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刀頭上的絕響:亂世名將的榮耀之路
- 薛易
- 4580字
- 2020-05-20 18:28:59
血染的虎符
這天,是子夏授課的日子。吳起不敢怠慢,一早趕去。
子夏似乎心情不錯,談鋒極健,吳起卻覺得煎熬,一顆心如有螞蟻在爬。當然,他不敢有絲毫表示,他清楚,子夏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終于,盼來了黑夜,又盼來了天明。
紅日升起時,他人已在桃林,手里拎著一壇酒。一日不見,桃花竟全都萎謝了。
吳起忽然有些擔心。再往前走,更是大驚失色。那座茅屋已成廢墟,焦黑中一片斷壁殘垣,看情形是經(jīng)歷了一場大火。廢墟中,沒有夭夭的影子。
“夭夭小姐!夭夭!”他嘶喊幾聲。四野茫茫,毫無聲息。他瘋了一般在西河城內(nèi)城外尋找,又哪有她的一絲人影?
吳起感覺自己整個胸膛都被掏空了。他失魂落魄地坐在桃林中,田埂里落紅片片,像撒了一地的紙錢。
月亮升起來,他人已冷透,所有念頭都成灰。
夭夭定然出事了。
西河,地處魏國與秦國交界,流民眾多。當今年成不好,又是亂世,少不了賊寇橫行,惡人當?shù)?。她一個孤女,又生得美貌,在這荒郊野外,四鄰不接,為人所擄、所殺,又有什么意外?
冷月無言,樹影橫斜如群丑亂舞。吳起怔怔地望著,他恨這個世道,恨自己。
天色泛青的時候,他的淚水已干。晨風吹拂,他感覺自己往下陷,就要陷入土里、泥里,他雙目緊閉,不愿再看這骯臟的世界一眼……
“吳兄!”
一個聲音傳來,似乎是在夢的深處。吳起笑笑,仍未睜眼。如果能夢到她,就多夢一會兒。
“吳大哥!”
吳起緩緩睜開眼睛,看到一雙秀足,再往上看,不是夭夭又是誰?一身最為尋常的粗布衣裳,外罩黑色袍子,兩眼汪汪正望著他。
吳起爬起來,一把抱住她。夭夭也緊緊抱住他——櫻唇幾乎碰著了他的鼻子。
一會兒,夭夭笑了:“你也不怕我是壞人——”
吳起并不松開,“我也不是好人。”說著,便去狠狠吻她。
夭夭又笑,卻不抗拒。
一襲黑袍委頓在地。
吳起長跪于子夏面前。子夏眉頭微蹙,看不出喜怒,只隱隱透出一種威嚴。
許久,子夏方道:“我讓你讀的書,都讀完了?”
吳起恭敬回道:“是,徒兒已細細讀過,師父也講解過了?!?/p>
“說吧,你要娶的是誰家女子?”
吳起沉吟,還未想好如何回答,只聽子夏接著問:
“是不是城東桃林中的那個小姑娘?”
吳起驚愕,卻也只是點了點頭。
“你知道她是何人?是何來歷嗎?”
“徒兒知道?!?/p>
“她被強仇追殺,你知道嗎?”
“知道?!?/p>
子夏嘿嘿一笑,點了點頭,“你們打算去哪里?如果留在魏國的話,我的面子君上還是要給的,你師兄李悝又手握重權,你要謀個一官半職倒也不難。只是,君上宣揚‘仁義’,李悝以公正嚴明著稱,魏國又不乏戰(zhàn)將,你身無寸功,又背負惡名,只怕會沉于下僚,永無出頭之日?!?/p>
“徒兒想去魯國?!?/p>
“魯國?嗯,魯國素無將才,一旦有戰(zhàn)事來臨,倒有不少機會。只不過,魯國是儒家根基所在,曾申地位無人可撼,身為他的棄徒,你就不怕處處碰壁,遭人排擠嗎?”
吳起仰起頭,望著子夏,昂然道:“那又怎樣?”
“唉,只怕又有悲劇發(fā)生!”
“師父,吳起以我之心力,行我之志向,縱與天下為敵,為天地不容,那又怎樣?”
子夏仰天長笑,連聲道:“好!好……”
天地蒼黃。黃河卷著泥沙,打著旋,怒吼著,向南而下。吳起背著包袱,與夭夭一起,大步而行。
壯志凌云的吳起,在魯國做了一名小吏。
這份差事讓他勉強可以維持自己和妻子的生計。新婚燕爾,日子倒也和美,二人有時談論兵法,有時也聊些閑話。
這日,夭夭問:“曾申與子夏先生均是當世名儒,他們二人高下如何?”
吳起笑道:“曾申嚴于律己,以儒門正統(tǒng)自居,公道而言,的確是一股清流,然而清則清矣,卻只是一條小溪,望而見底。而子夏先生兼容并包,乃是千里汪洋,澄之不清,激之不濁,喑嗚叱咤,氣象萬千。二人焉能比較?”
“真羨慕吳郎,能以如此淵博的人物為師。我家先人便仰慕魯國禮樂千秋,一心想來此地學習,是以代代以此為志。現(xiàn)在想想,吳郎為了我而來到魯國,受此冷遇,辜負大好年華,真讓我愧疚萬分?!?/p>
吳起緩聲道:“夭夭你說到哪里去了!你我二人何分彼此!吳起自有出頭之日,只是時機未到而已?!?/p>
轉(zhuǎn)眼便過了一年。吳起一無所有,夭夭本來有些首飾,也變賣得差不多了。二人只能靠他微薄的俸祿為生,愈漸困窘。
吳起并非沒有窮過,但從未如此安穩(wěn)地窮過。日復一日為柴米油鹽煎熬,讓他感覺自己胸中的鴻鵠之志與十萬甲兵,被一點點消磨殆盡,像被春蠶日夜嚙咬的桑葉。
他開始憎惡自己,像一頭無處釋放的野獸。
看夭夭在家中操勞,他時常生起一種強烈的自責,乃至自卑。他自幼不務稼穡,夭夭更是貴族后裔,怎能將日子過得如此死寂?這使他性情乖戾,動輒積郁。有時,他又充滿了感激,有夭夭在身邊,他像口里含了一顆定風珠,在亂世的狂風暴雨、飄蓬流離中,能夠感受到一絲安穩(wěn)、一縷溫柔。
這年秋天,齊國興兵伐魯。
魯國和齊國同樣歷史悠久,其第一代統(tǒng)治者乃是周武王御弟周公旦之子伯禽,向來齊魯并稱。后世,人們也把山東叫作齊魯大地,但歷史上它們從來都不是實力對等的國家。如果說齊國是一條鯊魚的話,魯國頂多算是一只海豚。
不過,海豚也是要反抗的。在此之前,魯國也曾有過典型的反擊。
一次是長勺之戰(zhàn)。曹劌是其中的關鍵人物?!耙还淖鳉?,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這句話已成為鼓舞士氣的著名論斷。
另一次,魯國不戰(zhàn)而勝。齊國權臣田常一直有謀反之心,他擔心國內(nèi)以晏嬰之子晏圉為代表的四大家族,對他不利。于是田常打算攻打魯國,借機擁兵自重。危急關頭,孔子高徒子貢主動請纓,要以三寸不爛之舌,消弭魯國這場兵災。
子貢出馬,先勸田常按兵不動;隨后赴吳國,勸吳王夫差伐齊;又赴越國,勸越王勾踐假意發(fā)兵助吳,實乃伺機復仇;最后又到晉國,勸晉國國君在邊境屯兵,以待齊軍。
子貢這次出行,引發(fā)連鎖反應。先是吳齊兩國大戰(zhàn),夫差擊敗田常,卻不肯見好就收,又逼近晉國,被晉國打敗。而吳國后方的越王勾踐聞訊,偷襲吳軍,一舉逼死夫差,滅掉吳國,成為春秋最后的霸主。
史書寫道:“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可見,孔子這位弟子的威力。
齊軍大兵壓境。當世已無子貢。
此時,魯國國君是魯繆公。他想到了孔子的再傳弟子——吳起。
“寡人想用吳起為將,以御齊軍,諸卿以為如何?”魯繆公在朝堂上問。
大臣議論紛紛。有人說,那吳起我知道,他可不是什么好東西,都說遠親不如近鄰,他倒好,一下就殺了三十多個鄰居,而且母親死了也不奔喪,這哪里是人,分明是禽獸!有人說,吳起早已被我?guī)熢曛鸪鲩T墻,后來雖然被子夏收留,但絕對不是儒門正統(tǒng),他有什么資格做領兵之將?有人說,我魯國乃禮儀之邦,就算亡國也不能用這種敗類……
魯繆公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早已大罵:你們這幫廢物,有本事你們?nèi)ヮI兵打仗啊!眼下要亡的是我的江山,就算換成齊國統(tǒng)治,你們還能照樣當官,我可就全完了!
這時又有人說話,“吳起確有將才。不過,微臣聽說,其妻田氏乃齊國貴族之女。兩軍陣前,生死決于一瞬。倘若吳起受其妻子所左右,抑或顧忌妻子家人安危,彼時,我魯國將有滅頂之災!”
魯繆公大吃一驚,這番話句句說到他心里,不能不聽。然而,眼下著實無將可用,于是,他當即傳旨,派使者去和吳起談談。
吳起緩步走在回家的路上。憤怒、焦灼、絕望……百感交集。
怒的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魯繆公要選的是將軍,與我妻子老家在哪國何干?急的是,眼下正是千載難逢之機,一旦錯過何時再來?而絕望則在于,我吳起已二十八歲,空負一身絕學,如此茍活與死何異!
推開家門,夭夭剛剛收拾出準備過冬的被子。紅色的粗布被面上,幾枝粉紅色的桃花,是她剛剛繡上的。
“天冷了,你多穿件衣服。”夭夭輕聲道。
吳起不語,摘下佩劍往墻上的鐵鉤一掛。
“吳郎,我溫了酒。我們喝幾杯吧?!必藏舱f著,去廚房端了酒來。
吳起依舊悶悶不語,抬頭看了妻子一眼。她微微笑著,笑容里有一種凄涼。
二人對飲幾杯。夭夭擎起酒壺,給他滿滿斟了一杯,微微笑道:“吳郎……當日你曾答應為妻之事,千萬莫要忘了。”
吳起不覺怔住,夭夭這一笑,竟是一種令人斷腸的絕艷。
還劍入鞘。吳起看了一眼銅鏡中的自己,那是一張扭曲的臉,兩行清淚從血紅的眼睛中流了下來。
吳起大步走在通往王宮的路上,無人敢擋。人們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開這個男人。這個雙手捧著結發(fā)妻子頭顱的小個子男人。
魯繆公很震驚,他想不到吳起會用如此極端的手段化解這一難題。當然,他也很滿意,于是任命吳起為將軍,率軍與齊國作戰(zhàn)。
歷史沒有記住這個可憐女人的名字,史官只寫下了六個字:
“起殺妻以求將?!?/p>
沒有人能否認,吳起是一個天生就適合領兵打仗的人。他率領魯軍到達前線后,沒有立即同齊軍開戰(zhàn),而是恭恭敬敬地表示愿意講和。
這絕不是因為他受儒家文化影響,講究先禮后兵,而是他要向齊軍示弱。不僅如此,他還專門從魯國帶來了五百名老弱殘兵,手持破爛的刀槍,在中軍營寨外駐守。
齊國兵將都笑岔了氣,都知道你魯國國小兵微,但讓這么多老頭上前線,這是要感化我們呢,還是想激發(fā)我們的敬老之心?看來,我們壓根就不用拿魯軍當盤菜。
齊軍士卒驕心四起,警備懈怠。將軍更是夜夜宴飲,就等著吳起割地求和了。
時機已然來臨,吳起迅速證明:自己不僅是一盤菜,而且是一盤齊國的胃口消化不了的硬菜。
那一夜遍地青霜,泠泠月光如流水,處處都是刀光。
冷風亦如刀。魯軍精兵個個手持短刀,銜枚疾進,直搗齊軍中軍大寨。那完全是一場屠殺,齊軍還沒緩過神來,就已傷亡過半,尸橫遍野。
只一戰(zhàn),打垮齊軍主力,魯國大獲全勝。這是吳起的成名之戰(zhàn)。
吳起站立城頭,數(shù)百名齊軍俘虜跪在城下。兩名刀斧手,將齊軍將軍押了上來。
吳起一臉肅穆,縱聲叫道:“齊國人聽著,有件事你們都給我記住——此番擊敗你們的不是我吳起,而是司馬穰苴司馬公的兵法!這是你們欠司馬家族的血債!”
一字一字,聲如狼嚎,直上云端。
他揮一揮手,刀光閃動,鮮血迸濺,齊國將軍的人頭飛落城下。
“其余俘虜,放他們走!”
出名要趁早。
不過,也得看出的是什么名。在以弱勝強擊敗齊國之后,吳起非但沒像司馬穰苴那樣靠知識改變命運,反而陷入了困局。
在一個宣揚道德至上的國家,道德向來是最稱手的兇器,道德審判也是很多人的拿手好戲。一旦天下太平,吳起立刻成了魯國群臣的眼中釘、肉中刺,流言像蒼蠅一樣飛來飛去,遮天蔽日。
總有一些人,在講故事方面頗有天賦,通常這種人心腸并不好。他們在魯繆公面前反復說吳起是個“猜忍之人”,多疑而殘忍。他們很賣力地講述了吳起的斑斑劣跡,還義務添加了很多情節(jié)。
讓魯繆公相信這些其實一點都不難。因為吳起捧著妻子血淋淋頭顱的那一幕,已經(jīng)成為他最頻繁的噩夢場景。這樣一個毫無底線的人,誰能預料他將來會做出什么事來?而且,講故事的人除了動之以情,更會曉之以理。他們說:君上您想,魯國只是一個小國,這下把齊國都打敗了,那鄰國會不會感覺到威脅?是不是更想滅掉魯國了?
噩夢很可怕,威脅君位更可怕。魯國國君疑心大起,立馬收回了吳起的虎符。而魯國也徹底失去了最后一次重新崛起的機會。
順便說一下,“魯繆公”是后人給這位魯國國君起的謚號——一個人活著的時候,是絕不會被稱呼謚號的?!翱姟边@個字的意思是:“名與實爽曰繆;傷人蔽賢曰繆;蔽仁傷善曰繆。”顯然,這不是個好詞。
吳起咬牙切齒,不過他并沒有失落,更不曾解釋一句。他知道,他的名字已經(jīng)在各諸侯國流傳。在那個烽煙四起的年代,還有什么人才比名將更搶手呢?
他悄悄收拾好行李,來到了妻子的墳前。
那已然是一座魏然高聳的大墓。他提著一壺暖酒、一枝梅花,在墓碑前恭恭敬敬擺好了酒杯。叫一聲“夭夭”,兩淚滂沱,滴滴答答落在杯里,像那年春天桃林中的雨。
墓碑上六個大字:司馬夭夭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