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沙漠
- (日)伊坂幸太郎
- 2882字
- 2020-05-19 10:54:21
2
隔著幾桌坐著兩個女生,鳥井和我自來熟地坐到了她們對面,就差沒說“久等了,我終于到啦”。
服務員過來上菜,是大盤裝的酸辣蝦。這位女服務員的心思不在提供菜肴上,而是專心致志地琢磨如何在滿桌的盤子之間再擺進一個大盤子。明面上要求“未滿二十歲不得飲酒”,可在場的每個人都喝得很開心。
“我是關西人?!闭f這話的是個褐色頭發的女生。她的說話方式怪怪的,好像外星人在自報家門說“我是外星人”。大概是因為化了妝的緣故,眼睛和眉毛都很分明,口紅也紅得扎眼。她左邊的女生留著齊肩的黑發,臉上沒化妝。
“我叫南,是從東京都的練馬區來的?!彼晕医榻B道。
“我跟她剛剛才認識。”一口關西腔的女生說,“不過,這位同學簡直太不愛說話了,愁死我了?!?/p>
南基本不怎么說話,但并沒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覺。她像捧著茶杯一樣雙手握著啤酒杯,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盡管身處夜晚鬧市區的屋內,可不知是不是因為那微笑,她身上卻散發著只身置于陽光之下的氣息。
就在這時,旁邊的鳥井提高聲音“咦”了一聲?!澳希磕闶悄莻€南?”他近乎無禮地伸出食指戳向前方,“就是初三的時候……”他報出一個東京都內公立中學的名字,“二班,三年二班。”
突然說什么呢?我感到詫異,而南臉上的微笑更深了。“果然是你呀。”
“什么嘛,原來你已經認出來了。北村,這位南是我的初中同學。她家是做汽車生意的?!?/p>
“你還記得我家是開4S店的?!彼樇t了。
“記得,怎么不記得。我高中搬到橫濱去了,這可實在太巧了啊!”
我既不是當事人,也搞不清楚狀況,實在沒法對這“實在太巧了”的瞬間有所感觸??晌疫€是拖長了最后一個音附和道:“還真有這么巧的事啊——”
“在教室里看到你的時候,我就想不會是你吧?!蹦嫌悬c兒不好意思,“不過又覺得應該不是吧?!?/p>
“唉,南,你還會那個嗎?”鳥井問道。
“啊?嗯?!?/p>
“折彎,還有移動?厲害啊!”
他們的對話我是沒聽懂,可正當我要追問的時候,關西腔的女生插嘴道:“唉,那個東堂,真是大陣仗啊。”
我回頭看向她目光所示的方向,馬上就猜到東堂是誰了。在最靠門口那桌,坐著一位苗條的長發女生。大大的眼睛,直挺的鼻梁,尖尖的下巴,要是有人說她是雜志模特或者女演員,比起笑著說“怎么可能”的人,點頭說“我猜就是”的人要多得多。而這位東堂大小姐的身邊圍著的全是男同學,以干事莞爾為首,竟有六人之多。
“真受歡迎啊?!?/p>
“因為她真的好漂亮啊。”南發自內心地說。
“但總覺得……”我說出我的感受,“她有些不耐煩?!?/p>
她姿勢端莊地坐在滿桌的啤酒和雞尾酒前,可面無表情,一臉像在等待狂風或惡靈過去的神色。男生一個接一個過去跟她搭話,她卻連一點兒要搭理的意思都沒有。
“美女正在忍受魔鬼的低語?!兵B井說了一句跟我感受相同的話,“好像無耳芳一誒?!?/p>
“鳥井你不去試試?”南問道,“你從初中的時候就喜歡漂亮女生來著吧?”
“你怎么知道?”鳥井夸張地往后一仰,“不過現在還是算了,只會被當成魔鬼的同類,我要瞅準芳一松懈的時候下手。”
“北村,你不餓嗎?”關西腔的女生招呼我說,我應著“嗯,是餓了”,便把面前的豆腐腦端過來,開始找勺子。
“啊,給你?!蹦习咽掷锏纳鬃舆f給我,“這個我沒用過?!?/p>
“謝謝?!蔽医舆^來,正要舀一勺豆腐……“嗯?”我把勺子湊到眼前。
“怎么了?”鳥井問我。
我捏著勺柄給他們看。好奇怪,勺柄與前端相連的地方彎了。我又看了看桌上其他的勺子,勺柄都是直的。
“呀!”南叫了一聲,“我一不小心就……”
“咋啦?”關西腔的女生轉過頭看她。
“??!”鳥井看了一眼勺子,隨后別有深意地將視線投向南,“還健在啊?!?/p>
“什么還健在?。俊蔽颐鬃訂柕?,而幾乎與此同時,包間的拉門被粗暴地打開。
什么事、什么事?大家都看向門口,一時間所有人都停止了交談,屋里靜悄悄的。進來的是一名遲到的男生,他臉圓圓的,腰腹上堆著些許贅肉,戴著黑色眼鏡,短頭發。他的眉毛顯得剛勁,可整體風格卻像漫畫中的熊呀豬呀這類。要說他和漫畫中的動物有什么不同,那還不是“他是人”這點細微的差別,實際上最大的差別非常簡單——他,不可愛。
“呼——呼——”男生一進來就站到包間門口的卡拉OK機旁,拿起話筒。話筒對高音域產生回響,傳出刺耳的聲音,讓人心下不快?!皩Σ黄鹞疫t到了。我來自我介紹,我叫西島,我西島來啦?!?/p>
有人插嘴說“喂喂,還沒到自我介紹環節呢”,可這句話未能傳到西島耳中。這誤會怪丟臉的,我興致不高地想。
“我是幾天前從千葉縣來的。今天會遲到是因為我在隔壁樓里的麻將館打麻將,搞得想走也走不了。”
什么亂七八糟的。有人起哄。
什么亂七八糟的。我也這樣想。
“但你們能不能聽我說說啊?!边@時西島的口氣猛然一變,像是在控訴般包含一股奇異的狂熱,“我啊,我要打造和平,可是人人都跟我作對。”你們能不能聽我說說啊,話說得有禮貌,卻有種壓迫感。而且他一開口,語速就越來越快。“有人不懂麻將,所以我先說明一下啊,麻將里有個役種叫‘平和’,寫成‘平和’兩個字,讀‘平和(hú)’,我呢,拼了命要做出這個平和來。就算得分不高,可我期望世界和平
,因此努力想做出這個役種??芍車拇笫鍌円粋€勁兒地給我搗亂,要讓我敗下陣來。我明明是要實現世界和平的啊。這不是太奇怪了嘛?!?/p>
聽著話筒里傳出的話,我呆住了。別人應該也和我一樣吧。
“喂喂,你們怎么都不出聲?總之啊,世界上明明到處都在發生戰爭,可我們在干什么?我現在跟你們說的是和平啊,你們干愣著算怎么回事兒?”接下來他越發亢奮,說的話更沒有條理。這家位于仙臺鬧市區樓房里的居酒屋與戰爭,怕是世上相距最遠的兩樣事物,所以我完全不明白他到底在生哪門子氣。“上個星期的新聞你們看了嗎?美國又要打中東了。早前他們去打沒有核武器的伊拉克,還索性耍賴說什么‘我做錯什么了’。他們是有前科的不良國家啊!現在又說要打別的國家,但其實他們就是沖著石油去的。自由的國度奪走別人的自由,可日本的年輕人居然不生氣。難道因為我們是不良國家的小弟?”
說到這里,終于有同學有反應了。對于西島用詞禮貌卻透著武斷,把大家當傻瓜的說話方式,同學們在失笑的同時也表露了不快。有人叫道“你算老幾啊”,這話如同扣下了扳機,起哄的聲音驟增:“小胖家伙”“喝多了吧”“趕緊回家去吧”“你有病啊”“真惡心人”“把話筒給他拔了”。
“搞什么啊?!标P西腔女生毫不掩飾她的厭惡,我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把視線從西島身上挪開。
“我說啊,你們可能不相信,但喬·斯特拉莫死了,喬伊·雷蒙也死了?!蔽鲘u揮著拳說。
“誰?。 庇腥私械?。
“誰啊?!兵B井也笑道。
我知道他說的是兩個音樂人,可就算知道,還是不解。所以呢,怎么了?
“兩名朋克搖滾樂手不在了,真是的,這世界要變成什么樣子了。是不是只好我們站出來了?我們可是大學生啊,朋克搖滾的精神只有傻乎乎的學生才能繼承下來,不是嗎?”
“你才傻乎乎的呢?!庇腥私械馈K闹芊序v起來,但是西島壓根兒不在意。
“我說啊,只要我們有那個想法?!闭f完他停頓了一下。
莞爾嘲諷了他兩句,我還聽到有人故意發出打呵欠的聲音,可我不知為何無法堵上耳朵不去聽他說的話,想知道“只要有那個想法”的后文。
西島猛地開了口,他斷然道:“只要有那個想法,就算要讓沙漠里下雪,那也是輕而易舉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