火車。對面是一位土著女人,一邊哼著什么小曲兒,一邊微笑,盡管咳嗽得很厲害。我注意到她的手絹上血跡斑斑。一個土著人,一個外國人,我們倆身上有某種共同點。

進(jìn)城之后,我走進(jìn)一家書店,在書架之間瀏覽、消磨時間。我買了一本卡夫卡寫的《審判》。我覺得有點惡心,胃里翻騰著直想吐。他們干嗎要測驗我的閱讀能力?書上印的那些字難道能在我眼前亂作一團?難道我能滔滔不絕地念出一大串高深莫測的中文?難道圣靈降臨節(jié)的神靈能突然造訪我,并且教會我好幾國語言?

我找到了那幢樓。它占了整整一大排,有十幾個入口??墒怯械纳现i,有的擋著很大的垃圾桶和裝廢紙的麻袋。我繞到樓后,那兒的門也鎖著。也許我來的日子不對?一位廚師模樣的人推著一小推車茶杯,沿著狹窄的甬道走了過來。我問他辦公室在哪兒。他看了看我,搖了搖頭,把手推車靠在墻上。然后停下腳步,解開圍裙,把手伸到骯臟的背心里撓了撓,朝右面的一扇門指了一下。

吱吱扭扭的電梯把我送上二樓。一位接待員向我微笑著,指了指接待室外面的一張椅子。四個亞洲青年靠墻坐著。我有點緊張地朝他們笑了笑。有一位正捧著一本《時尚》雜志大聲朗讀著。他嘴巴張得老大,吃力地咬著每一個字。

我是第一個被叫進(jìn)去的。我走進(jìn)與他們相對的那個房間時,四個年輕人都眼巴巴地望著我。桌子后面坐著三個人,眼前堆放著書和紙。坐在中間的那位皺著眉頭指了指桌子前面那張椅子,另外兩位擺弄著手里那幾張紙,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他們俯身向前的時候,椅子吱吱嘎嘎地響著。坐在中間的那個男人似乎從衣袋里尋找什么。他是挎了一個手槍皮套,還是穿著背帶褲子就不得而知了。他掏出一副眼鏡,咔嚓一聲把兩條眼鏡腿兒合上,然后又分開,放在桌子上面。

“你叫……”

“西默斯·歐陽。”

“這是個很古怪的名字,是嗎?”

我搖了搖頭,不知道是不是古怪。也不知道這兒是不是“非澳大利亞人活動委員會”。

另外那兩個人從紙上抬起頭。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眼鏡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你準(zhǔn)備學(xué)習(xí)什么?”

“哦,我想學(xué)漢語。”

他們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很抱歉,你得從另外兩個科目中挑選了,我們不準(zhǔn)備開漢語。你還有什么選擇呢?”

我不知道。我對此毫無準(zhǔn)備。我向窗外望去,看見發(fā)電站巨大的煙囪。那是奧斯克維茨。親愛的伊迪娜,我很快就回家了。

椅子吱吱扭扭響著。我睜大眼睛,看起來一定是一副智力低下的傻樣。瞧,我的眼睛是藍(lán)的。我在向他們炫耀。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向地方政府申請獎學(xué)金時,他們錯把我當(dāng)成中國人。

“你喜歡學(xué)習(xí)語言嗎?”坐在中間的男人繼續(xù)問。

“我想……談不上特別喜歡?!?

“法語怎么樣?我們非常缺法語老師?!?

“好吧……”

“那給你登記法語和歷史。請朗讀你面前那本書中的選段?!?

那本書已經(jīng)翻到第一百六十頁。那一頁的標(biāo)題是“黃種人”,我開始朗讀。我把r發(fā)成卷舌音,發(fā)a時舌面抬得很高,還把p發(fā)成b。總之,我的發(fā)音很像女王。

“發(fā)現(xiàn)黃金之前,澳大利亞幾乎沒有什么中國人??墒堑搅松鲜兰o(jì)五十年代,黃種人像潮水一樣涌入,簡直要淹沒我們的國家。白人把這一切部分地歸咎于人們在中國港口散布謠言,說這里是發(fā)財走運的好地方……”

“謝謝,就念到這兒?!?

我走了出去??繅σ涣锼碾p眼睛緊張地望著我。

四個星期以后,我通過筆試。他們給我寄來一封信,通知我已經(jīng)獲得獎學(xué)金。

“海岸線似乎總也走不到頭。昨天我看到被海浪沖刷的懸崖。我們的船離海岸很近,有好幾次我擔(dān)心它會撞到那巨大的石壁上面。有一次我們的船向石壁照直開過去,一剎那我竟希望它能真的撞上去。我急于在形體上成為這個國家的一部分。我覺得這兀然屹立的峭壁對于我既是難以逾越的屛障,又是固若金湯的城墻。說它是難以逾越的屏障,因為從海上永遠(yuǎn)無法突破它;說它是固若金湯的城墻,因為在我的想象之中,已經(jīng)到了峭壁那邊,正站在懸崖上,眺望大海,生怕腳下的石壁被海浪沖破。我覺得自己既是外國人,又是當(dāng)?shù)厝恕R苍S因為我生怕受到這嶄新的生活的威脅?!?

“我想起父親,坐在家里聽花瓣落在石板上的聲音。”

云山,我已經(jīng)從你的簽名中發(fā)現(xiàn)了某種神韻。在你的筆下,它像一座高聳入云的山。那豎著的三畫顯示了你的膽略和氣魄。這是不是你那充滿活力的自我的一種表現(xiàn)呢?你害怕你的個性被剝奪嗎?

就這樣,你正在發(fā)現(xiàn)一塊新大陸,同時也正在發(fā)現(xiàn)你自己。你不斷修正自己的觀點,不斷改變自己的姿勢。你從異國他鄉(xiāng)帶來的習(xí)俗、心態(tài)、文化背景能保留多少,又要失去多少?你的遠(yuǎn)航是否就是你正在實施的變革?是向我這樣一個人的過渡?你已經(jīng)開始學(xué)習(xí)英語,我也在學(xué)習(xí)漢語。我們能通過這樣的“校正”相互了解嗎?

“要想在維多利亞登陸必須交納人頭稅。聽了這個消息伙伴們個個臉色大變。用‘朵朵花瓣紛紛下’這句話形容當(dāng)時的情景真是再恰當(dāng)不過了。莫里森在甲板上踱來踱去,極力向我解釋?!?

“‘每位中國移民必須交十英鎊才能上岸。不過我們可以商量一下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在龜青灣登陸,從那兒上岸之后,步行不遠(yuǎn)就是金礦,你們這些人都會成為富翁。辛苦點兒也值得,你說是嗎?你們誰也掏不起這筆稅金,他們和我要錢。現(xiàn)在你告訴大伙兒不要著急?!?

“他的聲音縹縹緲緲,就像念一篇背會了的講話稿。我極力把他說這番話時那種拘謹(jǐn)?shù)恼Z氣翻譯出來。大伙兒聽了臉上現(xiàn)出一種混雜著無法理解和不愿意相信的表情。他們看起來像一群被人欺騙的賭徒。”

“我們的船轉(zhuǎn)向右舷方向逆風(fēng)行駛。天氣很好,暖融融的,沒有一絲云彩。海岸帶著不祥的預(yù)兆朦朦朧朧地出現(xiàn)了。我們橫風(fēng)行駛了好長一段路程,然后搶風(fēng)調(diào)向。帆頂著風(fēng),發(fā)出很大的噼啪聲。甲板上滾過一陣低沉的隆隆聲,然后響起一種好像篩什么東西的沙沙聲和一聲嘆息。這嘆息卻并非來自那些焦急地眺望海岸的人們。船放慢速度,開始傾斜。突然,傳來一陣可怕的碰撞聲和碎裂聲。船帆像扎破了的氣球,驟然之間變成一塊塊無精打采的破布。人們都大叫起來,水溢滿船艙,木頭漂浮起來。我像別人一樣沖過去拿我的東西。人們把拖到甲板上面的茶葉箱子當(dāng)作救生艇。”

“這是1857年2月的第二天,天上沒有一絲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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