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刀頭上的絕響:亂世名將的榮耀之路
- 薛易
- 5023字
- 2020-05-20 18:28:59
萬箭穿心亦溫柔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句話是總結,更是預警。
魏文侯死后,吳起繼續效力于他的兒子魏武侯(魏擊)。和剛剛即位的年輕君主一樣,魏武侯既躊躇滿志又毫無想法,既想當明君又心生叛逆。過度分泌的荷爾蒙常常使他無所適從。
經魏文侯多年苦心經營,魏國一派生機勃勃。經陰晉之戰,吳起又徹底擊敗秦國,此時的魏國不僅確立強國地位,而且隱隱已有稱霸中原之勢。
那年春天,魏武侯與吳起一起乘舟沿黃河南下。船到中流,魏武侯看到如此險要地形,只覺豪氣干云,很想吟詩,但張開嘴之后才意識到自己不會作詩,便感慨道:“奇哉!壯哉!錦繡河山,美如畫卷,固若金湯,真乃我魏國之重寶!”
吳起手捻胡須,瞥了一眼這位比他高半頭的莽撞國君。他認為,自己很有必要對這位年輕人進行一番思想道德教育。
“國家最寶貴的乃是君主之德行,而非地形險要。君上,你忘了書上怎么說的嗎?夏桀和商紂之國土,哪一個不是地勢險要,還不都為人所滅?切記,假如君主不修德行,即便是我們今天這同一條船上的人,也很有可能去轉投敵國?!?/p>
言辭犀利,有理有據,不愧儒家出身。吳起這一番話,讓船上眾人連連點頭。他自己也很滿意,臉色分外紅潤。
“有理?!蔽何浜钪坏卣f了一句。
這位年輕君主努力壓制住心頭那股強烈的厭惡感。面前這位小個子將軍直視過來,他覺得自己瞬間變成稀薄的空氣,吳起倨傲的目光早已穿過他,投向了浩浩湯湯的河水。
他心中默默道:“吳起啊吳起,扯什么仁義道德,你的丑事天下誰人不知?一個禽獸不如之人,竟敢當眾教訓我,擺什么老臣架子!這條船上,最可能投敵的,那就是你!”
像很多有功的重臣一樣,吳起并未意識到,自己已然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教訓國君,尤其是年輕、敏感的新君。
一句話可以融化一塊冰,也可以筑起一道墻,甚至引來刀兵之禍。
關于如何勸人,吳起應該跟另一位重臣翟璜學學。當年,翟璜巧諫魏文侯的做法,堪稱經典。
彼時,魏文侯派大將樂羊,攻取中山國,封長子魏擊——后來的魏武侯——為中山君。這一日,魏文侯同幾位士大夫宴飲,席間道:“諸位愛卿都說說,寡人是個怎樣的君主?照實說就行,寡人要聽真話!”
眾人稱智、稱仁、稱善,全是褒揚之詞。輪到任座,他卻道:“君上,您是不賢之主。為何?攻下了中山國,不封您的弟弟,卻封您的兒子,此乃私心作祟,是以不賢!”
魏文侯聞言大怒,瞬間變了臉色,任座見勢不妙,趕忙小步跑了出去。
眾人均知,任座闖了大禍??陀^來看,魏文侯的確是一位賢君,平時也聽得進逆耳之言。但任座所言,戳中了他的痛處。封子不封弟,看似只是一個爵位問題,背后隱藏的卻是,以后究竟要把魏國傳給自己的兒子,還是傳給弟弟。一旦牽涉到這一點,便成了最致命的問題。任何君主都不想聽到不同聲音,尤其是在自己毫無思想準備的時候。
四下瞬間安靜下來,接下來,任座就要被降罪了。
關鍵時刻,翟璜站了出來。“君上自然是仁君,而且是古來少有的仁君!”
“何以知之?”魏文侯沒好氣地看了翟璜一眼,心說這任座就是你舉薦給寡人的。
“微臣素來聽說‘君仁則臣直’。剛才任座所言可謂率直、耿直,古來稀有,微臣是以知道君上乃是仁君?!?/p>
魏文侯聞言大喜,命翟璜將任座請回來,并親自下堂迎接,請其坐于上座。
一番話救了任座。假如吳起能懂這種講話藝術,自然不會引魏武侯反感。只不過,老臣與新君之間,素來都有一種緊張而微妙的關系。所以,吳起最好的選擇,還是不說話。
順便提及另外一點,古人常說“文死諫,武死戰”,看似一種職分,其實也是規則。文臣以死相諫,君主聽不聽,都會感念一片忠心。而武將一旦死諫,君主就會琢磨:你是不是擁兵自重,要挾于我?新君更會忌憚,乃至猜疑:你哪里是忠心,分明是欺負我!那時,問題就嚴重了。
只可惜,吳起不是翟璜。他早已習慣了兩軍對陣、刀頭舐血的生涯,至于朝廷里的明槍暗箭、含沙射影,他不懂,更不屑。
吳起鎮守西河,戰功赫赫,又得軍心,儼然已是魏國之柱石。
這一年,魏國要任用一位新丞相,很多人認為非吳起莫屬。然而,魏武侯最終用的卻是貴戚田文——當然,歷史上另有一位田文,戰國四公子之一的孟嘗君,那是近百年后的人物。
吳起心中不服,去找田文,“來,你先跟我比比功勞吧。”
田文答應:“好。”
“第一,統領三軍,使士卒用命,敵國不敢來犯;第二,管理各級官吏,使百姓歸心,增加財賦;第三,坐鎮西河,讓秦國不敢東向擴張,趙國韓國俯首聽命。這三點你哪樣比得了我?”
“我都不如你?!?/p>
吳起見田文回答得如此老實,更火了,“你都不如我,可你的官卻比我大,憑什么?”
田文看著吳起,心平氣和道:“吳將軍,我也問你個問題:如今君上年少,君臣關系緊張,舉國不安。你說這個時候,是你當丞相合適,還是我合適?”
吳起沉默許久,不得不承認:“還是你合適?!?/p>
直到這一刻,吳起才明白,自己竟然真的不如田文。也直到此時,吳起才懂得,原來還有比統兵打仗更重要的事,就是保一國之安穩。
他的惡名早已是附骨之蛆,堵塞了上升之路。一如后人所言:“打天下唯才是舉,坐天下唯德是能。”唐代魏徵也說:“天下未定,則專取其才,不考其行;喪亂既平,則非才行兼備不可用也?!?/p>
數年后,田文去世。公叔痤繼任丞相,其妻正是魏國公主。
這個公叔痤很有才干,只是對官位無比看重,他很不放心吳起,整天擔心他會來搶自己的丞相之位。手下謀士悄悄獻計:“除掉吳起太容易了?!?/p>
公叔痤聽了欣喜若狂,立即去求見魏武侯。二人本就是一家人,當然不用太客套。
公叔痤故作滿面愁容狀,“我現在很擔心一件事。”
魏武侯眉毛一挑,“什么事?”
“吳起的能力太強,這么多年一直也沒當上丞相,心里肯定有意見。咱們魏國是小國,西與強秦接壤。依我看,吳起恐怕不想長期留在魏國。假如他一旦去了秦國,那對魏國絕對是一場災難?!?/p>
“那可如何是好?”
“君上可以許配一位公主給他,他如果想留在魏國,肯定會欣然接受。如果不愿意留下,必然會斷然拒絕。這樣,我們就能摸準他的真正想法了。”公叔痤說完,又加上一句,“如果吳起真要走,決不能讓他活著離開魏國。”
“這個……”魏武侯雖然很不愿意把公主許給吳起——畢竟殺妻之事天下皆知,但他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好勉強答應。
絲竹聲聲,紅燈帳暖。相府之中,雖然一干人等全力勸酒,吳起也僅僅飲了數杯。
公叔痤見時候已到,便起身道:“我夫人近來身體欠安,我進去看看。她這人脾氣不好——吳兄請先慢用。”
吳起點點頭,端著酒杯獨自靜默。這些年,他努力重建自己的名聲,不再爭功,還撰寫了講述自己戰爭生涯的兵書《吳子》,一如當年的司馬穰苴所撰的《司馬法》。他沒有娶妻,無數個夜里,一閉眼就看到亡妻夭夭。
過了好一陣子,公叔痤才出來。頭上新纏了一圈白布,隱隱透出些血跡。
吳起問怎么了。
公叔痤長嘆一口氣:“吳兄有所不知,我夫人乃魏國公主,脾氣暴烈,動輒對我拳腳相加,剛剛又用燈臺砸破了我的頭……說什么貴戚,其實就是奴隸。這樣的老婆,打又不敢打,休也不敢休?!?/p>
吳起寬慰了他幾句,心中生出幾分快意。
沒過幾天,魏武侯便向吳起提親,要把一個公主嫁給他。吳起本就決意不再娶,又想到公叔痤的慘狀,立刻斷然拒絕。不過,他也很快發覺,魏武侯臉色越來越難看,眼里還時常閃現殺機。
吳起靜下來一想,便明白了自己的危險處境。他不等魏武侯和公叔痤動手,連夜南下,逃往楚國。
需要說的是,吳起南奔楚國,也成為魏國國勢的一個重大轉折點。
自此,魏國不僅失去了最得力的大將,原本的稱霸之夢也逐漸灰飛煙滅。不到二十年,秦國收復河西五城,魏國被迫從安邑(山西夏縣)遷都大梁(河南開封);不到三十年,秦國攻占魏國整個河西故地。魏武侯及其子魏惠王,一改魏文侯聯韓趙抗秦之戰略,四面樹敵,國力虛耗。
吳起耗費多年心血打造的精銳魏武卒,后來在桂陵之戰和馬陵之戰中,遭遇齊國大將孫臏的伏擊,傷亡殆盡。
而長期擔任魏國丞相的公叔痤,在他臨死之時,舉薦了一個人才,那就是擔任自己侍從的商鞅。他對魏惠王建議,商鞅熟知魏國的一切,要么對其委以重任,以國政相托付;要么就殺了他,以免為敵國所用??上?,魏惠王認為他老糊涂了,二者都沒有聽取。
恰恰是這個商鞅,西出秦國,將李悝的法令、富國之策以及吳起的治軍之道,統統應用于秦國變法之中,致使秦國迅猛崛起,成為魏國最終的掘墓人。
當然,這都是后話。
楚國是一片全新的天地。這里彌漫著蠻荒色彩,也醞釀著陰謀詭計。這里崇尚的是力量,仁義道德的空氣稀薄很多。
吳起只經歷了一個小小的過渡,便被任命為丞相。國君楚悼王十分看重吳起,希望他能讓楚國脫胎換骨,重振雄風。
要知道,楚國原本實力雄厚,屢屢北上問鼎中原,楚莊王為春秋五霸之一。后來伍子胥為父報仇,引吳兵來攻,致使楚國元氣大傷。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戰國初期,楚國仍是領土最大的國家。只是政治腐敗,積弊纏身,社會動蕩,楚悼王的父親楚聲王,就是為亂民所殺。
楚悼王一即位,就接連遭到魏趙韓三晉聯軍的進攻,喪失了大片土地,西面又緊鄰強秦。楚國被欺負得抬不起頭來。
而今,人算不如天算,名震天下的吳起來了。楚悼王很清楚吳起熟悉三晉,對秦國又極具威懾作用,正好讓他替自己揚眉吐氣。
終于坐上丞相之位的吳起,將半生積聚的幽恨迸射出來。他果斷實施改革,嚴明法令,裁掉不急需的官吏,廢除遠支的貴族,把節省下的錢全都花在了軍備上。當時,游走于諸侯之間的縱橫家很走紅,但吳起壓根瞧不起他們,認為那些把戲不能治本。于是,在吳起的鐵腕政策下,楚國也變成了一個軍國主義國家。
吳起從來就不相信有小康之治,更不相信天下太平。他最擅長戰爭,也只相信戰爭,堅信只有打垮敵人,才能真正強大起來。
一年中,楚國向南平定百越,向北兼并陳國和蔡國,把妄圖擴張的三晉大軍打得落花流水。至于秦國,吳起也將其教訓了一頓。一個強大的楚國破土重生,諸侯戰栗,都在盤算如何除掉吳起。
隨著楚國越來越強,不光諸侯睡不著,就連很多楚國貴族,也越來越不能容忍。吳起讓楚國轉型太快,很多原本屬于貴族的利益被剝奪,收歸軍隊所有。貴族們暗暗結盟,商量應對之策。只不過有楚悼王在那兒,暫時沒人敢動吳起。
這一切,吳起絕非不知。他心中既不屑又憤怒。不屑是因為他瞧不起那些貴族,他們背后像蒼蠅一樣聚在一起嚶嚶嗡嗡,見了面卻只會巧言令色,曲意逢迎,那嘴臉讓他覺得惡心。憤怒則是因為,他嘔心瀝血把楚國治理得越來越好,這些貴族為什么就不能考慮一下大局?
這正是改革者的悲哀。
那年三月的清晨,吳起正在江邊漫步。
正行走間,他忽見路邊有一樹桃花,凄凄艷艷,寧靜而寂寞地開著。那枝干很纖細,遠看如女人之手臂,顏色卻比普通的桃花深了好多,花上有晨露,儼然女人之淚珠。他忽覺脊背發冷,往日在這里走,從來沒見有桃樹啊。
正昏昏沉沉,忽然有人飛車來報:“啟稟相國,大事不好,君上昨夜薨了?!?/p>
吳起聞言大驚,他知道楚悼王最近重病纏身,但怎么也沒想到,他竟然死得如此之快。他趕忙回府,準備去宮中吊唁。
一夜之間,王宮如同下了一場大雪,四下白茫茫的一片。宮門、過道,連同院子里的樹上都掛滿了帷幔和白紗。
吳起緩步走著,他想起魏文侯死了之后,自己在魏國的前途盡毀。現在楚悼王又死了,新即位的國君又會怎樣對他?
吳起祭拜完起身,忽然發現靈堂中連一個重臣都沒有,只有一些太子府的衛士。白色的喪服底下,隱隱還罩著貼身軟甲。
吳起心知不妙。靈堂內殺機彌漫,一陣冷風拂起帷幔,后面竟已站滿成排的刀斧手、弓箭手。
衛士們早已接奉太子之號令,誅殺吳起,但這個小個子將軍威名遠揚,別有一種淵渟岳峙的宗師氣度,一直無人敢動。這下眾人見事已敗露,不得不發。當下刀出鞘,箭上弦。
四顧無所依傍,吳起一個箭步躥到楚悼王遺體前,將遺體擋在身前,厲聲怒喝:“你們誰敢上前,依大楚律例,擅動大王遺體者滅族?!?/p>
衛士們面面相覷,無人敢動,只將吳起團團圍住。吳起望著眼前的數百支箭頭,自知大限已至。
雙方就這樣僵持著。上午的陽光照進靈堂中,無數粉紅的灰塵在空氣里飛,一如人世的三千塵夢。
吳起想起清晨看到的那一樹桃花,那不是夭夭在被面上繡過的桃花嗎?染了她的血跡,自然更紅一點。定是她來為自己招魂了。他仿佛又看見離家時母親被灶火映紅的臉……
忽覺左肩一震,原來是衛士長怕太子怪罪,揮劍砍倒了身邊一個猶豫不決的衛士,并率先發箭。隨著一聲“射”,吳起瞬間就被射成了刺猬。楚悼王的遺體和他緊緊釘在一起,血肉模糊。
吳起死了。楚國太子楚肅王即位。因為射殺吳起時傷及楚悼王尸身,所有參與射殺的衛士全部斬首,很多貴族遭到株連。史官寫下:“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余家”。
據說,這個一向以戾氣陰冷而著稱的將軍,死時竟一臉溫柔,若回家般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