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刀頭上的絕響:亂世名將的榮耀之路
- 薛易
- 4539字
- 2020-05-20 18:28:59
吃的不是飯,是氣
吳起來到了魏國。其時,子夏雖已過世,但還有李悝等師兄在那里。
李悝,又名李克,他的名字在中國歷史上不常被提到。然而事實上,李悝是孔子與孟子兩個時代之間的重要人物,有六篇《法經》傳世,堪稱“法家第一人”。
魏文侯(魏斯)乃魏國的開國君主,他重用李悝,推行變法。
魏文侯曾問李悝如何治理國家,李悝道:“奪淫民之祿,以來四方之士。”這里的“淫民”,指的是那些躺在祖輩功勞簿上,乘車馬,衣美裘,紙醉金迷,不求進取,不念民生勞苦之輩。而“士”當然是人才。在盛行世襲制的當時,這些話可謂石破天驚。然而魏文侯一一準奏,實行了歷史上最早的“計劃經濟”。于是,魏國迅速強盛。
“近水樓臺”就在那里,但是吳起并未去拜見李悝,而選擇了另一位重臣——翟璜。
為何如此?一方面,是因為吳起的傲氣,他已經厭倦了喪家犬似的仰人鼻息的卑微;另一方面,則是吳起明白,他與李悝,看似近,實則遠。
李悝是魏文侯面前第一紅人,但他自矜功勞,愛惜羽毛,像吳起這種惡名昭彰之人,他不躲著走就不錯了。吳起若去見李悝,好的結局是李悝看在同門面子上,給他一個閑職;而壞的結局則可能是,李悝將吳起一頓訓斥,掃地出門,就像曾申一樣,通過侮辱吳起來增加自己的美名。
翟璜水平有限,全憑舉薦人才之功才坐到今天的位置。他一生曾舉薦了任座、樂羊、西門豹等賢才,就連李悝也是他舉薦給魏文侯的。如果吳起去找翟璜,被拒絕的可能性很小。其一,以翟璜之眼光,當然知道吳起是人才,論公應當舉薦。其二,他會揣測是否是李悝讓吳起前來,假如是,這面子不能不給;假如不是,當魏文侯問李悝意見時,皮球就到了李悝腳下,怎么踢,隨他。所以,論私,不能不薦。
吳起素非奸詐之人,但他熟讀兵書,《孫子兵法》中的“以迂為直”,不正是如此嗎?
再說,世上往往就是這樣,當你身處危難,所有人都認為某某人天經地義會幫你時,你卻要冷靜下來好好想想,是否真是那么回事?
魏文侯果然悄悄和李悝商議:“你覺得吳起這個人怎么樣?”
李悝嘿嘿笑道:“回稟君上,就人品而言,這個吳起貪功好色,不值一哂。但若論用兵,他比司馬穰苴有過之而無不及。”
魏文侯認真考慮了一夜,第二天就任命吳起為將軍,派他率軍攻打秦國。吳起一舉攻克河西五座城池。這五座城池戰略位置非同小可,可遙遙控制崤函古道,乃秦國東進中原的門戶。如此一來,秦國只能退守洛水,沿河修建防御工事,筑重泉城以固守。
魏文侯大喜,設西河郡,任命吳起為西河守將,獨抗秦國和韓國。
此后多年,吳起連連對秦國等諸侯國用兵,《吳子兵法》稱:“曾與諸侯大戰七十六,全勝六十四,余則鈞解(不分勝負),辟土四面,拓地千里。”
吳起此生最驕傲的一戰,發生在他五十一歲的時候。
那一年,秦國被壓制得忍無可忍,調集五十萬大軍,兵鋒直指魏國要塞陰晉,在城外布下百里連營。五十萬,一次戰役動員如此龐大的部隊,在中國歷史上大約是首次出現。這對于此時的秦國,已是傾國之兵。
陰晉瀕臨千年古渡口——風陵渡,這里從來不乏傳說,更是兵家必爭之地。一旦秦軍攻克陰晉,占據中條山與黃河之間的狹長通道,不僅中原門戶大開,河西五城也將唾手可得,一舉扭轉多年來被魏國壓制的局面。
吳起早已屯兵以待。夜晚,他登上城樓觀看,但見秦軍營火如螢,星星點點,四野一片通明。
此刻,陰晉城內所駐扎的魏軍只有數萬人。吳起忽然笑了,這是一種歡快的笑,但在殺氣騰騰的氣氛中,一如夜梟,讓人不寒而栗。
吳起早已無比明了,他身體里住著一個好戰的靈魂。無論朝廷重臣還是平民百姓,永遠都不會比麾下將士和對面死敵給予他的尊重更多。在戰場上,沒有一個人膽敢輕視他一分一毫。在生死間不容發的一瞬,所有的虛偽和俗套都將煙消云散。在這里,他是神亦是魔。
對眼下這一戰,吳起不僅有信心,而且有底牌。陰晉城中的五萬多人,乃是他一手打造起來的精銳——魏武卒。
史書記載:“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屬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負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帶劍,贏三日之糧,日中而趨百里。中試則復其戶,利其田宅。”
可見,魏武卒乃重型步兵,其選拔極為嚴苛,不是想當就能當。入選者需身披三層重鎧,戴頭盔,扛長戈,配利劍,背五十支箭,攜三日軍糧,還須會操作三百五十四千克的強弩——推測為床弩,半日之內跑四十一點五公里路。
這樣的兵卒,身體條件可謂百里挑一,訓練也極嚴酷。不過,一旦成為魏武卒,便能享受優厚待遇,不僅可免除全家賦稅徭役,還可獲贈良田和房屋,也就意味著一個人可以改變全家的命運。
選將方面,吳起最注重“忠誠”與“指揮若定”這兩點,進有重賞,退有重刑,行之有信,違令者定斬不赦。
吳起還明白一件事:永遠不要指望士兵為一個整日高高在上的人賣命。他本人律己之嚴,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與最下層士卒同衣同食,睡覺時不鋪席子,行軍時不騎馬坐車,還自己親自背干糧。有的士兵背上長惡瘡,腥臭難聞,路人掩鼻而過,吳起卻用嘴為他吸出膿液,治好傷口——吳起的這一系列做法,成為后世名將的標桿,不知多少人曾效法于他。
吳起之吮,是偷心術,也是死亡之吮。有一個士兵被吳起吸過膿液,其母聞訊伏地大哭。別人安慰她:“你兒子只是一個小兵,人家吳大將軍親自為他吸膿,您哭什么呢?”這位母親一臉絕望:“往年,吳公為我夫吸過膿,我夫奮勇殺敵,身受重傷十余處,仍戰不旋踵,至死方休。現在吳公又為我兒子吸膿,我不知道他哪一天又會戰死……”
身體彪悍,訓練有素,裝備精良,賞罰嚴明,將士歸心,人人用命……這一切,使得魏武卒成為戰國初期一支赫赫有名的虎狼之師,也是吳起在魏國最強硬的底牌。
在探知秦軍即將大舉進攻陰晉之前,吳起并未舉行什么誓師大會,而是精心策劃了一場飯局。
這是一場聲勢浩大、震動全國的飯局,吳起專門請來了魏國的國君魏文侯。顯然,這一場慶功宴是國宴的標準。
沒錯,就是慶功宴。雖然大戰還沒開始,但宴席要先吃。
吳起讓所有將士分三排就坐。第一排,坐的是以往歷次戰役中立過大功者,使用金、銀、銅等各類貴重餐具,豬、牛、羊三牲俱全,美酒佳肴可任意取用。第二排,坐的是立過小功者,貴重餐具適當減少,伸長胳膊就能吃到前面桌上的宴席。最后一排,坐的則是無功者,不得用貴重餐具,胳膊伸得再長也夠不著桌上的菜。
宴會結束之后,魏文侯還在大門外對有功將士的父母、妻子等家屬論功行賞。并對死難將士的家屬,專程派使者慰問并給予賞賜,以示不忘。
這頓飯,有功者吃得得意揚揚、威風八面,連全家人一起都感覺風光無限;而無功者則個個灰頭土臉,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在整個家族面前也抬不起頭來。
這一頓,吃的不是飯,而是氣,一股“知恥而后勇”的積聚之氣。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吳起在用兵之外,還加上了激將。通過一場超大規模的激將法,他將士兵的表現與家族的榮譽捏合到一起,這在“重名輕生”的當時,無疑形成了最大的動力。
當秦軍來襲的消息一公開,魏國三軍踴躍請戰,特別是那些無功之人,來不及穿上甲胄,便紛紛報名上前線。吳起大喜,但他只挑選了五萬名無功的將士。此外,還調來戰車五百乘和騎兵三千人。
魏文侯依舊忐忑。這一戰直接關系魏國的生死存亡,他怎能不擔心?只是,面對這位戰功赫赫的將軍,魏文侯又不便當面質疑,只是滿腹狐疑地看著他。
吳起冷冷一笑:“君上,你聽沒聽說過,一個亡命徒在曠野中逃命,一千個人也不敢靠近他。為什么?因為每個人都怕他突然暴起和自己拼命。我有五萬個亡命之徒,放眼天下,誰人能敵!”
事實上,吳起所憑借的絕不只是人心,他還有戰法。他組織起一個以步兵為主體,戰車和騎兵為策應的作戰編隊,這就是史上著名的魏武卒方陣。他嚴令:步兵、戰車和騎兵,各歸其位,不遵將令者,縱使斬殺敵人也不錄軍功,而且還要嚴加治罪。
當戰鼓如雷霆般敲響,秦軍才發現,他們遇到的根本就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狼。魏武卒嗷嗷嚎叫著,滾動著,碾壓著,很快就把素以陣容嚴整而著稱的秦軍沖得七零八落,伏尸百里,流血漂櫓。
五萬魏軍完勝五十萬秦軍,這一戰讓吳起的名字牢牢載入史書。后人稱其,“吳起之用兵也,不過五萬”,“有提七萬之眾,而天下莫當者誰?曰吳起也。”
熟讀歷史的人也知道,在對抗秦國的戰爭史上,魏國能占得一點便宜的除吳起之外,也僅剩下一個人,那就是“戰國四大公子”中的信陵君魏無忌。
這些年,吳起極少喝酒,因為只要幾杯酒下肚,他就覺得自己的心要跳出來。
這一日,他卻故意多喝了幾杯。擎著酒杯走到院里,其時已是深秋,落日正沉入西山,紅彤彤似一團冷火。
“夭夭。”他念道。這個念了無數次的名字,一到喝酒的時候,就會變成一只火紅的蝴蝶在腦袋里蹁躚,一閃一閃,全都是她。
“今天,我終于為你的《司馬法》又找到了傳人。他便是名將樂羊,雖然老了些,但他是個難得的將才,定能將此兵書代代傳承下去。你看行嗎?”
吳起在院子里坐下來。他早已斥退了侍衛和仆役,也只有此刻在醉意朦朧中,他才敢回憶那個充滿血色的日子,他和夭夭最后一次的絕命對飲。
“吳郎。”夭夭的聲音永遠是那樣脆冷,像深秋嚴霜下的梨子,“你的劍穗又臟成這樣了!”她說著,從壁上的銅鉤摘下吳起的佩劍,起身進了廚房。
吳起瞥了一眼,心里木木的,只一杯一杯,兀自飲酒。
許久,不見夭夭回來,心猛然一跳,連忙跑去推開廚房的門。
一股血腥味撲面而來。夭夭已然躺倒在地,四溢的鮮血,沾滿了柴草,又流到了土墻根。
吳起眼前一黑,幾乎栽倒在地。他睜開眼睛,“哇”的一聲,連酒帶血噴吐而出。
“夭夭,你何苦如此!”他咬碎了牙齒,淚眼朦朧中,看到灶臺上擺著一封信,正是夭夭的親筆。字跡工整,竟不似倉促間所寫。
莫非——
吳起不忍、不敢再想下去。
信中,夭夭詳述了她的家世生平。自司馬穰苴謝世后,后人便謹遵其遺訓,遠離齊國朝廷。然而,齊國君主始終對司馬家處處提防。田氏一族坐大后,深知齊國百姓仍不忘司馬穰苴之蓋世戰功和卓絕品行,便想讓司馬家挑頭,率眾造反,他們再趁機弒君,取而代之。
孰料,司馬家始終不為所動。田氏又探知司馬穰苴傳下一部兵書,名曰《司馬法》,記錄其一生所學所悟。倘若得到這部兵書,即便沒有司馬家襄助,亦可橫行無阻。于是,他們先是軟硬兼施,繼而痛下殺手,將司馬家幾近滅門,然而終未得到兵書。
夭夭正是司馬穰苴的后裔,為保住《司馬法》,她的父母在趙國遇刺,兄長在中山國被殺。她獨自一人亡命天涯,這期間也漸漸明白,如此下去終究難免死于刺客劍下。若想保住兵書,最好的方法莫過于將其傳于一位有志之士,待其功成名就,為大國名將,那時又何懼齊國的刺客?
她聽聞子夏學冠中原,自儒家之中隱隱開出兵家一派,便來到西河。住下后,卻又擔心他與齊國暗通款曲,尚未決定是否前去拜會,便先遇到了吳起。
吳起又驚又痛,心道:憑夭夭的經歷與見識,怎會不知道我以往的劣跡?可她還是選擇了我。這是一種怎樣的相憐與相知,亦是怎樣的恩重如山!
那封信的最后寫道:“請斬夭夭首級,奉之于魯君,則吳郎可為將矣。夭夭自剄之事,莫使鄰人知之,果爾,徒增魯君疑慮,使夭夭枉死一場。吳郎莫惜莫痛,夭夭一生悲苦,早已活得夠了!”
這幾句話,字字有剜心之痛。隔了二十多年的時間回望,吳起的眼睛仍籠罩在那片血光之中,手上的黏稠與血腥讓他徹夜難眠。
和夭夭相比,我吳起又算得了什么。她才是一只孤狼,從未在心底里倚仗過誰,也從未真正獲得過溫暖,反而以如此決絕的方式成就了一代名將。
她一介弱女子,卻用自己的頭顱,稱出了這個亂世的斤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