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候鳥》 別樣人生
- 候鳥·縈系中國
- (澳)布萊恩·卡斯特羅
- 12320字
- 2020-05-18 18:18:15
廣東,1856年。
我叫羅云山,是從大帽山得名,那座山也叫大霧山。按照中國人的標準,它不能算高,可是終年云霧繚繞,即使最晴朗的日子,也沒有人從遠處看到過它的山頂。村里人都說,佛祖就住在山頂,在那里淡然地注視著山下的村落。如果你從東面爬山,就會看見巖石上有座廟宇兀然而立。廟里有座巨大的石雕佛像。誰也不可以爬到比這座廟更高的地方,否則就是對神的不敬,更糟糕的是,這會帶來厄運。
我爬到過比那座寺廟更高的地方,還一直爬到山頂,感受了云彩的潮濕。年輕的時候,我一次又一次地爬到山頂,在那里找到寧靜。我還發現過別的攀登者留下的蹤跡:吃了一半的用香蕉葉子包起來的米飯和蔬菜、魚骨頭,還有凍結在一起的人的糞便。
那時候我是個年輕的教師,對于生活我有某種離經叛道的理解。那個年代,成為教師就意味著你和上天之間有著某種精神聯系。在無知者的眼里,你的話就是金科玉律。因為你有知識、有力量,大家便指望你能夠挑戰那些禁錮蒙昧者的規矩。我是介乎于僧人和辦事員之間的一個角色——在村公所代理父親處理一些雞毛蒜皮的民事糾紛。廟里的僧人教過我如何修行,我們家是省里的名門望族之一。
我的父親是那種身穿長衫的小知識分子,他靠從村民那里收取地租過活,我便成了他的收租人。天氣好的時候,我就徒步來往于村莊之間的塊塊農田;下雨的時候便坐在轎子里,耳邊是轎夫呱唧呱唧的腳步聲。和外面濃重的潮氣相比,轎子里散發的那股陳腐的香味兒算不上難聞。長長的轎桿和轎夫們一顛一顛的光脊梁上水珠閃閃,汗味撲鼻。轎子后面是一輛獨輪車,滿載著一袋袋稻谷、吱哇亂叫的豬和拍打著翅膀的鴨子。
父親懷抱煙槍坐在家里。還沒進門,就能聞見從他房間里飄出一股甜絲絲的煙味兒。夏天,微風吹過,門上掛著的鈴鐺發出丁零丁零的響聲,系在上面細長的符瑟瑟抖動。
父親身穿精工繡制的長袍,伸出一只手打個手勢叫我進去。有時候則把手心對著我,示意不要說話,咂著嘴,拿出煙槍,深深地吸一口氣。煙槍咝咝啦啦地響著,他會說:
“茉莉凋零,花落無聲。”
我對他的癖好表示接受。我沒有時間吟詩作賦,也沒有其他類似的雅興。在這方面我具有廣東人的稟性。我們喜歡做生意,希望發跡。我們為貿易、買賣、稻谷的斤數而生存——這是大社會和小社區的基礎。像父親這樣的詩人是個例外。這是命運對他的偏愛。食不果腹的農民很少有人成為詩人。
在等父親沉默半分鐘之后,我便開始報賬:地租每畝收回二十斤稻谷,此外還有六只鴨子,兩口小豬。
父親聽了總是點頭微笑,我也總是隨即退下,去做別的事情。
我每兩個月都要到海邊去玩一次。我總是滿懷熱情盼望這樣的旅行。我愛大海。山巒連綿逶迤,光禿禿的巖石星羅棋布,一直延伸到海面。海風吹拂著海岬,海水刺痛我的面頰。我把這種種感覺都珍藏在心底。這是我的財富,宛若容納著新奇與喜悅的密室。可是現在我意識到,曾經教給我那么多生活真諦的大海,最終扼殺了我的好奇心,把我引向一種毫無意義的生活,使我相信盡管人類試圖理解世界的終極本質,然而其認知卻總是無法超越自身的局限。
悉尼
姓名:西默斯·歐陽
出生時間與地點:
身高:
眼睛的顏色:
頭發的顏色:
明顯特征:
我的護照放在桌子上面,幾頁白紙上印著VISAS的字樣。這幾張紙激起我無窮的想象,手里的鉛筆微微顫抖,旅行就要從這里開始了!
我旁邊還放著一本殘缺不全的日記,是我很久以前發現的。它像深藏在記憶里殘留的夢。我曾經一遍又一遍地讀這本日記,一遍又一遍地翻譯那些文字,一筆一畫地辨認那些中國字,猜測其中的意思,琢磨潛藏的含義。我覺得作者筆下描寫的環境那么親切,我簡直就是一百多年前寫下這一切的那個人的翻版。他不但和我的處境相似,而且,令我深感不安的是,我們的文風、遣詞造句的習慣以及文章的節奏感也幾乎完全相同。唯一的不同是,與我的狂熱和焦慮相比,他表現得更加淡定。當然,這也許只是蘊含在他那清秀的毛筆字中一種虛假的冷靜。也許這得歸咎于那種正在衰退的語言所經歷的歲月的磨蝕和翻譯的欠缺。
然而,為什么因為他的風格對我產生了影響我就焦灼不安?為什么隨身攜帶這本紙張已經發黃并且磨得薄如蟬翼的日記我會生出負疚之感?(我已經用塑料薄膜把它小心翼翼地包了起來。)也許因為這些昔日的紙片使我對另外一種生活產生了責任感,要求我老老實實把一切都寫出來。可是當那么多幻覺——因為強加給自己孤獨而產生的幻覺——已經把我搞得心煩意亂的時候,又怎能做到這一點呢?有時候被Doppelganger[4]困擾時,我也試圖將它驅出體外。我想象火焰吞沒了那些發脆的紙片,這段歷史隨著煙霧繚繞盤桓升至天際。可是那些發黃的紙張再一次拒絕消失。因此,我至今還像護身符一樣,把它帶在身邊,同我一起開始人生的另一段旅程。
黃昏,從玻璃窗那邊傳來孩子們嘰嘰喳喳的說話聲。樹影和光斑在窗簾上搖曳,強風一個勁兒地吹。我希望不要下雨。涼爽中有一種陌生:那樹葉、那準備揭示其奧秘的夜色,那莊嚴氣氛中所有的芳香。在這傍晚的凄涼之中,我感覺到遠行的夢已然栩栩如生。
日記寫到這里,我想起那個大旱之年第一次到海邊游玩的情景。直到那次遠足之前,我的思想一直被我們那座小村莊禁錮著,像落入陷阱的老虎,只能在籠子里轉來轉去。有時晚上回家,在屋子黑魆魆的角落,常看見母親的身影。自從生病,她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坐著,等待自己的思想重新組合,再表達出來,探尋何處是孤獨的盡頭。我的心常常因痛苦而怒吼——世界竟然會把她這樣嚴密地封閉起來!
我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看見大海的情景。它那柔和的綠色像田野一樣伸展到遠方的地平線。以前,我這雙眼睛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的遼闊的景象。我相信自己找到了通往另外一個世界的大門。然后我看見下面的港口,就像被大海吐出來又扔在海灘上的什么玩意兒。小鎮是由層層疊疊的窩棚、簡陋的小屋、年久失修的二層木頭小樓組成的“大雜燴”。狹窄的小巷和大街毫無規則地交錯著。有的巷子拐來拐去又拐回到原來的地方,就像倒著走路的人一樣。這里的居民被貧窮困擾,好斗、多疑。小孩子在大街上到處拉屎撒尿。老頭子因為年事已高,更肆無忌憚地站在墻角撒尿,黃顏色的細流從作成筒狀的手掌間流出。
每到港口一次,我都注意到人們臉上的表情顯得愈發絕望。以前他們總愛盯著陌生人看,現在卻回避和我的目光接觸。他們低著頭、弓著腰,只管想自己的心事。
一個下雨天,我正從轎子里看過往的行人,一個乞丐走了過來,伸出臟兮兮的手扯住我的袖子,磕磕絆絆地跟在轎子旁邊,一只瞎眼睛淚水迷離,盯著我的臉。我甩開他的手,讓轎夫快走。乞丐也加快腳步,禿腦袋在我旁邊一顛一顛。我向后仰了一下身子,想找一枚銅錢。可是后來又猶豫了,內心陷入矛盾。乞丐叫罵著,禿腦袋消失了。
濕漉漉的大街上到處都是水洼。轎夫甩掉大聲叫罵著的乞丐,避開潮濕的墻壁,把我抬到一座木頭房子前面。這便是我此行的目的地。這座房子坐落在小城盡頭一堵紅石頭墻下,門臉兒上用紅油漆寫著父親的生意合伙人的名字:
船具商店
業主:索阿發
黑魆魆的店鋪里,有什么東西在晃動——墻角,人的肌膚發出幽幽的光。一個身影從一盤盤巨大的繩索中間向我走來。等我的眼睛漸漸習慣了黑暗,才看出是一個懷里抱著孩子的女人。她那烏黑的頭發梳成兩條很粗的辮子,像蛇一樣垂在胸前。一個嬰兒蜷縮在“蛇”的中間,緊貼一只下垂的乳房睡著了。紅腫的乳頭閃著微光。這是阿發的妻子。她朝我點了點頭,微微一笑,雙唇綻開一彎“新月”,露出一溜金牙。
“哎喲,云山,你來的可不是時候。”
我不知道她這話什么意思。
“那么,我一會兒再來。”
她不是說我打攪了正在睡覺的嬰兒。她朝門外努了努嘴。
“城里出事了,來了些洋鬼子兵!”
嬰兒扭動著身子哭了起來。外面,轎夫們正在下棋。他們蹲在地上,叫喊著,互相拍打著脊背。
“你母親怎么樣?”
“還是老樣子。”
“父親呢?”
“他挺好,讓我問候你們。”
我想辦完事馬上就走。她那雪白的乳房把我驚呆了,乳頭像落日照耀著我的一雙眼睛。她走到柜臺后面,拿出兩個布包,用一只手替我打開。我取出一點鴉片,嗅了嗅。
“這是最后一點兒了,”她說,“他們打算關閉港口,嚴禁走私。”
“哎喲!將軍!”轎夫們吵吵嚷嚷,那盤棋到了關鍵時刻。他們朝手心吐著唾沫,有的叫罵,有的嘟噥。孩子大哭起來。阿發的妻子來回搖晃著哄他。她沖我笑了笑。我把那袋子錢遞給她,她也沒數。道別之后,我便離開鋪子。
任務完成了。我把布包放到轎子座位下面,告訴轎夫們等我一會兒,便信步向小鎮走去,想看個究竟。
我看見幾個中國士兵穿著古老的盔甲,在城里巡邏。一條小巷里,一個老頭扔下籮筐和長長的竹扁擔飛快地跑著,樣子十分可笑,兩條羅圈腿像馬一樣跑著。這時,小巷那邊閃出兩個士兵,切斷他的退路。老頭被士兵抓住,棍棒相加,倒在地上。我沒有停下腳步多看。海岸上,一群臉色蒼白的外國水手緊張地走來走去。幾個中國官員身穿長袍,站在一條輕輕蕩漾的小舢板上,極力保持身體的平衡,樣子十分可笑。他們正向大河的入海口駛去。
我回到海邊,海風陣陣,波濤滾滾,一雙眼睛仿佛在燃燒,滿心迷惘,突然間感到自己對這里的了解全部變成空白。
蒙蒙細雨中,在兩條小帆船的映襯之下,出現了一艘大輪船。這輪船大得像一座廟宇,跟我們的漁船相比就好像沙丁魚群中浮出的一條大鯨魚。它標志著異族強有力的入侵。我立刻猜想到他們的工業要比我們強大一百倍,不多不少正好百倍。這一次他們對中國的侵略要更深入、更兇猛。
輪船拋錨,在海風中慢慢旋轉。船工用力劃槳,中國官員們乘坐著舢板向它飛快駛去。當他們登上跳板時,一面紅、白、藍相間的旗幟獵獵作響,從輪船的繩梯橫索上升起。
我沒有待在那兒看后來發生的事情,沒有目睹中國官員降下英國國旗的情景,沒有跟他們一起經歷導致第二次鴉片戰爭爆發的那一瞬。回家的路上,坐在搖搖晃晃的轎子里,簡直無法想象,我座位下的那玩意兒居然是給中國帶來這么多麻煩的原因。我想起我們宗族間的長期不和,想起總打瞌睡的父親,想起剛才挨打的老頭,覺得我的忠誠在破碎。一時沖動,我朝山上那座俯瞰小城的寺廟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
西默斯·歐陽不是我的真名實姓。我不是愛爾蘭人,事實上我是一個“ABC”,也就是“澳大利亞出生的中國人”。不過,不管我到底是什么人,這樣的問題都讓人生氣。人們對別人的國籍總是非常好奇,不遺余力地給人家“分等論級”。好像知道他們的底細,自己就獲得了力量。
我還記得在福克斯頓[5]渡口進入聯合王國時的情景。海關辦事員手里拿著我的護照,盯著我看了好大一陣子。排在后面的一位黑人姑娘又喊又叫。
“你這個可惡的家伙!”她尖叫著。
海關關員朝叫喊的姑娘瞥了一眼,對我說:“這么說,你是那種令人討厭的出生在中國的澳大利亞人了!”
我還沒來得及糾正他的錯誤,他已經掉轉頭,揮了揮手讓我進去。背后,叫喊聲越發厲害了。
啊,ABC!字母表里的頭三個字母,代表了跨越兩種文化的分類。啊,ABC!我是難民,流放犯。我的心,我的頭,長錯了地方。我不知道從哪里來,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我不會說中國話,可我正在學習。在我學中文的那個補習班,人們都覺得我有點兒怪。
我相信我的真名叫歐陽山墨,然而無法找到有關我過去的任何記錄。我是個沒有國籍的人。到了唐人街我覺得自己和那兒的人是一體的,可是他們說話時那種陌生的腔調又使我處于孤獨的境地。
我是孤兒。我愿意相信自己是那種生性固執、感情冷漠的人,就像孩提時代人們對我評論的那樣。我從來不在乎被人家劃分類別。因為他們認為我智力低下,把我送進一所殘障兒童學校。由于長相的原因,他們還給我貼上“蒙古人”的標簽。后來隨著我一天天長大,他們發現當初給我下的結論是錯誤的,于是我又轉到一所普通學校。就在這時,我被格魯夫夫婦收養。也是這時,我開始注意自己的長相。在這所普通小學,經常聽到學生罵我。起初,我對這一點還挺得意,就像小丑因為取悅于別人而快活,并且因此而使那種嘲笑和譏諷得到升華。后來,我就開始編造關于自己過去的故事。
我想象——經常在課堂上——我的父親是從滿洲來旅行的一位海員(那時,這種一語雙關的俏皮話[6]還沒有為人們所注意)。他是清朝一位王爺的后裔。我想象他走下那艘按照中國精工建造的廟宇而設計和布置的平底遠洋帆船,在悉尼登陸,受到北岸社交界所有太太小姐的歡迎和款待,還愛上其中一位富有的藍眼睛女繼承人。她的父母阻止他們的婚姻,于是雙雙私奔,住進派珀角一所十分漂亮的府邸。可是就在已經有了身孕的母親整天躺在羽毛褥墊上的時候,那位清朝王爺的后裔起錨溜出悉尼港。絕望與羞愧之下,母親把我送給一家孤兒院。
我總是在白日夢做到這兒的時候,臉上現出一絲癡癡的微笑。布拉德·皮由士便用他那根專門懲罰這種“白日夢”的戒尺使勁兒敲我的腦袋。“審訊官”布拉德·皮由士會用戒尺把男孩子們細嫩的手掌打個皮開肉綻,最多時會連打六下,為的就是把那些手淫的,或者只是因為無聊而搞小動作的男孩們拉回到現實世界。被“荷爾蒙”折騰得不能循規蹈矩的男孩子們制造著喧囂,作為我們的歷史教員和唱詩班領班,布拉德·皮由士因此繼續受著折磨。布拉德·皮由士還是學校的業余圖書管理員。可他拿來拿去,總是只拿切斯特頓[7]的書給我們看。他說話時帶著濃重的愛爾蘭口音,散發著一股威士忌的氣味。他向我俯下身,把戒尺放在我的鼻子底下。
“澳大利亞是在哪一年發現黃金的?”他用戒尺敲著我的臉問。我不知道在哪一年。
“歐陽?這是個什么名字?”他問。
你瞧,我長了一雙藍眼睛,所以算不上一個徹頭徹尾的中國人。念小學的時候,我曾經長時間地挖空心思想這個問題。毎天早晨我都對著鏡子里面那雙藍眼睛發愣。我經常想自己怎么會生出這樣一雙眼睛。有一天,我在運動場上讓我最好的朋友把我的長相描繪一番。下面便是他眼睛里的我。
“圓臉盤兒,”他說,“頭頂上長著黑頭發。眼睛是兩條縫兒。黃皮膚,扁鼻子。”
我回到村子里的時候,母親的這場大病已經進入了第三個月。她躺在她屋里的那張矮床上,憔悴的面容顯露出生活的沉重和依然開始的對死亡的擔憂。
母親最后幾年一直骨瘦如柴。她總是回避父親和我。像任何一個女人,她懷著一種不安和焦慮生活著,而這是男人們在自己的世界里所無法理解的。男人靠實用主義生活,心靈完全被自我所封閉,很難理解一個女人為愛情的責任經受的痛苦。我聽見過母親夜半的哀嘆。那是一種可以刺破蒼穹的無聲的悲鳴!
但我能回來還是很欣慰,至少村子里有秩序。這種秩序是一個尊重自然、尊重勞動和生命的社會框架所獨有的。我慶幸自己不是生活在那座小城,也不是生活在漁民當中。在我看來,漁民從大海獲得的收成完全是暴力、偷竊、掠奪的結果。因為他們沒有給予大海些許恩恵,他們和大海沒有和諧可言。他們并不養魚。豐裕的大海似乎就是為了被掠奪、被破壞而存在。或許這就是漁民和農民從不通婚的原因。
母親的弟弟阿發是個很古怪的人。他先前也是農民,后來在港口開了個雜貨店。因為和一個城里的姑娘結了婚,就和我們家斷絕了關系。可是我的父親繼續通過阿發的妻子做生意。自從阿發結婚,我一直沒見過這位舅舅,可對關于他的一些籠罩神秘色彩的傳言充滿了好奇。有人說,他是幾個秘密社團的成員。
父親非要我再給他想辦法買幾包鴉片。阿發的妻子動了惻隱之心,對我說她將盡力而為。她收下父親的錢,說我下次再來時便可以弄到鴉片。兩個月之后,我再到這家船具雜貨店時,阿發的妻子告訴我,阿發已經簽名畫押,把這個鋪子的所有權移交到她的手里,他自己坐著一艘外國船走了。聽話音兒,她也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鴉片自然沒有弄上,阿發把所有的錢都卷跑了。
我最后一次從港口回來,心里充滿哀傷。快到家的時候,看見門上掛著白布條幅,上面寫著黑字,說明家里正辦喪事。我知道是母親死了,她終于找到了安寧。我已經記不清楚當時的感覺。我想,自己是沿著內心深處那條感情的軌跡,去找尋這種感情因何而生。表面上,我按照家里人都能接受的規矩表示悲痛,哭泣自然是少不了的事情。我告訴自己要坦然面對這種悲傷,可是無法控制的感情還是不時地噴涌而出。現在想起來,我不覺得那是一種悲哀。那是一種幽閉恐懼癥——希望到別的什么地方,或者更準確地說,希望立刻就走遍所有地方。那是一種痛苦的、讓人連氣都喘不過來的感覺,使我完全失去了行動的能力。從這幢房子里飄逸而出的氣味、嘆息和種種聲響捆綁并挫敗了我。然而和以往一樣,那又是我得以逃過的唯一的方法,唯一的窗口。
還沒走進母親的房間,我在過道就聽見和尚們敲鑼、鳴鐘的鏗鏘之聲。我討厭這群花錢雇來的哭喪人、悲哀感情的“代理供貨商”。他們站在遺體旁邊做完這場莊嚴、怪誕的表演之后,父親將送他們紅包。紅包上印著將要飛上天堂的、金字寫成的祈禱文。然后母親才成為我們自己頂禮膜拜的對象。我們將按時把祭奠母親的食品送到墳頭,保證死者的精神永生。我們還要在山腳設宴來悼念亡魂。這當兒,一群頑童盯著墳頭的貢品耐心地等待著。我們一走,他們便蜂擁而上,把留在那兒的東西搶個精光。
走進母親的房間,聞見一股濃烈的焚香味兒。鑼聲和誦經聲震耳欲聾。屋子里煙霧繚繞。七個和尚在通往母親病榻的過道排成一行,剃得溜光的、汗津津的腦袋閃閃發光,身上的袈裟因為這場近乎狂亂的法事全都散亂開來。看見我進來,他們愈發大放悲聲。我走到母親床邊,她的面孔和我離家時的樣子差不多,也許只是多了幾分“人工雕琢”的痕跡。她的哀傷是鏤刻出來的,這表情將永遠凝固在那兒,任“畫廊”里的觀眾做各種各樣的理解。
啊,母親,我的母親!和尚們越發大聲祈禱起來。他們扯開嗓門兒,幾近聲嘶力竭。煙嗆得我直流眼淚。透過煙霧,父親在搖頭晃腦的和尚們中間出現了。他身穿繡著銀絲的黑色長袍,腳穿緞子面拖鞋,就像在云里行走。他的一雙眼睛涂著油彩,指甲足有一寸長。畫成餅狀的白油彩下面的臉上是一副莊嚴的表情,嘴唇殷紅,在一縷山羊胡子上方緊緊地抿著。他緊貼前胸拿著一把扇子,邊走邊十分優雅地搧著煙氣。他彎下腰,吻了吻離他最近的那個和尚閃光的腦袋,然后向母親走過去。他的臉顯得高深莫測,又讓人反感。對于那些有著精神世界的人士,這個社會對其異裝癖有著一種默許。我感到一陣恐懼,轉身離開了那個房間。
“歡迎你來這個家。”杰克·格魯夫邊說邊伸出一只鏟子一樣大小的手,然后遞給我一瓶威士忌,那時我才十二歲。
我是從一個專門收養男孩子的孤兒院來到格魯夫夫婦在悉尼郊區的這幢平房的。那是一幢顏色灰暗的磚房子,屋頂的鐵皮一溜鋪下來,一直向房前柵欄附近的幾株夾竹桃延伸過去。前門旁邊釘著一塊銅牌,上寫“尼爾瓦納”四個大字。我不解其意,以為這是古巴的首都。那時候新聞里經常提到古巴。
屋子里總是黑乎乎的。陽面有兩間臥室,杰克和他的妻子各占一間,陰面那間歸我。這間屋子墻壁色彩柔和,地板上鋪著藍顏色的亞麻油氈。起居室靠墻擺著杰克的獵槍架子和他妻子的玻璃門書櫥。一溜瓷鴨子從瞄準器前面“飛過”。
杰克和伊迪娜·格魯夫是一對用心良苦但不大勝任的養父母。杰克在一家鞋廠做矯形鞋。他會攥起拳頭當錘子,把鞋跟敲到專供畸形腳穿的皮鞋上;會用手指裁出鞋面,绱到鞋底子上;會用牙齒拔出釘子——門牙上有幾個豁口,正好干這活計。他早晨五點起床,六點開始工作,到十一點差不多就已經喝掉半瓶威士忌,酒瓶子就放在他那條長凳后面的架子上。到下午一點,已經開始喝第二瓶了。所幸老板和他一起喝。更幸運的是下午兩點杰克就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他跌跌撞撞爬上438路公共汽車,到家之后一言不發,誰也不理,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這當兒,伊迪娜滿腔熱情地干家務。她也不時呷上一口白蘭地,酒瓶子放在衛生間的儲水箱里。到下午三點,她已然面如桃花,滿臉帶笑了。作為一個醉鬼,她倒滿快活。
我下午四點放學回家的時候,這二位都已入睡。如雷的鼾聲從他們的房間傳出。我只好自己動手做飯。因為杰克和伊迪娜很少吃什么東西。我到他們家的頭幾個月,伊迪娜總是給我準備一盤米飯。我回家前好幾個小時,她便把米飯放在爐子上煨著。等我回家,那米飯早成了平底鍋底兒的一層糊嘎巴了,而伊迪娜卻在睡覺。有一天晚上,我對她說,我不喜歡吃米飯,我喜歡吃餡餅、牛排和油炸土豆片。她聽了十分驚訝。
我猜想大約就從這個時期開始我學著自己做飯,并且開始對食物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不能忘記吃東西時享受到的巨大的快樂,做飯時表現出來的專業技巧。這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可是后來,情況就變了。
一定發生了什么變故。杰克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早。我也不上學了。伊迪娜和杰克一連好幾個小時坐在餐桌旁邊,盯著墻壁或者臺布發呆。有一天,杰克沒去上班,把自己鎖在汽車房里,不一會兒就喝得酩酊大醉。伊迪娜躲進衛生間,待了好幾個小時。衛生間沒有鎖。我每次走到門口,都聽見她故意清嗓子,好讓我知道她還在里面。我還不時昕見白蘭地酒瓶子磕碰瓷磚地板的響聲。
杰克的父親死于肝硬化的那天,我吃了四個香腸肉餡卷,兩個餡餅。當時我一點兒也沒有想到他的死會對我產生什么影響。兩個星期以后,我們搬到鄉下。那兒有杰克父親留給他的一份產業——“格魯夫孿生兄弟”。此地因土壤貧瘠而遠近聞名。我坐在裝運家具的大卡車上,眼望著一團團雨霧和廢氣消失在身后的景物之中。伊迪娜的書張開“翅膀”試圖從箱子里面飛出去。
我們搬進一所波紋鐵皮蓋頂的“冬涼夏暖”的農舍,隨處都可以發現那位已經去世的老人留下的蹤跡:咬得斑斑駁駁的煙袋桿兒,雕著花紋的手杖,破損的眼鏡。在機器棚里,我發現難以計數的深綠色和棕黃色的酒瓶,從地板一直整整齊齊垛到頂棚。還發現被蜘蛛秘密占領了的酒窖。我在這一片蕭條的廢墟之上開始了新的生活,用累斷腰的工作折磨自己,甚至相信我已經愛上了這塊無比貧瘠的土地。我變得精干、強壯,饑餓感越發常常來襲。
機器經常發生故障,壓根兒沒有修好的希望。杰克花在維修那輛老掉牙的拖拉機上的時間越來越少了。所有東西都散了架,或者用鐵絲勉強綁在一起:用一種得過且過的辦法應付得過且過的生活。既然世界已到末日,體面和禮節便一文不值,伊迪娜和杰克公開喝起酒來。
記得那晚我從田里歸來,一邊咒罵手里緊握著的方向盤,一邊望著西天落日的余暉,很為不得不在黑暗中度過的幾個小時而犯愁。我不得不忍著疼痛,將關節腫脹、裂了口子的手摸索著伸進機器油膩膩的“喉嚨”里修理。鐵皮車房里散發著一股狗糞和煤油的氣味。向長凳走過去的時候,我發現墻角木箱上坐著一個人。灰暗的光線讓我的思維敏捷起來,立刻想到一位不速之客——從墨爾本船廠回來的杰克的孿生兄弟。他一直想要分到他名下的那塊土地。此人名叫貝爾·格魯夫,有時候人們也管他叫費茲帕特里克,或者克蘭西。他的過去就像我們這幢房子周圍的松林一樣朦朦朧朧,模糊不清。奇怪的是我們那幾條狗也在這兒,躺在塵土里,尾巴在地上甩著,就像輕輕搖晃著的雞毛撣子。
我向那人走過去,看見帽子下面那雙眼睛正望著我。我劃了一根火柴。原來是杰克,不是他的孿生兄弟。他臉色灰暗,身旁依舊放著一個酒瓶,人已經完全癱了。
我一邊咒罵,一邊想把他扶起來。他的一條胳膊搭在我的脖子上面,皮膚冰涼。我的面頰感覺不到他那臭烘烘的呼吸的熱乎氣兒。我又把他放回到箱子上面。他似乎呻吟了一聲,臉色蠟黃,目光呆滯,半閉著眼,盯著自個兒的一雙腳。一只烏鴉哇哇地叫著從山間飛過。杰克·格魯夫死了。我守護在他的身邊,趕走從那座“玻璃山”上爬出來的蜘蛛,一根接一根地點燃火柴,為他的靈魂照路。
在那個寂靜的時刻,我沒有叫醒已經喝得騰云駕霧的伊迪娜。我坐在杰克身邊,跟他談話,提出許許多多他不曾回答的問題。我想獨自擁有這種面對死亡的經驗。現在杰克對我所有的問題都已經做出回答。
點著煤油燈之后,我才注意到杰克坐著最后一次喝酒、并且永遠結束了生命的那個木箱子旁邊有一只長凳,上面放著一個裝剎車油的空瓶子。我走出車庫,修好拖拉機,去請威廉姆斯大夫。
伊迪娜拒絕接受杰克死亡的事實。她在浴室里洗澡的時候,隔著房門和杰克說話。在廚房里干活兒的時候,也大聲喊他。她沒完沒了東拉西扯地瞎聊。威廉姆斯大夫把她送到城里的診療所。我去看她的時候,她正畫靜物寫生,畫布上涂抹著油彩。
“他們說這是一種治療的方法。”她說,還要我把她的書送來。
我看了看她的畫兒,每一張上面都畫著裝著滿滿一瓶拿破侖牌白蘭地的酒瓶。
兩星期以后,我離開“格魯夫孿生兄弟”,又回到城里那所專門收養男孩兒的孤兒院。我第一次嘗到逃跑的滋味。
與成年之后的經歷相比,童年的經歷,包括夢中的經歷,使我們對死亡有更深刻的理解。記得大約六歲的時候,我親眼看見小妹妹淹死在村子旁邊那條河里。我看見她從河岸向我游來,一直游過她踮著腳尖兒就可以讓頭露出水面的那段泥濘的河床。后來一股激流吞沒她小小的身體,將她裹挾而去。在她拼命掙扎最后終于下沉的時候,我看見她臉上十分安詳,沒有一點兒驚慌。年復一年,我常常夢見她的死,直到自己也成了死亡的一部分,在夢境中失去知覺。在這個過程中,我體會到不復存在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那是從一種意識向另外一種意識的過渡。夢中,我就是小妹妹。可是在她死的那一剎,我又變成我自己。在這個轉換過程中,我經歷了死亡。
母親的死就不像小妹妹的死對我發生這樣深刻的影響。
杰克教過我剝狐貍皮。陰冷的早晨,凜冽的寒風卷起山坡上的塵土。狐貍迎著風的尖嘯小跑著,揚起腦袋,將白色的胸脯暴露在獵人可怕的槍口之下。
隨著血從槍眼的每一次噴涌,一團團熱氣悄然升起,這時候你就拿一把很小的尖刀,沿狐貍的后腿內側切一個口子,將皮一直扯到肚子。前腿也是同樣的做法,邊剝邊剔掉肉上的脂肪。接下去處理腰部。從喉嚨和脊背剝起,在耳根四周輕輕切割,鼻子部分環切。然后緊緊抓住后腿靠近尾巴根的皮,一只腳踩著腦袋使勁一拽,尾巴便像一根去了皮的香腸出現在眼前。最后,你把皮從它的頭上完全揪扯下來,手里便留下一張還熱乎乎的狐貍皮。滴在褲子上的血已經干了,留下深褐色的血跡。而躺在地上的死狐貍就像剛生下來的、穿著皮毛短襪的老鼠。
回到城里之后,又住進孤兒院。我經常沿著海港潮濕的馬路閑逛,心里想著狐貍。有一天早展,從一個黑魆魆的門洞里跑出一個手持菜刀的男人。他徑直向我跑來。
“你這個雜種。”他朝我叫喊著。一張臉因為極度的憤怒而扭曲。
我像一只狐貍拔腿就跑,不明白他為什么跟我發火。
父親買不上鴉片了。農田因干旱而龜裂,農民交不起地租。士兵們騎著馬在村里橫沖直撞,揚起團團灰塵,落在父親困惑不解的臉上。一群年輕人打家劫舍。我的學生本來是些溫文爾雅、知書識禮的男孩子,也突然變得神情冷峻,言辭激烈,大談造反和戰爭。
有一天,富貴來看我。他是我的一位學生,曾經獲過獎,在寫作方面很有天分,甚至開始寫詩。他身穿一件灰色長袍,頭戴一頂很大的斗笠,手里拿著一根能折疊的手杖。這根手杖是他在港口和一位個子很高的洋鬼子換來的。他向我炫耀了一番,打開合上,合上打開,還讓我試試它有多么輕巧,并且極力勸我相信,這根手杖不只是一件純粹的裝飾品,還頗有點實用價值。
他扭曲著一張盡是粉刺的臉,看起來好像一個十歲的孩子而不是一個已經十八歲的青年,并且開始用一種咄咄逼人的腔調和我說話。
“念書也就到此為止了,”他說,“我們再也不想聽你那些破課了。大多數同學都跟著他們的父親到港口去了。”
“你說什么?”我問他,然后用更嚴厲的口氣說,“你這是和誰說話呢?”
他不由得從門口的臺階往后縮了縮,半是膽怯半是挑釁地望著我。
“好多人說南邊有個地方產金子。有人已經帶著一袋袋黃金從那兒回來了。你怎么想的?你有何看法?你去嗎?你和我們大伙兒的想法一樣嗎?等著瞧吧,我會發大財的。我不在乎那兒的氣候,也不在乎離開我們這種令人討厭的生活。”然后,他跳起舞,圍著左手里那根手杖轉啊,轉啊。我正不知道該拿他怎么辦,他朝我笑了笑,拖著手杖揚長而去,大斗笠碰到低矮的樹枝。
我返身回屋,思緒萬千。我當然聽過富貴剛才說的那些事兒。那是沒怎么受過饑荒之苦的人充滿浪漫色彩的想象,而對于受過饑荒之苦的人而言,那是一種絕望中的企盼。我站在門檻上,仿佛聽見呢喃的細語漸漸升起,撞擊著我的思想。那聲音隨風飄來,淹沒了我耳邊鳴響著的淺淺的鐘聲。突然,一個大膽的、尚且模糊的、想要推卸責任的念頭從我心中升起。
“清朝華人。”很難說清為什么我一聽這話就生氣。在孤兒院,我很快就學會用拳頭對付拿這種話嘲笑我的人。可是我真正打中的只不過是幻影和內心的癡迷。
吃晚飯的時候最糟。歐西神父負責監督大伙兒吃飯。可他和緊挨著我吃飯的男孩兒泰瑞·加里蒂一樣聾。歐西神父頭也不抬地念祈禱書,男孩子們便乘機把黃油抹到頂棚上,把茶水倒到鹽里,還編派著罵我。泰瑞·加里蒂總是拿不好勺子(他患舞蹈病)。男孩子們又跳又叫,有人甚至蹦到桌子上面跳舞。他們學泰瑞的樣子口吐白沫,用手指著我胡言亂語,聲稱這是中國話,或者日本話,或者“中國日本話”。歐西神父一直沒有停止他的祈禱。
“你聽見他們瞎嚷嚷了嗎?”我問泰瑞。
“什么?”他說,勺子滑過下巴,一直伸進領口。
這一切已經是許久以前的事情了。此刻,護照依然打開放在我的面前,引誘我踏上想象之中的旅程。過去的歲月沉甸甸地壓在心上,羅云山的旅行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使我脆弱的神經變得堅定。
哦,我承認我受夠了那種被迫害的感覺在心靈激起的痛苦。我總覺得有種種聲音在辱罵我,手持菜刀的身影在追趕我。理性是我的情感唯一的支柱。一旦理性被超越,各種感覺就會橫沖直撞。而想象力似乎有一條超越這個界限的“秘密通道”。“不要再胡思亂想了。”有一次醫生對我說。然而想象總是強迫我行動。一旦這種事情發生,理性便像散了架的雞籠完全崩潰了。
也許這可以解釋為什么我總是隨身攜帶這本發黃的日記,并且用透明的塑料薄膜整整齊齊地包裹著它。它保護我不至于發狂,是我理智的武器。我知道,它所記述的不是杜撰的故亊。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在那一天離開家鄉到城里,也不知道我是怎樣設法找到一家過夜的小店。那一夜,我輾轉反側,難以成眠,一邊聽著像紙一樣薄的墻壁那面一對男女無聊的談話,一邊等待太陽從天邊升起。一旦邁出第一步,就會有第二步。黎明,我買了一張英國輪船“輕騎”號到澳大利亞的船票。不過那時我并不知道什么澳大利亞,只知道是去“南洋”。
一個星期以后,我捆好只有幾件衣服的小包袱,帶了一個陶制的爐子,兩個小罐和常用來殺雞的那把菜刀便上路了。那是一個漆黑的早晨,我已經很難描繪當時的心情。我原想在桌子上留一枚銅錢,因為按照迷信的說法,不留點兒什么,這把刀就會帶來災難。可是我立即打消了這個主意,告訴自己,別再相信這種迷信的說法了。
但我清清楚楚記得怎樣偷偷溜過父親的房間,呼吸著他經常使用的蚊香散發出來的那股氣味,走出家門。我瞥了一眼大帽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挑起掛在一根結實的竹扁擔兩頭的行李。起初搖搖晃晃不太穩當,可是一旦步子有了節奏,擔子便輕松了許多。顫顫悠悠的扁擔像我的心一樣,輕飄飄的,沒有分量。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自由的滋味。我還記得心底生出一種奇怪的預感,未來似乎可以觸摸,讓我充滿信心。我正在變成一個現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