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李從榮 李從厚 李從珂
- 大宋帝國三百年(套裝共七冊)
- 金綱
- 23648字
- 2020-05-12 17:46:15
環顧四周,都是敵國,江南有王法不到的藩鎮,川蜀有分庭抗禮的藩鎮,而河東石敬瑭徘徊于契丹與中原之間,縱橫捭闔之際,李從珂失去了機會。不要說與大漢劉邦比,就是與本朝李崧、呂琦、張延朗這幾個平庸之輩比,他也是一個缺乏政治駕馭能力的庸才。
李嗣源的失衡
李嗣源用人失策,在考慮繼承人的問題上,他就犯了優柔寡斷的錯誤。
他的兒子李從榮問題重重。
李從榮是李嗣源的次子,被封為秦王,領河東節度使(相當于省軍區司令),同平章事(相當于宰相)。朝中有人勸諫李嗣源及早選擇接班人,定李從榮為皇子,以免他人覬覦皇位。
李嗣源拿著這位大臣的上表淚流滿面。他哭著說:“群臣要求早立太子。看來我要早一點到北都去養老啦!”
河東大藩治所在今太原,后唐時相對于“南都”洛陽,被稱為“北都”。
李嗣源這番話透露了他的糊涂。李從榮當時已經劣跡昭彰,不堪托付社稷。李嗣源也知道這個兒子沒大出息,但又沉吟不決,不能早立他人為皇子。甚至最后為了安撫李從榮,竟又封他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相當于三軍總司令。當然,這個“大元帥”與國防部長樞密使一樣,都不是實銜,并不實際領有全國兵種。實際領兵還需要皇上臨時派遣。但不管怎么說,這樣一來,李從榮既是實權地方司令,又是虛銜三軍司令,還坐著宰相的位階,權力也著實不小。
趙匡胤出生的那年,也即公元927年,李嗣源又任命三兒子李從厚為同平章事(朝廷可以有多個宰相),充任河南畿輔太守(相當于京城直轄市長),判管六軍禁衛軍事(六軍即禁衛軍)。
現在可以看到,李從厚的位階與李從榮的位階幾乎相當。這是一個事件。等于說由誰繼承皇位,現在還不好說。難怪李從榮聽到這個任命后很不高興。從此兄弟倆關系也開始緊張。
李嗣源之所以有這個決定,確實有削弱李從榮權力的算計,因為李從厚確實比李從榮賢明,口碑好,也得到更多臣僚擁護。李從榮雖然在父親督促下讀圣賢書,卻無圣賢行。李嗣源曾跟當朝的一位樞密使說:“朕這兒子李從榮身邊有人假傳旨意,讓他不必接近儒生,怕儒生削弱皇兒的志氣。這是什么話啊!朕因為皇兒年輕,又管理藩鎮,所以給他選了名儒做老師輔導他,沒想到這些奸人竟說這種話!”由此可見,李從榮身邊應該有反對儒學的人物。
歷朝經驗是:反對儒學的臣僚,一般不會有圣賢價值觀,也必定沒有圣賢之行。這個李從榮就在這樣一堆人的影響之下,遠離了李嗣源最初想培養他成為“圣君”的設計。
沒有了儒學理念的“價值制衡”,權力作惡就會更加肆無忌憚。
李嗣源的昏聵還在于,他沒有徹底抑制李從榮的野心,又沒有有效地早立接班人。這就引發了“覬覦皇位”的種種可能。帝制時代,這是攸關王朝氣數極為重要的大問題。李嗣源不論有多少“美德”,在這個問題上,他缺乏足夠的政治家格局。史上稱他為“明君”,我是不認的。
李從榮錯失良機
且說李從榮,他在北都留守,心高氣傲,又很腐敗,北都政事也不處理。李嗣源聽說后,就派了一個平時和李從榮比較友好的親信,去勸說和引導他。此人私下對李從榮說:“河南相公李從厚恭謹良善,禮賢下士,很老練。您年齡比他大,應激勵自己,不要讓名譽不如李從厚啊!”
這番話說得比挑撥離間更陰毒。這類話語打著“關懷”的旗號,事實上最容易挑動人內心嫉妒的惡念。有時,關懷,就是挑事。無論這位親信有意還是無意,他離間了李從榮和李從厚,讓李從榮更加不高興,對李從厚更加嫉恨。
李從榮有時也需要入朝匯報河東藩鎮的工作。到了京城,跟隨他的兵勇有數百騎,個個張弓搭箭,奔馳在洛陽的通衢大道上。當時朝中的執政對他很不滿意,李從榮也感覺到了執政們對他的不滿,有一次私下對親信們說:“等我有朝一日做了皇上,把這幫文武們都滅門殺光!”
這話傳出來,朝中大臣人人恐懼。包括后唐一批名將都心下不安,于是多次請求“外放”,也即離開京師到藩鎮去做官避害。
這些要求“外放”的朝官也包括石敬瑭。
李從榮長了一副鷹眼,常常側眼看人,待人輕慢無禮。當時做著同平章事的石敬瑭正兼任六軍諸衛副使,軍事實力僅次于李從榮、李從厚。石敬瑭的妻子永寧公主與李從榮是同父異母所生,但從小就與李從榮相互憎惡。
這些因素湊在一起,李從榮還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危機。
站在時光的后面來看,李從榮后來的悲劇是典型的秀才造反類型。
李從榮自有惡習,但他也是一個好吟風弄月的小文人。當初他做河南府太守時,曾聘請一個叫高輦的人做推官(司法局長)。高輦也能寫詩,史稱賓主相遇甚歡。從此出入于河南府的,大多都是當朝文人名士。這些文人懂詩詞歌賦,但是不懂政治軍事,尤其不懂人情交往。所以跟一班武夫偶有來往時,那就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以至于有的武士議論道:“秦王好文,交游的人都是騷客文人,這小子萬一要是面南背北了,咱們這幫家伙可就危險了,還不都得轉死到溝壑里去?不如早一點想想辦法。”
這話也漸漸傳到高輦的耳朵里,李從榮也聽說了。
矛盾已經漸漸明朗化。怎么應對?
高輦出了個主意:“大王您啊,就假裝生病了。這幫家伙會假模假式來探望您,這時,請大王埋伏了壯士,乘其不備,全部斬殺。這樣,也許能夠免除我們的災禍。先下手為強啊!”
李從榮猶豫道:“至尊還在啊!咱們這么干,至尊怪罪下來,豈不危險?”
高輦說:“兒子擺弄父親的兵,罪過當然有,但也不過是挨一頓鞭子;不這么做,那可就悔之晚矣!”
李從榮猶豫著,沒有做這件事。
有一天,李嗣源大病,李從榮入宮問安,李嗣源已經抬不起頭來了。有一位王淑妃對李嗣源說:“從榮在此。”李嗣源也聽不到,不能應答。李從榮出來時,聽到宮中很多人在哭,他以為李嗣源已經死了。于是第二天不再入宮,假稱自己生病。但是他沒有想到,李嗣源當晚病已見好,并沒有死。這個消息,沒有人傳給李從榮。他失去了最后一次機會。
親兵守宮門
李從榮自知朝中上下沒有多少人擁護他,擔心不能成為后唐繼承人,于是做出了又一個愚蠢的決定:與死黨預謀,帶兵入宮,假稱看望重病的老爸(他以為老爸已死,托名“侍疾”),以搶先攫取最高權力。但是他的“死黨”并不忠誠于他,很快就有人將消息帶入宮中。王淑妃及大內總管宣徽使孟漢瓊知道后,驚愕之后做了準備。
這一天黎明,李從榮以為萬事俱備。
他從駐地河南府出來,帶領步騎千人在洛陽皇宮不遠處的天津橋上列陣。他以為此行必定成功,連甲胄也沒有穿,故意穿了平時的休閑服,晃晃悠悠地做出鎮定的樣子。他召來找得到的朝廷官員對他們說:“我今天已經決定入宮,并要住進準備嗣位的興圣宮。各位樞要大臣都有自家宗族,做事應細細斟酌,是禍是福,可就在須臾之間了!”
說罷,他派出了府邸親信到宮中與大臣聯系,又令人率兵逼近皇宮,到了端門之外。洛陽皇宮很高大,沒有內應,大門一閉,等閑是進不去的。
但是這時候,文武諸官開始猶豫了:萬一李從榮要是得逞,怎么辦?
大內總管孟漢瓊聞聽亂兵已到端門,拂衣而起道:“今日之事,已危害到皇上,諸位還猶豫觀望,只顧計較個人得失嗎?我是不能愛惜這一把朽骨余生的,只能帶兵抗拒!”
說著,立即進入中興殿門,宮中諸臣慌亂中也隨他進入內宮。
孟漢瓊見到李嗣源哭著說:“親王李從榮造反,已經率兵攻打端門,很快就要入宮,那可要大亂啦!”
宮中女眷們聞言,已經哭聲一片。
李嗣源強掙扎著,從病榻上坐起,他說:“從榮這是何苦呢!”了解了事情態勢后,又對身邊的大臣說:“事已至此,請你們幾個大臣自去處理,只是不要驚擾百姓!”
當時宮中沒有重要武官,有個控鶴指揮使名叫李重吉,算是握有一點兵權的人物。他是李從珂的兒子。所謂“控鶴”,猶如指仙人騎鶴飛天,因此常用來指稱皇帝身邊的親兵。李重吉是這一支親兵的年輕指揮官。
李嗣源對他說:“朕與你父親曾冒著戰場上種種危險,平定天下。你父親多次將我從危難中救出。從榮這些人沒有什么戰功,現在被人唆使,來干這種悖逆不道的事!朕本來知道這種人不足托付天下,理當召你父親前來,把掌兵的大權給他。現在,你替我部署各宮,做好防守!”
這一番話,鼓舞起李重吉的積極性,得令后,即刻率領控鶴府軍士守衛宮門。
“朱衣才脫,白刃難逃”
宣徽使孟漢瓊則臨時找來盔甲,披掛上身,騎了戰馬,在宮中巡視。他又召來朝中的一名武官馬軍都指揮使(即騎兵司令)朱洪實,給他五百騎兵開城門去討伐李從榮。
這時,李從榮正搬來一只胡床(不帶靠背的馬扎),端坐在橋上,等候府邸親信來傳宮中消息。等了一段時間,沒有音訊。又派人去叩左掖門。門不開,人從門縫中看去,見馬軍都指揮使朱洪實正率領騎兵從宮中北面緩緩而來(按規定,宮中馬騎不能奔跑),趕緊回來告訴李從榮。李從榮聞訊大驚失色,慌亂中命人取來鐵制掩心盔甲披掛起來,坐在胡床上裝模作樣地調撥弓矢。
一會兒工夫,左掖門開,騎兵出宮加速,五百披掛整齊的騎兵,亮晃晃、黑壓壓地奔馳過來。
李從榮根本沒有勇氣抵抗,連忙率眾逃歸他的京城官邸河南府署。
樹倒猢猻散。他的僚屬見大勢已去,很快就四散逃竄,分頭藏匿起來。他手下的牙兵甚至乘亂轉換身份,變成土匪,搶掠了京師的嘉善坊,隨后四散潰逃。
李從榮和他的妃子回到府邸躲藏到床下,戰戰兢兢不知所措。
但結局終于到來:他被戡亂將士搜出,不僅連審問都省了,廢話甚至都沒有一句,簡單地砍了腦袋,將首級進獻宮中。
李嗣源聽說兒子秦王李從榮被殺,又吃驚又悲傷,虛弱得幾乎從床榻跌落,幾次昏厥。更令李嗣源悲哀的是,李從榮全家已經被殺,但還有一個兒子很幼小,正養在宮中。平亂將士要求把這個兒子也即李嗣源的孫子殺掉,斬草除根,以免后患。
李嗣源涕泣著說:“這娃娃有啥罪啊!”
但是將士們不答應,李嗣源不得已,最后只好把孩子交給眾將。大限到來,皇帝也無法保護自己的孫子。這是五代十國時期“權反在下”的真實寫照。
李從榮一支,已經絕后。
李從榮那位“高參”推官高輦,聞訊逃竄,藏到百姓家里,最后感覺還是不穩妥,干脆落發為僧。等到被擒獲之后,沒法辨認真假,干脆脫了他的大紅袈裟,給他穿上以前穿的衣服,戴上以前戴的頭巾,讓熟悉的人來驗明正身。都捯飭妥當了,然后用刑。這位小文人被押向刑場時,神色自若,還朗聲道出一個對子,概言今日之事:“朱衣才脫,白刃難逃。”
對子是個好對子,但用在生命終場,有滑稽的性質。史稱“觀者笑之”。
第二天,老臣馮道帶群臣入朝,在雍和殿覲見明宗李嗣源,李嗣源淚下如雨,嗚咽不止。他對群臣道:“不料我家的事鬧到這步田地!愧見列位公卿啊!”
這時李從厚正在做天雄節度使(治所在今河北邯鄲)。李嗣源令宣徽使孟漢瓊去征召李從厚入朝“侍疾”,并由孟漢瓊留在那里暫時主持天雄鎮的軍政事務。這其實就是承認了李從厚作為接班人的合法地位。
不久,李嗣源死去,李從厚在柩前繼位。
南宋大儒胡安國評價李嗣源,認為他的軍政成就雖然還達不到漢唐那樣的水平,但也應該屬于“賢主”之列。他認為李嗣源有幾個可以稱道的地方:內不好聲色,外不好游獵;不任命宦者為官(這一條不準確,孟漢瓊就是宦者);廢除皇室的私家倉庫;封賞廉吏;懲治贓官。并認為他焚香祝天,要上天早生圣人之言,是“發于誠心”,爾后果然趙匡胤誕生,“由是觀之,天人交感之理,不可誣矣”——由這個案例來看,古人所謂“天人交感”的道理,不可說是沒有道理了!胡安國善于做史論,他認為李嗣源可以稱為“賢主”,我附議。
李從厚繼位,是為后唐閔帝。
李從厚的“四人幫”
李嗣源的養子,鳳翔節度使(治所在今陜西寶雞)、潞王李從珂,果然如安重誨所預言的,開始擁兵自重。
歷史開始重演,就像“依樣畫葫蘆”。
猶如李存勖是后唐太祖李克用的親子、李嗣源則是李克用的養子,二人關系緊張一樣,李從厚是后唐明宗李嗣源的親子、李從珂則是李嗣源的養子,二人關系同樣緊張。
李從厚即位后,李從珂和石敬瑭都讓他害怕,放心不下。他怕這二位造反。
但李從厚宅心仁厚,不愿意大動干戈。
朝中大臣卻屢屢勸諫他要防患于未然。
“權反在下”的規律開始起作用,在大臣們的擺布下,李從厚做了一番愚蠢的干部調整動作。
他把李從珂的兒子李重吉從京官調到外地做團練使,把李從珂一個女兒召進宮中,試圖作為人質,當時這個女兒已經削發為尼。他以為這樣可以控制李從珂。但這種做法反而打草驚蛇。
最重要的是,他做了一次“移鎮”工作,也即各大軍區調防,最終惹惱了潞王李從珂。
最初,后唐明宗李嗣源病重時,大臣想見李嗣源已經很困難,漸漸就有宦官和后戚執政的影子。
李從厚即位,其中有幾個人的功勞比較大,一個是明宗的妃子王淑妃,一個是宦官孟漢瓊,一個是樞密使馮赟,一個是同平章事朱弘昭。這四個人結成一個“四人幫”團伙兒,沆瀣一氣,沒有啥政治智慧,卻要干潑天事業。
當時石敬瑭正在鎮守河東,他們不愿意讓石敬瑭在這個位置上;而孟漢瓊正在代理天雄節度使,他們也想讓孟漢瓊回到朝廷里來做京官,于是,幾個人合伙一商議,來了個四大軍區調防。報告給李從厚,李從厚傻乎乎地就答應了。
閔帝李從厚即位后,宰相李愚看出了王朝的沒落。當時,閔帝剛剛結束守喪禮,開始在中興殿處理政務,就召學士們為他講讀《貞觀政要》和《太宗實錄》,這事大有向唐太宗學習,以達到天下大治的雄心。但他只能讀書、聽講,卻無法明白“求治”的根本要領在哪里。處理事情優柔寡斷,軟弱無力,尤其沒有識人之明。李愚認為他不懂得重用包括他在內的執政,是閔帝李從厚不會用人。他私下對同僚們說:“主上召請士人,咨詢天下事,卻很少臨到我們這些人。我們處于高位,責任重大,得不到信任,以后的事情恐怕真不好辦!”這話讓執政們心生恐懼,都屏住氣息不敢回答。
李從厚與“四人幫”商量的移鎮布局是:
李從珂由鳳翔改鎮河東(治所在山西太原);原河東節度使石敬瑭則改鎮成德;原成德節度使(今河北正定)范延光則改鎮天雄(今河北邯鄲);李從厚的堂兄弟洋王李從璋代理鳳翔節度使,接替李從珂。孟漢瓊回朝。
任命節度使,是有儀式的,一般要有皇帝下制命詔書,還要賜給節鉞。漢唐以來,對地方吏治都極為重視,尤其有節度使制度以來,任命或改命,對朝廷軍政而言,都是大事,但這四位,當時后唐最重要的“政治家”,卻把這個事當作兒戲一般。他們不下制命,也沒有詔書,更談不上什么節鉞,就派一個使臣拿著樞密院的下行文書,這個文書,相當于一紙“通知”性質的“調令”。然后,就要完成“移鎮”工作。
五代以來,樞密使權力很重,但這么玩,即使在五代史上,也是第一次。
這件事一開始,還真有可能不是針對潞王李從珂的,但李從珂本來已經與朝廷疏遠,又有猜忌,來接替潞王的,又是洋王李從璋,而這位李從璋心狠手辣,當初去代替安重誨鎮守河中,曾親自操鐵撾將其擊殺。潞王聽說這人來替他,更加心生厭惡。李從珂在部下的擁戴下,反了。
他向鄰近各道發出反叛文書,大意說:“朱弘昭等一班小人,趁先帝患病不起之際,廢長立少,獨攬朝廷大權,還離間挑撥皇室骨肉,動搖各個藩鎮的根基。我深恐他們的目的是要傾覆唐室的江山社稷。現在,我李從珂就要入朝‘以清君側’!但如此大事非我一家力量所能辦到,愿請鄰藩各道支持,共襄義舉!”
五代以來的武官在本藩做久了,自有天大利益在,一旦調動,就沒有了“土皇上”的舒坦,那時,幾乎無人愿意調動。李從厚剛剛即位,還根本不具備調動藩帥移鎮的能力和智慧。后唐朱弘昭等“四人幫”的顢頇引燃了藩鎮的反叛,不自覺地催生了五代時期新的可能性。
李從珂的悲情表演
李從珂舉兵就要東進,先派人到京師和各州郡撒放了傳單和策反信件。
皇上李從厚得到消息非常恐懼,就派人去召朱弘昭等人前來議事。
朱弘昭本來就沒囊沒氣,一聽,就渾身哆嗦。他知道出事了,對親家人說:“皇上這么急著召我,是要怪罪我啊!我兒媳婦是你的女兒,你趕緊把她領回去吧,別讓她也陷入到這一場滅門之禍里來。”說著大哭,就要拔劍自裁,一時被家人攔住。但后續使者又到,緊急催促他趕緊入宮。朱弘昭大叫道:“我已經窮困到這個地步啦!”說著趁人不備,自投井中溺死。
這時候,侍衛馬軍指揮使,即親軍的馬軍司令安從進,正在充任京城巡檢,相當于京師公安局長,他已經得到李從珂的策反信件,知道屬于他的機會來了,聽說朱弘昭已經自殺,就帶兵闖入樞密使馮赟的家中,將其殺害。此時馮赟的母親剛死,靈柩還停在堂上,安從進將母子尸體都扔到大街上,還殘酷地殺害了馮赟的妻子。馮赟有一個三歲的小兒子,被門生故吏張守素藏了起來,算是給馮家留下了一條性命。
安從進此舉,顯然,是在向李從珂遞上投名狀。他在亂世中,謀劃未來的政治前途——此類人物,五代十國屢見不鮮,事實上,三千年歷史,屢見不鮮。儒學論“公道—仁德”,就軍政大事而言,就是試圖盡力減少這類邪痞小人從政,從心性上培育起圣賢氣象來,推演邦國文明。做官不讀圣賢書,滿朝盡是安從進。帶著溫情理解儒學,認真地讀一點《尚書》《論語》,就會知道儒學用心不簡單,實在是對天下人心有至為深切的道義關懷。
李從珂在后來的日子里,也確實很感謝安從進,將其封在湖北襄陽,做了山南東道節度使。
且說閔帝李從厚知道李從珂造反之后,在朝臣的慫恿下,派兵前去彈壓。
后唐應順元年,公元934年三月(這一年趙匡胤七歲),李從厚的羽林軍來到鳳翔。
李從厚沒有更多資歷。在崇信“勝者王侯敗者賊”、崇信“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的亂世,李從厚勢單力薄,但有一個西都留守王思同,是為數不多保留了忠誠氣節的人物。
西都即長安,治所在今陜西西安。此地當鳳翔(陜西寶雞)到京師洛陽之間,潞王李從珂要想順利拿下洛陽,就要穿過長安。所以,當初潞王未反之前,就有意結好王思同,以期打開這個東出之道。準備造反之后,李從珂派出了得力干將多人,幾次到西都長安,那真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史稱“說以利害,餌以美妓”,用利害關系打動他,用美貌藝伎誘惑他。那美貌的藝伎十五人,都是國色,人人都會五弦琴。在酒宴上就讓藝伎們彈唱,趁著王思同高興的時候暗示他,如果歸附潞王,這樣的日子長著呢。潞王還給使者下了一道密令:如果王思同不肯順從,就“圖之”,做掉他。
王思同并不愚蠢,他當即判斷出當前格局,毫不猶疑地將李從珂派來的說客拘捕下獄,并向朝廷做了匯報。威武不能脅迫他,利益不能收買他,美色不能誘惑他。
他還對部下將吏們說:“我受到過明宗皇帝的大恩,如果現在與潞王一起造反,就算事情最后成功,得到他們給我的榮耀,那我也還是重要關頭的叛臣!何況萬一事敗不成,而遭到辱罵,留下千古的丑跡呢!”
朝廷很感謝,當即任命了王思同為討伐鳳翔的統帥,加同平章事,知鳳翔行府。但王思同雖然是真有忠義之志,但御軍無法。史稱潞王“老于行陳,將士徼幸富貴者心皆向之”,潞王對管控行軍打仗之事很有經驗,將士又都懷著僥幸心理,希望升遷躋身富貴,故內心都愿意歸附李從珂。
最初,王思同率領諸路援軍集中于鳳翔城下,甚至攻克了東、西城關,造成了兩翼夾擊的態勢,城中死人也很多。第二天又開始攻打城垣。鳳翔城垣低矮,也不堅固,守備器械之類也都不足,史稱“眾心危急”。
李從珂登上城樓,對來攻打他的朝廷將士們哭泣著說:“我十幾歲時就跟著先帝(李嗣源)東征西討,先后經歷上百次戰斗,可以說是出生入死啦!我現在已經滿身都是創傷。這才創建了今日的天下。你們過去也都跟著我,親眼看到過那些事實。現在,朝廷信任壞人,猜忌自家骨肉,我,有什么罪而受到這種誅伐啊!”說罷,哭泣不止。
他這一番悲情表演,讓很多人有了同情之心。
羽林軍首領倒戈
一位負責攻城的指揮使叫張虔釗,此人性情偏激而又急躁。他正在主攻城西南,就用刀驅逼士兵登城。但不料士兵聽到李從珂一番哭訴,轉而反對張虔釗殺來。張虔釗見勢不妙,急忙騎馬逃跑,總算在忽然出現的士兵倒戈中免予一死。
張虔釗也是一貪人。他曾經鎮守滄州,趕上天旱,轄區處于饑荒之中,他馬上開倉放糧,賑濟災民。這事在帝國時代就是善舉,朝廷聞訊很愉快,嘉獎了他。但是等到秋收的時候,他開始加倍征收賦稅,用來彌補賑災的損失。史稱“朝論鄙之”,朝中清議很鄙視他的這個做法。后來此人逃到四川在孟知祥那里做官,經常有施舍給寺廟和尚之類。但他自己也承認,就是要唯利是求,給和尚們花錢,是為了給自己求福報。于是有議論說他居然向佛祖求利,是愚蠢到家了(愚之甚也)。他在蜀中盤剝士庶,占據很多人的房產,這事讓蜀中父老怨恨不已。連僧人都知道了他的貪婪。據說他問一個和尚,怎么樣叫作“舍利”?和尚回答他:把你的房子捐了,去租房子住,就是“舍利”。張虔釗只是慚愧地笑笑而已。他后來在幾次戰役中失利,久而無功,在沮喪中死去。
且說鳳翔城下,另有一位將軍楊思權看到戰場形勢有變,當即大聲喊道:“大相公潞王,是我的君主!”
說著便率領軍隊解去鎧甲,丟掉兵器,向潞王請求投降。
潞王準許。他從西門進入,倉促間給潞王寫了一張紙條說:“希望大王攻克京城的時候,派我當節度使,不要讓我當防御、團練的職務。”
李從珂沒有猶豫,當即在紙條上寫了“楊思權可任節度使”給他。
王思同還不知道攻城的軍隊已經發生了臨陣倒戈,仍在督促士兵登城。
又一位朝廷這邊的將軍叫尹暉的,大聲喊道:“諸位,城西的官軍已經入城接受潞王賞賜了!”
于是,率領兵眾棄甲繳械投降。士兵們也不想打仗送死,高興得歡呼起來,歡呼的聲音,連大地都感到了震動。
到了中午,投降的亂兵都進了城;不想投降還在攻城的軍隊一看沒有什么勝算了,紛紛潰散。
王思同等一共有六位節度使,見大勢已去,只好逃跑。他們跑到長安,不料長安副留守劉遂雍也已經投降了李從珂,此際關上城門拒不接納。王思同又向潼關方向跑去。
潞王李從珂大喜,便號令軍中,把鳳翔城里所有將吏士民的財物收集起來,用來犒勞投降的軍隊。東西不夠分,甚至連鍋釜等炊具器皿都估價后,賞賜給了軍隊。
潞王李從珂信心大增。開始設置了大將的旗鼓,整合兵眾,浩蕩東進。路過長安,劉遂雍擔心大兵入城搶劫,就將府庫中的錢財全部取出放在路邊,軍士們先到的,就得到了賞金過去。前軍因為有賞賜,所以沒有入城劫掠。等到潞王大軍到達時,所有府庫錢財都已經被前軍分光,于是劉遂雍開始聚斂民間財富犒軍。
潞王在東進的路上,前軍捉獲了王思同。
潞王說:“雖然王思同的謀劃失算,但他竭盡心力為了朝廷主人,也是值得嘉許的。不要難為他。”
前軍把王思同押來見李從珂。李從珂責備他。
王思同回答說:“思同我起于行伍之間,先帝提拔我,位至持節藩鎮大將,經常慚愧沒有功勞報答主上重用我的大恩。我并非不知道依附大王您,立馬就能得到富貴,幫助朝廷是自取禍殃;只是怕身死之日沒有面目在九泉之下見先帝!我已經想好:如果失敗了就用我的血來祭奠戰鼓,這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請您讓我早些就死!”
潞王聽了這些話很受感動,不禁改容相敬,對他說:“您什么都別說了!”
潞王這時想的就是怎樣赦免他。但尹暉、楊思權一班人卻感到有這么個干凈人存在,自己一身腌臜簡直沒法在世間待下去!何況,那個尹暉跟著潞王大兵過長安時,還掠取了王思同的全部家財和姬妾。因此,這倆家伙多次對潞王的心腹說:“如果留下王思同,恐怕要失掉將士之心!”
有一天,潞王的心腹伙同二人趁著潞王酒醉,不等向上報告,就擅自殺了王思同和他的妻子。潞王酒醒之后,很惱怒,但也無可奈何,嘆息了好多天。
李從珂很快從危機中跳脫出來。
他畢竟是跟著李嗣源在戰場上征戰多年的名將,他爭取了羽林軍首領倒戈,當初向京師洛陽廣撒的秘密傳單和策反書信,也在起作用。
與此同時,兵鋒直指陜州。不久,陜州被攻克。
陜州,在今河南三門峽市陜縣,距離洛陽只有二百多里路,猶如北京天津間的距離。
犒眾軍,分光國庫
李從厚得到消息,知道洛陽危矣,于是做出了一個決定。他召集群臣說:“朕幼年嗣位,將舉國大政委任于各位愛卿。我與李從珂兄弟之間,沒有什么大不了的過節。但聽從諸公大計,朕獨自一人無法違背你們的意愿。結果事至于此!現在怎么消解這場災禍呢?朕的想法是:朕不要這個皇上了,與左右自往鳳翔,親自迎接我兄李從珂來主持社稷;朕自回過去的藩邸。這樣道理上似乎說得通,或許也能夠免禍。”
諸位大臣一聽,這哪兒成啊!
李從珂要是來做皇上,我們這些大臣還不一個個全都掉腦袋!于是齊聲反對李從厚這個意見。
還有人提出親自帶兵去抵抗,扼守要道,決不讓李從珂來取洛陽。
閔帝李從厚聽到這里,知道沒有這些臣子的支持,他是寸步難行。于是改了主意,干脆放出勝負手,召集侍衛都將以下的武官做戰爭動員。他說:“先皇帝駕崩,朕于兄弟之中,無心爭立。是在被召來京師主喪,同時將社稷委托給我的。朕這位兄長,果然有了猜嫌。卿等過去跟從先帝千征萬戰,今日之事,誰不痛心!現在,朕將府庫財貨全部頒賜給你們,卿等勉力就是!”
當時正在為新喪的皇上修治陵寢,府庫銀絹已經不多,戰爭動員,又要“厚賜”,史稱“府藏為之一空”。得到賞賜的軍士們背著扛著真金白銀、綾羅綢緞,走在京師大道上,得到路人艷羨的眼光。但軍士們還揚言道:“這算啥!等我們打到鳳翔,還會得到一份呢!”
這就是晚唐以來軍士驕誕無畏的真實寫照——那個時代,軍士們幾乎無賞不戰。所以五代時期,不是士卒怕統帥,而是統帥怕士卒。
為了“激勵士氣”,皇上李從厚先生還親自來到左藏庫,親眼看著給將士們頒賞金帛。
但是這樣的將士哪里能夠打仗!
果然,這群將士們到了前線不久,就傳來了戰敗的消息。
閔帝李從厚知道大勢已去,只好逃跑。
他想起當初服侍李嗣源的宣徽使孟漢瓊,以為此人一定可靠,就令他前往魏州(今河北大名)安排。魏州,是李從厚稱帝前的藩鎮治所。李從厚此舉是想回到“老根據地”,再作打算。但他沒有料到李從珂的傳單已經生效。那時節,一班文武只認長槍大戟,盂漢瓊早已看出李從厚不是李從珂對手,根本就不搭理李從厚。李從厚萬般無奈,夜半三更,出洛陽,向魏州逃亡。
當時跟隨他的只有“百騎”。
他在洛陽出元武門時,看到控鶴指揮使慕容遷,對他說:“你還是有不少兵馬的,帶著控鶴禁軍,跟我走!”
慕容遷一臉嚴肅,鄭重答應道:“無論生死,臣都會跟著陛下!”
但是等到大駕剛剛出城,慕容遷迅即關閉城門,沒有跟隨閔帝李從厚。李從厚再想進城,也不可能了。
這個慕容遷,是李從厚至為親信的武官,到了這個地步,卻毫無救駕之心。史稱“臨危如是,人皆惡之”,面臨皇上的危機采取這樣的陰冷態度,人人都對他有了厭惡。但厭惡歸厭惡,人心離散倒是真的,故為《資治通鑒》作注的胡三省據此評論道:“史言自古以來,眾叛親離未有甚于此時。”
李從厚心里涼了半截。而那“百騎”又在路上跑了一半。
潞王繼續東進,朝廷的大將藥彥稠、安從進等人先后投降。安從進更作為內應,幫著潞王做了輿論宣傳和清場工作。
潞王李從珂進入京師的道路已經越來越順利了,九五之尊已經指日可待。
閔帝李從厚則在逃亡中到達衛州(今河南汲縣)。
這時,他遇到了一支勁旅。
遇皇輦石敬瑭圍殲
開始不辨番號,只見這支部隊遇到皇上的車隊居然不躲避,李從厚左右還端著朝廷的架勢叱責他們沖撞皇家輿輦。后來才知道原來是鎮州節度使石敬瑭。鎮州,就是石敬瑭剛剛改封的藩鎮河北正定成德軍。
石敬瑭聽說宮中有變,正帶著隊伍“勤王”,半路見到皇輦,也趕快下馬在路旁拜舞,行君臣大禮。
李從厚也下馬拉著石敬瑭痛哭流涕。
此際,李從厚還不忘記石敬瑭的太太長公主是自己的妹妹,于是打出了親情牌,他對石敬瑭說:“李從珂這家伙為害社稷,宮中大臣也背叛了我,我不知道應該怎么辦,長公主告訴我來見你,共謀社稷大計。”
石敬瑭說:“這里是衛州地盤。我早就聽說衛州的王宏贄對國家往事非常熟悉,有謀斷,我就去見他,一起來商議大事。”
說罷,就快馬加鞭,去尋王宏贄。
李從厚大喜,他認為這下有了救兵了!于是不打算再去魏州,而是企圖依托石敬瑭干掉李從珂,東山再起。于是安靜地在驛亭之內等消息。
石敬瑭見到王宏贄就說:“主上流亡至此,出于危機之中,我等都是他的親戚下屬,事已至此,何以圖全?”
這一番話,道出了五代十國時期的權貴特色——他們沒有價值,只有利益。君王遇難,按照君臣大義,自有不必猶疑的安排,但石敬瑭道出的意見卻是:“何以圖全”,怎樣能有一個保障我等不受損失的安排!這等格局,唐末以來比比皆是,可以稱為“亡天下”——天下正道已經沒有多少人恪守,給未來的大宋帶來了難題。趙匡胤一生要解決的四大難題之一就是“天下淪喪”。
王宏贄聞聽石敬瑭這一番話后,有了細密的算計。
他說:“天子躲避夷狄,古也有之。但皇室在奔迫之中,應該有文武大臣、國之重寶、天子儀仗等跟隨。只有這樣,我等武夫供奉君主,能夠感覺到朝廷尚在,并不覺得社稷已亡。太尉你從天子身邊來,看這位天子,帶來了多少重臣、近臣?是否有國之重寶、天子儀仗等?”
石敬瑭老實答道,這些都沒有,一共也就五六十騎。
王宏贄道:“大樹將倒,一根繩子是維系不了的!現在皇上就這五六十騎奔竄而來,無將相一人擁戴跟從,氣數已盡,沒啥前途啦!古人所謂‘蛟龍失云雨’,說的就是這個境遇啊!我知道的是,現在六軍將士都在李從珂府邸,太尉您就是國戚,也無可奈何了!”
石敬瑭想想也是,心下有了決斷,于是與王宏贄一同到驛亭來謁見后唐皇上李從厚,同時派出大兵圍住了驛亭。
驛亭坐定后,石敬瑭召來諸將和李從厚的隨從,一起“討論”未來安排。眾人不知就里,石敬瑭就用王宏贄的一番話來問流亡朝廷諸人:“你們既然從京師來,國之重器,玉璽、儀仗,以及文武大臣在哪里?”
李從厚在旁邊聽著,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跟隨李從厚的弓箭庫使(保管弓箭器械的倉庫管理員)沙守榮等人聽明白了他的意思,懷著一腔忠烈之氣,上前說道:“現在的主上乃是昔日明宗的愛子,太尉您也是明宗的愛婿,既然同享富貴,理應休戚與共!主上顛沛流離到此,你本應與眾商討恢復大計,不料卻索要文武大臣、國寶、儀仗!你是想以此為借口,打劫天子嗎?嗯?”
說著,抽出佩刀就去刺殺石敬瑭。石敬瑭手下的親兵頭領陳暉(相當于警衛團長)出劍捍衛,沙守榮與陳暉獨斗幾個回合,不勝,戰死。
石敬瑭的牙將劉知遠等人,隨即將李從厚的隨從五十余人全部誅殺,只留下當今天子在驛亭,派人看守。
宰輔之論與禽獸行
閔帝李從厚逃出京師后,后唐帝國的首都,一時無主。
這是一個特殊的時刻,帝國精英憑借自家識見的高低有了一次表演。
馮道、劉昫、李愚仨宰相,一早來上朝,到了端門,聽說皇上已經“北走”,知道國家終于出了大事。馮道、劉昫準備打道回府。
李愚發表了一番議論:“天子出走,我們這些宰輔大臣未能參與謀劃。現在,太后還在宮中!天子不在,太后當國。我們應當到中書省政事堂,派小黃門太監去聽取太后意見:現在究竟怎么辦、如何進止?得到太后意見后,我們再回自己的宅第,這是人臣大義啊!”
李愚的意思是:我等一班大臣不能在國家沒有天子的時候,撂挑子不管事;天子雖然不在了,但太后還在,按照“習慣法”,我等應該在天子缺席時,去請示太后。這是“人臣大義”。
馮道說:“主上丟了江山社稷,已經沒有君主;我們作為人臣,只能侍奉君主;沒有君主,就去入宮,恐怕不合適。再說,潞王已經到處張貼榜文,大事如何,尚不可知,我等不如回去聽候命令。”
馮道的意思是:我等一班大臣只認天子,但丟了江山的天子屁也不是,所以,現在沒有了天子;而沒有天子,我等進宮不合適——萬一有事說不清。現在潞王要進京,我等就得回去等著,看看日后有啥來自天子的命令,再說。言下之意,就是承認了潞王武力篡權的合法性。
馮道說罷,不等李愚回應,便往自家府邸走去。
回家途中,路過天宮寺,這時京城巡檢使、公安局局長安從進派人追來告訴他說:“潞王已經加速趕路,奔京師而來,很快就要到了。相公您應率百官到城西去迎接。”
馮道聞言,便在寺中停下來,就地召集百官。
大秘書中書舍人盧導也來到了。
馮道對他說:“我在這里等待舍人先生很久了,現在最急需辦的事,是要準備一篇‘勸進’的文書。勸諫潞王盡快即位為我朝新任天子。這事你來做最合適,請馬上起草。”
盧導說:“潞王入朝,百官列班迎候也就可以了;即使有廢立之事,也應聽太后的敕令。我等豈能倉促之間這么草率就勸進呢?”
馮道這時說了一句四字名言:“事當務實。”辦事應從現實出發。
盧導不同意,反駁他說:“現在天子在外,吉兇未卜。哪有天子在外,人臣卻突然勸進另一個人來進皇帝大位的事啊!你老先生也不妨想想,如果潞王來了,人家不想做天子,人家堅持臉朝北做大臣,然后用君臣大義責備我們,我等將用什么話來回應?我看您不如率百官進謁宮門,給后宮送進名帖問安,聽從太后的進止意見,那樣便去留兩善了。”
馮道還未及回答,安從進又派人來催促,并說:“潞王已經來了。太后、太妃已派遣宮中使者去迎接慰勞了!百官怎么還不盡快列班迎候?”
馮道等人趕緊朝宮中走去。到了宮中一看,潞王還未到達。馮道、劉昫、李愚就停在上陽門外小憩。
盧導又從他們面前經過,馮道又召他來談剛才的話題。意思還是要他草擬勸進文。盧導對答如初。
李愚同意了盧導的意見,并自責說:“舍人說的話是對的。我們這些人的罪過,太多了!已經擢發難數(就是拔下頭發來數也數不盡了)!”
這一段應答特別能夠見出五代時精英士人心態,讀懂這三位當朝宰輔的意見,也就特別能了解那時精英人物的價值觀,也因此更能理解趙匡胤收拾人心,推演“天下”文明的良苦用心。
《資治通鑒》(胡三省注)有一議論,可見傳統知識分子的意見:
有人會問:馮道、李愚、劉昫之論,在新舊君主更替之際,誰的意見比較合乎道義?我要說:都不合道義。譬如一群奴才侍奉主子,家主死了之后,有兩個兒子,一個是養子(如李從珂),一個是親子(如李從厚),二子爭奪家政,最后養子勝利,而親子失敗。一個奴才說:“都是主人的郎君,我等可以跟從勝利者,去輔助他就可以啦。”說這話的人就是馮道。一個奴才本來也想輔助這個勝利者,但他不敢明白表示,就說:“我認為應該聽聽主母的意見,主母說輔佐誰,我們就輔佐誰。”說這話的人就是李愚。那么盧導的意見又怎么樣呢?我說:盧導不肯草寫“勸進文”,這是對的;但他的持論,卻與李愚相近,不過是從太后那里拿到肯定意見再來公開輔佐潞王而已。但是這樣的時刻,對于宰輔馮道、李愚而言,他們應該怎么辦才是對的呢?我說,就如漢代人所議論的那樣:“主在我在,主亡我亡”。但這還不過是下下策,不能盡符合道義啊!真正符合道義,還是要回到孔夫子那句話:“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如果社稷危機不能扶持,江山傾覆不能挽救,那還用宰輔干嗎!明乎這個道理,就知道,為相者,貴在持危扶顛,不是以盡忠死節為貴也!
胡三省這一番話從宰輔功能分析,認為這幾位宰輔都沒有盡到自己“持危扶顛”的職責,事實上就是批評他們:當江山社稷已經傾覆之后,宰輔已經沒有前途可言,馮道、李愚不能以身殉國,還都不過是貪戀權祿之徒。
但我愿意在這里為李愚做一次聲辯:亂世中,駑馬戀棧,是常情;同樣面臨邦國變局,戀棧中,宰輔失職,他人全無“恥感”,只有李愚有過自責,認為失國之罪“擢發難數”。竊以為,有此一點“恥感”,與馮道那種看似全無心肝的“事當務實”姿態比較起來,還不失為一點微薄的“士風”。
大環境道義沉淪中的一點羞愧,并不輕松。
這之中,最嚴重的是馮道。他那四字名言,也許有完成軍政“實然”條件下的平衡功能,但在此時此地的講述,場合不對,失去了話語宣稱的“妥當性”。因為,在這個君王交替的重大歷史時刻,“事當務實”,按其邏輯和語用展開,已經看不到星點“士大夫”的風尚,全是駔儈交易中的利益(而非價值)計較。船山先生對此有議論,批評馮道,堪稱入木三分,值得了解。我這里選一部分略作梳理,原文載《讀通鑒論》中:
李從珂篡位,馮道即命快快草擬“勸進文書”,盧導要等太后命令,而馮道居然說:“事當務實。”有這樣一句話,馮道一輩子為天地不容之惡全都暴露出來。所謂“實”是什么?是禽心獸行所以用來依據的東西而已!好比說好吃的東西,好看的女人,活著的人去享用,都是可以理解的“實”,但沒有東西吃的時候,扭著兄長的胳膊去搶食,沒有老婆愛的時候,搶個年輕的少女去共寢,能美其名說:我這是“務實”,不愿意為虛名所阻礙嗎?所以說,“義”,用來制約人心惡欲,就是“名義”;“節”,用來規劃天理范圍,就是“名節”;“教”,用來合理宣泄人性,就是“名教”。名義、名節、名教,可見“名”的用處是很大的。……賢者拋棄了“名”,只要一“務實”,就會陷入輕薄淺陋,戕害天理,滅絕圣賢之風和儒家名教。何況當此國家危急、君王困頓之際,邀買富貴貪生怕死,不體恤君王父老的死亡覆滅,卻說什么“務實”——他的惡,還有個頭嗎?馮道這里說的“務實”,是天理所不能容的!……按照他這話的意思,天下人都應開始關心自己的錙銖小利,求得片刻的安寧,蒙面喪心,上不知道有國君,內不知道有父母,公然以貪婪猥瑣無賴趨利縱欲之情,毫不害臊地堂皇告知天下,理由呢,就是欣然自得的那句話:我務實,我才不為虛名所誤呢!這樣,父母死亡,就往大溝里一扔,說“我本來就沒有以禮葬親的心,這是‘務實’,我不要冒那個所謂‘孝’的虛名!”盜賊挖人家的墻腳去偷鄰居的糧食,說“我就是想得到那家的糧食,這是‘務實’,我不想得到那個所謂‘廉介’的虛名!”這樣,豈不人人都成了禽獸!還有什么能讓人有所忌諱的呢?所以要說:只“務實”而不知有“名義”“名節”“名教”之“名”的人,就像豬狗一樣,有了骯臟的食品就可以吃飽肚子,就像麋鹿一樣,不分輩分在一起茍合就可以生崽子。馮道的惡,超過了商紂王,他這種理念的禍害嚴重,超過了盜跖。
生當明末清初的船山先生,這一段話,對于提振人心、恢復道義天下,有很深切的時代關懷。值得今日關心“天下興亡”的朋友給予注意。
但馮道不是個簡單人物。因此,關于“事當務實”,還值得繼續分析。
洛陽市民痛責兵痞
且說李從珂。這位鳳翔鎮的藩王,在眾位不知廉恥的宰輔和大臣的擁戴中當了后唐的新任也是最后一任皇上,史稱“末帝”。他改元當年為清泰元年,故史家也稱之為“清泰帝”。
當初李從厚賞賜將士對付李從珂,李從珂也同樣賞賜將士對付李從厚。
李從厚的洛陽兵沒有打到鳳翔,李從珂的鳳翔兵卻打下了洛陽。
李從珂當初就對鳳翔將士們許諾:等到攻克洛陽,每人賞銀一百貫。
但攻克洛陽后,卻找不到這么多的錢財賞賜將士。
李從珂召來執政官,對他們說:“軍不可不賞,人不可不恤,今將奈何?”軍隊不能不賞賜,百姓不能不體恤,這事怎么辦好?
執政官無奈之下提出建議:可據房屋來籌措,不論士庶自己居住或是租賃居住,必須預先上繳五個月的租金。李從珂同意。但即使如此,財務官們也總共才收上來六萬。李從珂大怒,把輸送財貨不得力的財政官員都關進大獄,在臨時軍管中,督促各級財政官員繼續到民間搜斂錢財,不然,他無法完成給鳳翔兵的承諾。而無法兌現承諾,鳳翔兵要是鬧起來,可不是耍的。這樣一來,財務官和京師士庶有人被逼得走投無路,上吊、投井的很多。但鳳翔兵們在大街上游蕩,都有一種得意之色。洛陽有膽大的市民就聚在一起,指責這些兵痞道:“汝曹為主力戰,立功良苦,反使我輩鞭胸杖背,出財為賞,汝曹猶揚揚自得,獨不愧天地乎!”
你們這幫家伙,為皇上玩命打仗,立功也確實不容易;但你們打仗,反而讓我們老百姓挨鞭子、受棍杖,還要我們出錢給你們做賞金!你們這幫家伙,還揚揚自得!上有天,下有地,難道你們就不知愧對嗎?
這是整個五代史上,士庶自發地起來“維權”的一次義舉。史料中沒有留下兵痞們的反應,應該是沒有過激行為。
我很看重此一記錄簡略的“維權”事件。
國庫已被李從厚賞賜將士分光,李從珂有點著急,趕緊從宮禁中搜索倉庫舊藏和各州道的貢獻,最后,太后、太妃也都將自家的“器服簪珥”(日用器物、名貴服裝、各種飾物等)貢獻出來,作價后,也不過二十萬貫,勉強夠賞賜兩千人左右。按當時最低數值,李從珂需要五十萬貫。
李從珂召見當時的樞密直學士李專美,責備他道:“你是以才干聞名的人。但事到臨頭,卻不能為我謀劃做好這件事!你留著那些才干準備往哪里用?”
李專美謝罪說:“為臣很是駑劣蠢笨,陛下提拔任用我太快了,我這官做得過分。但是軍賞不足,這還真不是臣的責任。此事我很認真想過。多年來,藩帥們賞賜很頻繁,幾乎成為流行風尚,士兵們因此而驕縱。后來隨著國家用度太多,修建陵墓啊、出征打仗啊,這些都導致國家儲備越來越枯竭。這樣即使有無盡之財物,也不能滿足驕卒之心思。所以陛下在國家危困時,才拱手而得天下。如果李從厚等人沒有這樣的弊政,陛下您得天下要麻煩得多。說起國家存亡,實在是不能專靠賞賜,而在于修治法度,建立紀綱。要靠制度管理。陛下如不改前朝覆亡的老路,臣擔心只能困擾百姓,國家存亡可很難預料啊!現在,國家財力擺在這里,就這點東西,應據現有條件平均分給大家,不一定要履行當初許諾。”
李從珂想了想,認為他講得對。于是下詔:禁軍在鳳翔歸附的,將軍們各賜馬兩匹、駱駝一匹、錢七十貫;下至軍人賜錢二十貫;在京城的賜錢十貫。
詔下,軍士很不滿意,當時就有流言說:“除去菩薩,扶立生鐵。”這意思是說原來的皇上李從厚還比較寬仁軟弱,像個菩薩;而眼下這位李從珂皇上,卻剛強嚴苛,像塊生鐵;現在把菩薩推倒了,扶起了一塊生鐵。還不如以前呢!早知這樣不干這趟買賣了!
李專美這個意見卻是有道理的。而且從效果來看,雖然沒有滿足所有的將士,卻免除了洛陽市民的鞭笞之苦,也算一個功德。
孟漢瓊之死
李從珂宣布廢黜李從厚為鄂王。又秘密派遣王宏贄的兒子,時任殿直(朝堂值班的武官散員)的王巒到衛州去殺害李從厚。
這時王宏贄已經將被廢掉的皇帝轉移到衛州的官廨。王巒帶了藥酒去見李從厚。閔帝李從厚知道有毒不肯喝,逡巡之際,王巒發個狠,就令人用布帛擰成繩子將后唐皇帝李從厚就地勒死。亂世中,庶民們往往死得潦草,如同雞犬,但是身為帝王,死相也往往并不好看。
王巒回京復命,又到后宮殺死了李從厚的皇后和他的四個兒子。
那位宦者孟漢瓊,也被李從珂殺掉。
孟漢瓊,唐末時就在地方藩鎮做了小宦者,明宗李嗣源鎮守常山時,他得以侍奉左右。累遷至宣徽南院使。后來又侍奉李從厚。李從厚認為他是前朝元老,對他更有恩寵,短時間內,就給他加官開府儀同三司、驃騎大將軍。但李從厚在危機中要他到鄴鎮去打理,他拒絕了這一安排,直接導致了李從厚的敗亡。史稱孟漢瓊“性通黠,善交構”,性情通達狡猾,善于挑事,不是善類。由于他曾經侍奉李從厚,所以,潞王造反,到達陜州時,孟漢瓊覺得不妙,就將府內所有的姬妾全部召集起來與她們訣別,準備一個個先殺死,史稱“欲手刃之”。這些姬妾看出了他的意思,于是紛紛逃竄藏匿起來。后來,孟漢瓊想想,李嗣源時,潞王曾有一次戰敗,被罰,在家里閑居,那時候,王淑妃總是讓孟漢瓊到潞王府邸去看望、傳旨;潞王對他很友善。想了想,有這一層關節,應該不至于被處理。于是,狠狠心,賭一把,單騎到澠池去謁見潞王,見面就慟哭,很想說說往事。但潞王打斷了他,對他說:“諸事不言可知。”各種事不必說,明白人都明白。孟漢瓊聽到這話,還以為已經得到赦免,心下就將自己列入了新朝大臣的隊列。但是他哪里知道,對李從厚不忠這件事,讓潞王也心生厭憎,覺得這人太不靠譜了,所以當孟漢瓊從潞王府邸出來,李從珂還是殺掉了他。
李從珂放虎歸山
石敬瑭得到李從珂稱帝的消息后,將大軍留在藩鎮,自己率少量兵衛,急如星火,趕赴洛陽朝見新主。
對石敬瑭來說,李嗣源的問題不存在了,李從厚的問題不存在了,現在輪到李從珂了。
李從珂即位后,以他平素的驍勇陰沉,應能從容對付石敬瑭,但他錯過了一個機會。
李從珂和石敬瑭,都曾因為勇武善斗被后唐明宗李嗣源所賞識,但二人內心實不相服,暗中有較勁。因此一向也不大和睦。現在,李從珂當了皇上,石敬瑭初期采取了迅即效忠的姿態,表示臣服。直到朝拜新主、安葬明宗之后,他也不提歸還鎮所的要求。當時藩鎮尾大不掉的局面已經存在多年,一旦回到藩鎮,就有了天高皇帝遠的態勢,石敬瑭猜,那不是李從珂愿意看到的局面。所以他遲遲不提歸還藩鎮的話頭。
史稱這一個階段石敬瑭“久病羸瘠”,長久生病帶出了疲弱之相。但從以后的行動邏輯考察,石敬瑭很可能是在裝病,而且裝得還很像,也許還在有意“減肥”。這是當初司馬懿騙曹爽的伎倆,其目的就在讓對手放松警惕。果然,末帝李從珂看著這位“久病羸瘠”的昔日同僚,反而生出了惻隱之心,他認為這么病弱的人物已經沒有可能做那等翻江倒海的大事了。
不僅如此,石敬瑭還在上下打點,他通過自己的太太,也即李嗣源的女兒,向宮中女眷做工作,果然就有了太后和公主們在李從珂面前替他說好話的記錄。這些意見都在軟化李從珂的剛果殺伐之氣,也在化解著他的疑心。
但跟隨李從珂從鳳翔而來的將佐們,也有明白人,他們多次勸諫,即使不動殺機,也要將石敬瑭羈留京師洛陽,不能給他藩鎮實權,以免夜長夢多。
末帝猶疑間,石敬瑭買通的大臣進獻了一個最具影響力的意見。
當時,名將趙延壽正在鎮守汴梁,朝廷如果懷疑石敬瑭,不將石敬瑭放還藩鎮,趙延壽就會心驚。而汴梁與洛京逼近,一旦有事,不免天下搖動。
這一番話讓末帝李從珂完全失去了判斷力。他決計放還石敬瑭。
他說:“石郎不僅是皇親,更與我從很早時就同歷戰場艱險。現在我做天子,不是石郎又向誰托付大事呢!”
于是決計將石敬瑭放還藩鎮。但李從珂的愚蠢在于,不僅要將他放還藩鎮,而且還不讓他回河北正定的鎮州成德軍,而是放他回到原來的屬地,移鎮天下第一雄藩河東——再次改判石敬瑭為河東節度使。
石敬瑭幾乎不敢相信。根據后來的記錄,可以知道,李從珂還一定信誓旦旦地對他說過:石敬瑭鎮守河東,永不移鎮。
中國的歷史,就在這一道旨意下出現了重要變數。
乾隆皇帝讀史至此也不免發一慨嘆,他說:
敬瑭河東之遣,如縱虎歸林,不復可制。從珂素與同列,其詐力豈不深知?況彼此久相猜忌乎?……失察若此,非惟禍至神昧,亦由天道好還。正如螳螂捕蟬,而不知黃雀之在后也!(《乾隆御批綱鑒》卷68)
遣還石敬瑭到河東,猶如放虎歸山,再也不可能制約他了!李從珂一向與他同列,豈能不深知他的“詐力”,何況平時又互相猜忌?……失察到這步田地,不僅是災禍來臨讓人神思昏妄,也是天道報應不爽!正如螳螂捕蟬,而不知黃雀在后啊!
后來發生的故事,一報還一報。晚唐以來的藩鎮故實開始“重演”:藩鎮坐大,倒逼王室,顛覆社稷,自做新主;而后,開始新一輪演義。直到趙匡胤建立大宋,才結束了近百年來的這個邪魔怪圈、國家災難。
石敬瑭韜光養晦
且說末帝李從珂。
此人打仗是一把好手,但治國實在是昏聵無能。放走石敬瑭,養虎為患不說了,朝廷內部宰相級別的官員互相內斗,他想從中選一個像樣的人物來主持朝綱,但他沒有識人的洞察力,居然詢問左右親信,要他們來推薦,一伙子人推上仨人來,他又不能決斷,竟然夜半三更找一個琉璃瓶子,將三人的姓名寫在三個小紙條上,放入瓶子里,然后,對著夜色中的蒼天,焚香禱告,完事后,用筷子深入瓶口去夾紙條,夾上誰來是誰。這等兒戲治國的君主,也實在是不配有更好的前途啦。
河東節度使、北面總管石敬瑭先生,返回藩鎮后,卻沒有閑著。他開始暗中謀劃既能保全自己又能壯大自己的戰略。
他知道李從珂喜歡訪查朝廷外的事情,常常與朝堂中的值班大臣在中興殿談論中外大事到深夜。當時,石敬瑭有兩個兒子正出任內使,而曹太后則是太太晉國長公主的母親,于是,石敬瑭就賄賂太后左右,讓他們暗中偵記末帝的密謀,等于在皇上跟前安了“竊聽器”,事情不論大小他都能知悉。與此同時,石敬瑭繼續裝病,常常在賓客前自稱病弱不能領兵,沒法當這個藩帥,以此讓末帝放松對他的警惕。此時,晉國長公主還陪著母親住在宮中,沒有跟石敬瑭歸藩。
這時,契丹也開始頻繁地侵擾北部邊界,后唐的邊防軍也即禁軍,大多在幽州(今屬北京與薊縣之地)、并州(今屬太原)設防。幽州藩帥是趙德鈞,并州藩帥就是石敬瑭。并州治所在太原,地當大河之東,史稱河東。石敬瑭和趙德鈞因為契丹的壓力,都在要求朝廷增兵運糧。歷來中原朝廷都很重視這兩大藩鎮,中原安全,實有賴于這兩大北門鎖鑰。于是中原傾全國之力,向兩地輸送糧草和兵員,由內地向北邊輸運兵糧的車隊晝夜不息,很是壯觀。
石敬瑭率大軍屯駐忻州(今屬山西),有一次朝廷派來使臣賞賜軍士夏季衣服,并傳布詔書向駐守邊疆的軍士表示慰問。有意味的是,這些軍士不是感謝朝廷,而是感謝石敬瑭。期間有些軍士甚至多次呼喊“萬歲”!這類故實五代常有,實是軍士嘩變的前奏,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擁立新主。石敬瑭覺得現在還不是造反的時機,不免害怕。他本來正在韜晦,更是擔心這類“萬歲”的呼喊傳到李從珂那里會遭遇不測。憂慮中,他的幕僚給出了一個狠招:
殺了那些帶頭呼叫的,給朝廷使臣看。
石敬瑭于是命令都押衙(管理儀仗侍衛的官員,略相當于省軍區辦公室主任)劉知遠抓了36人,作為鬧事的頭頭斬首示眾。
使臣回去后說了這些事,但沒有解除末帝對石敬瑭的猜忌。像大多數庸人一樣,李從珂放還石敬瑭,而且將河東給他,為此吃足了后悔藥。
《遺契丹書》
說話轉眼到了一年開春,正月十三,這一天是末帝李從珂的生日,史稱“千春節”。李從珂在大殿置酒,接受群臣對自己的祝賀。晉國長公主也來上壽,完事后,她借機要求辭歸洛京返回河東。
李從珂喝高了,酒醉中說道:“何不且留,遽歸,欲與石郎反邪!”
干嗎不留在這里,這么著急回去,是要跟石郎一塊造反嗎?
嘖嘖!千秘萬秘,一句話泄露天機。這話傳到石敬瑭耳中,更讓他有了戒懼。人的勇氣很多時刻來源于恐懼。恐懼讓人有放手一搏的動力。石敬瑭就在恐懼中開始了密謀運作。而李從珂也自知語失,對河東有了更深的猜疑。
石敬瑭再次放出勝負手,將他在洛陽及諸道的財貨派人全部收起,直接送回河東治所晉陽(今屬太原)。他給出的借口是:以個人財產充當軍費。
但沒有人相信他的高尚說辭,稍有一點腦子即知他已經心懷異志,而且,羽翼已豐。反與不反,只是時間問題了。
這一點,李從珂也體會到了。
有一次夜半,與值班的臣僚們說到這個事,他故意平平淡淡地問:“石郎與朕是至親,無可猜疑;但近來總是流言不斷。萬一,我是說萬一,失掉和好,那時怎么辦?”
史稱“皆不對”。眾臣都不能回答。沒有人猜度未來的吉兇。藩鎮河東,兵強馬壯,一旦出事,就是大事。
朝廷人人驚懼。
于是,河東問題成為國家戰略問題。
朝廷中的一些老成持重的大臣有了為國分憂的思考。
端明殿學士、給事中李崧率先想到了這個問題。
給事中,是門下省也即宰相管理部門十分重要的職官,責任是分判本省日常事務,對國家政令、所謂“圣旨”有審議封駁的權力,也即皇帝頒下詔敕,大臣上有奏章,給事中如果不同意,有異議,可直接批改或駁還。這本來是帝制時代職官設計中的圣賢思路,但具體執行中往往因人而異。人,因制度而異;制度,亦因人而異。這是歷史經驗。
李崧,這位給事中,就遭遇了一次考驗。
李崧是五代名臣,考其一生,此公有時愚笨,有時睿智。在亂世中,他最后不得善終,但在如何對付石敬瑭這個國家隱患問題上,他有務實的思考。
公元936年,后唐最后一個年頭的正月,李崧帶著自己的成算,來找同僚,也任給事中的呂琦。
他對呂琦說:“我們這些人,官做得這么大,應該算是受恩深厚了。國家有此隱憂,咱們怎能把自己混同于普通老百姓(原話是:‘吾輩受恩深厚,豈得自同眾人’),都在這觀望呢?各位說說,事已至此,計將安出?”
呂琦剛直而仁厚,看事有遠見。李崧的問題,他也一直思考,也同樣有成算。李崧來問,他就將自己籌之爛熟的一番意見娓娓道來,他說:“河東那邊要是有‘異謀’,我斷他必要勾結契丹以作后援!現在的態勢是:契丹太后述律平,因為他的長子李贊華(也就是耶律圖欲)歸降中國,多次要跟咱們和親。但條件是放還萴剌(音冊拉)。這個條件咱們一直沒有答應,所以和議也就一直沒有成功。現在,如果咱們能把萴剌等人放還,以此跟契丹議和,每年給他們十幾萬緡禮物錢財,契丹必會答應。北邊安定,河東再怎么蠢動也無能為力了!”
萴剌,是契丹名將,驍勇善戰。但在年前騷擾中原時,被后唐邊將所擒,一直押在京師。后來契丹多次向后唐求和,并索要此人,來往信使更是賠小心說話(史稱“其辭甚卑恭”),但明宗李嗣源跟臣下商議此事時,名將楊光遠認為:“萴剌等都是北狄善戰之人,契丹失去他們猶如失去手足;況且居住洛陽京師已久,熟知中國內部事務,放歸他們對中原不利!”李嗣源最后接受了這個意見,雖然同意“修好”,但始終沒有放還萴剌。
李崧聽罷呂琦所言,欣然道:“你與我想法一致!但錢、糧都要從三司支出,這事要跟三司使張丞相商量。”
三司,一般包括鹽鐵、戶部、度支三個板塊,總理國家財政。唐代以來是僅次于政事堂、樞密院的重要機構。
這時,擔任三司使的是張延朗。此人似乎天生就是掌管財政的大佬,史稱為人有心計,“以三司為己任”,整天在任上忙錢糧之事。
有一次,明宗李嗣源出游,召他來吃飯,他居然不去,讓使者告訴明宗說:“三司事忙,無暇。”李嗣源也不怪罪,一直讓他管理天下財源。他對石敬瑭的“異志”,也早有察覺。石敬瑭不斷將四方屬于他的財貨調往太原,張延朗就常常打著征用的旗號,不斷調用石敬瑭囤積在太原的財貨,以此暗暗削弱石敬瑭的實力。這事讓石敬瑭恨得半夜磨牙,所以得到天下后,先把張延朗殺掉,二話都不說。但殺掉張延朗,他才忽然發現:國家之大,竟找不出個理財能手來!
且說李崧,早就知道張延朗對石敬瑭有備,所以知道此事可以與他商議。
果然,張延朗一聽此計,當即表示贊同。他那數學家的頭腦略一計算,即知此事“妙”在何處。于是,對李崧大加贊譽。
他說:“這真是個好主意!按學士您的策劃,不但可以從此制約河東,還可以節省往常戍邊經費十分之九。真是沒有比這個更好的謀略了!沒說的,主上如能接納這個意見,只要責成老夫辦理就是。我可以在國庫之外去征集這十幾萬費用,跟契丹結好,不用動用國家一分庫財。”
按張延朗算計,幽州、河東兩大藩鎮,戍邊費用每年都要一百多萬,而結好契丹只需要這些費用的十分之一。而這十分之一,甚至都不用動用國庫,他自有辦法在日常征調之外,搞到這筆經費。
李崧得到主管財政的副總理支持,于是與呂琦商議,完善了整個規劃。在一個值班的晚上,二人秘密地向李從珂進獻了這個意見。
李從珂聞言大喜,不斷地稱道二人忠心可嘉。
隨后,二人又私下草擬了《遺契丹書》——這就相當于一份同意與契丹和解的國書——只等圣旨一下,即派員出使契丹。
一切條件都已具備。只要按此辦理,則一直到1005年,宋真宗時代才完成的“澶淵之盟”,早在后唐時代就完成了,可以提前七十年!而且省去多少戰火!那么多悲劇也可能早早避免,甚至,連“陳橋兵變”也可能不存在,趙匡胤也不一定成為大宋帝國開國之君。但歷史真是無法假設,簡單說,在這個本來可以出現歷史拐點的時刻,拐點卻沒有出現,因為,末帝李從珂遇到了一個糊涂蛋子,當朝樞密直學士薛文遇。
李從珂錯失良機
樞密直學士,唐以來就與觀文殿學士并掌侍從,是皇上的秘書班子、顧問團成員,地位近于翰林學士。這是個閑職,一般都是學富五車的文人擔任,有榮譽性質。但正因為這種榮譽,令擔任這類職務的官員多多少少都有點傲氣傲骨。薛文遇就是這類人。
有一天,薛文遇值班,末帝找他聊天,順便將李崧等人的機密意見跟他說了。薛文遇即刻表示了反對。他的理由是:“以我大唐(后唐不能自稱后唐)天子的尊貴,屈身來侍奉夷狄,這不是太恥辱了嗎!再說啦,如果那胡虜按照過去大漢和親的做法謀求迎娶公主,怎么拒絕他們?”
薛大學士是反對大漢劉邦時代以來的“和親”政策的,說著就誦讀了唐人戎昱的《昭君詩》:“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這詩說的乃是漢元帝時以王昭君嫁匈奴的故實。
一番話,挑動了末帝李從珂先生的“愛國”心,原來答應李崧等人的意見頓時就變了。
他召來李崧、呂琦,聲色俱厲地質問這二位道:“你們這班人,想想也都是通曉古今之變的人物,理當能夠輔佐人主獲致天下太平。怎么現在竟出了這么個餿主意?結好胡虜,萬一胡虜要和親,朕只有一個女兒,還乳臭未干,你們是要我把她拋棄到沙漠里去嗎?況且,要將國家養兵養士的錢財輸送給胡虜,這是安的什么心?”
李從珂這是受《昭君詩》啟發,想到了唐太宗。唐太宗時曾以宗室女下嫁諸蕃,史稱“和蕃公主”。從這一番話也可以想見李從珂先生還是很愛惜自己女兒的。所以李崧、呂琦,這二位大佬,聽到皇上這一番話,忘了“給事中”的崗位責任,嚇得流了一身汗,只得一個勁兒地拜謝,請求寬恕。末帝還不依不饒,繼續指責,二人就只好繼續拜謝求饒。
拜謝,是個體力活,要跪在地上,兩臂張開,空中劃弧,額頭點地。皇上說一句,要拜謝一次,再說一句,又要拜謝一次。
反復下來,呂琦漸漸氣力不繼,叩拜中的動作就有了停頓。末帝見他“拜舞”偷工減料,氣更大了,直斥道:“你個呂琦,脖子夠硬啊!你還把朕看作人主嗎?”
這意思就是要治個“大不敬”的罪名了。他以為呂琦會嚇哆嗦,不料呂琦忽然有了梗勁兒。他干脆不拜,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喘息著說:“我倆謀事不善,愿請陛下治罪,這樣拜來拜去的又有什么用!該治罪就治罪吧!”
聽到這里,李從珂反而“怒稍解”,就制止了他倆的拜謝,還每人賞了一壺酒,讓他們離去。從此,與契丹的和解政策,沒有人再提。
這位呂琦,也不是凡人。大宋后來有個“大事不糊涂”的名相呂端,就是他兒子。他的父親曾經做滄州節度判官,敵軍攻陷滄州后,呂父被擒。敵軍要殺滅他全家,當時呂琦只有15歲。就要行使殺戮時,有一個幽州的義士叫趙玉,看到這一家人就要滅族,不免動了惻隱之心。他指著呂琦,騙行刑者說:“這小子,是我的兄弟,別濫殺啊!”于是將呂琦帶走。當時呂琦正患足病,不能行走,趙玉就背著他,步行數百里,變異姓名,一路討飯,最終免予一死。
呂琦后來在石敬瑭執政時,官至兵部侍郎。他牢記趙玉的救命之恩,總想盡辦法好好報答。趙玉生病以后,呂琦親自扶持他,供給醫藥。等到趙玉病逝,呂琦就代為經營喪事。趙玉有一子名趙文度,成為孤兒,又很幼小,呂琦就親自教誨他、撫養他,一直到他長大成人。最后趙文度登進士第,成為國家官員。這些都是呂琦的助力。當時人清議認為:“非玉之義不能存呂氏之嗣;非琦之仁不能撫趙氏之孤,惟仁義二公得之。”不是趙玉的義氣,不能存續呂氏的后代;不是呂琦的仁愛,不能撫養趙氏的孤兒。仁義二字,趙呂二公已經得到了。這件事,在燕趙之間的士大夫圈子里,傳為美談。
這是道義淪喪天下的一抹亮色,值得為此浮一大白。
且說這倆給事中,本來應該抗言直辯,但他們囿于吏治多年的因循腐敗,政治大環境的惡劣,士大夫盡忠國事風習的淪喪,沒有敢堅持自己的意見。
回到歷史和時光的后面來看,后唐如能不被激情左右,哪怕策略性地暫時結好契丹,石敬瑭也許還真就失去了外援,那樣,中原王朝也便不會丟失燕云十六州的北部屏障,趙匡胤也無須為了收復這一片失地而殫精竭慮。
李崧等人并非史上大智慧人物,但結好契丹,在那個時刻,確是不二選擇。大漢時,從漢高祖劉邦開始,與匈奴結好,劉邦太太呂雉甚至面對匈奴的侮辱而處之泰然。在所有的政治格局中,力量達不到期許中的目標,憤怒,只能自取其辱。戰略韜晦,反能贏得時間和未來。大漢隱忍多年,終于有了“封狼居胥”“燕山勒銘”“犁庭掃穴”的光榮。反觀這個后唐,環顧四周,都是敵國,江南有王法不到的藩鎮,川蜀有分庭抗禮的藩鎮,而河東石敬瑭徘徊于契丹與中原之間,縱橫捭闔之際,李從珂失去了機會。不要說與大漢劉邦比,就是與本朝李崧、呂琦、張延朗這幾個平庸之輩比,他也是一個缺乏政治駕馭能力的庸才。他不懂平衡之術。這樣,后唐的亡滅也便進入了日程。
如果,如何如何,歷史將會改寫。
但是,這般這般,歷史沒有改寫。
歷史,并不古怪,很靜謐地呈現往事。
石敬瑭,在靜謐中浮出水面,走入歷史前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