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賢君”李嗣源
書名: 大宋帝國三百年(套裝共七冊)作者名: 金綱本章字數: 16435字更新時間: 2020-05-12 17:46:15
他在位七年間,是五代比較清明的時期。用司馬光《資治通鑒》中給他的評價,就是:“在位年谷屢豐,兵革罕用,校于五代,粗為小康”,他在位時糧谷多次豐收,兵戈戰亂比較少見,跟五代時其他諸國比較衡量,李嗣源的七年可稍稱“小康”。
李嗣源被逼造反
后唐明宗李嗣源應該是影響了趙匡胤軍政生涯的重要人物。
與歷史上六七百位皇帝們比較,李嗣源還真不算是個壞人。
他整頓吏治、改革時弊,加之李愚在后唐時做宰相,輔佐李嗣源有了幾年和平生涯。應該說,他在位七年間,是五代比較清明的時期。司馬光《資治通鑒》中給他的評價,就是:“在位年谷屢豐,兵革罕用,校于五代,粗為小康”,他在位時糧谷多次豐收,兵戈戰亂比較少見,跟五代時其他諸國比較衡量,李嗣源的七年可稍稱“小康”。
這個評價已經相當不低——中國歷史上,稱得上“小康”的也不過就有限的那么幾個朝代。五代亂世,李嗣源能令國家走上“小康”,夠得上奇跡了,雖然還不過是“粗為小康”。
但就像歷史上很多“好皇帝”一樣,李嗣源也沒有走出帝制時代的結構性問題。那不是他的能力和見識可以達到的。
李嗣源沒有解決以安重誨為中心的朝廷內斗問題。
安重誨早年追隨李嗣源,深得信任,被委以中門使,中門使是唐末五代時期出現的奇異官職,這個職務略相當于藩鎮的機要秘書,總攬內外軍政機要大事,又有參謀總長的性質。
魏州士卒因為輪番戍守問題,沒有公正解決,引發兵變,要自立統帥。
兵變時,李嗣源奉命平叛,公元926年三月六日,到達鄴鎮城下,叛軍統帥趙在禮登城謝罪,并且拿出牲畜糧草犒勞朝廷大軍。李嗣源也說了些安慰他的話。當天駐扎在城西南。李嗣源知道趙在禮是被軍士皇甫暉等人脅迫作亂,他無能主導令其歸降朝廷,于是下令準備九日那天攻城。
但八日晚就出事了。
有一位下級軍官名叫張破敗,夜半起來,糾集幾位死黨,號令諸軍,各自殺掉各自的都將,開始縱火焚營。一時間李嗣源行營內火光沖天,人喊馬叫,亂成一團。這是李嗣源沒有料到的。說話間,亂兵到了中軍大帳之前,李嗣源親兵當即組織起來,與亂兵殊死搏斗,史稱“傷痍者殆半,亂兵益盛”,親兵受傷死亡了將近一半人,但亂兵越來越多。
這時,李嗣源根本就沒有叛逆之心,他出帳呵斥亂兵無禮,大聲道:“自從我做了藩帥,十多年啦,我做過對不起你們的事嗎?現在帶你們來討伐魏州,就要破城,不正是你們這些人立功名、取富貴之時嗎?何況你們還都是天子的親軍,怎么反過來為賊人服務呢?”
張破敗等人毫不畏懼,回應道:“城中之人何罪?都不過是戍卒想回家回不去而已!當今天子不肯原諒這些可憐的戍卒,反而一定要剿除。我們還聽說,破城之后,要將魏州的士卒全部坑殺。我們沒有叛亂之心,只不過要跟城里的士卒合兵一處,擊退諸鎮之兵,請天子在河南稱帝,明公在河北稱帝。”
李嗣源因功被封為成德節度使,治所在鎮州也即河北正定。
亂兵勢眾,與后來李彥饒面對的幾百亂兵不同。經張破敗忽悠起來的亂兵有幾千人,而且與魏州城里已經有了呼應。李嗣源看著大兵人人激奮,多年經驗告訴他:一切已經不可避免。想想一世的英名,就要蒙上一個“叛逆”的罪名,不禁悲從中來,他哭著對亂兵說:“我明天應該回藩鎮,上奏皇上,請求治罪,一切聽皇上裁決。”
亂兵大呼大叫不同意。
張破敗等人又說:“令公要干嗎?不到河北稱帝,那就會被別人稱帝!如果做出失去機緣的決斷,那可就有不測之事!”
這些亂兵說著說著,就抽出刀,露著半截刀刃,遠遠地環列在李嗣源周圍。弄個“千鈞一發”的模樣,明晃晃的鋼刀在火光下,也確實有一股陰森而又凌厲之相。場面有點嚇人。
李嗣源還要辯白,這時候,安重誨、霍彥威正在旁邊,就在夜色中悄悄地踩了一下李嗣源的腳。
李嗣源當即醒悟:亂軍中,任何激怒血脈賁張之輩的做法都是愚蠢的。
于是,在亂兵的架弄下,在火把照耀下,李嗣源不情愿地向魏州也即鄴鎮城里走去,這時,鄴城已經放下了吊橋,這就意味著,城內亂兵已經接受了李嗣源。李嗣源從吊橋走過城壕,趙在禮等人歡欣鼓舞,又感動異常,流淚不已——鄴鎮,總算沒有被朝廷“剿滅”。
但鼓動趙在禮叛亂的皇甫暉卻擔心城外的亂兵進城后有詐,拒絕外兵進城。皇甫暉甚至率本部精兵出城,將張破敗等人斬殺。
外兵見狀,呼哨一聲,四散而逃,喪家犬一樣,沒有了歸宿。
趙在禮設宴犒賞跟隨李嗣源進城的少數兵眾,李嗣源登上城樓,看到城外大兵流散,就對趙在禮說:“要做大事,沒有兵是不能成的。我還要到城外去招撫諸軍,不能讓將士們離散。”于是又出城,到了附近的魏縣,招撫的士卒不滿百人。
當時霍彥威帶領的鎮州兵五千人還沒有亂,聽到李嗣源出城了,帶著將士們來護衛。
李存勖派大將元行欽率軍萬余人屯駐魏州城南,元行欽發現李嗣源在兵變中進城出城,琢磨不透,但他估計李嗣源可能要反,帶著本部兵馬回洛陽去了。
第二天天亮,李嗣源登上魏縣城樓,哭著說:“國家患難,一至于此!看來我回朝是不可能啦!來日歸藩,回鎮州,然后上章,聽主上所裁。其他事慢慢再說。”
安重誨、霍彥威等人都認為李嗣源所言不對,他們認為:“朝廷將京師之外的事托付給我們,不幸大軍在逗留之際遭遇賊人兵變。那個元行欽在城南,還沒有聽到戰鼓聲,就無故而返。他見了天子,一定會添油加醋說起這場變故。如果天子信了他的話,有什么事不會發生?如果我們要是回到藩鎮聽命,給人的印象,正好就像占據根據地,以此來要挾君主,這也正好墮入元行欽之輩的讒佞之口,等于授人以口實嘛!我們現在應該做的,就是星夜返回朝廷,叩拜天子,當面說清事情原委,阻斷讒佞之言。這樣也許能夠保全一世的功業。臨難,這個應該是最好的選擇啦!”
李嗣源聽從了安重誨的這個意見。
李嗣源大軍本來勢單力薄,到了相州(今屬河南安陽)時,遇到一位馬坊使,也就是負責管理馬匹的后勤部長,得到了幾千匹馬,這才算組成像樣的軍隊。
但事情還有變化。
元行欽鬧市斬首
元行欽本來是李嗣源的手下敗將,投降后,李嗣源還給了他優厚待遇,但他此時卻選擇忠于李存勖。他從鄴鎮返回,駐守在衛州,命人向朝廷報告:李嗣源已經造反,與鄴鎮趙在禮的賊眾已經合兵一處。
李嗣源此時一邊準備回到朝廷自辯,一邊連續不斷地給李存勖上書,說明自己不想造反,也沒有造反。
李嗣源的長子李從審在朝廷為金槍指揮使,即金槍部隊總指揮,李存勖對他說:“我深知你老爸為人很忠厚,你可以代替我前往宣示我的意思,不要使他有疑慮。”
但李從審走到半路到達衛州時,被元行欽拘留,準備殺掉他。李從審大呼道:“公等既不愿意給我老爸伸冤,又不要我去找我老爸,這樣,還是放我回朝廷,宿衛皇上去吧!”
元行欽放回了他。
李存勖很可憐這個年輕的近衛軍官的處境,給他改名為李繼璟,待他像親生兒子一樣。
此后李嗣源再有投向李存勖的奏疏,都被衛州的元行欽半路截住,無法與李存勖聯系。顯然,元行欽此舉是帶有某種野心,要逼反李嗣源。李嗣源有了深深的疑懼。
本來,安重誨等人要李嗣源回朝“明辯”,事實上已經帶有慫恿造反的含義,但事到如今,李嗣源的女婿,當時正任“左射軍”統領的石敬瑭一番話,更給他吃了定心丸。
石敬瑭說:“哪有主將在外領兵,軍隊兵變,主將卻安然無事的道理?猶豫不決實是兵家大忌!不如趁勢迅速南下。我愿領騎兵先取下汴州,這是得天下的要害之處。得之則大事可成。”
李嗣源麾下的突騎指揮使康義誠說:“當今主上沒有德政,軍民們怨恨憤怒。主公您要是順從大家的意愿就會活下來,如果要堅守節操就會死去!”
李嗣源對石敬瑭一向信任,康義誠一番話,雖然很糙,違背李嗣源多年信奉的價值觀,但卻是非常“務實”的一個經驗判斷。李嗣源不是“殉道”之人,最后痛下決心:反!
于是就任命石敬瑭為前軍先行,命安重誨發檄文,召集部隊。
李嗣源大軍奪下汴梁向京師開進之際,元行欽率兵回到京師,與李存勖南下滎陽,在途中殺死了李從審。御敵李嗣源失敗,二人再次返回洛陽,“興教門之變”后,李存勖被藝人郭從謙攻擊,死于亂箭之下,元行欽出逃,在一個叫平陸縣的地方,被村民捉住,押送到虢州(今屬河南靈寶)。虢州刺史為了討好李嗣源,砸斷了元行欽的兩只腳,然后將其裝入檻車押送到京師。
李嗣源見到他后,想起無辜被殺的兒子李從審,大罵道:“就算我有錯,我兒有什么地方對不起你?”
元行欽想想總歸一死,于是怒目而視道:“先皇帝又有什么地方對不起你?”
李嗣源下令將元行欽在洛陽鬧市斬首。
據說市民對元行欽的忠義很欽佩,也很感動,行刑時,很多人為他流了淚。
安重誨恃權暴虐
魏州兵變后,安重誨有功,被破格提拔為樞密使,并任左領衛大將軍,從此進入中央樞機部門,掌握了軍政大權。
他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安插親信。他推薦了一個人,名張延朗,原來是鎮州(今屬河北正定)別駕,相當于鎮州戰區的辦公室主任,被他推薦為樞密副使,一下子由副局級升為副部級。但張延朗曾經在后梁時做過財務官,對國家財政管理,有一套辦法。后來成為后唐重要的財務官,也算安重誨薦人得當。
安重誨居功自傲,管理朝中之事,無論大小,都要由他說了算。這方面他很不像石敬瑭,懂得韜晦之術。石敬瑭也有佐命之功,但他不動聲色,繼續以厚重之相示人。安重誨開始走向前臺。
安重誨恃權暴虐,殺人不眨眼。此前曾不經李嗣源同意,殺害了李存勖的幾位皇子,李嗣源念他有輔佐之功,沒有給他治罪。安重誨就以為有這把大傘罩著,殺起人來更為輕率,習以為常。李嗣源對他也不禁有幾分害怕。
安重誨派自己的親信韓玫以及副供奉官烏昭遇出訪吳越國。韓玫是個十足的小人,依仗安重誨的權勢,在吳越國內,多次當眾凌辱烏昭遇,甚至有一次酒后用馬鞭抽打他。這種毫無修養的使臣行徑,讓衣冠之邦的吳越國君臣都看不下去。以至于吳越國王錢镠打算將韓玫的表現寫信告知后唐朝廷和安重誨。但烏昭遇表現出了士君子風度,他覺得二人代表后唐出使,現在讓異國君主來為本國人論是非,此事有辱“國格”,于是執意不讓錢镠插手這個事。但小人往往無自省之心。韓玫返回后唐之后,反而誣陷烏昭遇,說他見了吳越國君,太卑躬屈膝啦,還主動稱臣,并將朝廷機密泄露給異邦,等等。安重誨根本不調查,輕信來自“自己人”的讒言,當即逮捕烏昭遇,最后令他屈死獄中。
任圜的死敵
后唐名相任圜,兄弟五人,史稱“雍穆有裕,風采俱異”,雍容大度,神采異于常人。任圜尤其“美姿容”,有辯才,談吐不凡。此人也有自負的一面,認為有安天下之策,看不上一般官僚。他“憂國如家”是真的,“切于功名”也是真的。這兩句話連起來看就是:這是一個愿意在為國家服務之中實現個人抱負的豪杰人物。所以他推薦、選拔優秀人才時,不遺余力;待到被選拔的人才到他府上來答謝,他一概不見,有“公事公辦”之風。
優秀人才被小人妒忌,是歷史常態。任圜也不例外。
深深地羨慕嫉妒并恨著任圜的人就是安重誨。
一次,一位殿前的官員馬延,沖撞了安重誨的儀仗,安重誨沒有猶豫,就將馬延斬于馬前。看著一地的血跡,他像沒事人似的。有個御史大夫李琪看見了此事,出于御史負責彈劾臣僚的職業精神,知道此事不能不說,但又礙于安重誨的權勢地位,想了想還是先告訴了任圜,得到支持,而后在朝堂提出了彈劾。但他還是盡量做了曲筆,盡量不去直言安重誨的不是。安重誨則不以為意,對李嗣源說,應該下詔,馬延這種人,侵犯、侮辱、沖撞身居要職的大臣,應該告誡全國,不要再出這種事。
李琪敢于彈劾當朝大臣,讓安重誨對此人有了惡念。
這時恰好趕上朝廷需要選拔宰輔人才,各派就有了爭斗。
當時任圜已經在宰輔位置上,安重誨不想讓他獨自為相,就鼓動朝議,再拜一人為相,以此來削弱任圜的權力。孔循推薦了一個叫鄭玨的人。鄭玨長期在中書做事,很謹慎,文章做得好。安重誨就奏明李嗣源任命了他,與任圜并為宰輔。但不久鄭玨因為耳疾,不再擔任中書事,多次上章請辭,李嗣源最后同意他的辭章,授開府儀同三司,行尚書左仆射致仕。
這時,就還需要推薦一位官員上來替代鄭玨。
孔循推薦太常卿崔協做宰輔。
任圜則想起用御史大夫李琪做宰輔。
鄭玨平常不喜歡李琪(朝中御史官員多剛直,一般不為人所喜歡),孔循與鄭玨又是一個陣營,因此也努力阻止李琪進入中書。他知道李琪曾經彈劾過安重誨,就來對安重誨說:“李琪不是無文才,只是不夠廉潔。宰相應該起用端重有器度的人,這樣才可以成為百官典范。崔協可以為相。”
有一天御前會議討論這事。安重誨就推薦了崔協。
任圜為人剛直,當即反駁說:“安重誨你不熟習朝中人員,這是被人收買啦!崔協雖然是名家,但徒有虛名,識字很少。我已經因為沒有學問忝列相位,很慚愧啦,怎么可以再加一個不識字的崔協而被天下所笑呢?”
明宗李嗣源說:“宰相職位很重要。你們再商議下。我在河東時曾見書記馮道,這人多才博學,而且與世無爭,可以任宰相。”
退朝時,孔循沒給皇上行禮,一甩衣袖轉身就走了,嘴里還嘟囔著:“天下事,一也是任圜,二也是任圜,任圜是個什么人!我還就不信啦!崔協要是突然死了也就罷了,如果不死必須讓他當宰相!”
孔循為此置氣,好幾天稱病不上朝。李嗣源派安重誨去做工作,他這才不情愿地來上朝。
安重誨對任圜有忌憚,但對李琪是說啥也不想讓他當宰輔,想了想,就低一次頭,去找任圜開碰頭會。他說:“現在朝廷正缺人,崔協暫且做備選人,您看可以嗎?”
任圜說:“您拋棄李琪而讓崔協為相,這就像拋棄了蘇合香丸,卻去選屎殼郎推的糞球。”
蘇合香,是一種非洲植物分泌的樹脂。這個東西最初見于《后漢書》,稱出自于“大秦國”,即羅馬和中東一帶。也即自漢代起,就是中國皇室貴族常用之舶來奢侈品。任圜以此來比喻李琪,以屎殼郎推的糞球比喻崔協,讓安重誨很沒有面子,不免嫉恨在心,盡管當場裝作一笑了之。
事后,想到任圜的影響力,安重誨覺得還是爭取能與任圜成為一撥的,就找理由到任圜府上去串門。趕巧任圜府上有一歌妓,能歌善舞,長得那也叫俊俏柔美。安重誨不缺女人,純粹是出于討好,提出要納這個歌妓為妾。這在社會交往中,也是一種溝通策略:自己做些付出,從此感恩對方;而對方也知曉這個邏輯,順水推舟,做成一黨。不料任圜根本就沒瞧得上安重誨,一口回絕。他不想跟這個沒品的人結為同伙。
安重誨徹底死心,于是跟孔循結成一氣,處理政事時,每天都說李琪的壞話,說崔協的好話。
李嗣源做了個決定,還是將天平向安重誨這邊傾斜了點,最后是任命端明殿學士馮道和崔協一起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
“沒字碑”
崔協長得一表人才,有軒昂氣象,遇到事好議論,往往語驚四座,但他所講的道理很多不近于理,平庸得很。很像后世常見的夸夸其談之輩。此類人物自視甚高,但因為不讀書,太少思想資源,故所談所論,不過坊間之見。崔協胸無點墨,尤其不會寫文章,起草的奏章太多訛謬,經常受到責罰。所以他后來很多奏章都要請人捉刀。
長得好,沒文化,時人給他起一個諢名:“沒字碑”。
宋人筆記《北夢瑣言》記載他一事,頗傳神,似可概見此類人物本來面目。
說李嗣源有一次向宰相馮道打聽司空盧質的近況,問他:“盧質最近還吃酒嗎?”馮道回答道:“盧司空曾經到臣家里做客,也曾飲過幾杯。臣勸他,不讓他飲酒過度——國家大事也如此:過則患生。”這一番話,帶著宰輔氣象,明白人都能明白,言語中自有憂國心在。
崔協覺得不能不說話,就勉強發言道:“臣聞《食醫心鑒》有一說法:酒可是好東西,不用添加藥餌,就可以安神。”這樣一番坊間式議論,在朝堂說出,且又在馮道那一番帶有遠猷思考的意見之后,品味和品位之差異頓時顯現。史稱左右見其言語膚淺,“不覺哂之”,給了他一片噓聲。但此人后來死得早,沒有太多的糗事傳世。
與崔協比較,李琪算是個才子。他十三歲那年,跟著父親去拜謁地方官王鐸。進獻的詩詞曲賦,王鐸看了吃驚,但還是懷疑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怎么會這么有才,就在公署設宴,約請李琪父子,同時暗暗告訴下人,以《漢祖得三杰賦》為題,就在宴席上測試李琪。
這個賦的主題是要說漢高祖劉邦得到張良、蕭何、韓信三個人才而興天下的故實。李琪似乎對這段歷史很熟悉,拿過筆來就寫了篇賦文。結尾有言:
“得士則昌,非賢罔共;龍頭之友斯貴,鼎足之臣可重。宜哉項氏之敗亡,一范增而不能用。”
得到士人就昌盛;不是賢人不共事。跟隨帝王起家的輔臣很高貴,佐助高祖立業的三杰很重要。由此可見,楚霸王的失敗很正常啦——他只有一個范增還不能傾心使用。
王鐸看到這個賦文很驚駭,說:“這個孩子真是大器啊!將來會獨步文壇!”
但李琪雖然博學有才,但為人不夠持重,更不懂進退之道。他少年以文章知名,從此也以文章自負。他后來做官,算是富貴了,就刻了一塊牙板,上面用金子書寫“前鄉貢進士李琪”,然后將這塊牙板放在辦公的案頭座側。別人看了這塊牙板,要么對他心生崇敬,畢竟是正宗科班出身嘛;要么對他心生忌憚,畢竟對不是科班出身的人構成資格上的壓力。李琪這種做法就叫“失禮”。因為“失禮”,所以在與人打交道時,就到處會遇到障礙,一般人不愿意提攜他。
李琪遇到任圜,之所以得到任圜欣賞,是因為倆人有同氣相求的品質,都是才高八斗、眼高于頂的人物,于是惺惺相惜。
無道邦國的悲劇
任圜可能是滿朝文武唯一不怕安重誨的人物。
有一次,御前會議討論差旅費報銷的權限問題。按照過去規定,使臣外出,費用應該由戶部發給,但安重誨主張由樞密院發給。任圜不同意他的意見。安重誨想起任圜對他的種種不敬,當場跟他頂撞起來。不料任圜比他更氣憤,說話時聲色俱厲,堅持報銷制度應該由負責財務的戶部掌管,而掌管兵部的樞密使不能插手此事。
退朝后,宮里人問皇上:“剛才是誰跟安重誨這么爭論事情啊?”李嗣源說:“還有誰,宰相任圜!”宮人吐舌頭道:“乖乖!妾在宮中,還從來沒見過宰相、樞密使奏請事情這個樣子呢!他們瞧不起皇上吧?”李嗣源聽后更加不高興,最后接受了安重誨的意見。
任圜性剛,見自己的意見多次不獲支持,因此請求辭去宰輔之職。
李嗣源同意。安排了別人暫時代理宰輔工作。
任圜還是氣鼓鼓,干脆辭職,退居老家磁州(今屬河北邯鄲)頤養天年。
后來朱守殷案發,安重誨借機派出親兵,到任圜家里假傳圣旨,污蔑任圜與朱守殷合謀,逼他自盡。
據說任圜死時相當鎮定,將全族人聚集起來,吃酒,酣飲,然后赴死,史稱“神情不撓”,神情一點都沒有服氣的樣子。
如此剪除政敵,天下人知道的,沒有不為任圜喊冤的。端明殿學士趙鳳就哭著對安重誨說:“任圜是義士,怎么可能做叛逆的事!公濫用刑罰到這等地步,如何輔佐國家啊!”安重誨也覺得這事可能做得過了,有點懊悔。
任圜的個人悲劇原因之一是對“禮”的忽略。
君臣交往、臣臣交往,也需要規則,“禮”之義理甚重,按照規范交往,主體間互相保留一種應有的程序性敬意,是豁免危機的習慣法保障。違背“禮”之交往規范,對邦國、對共同體、對個人,都是不祥之兆。儒學論“禮”,很大程度是在提醒士君子,在溝通與交流中,互相遵循約定俗成的規則。因此,儒學論“禮”,究其實,是內在地含有“理性之愛”的。任圜負氣任情,沒有按照傳統之“禮”約束自己,在“節制”與“當位”的“禮”之方向上,掉以輕心。這樣就讓他人有所忌憚,小人安重誨一旦動了殺機,就會釀成悲劇。違背“禮”而釀成的悲劇,不僅是帝制時代的,也幾乎是所有時代的產物。
任圜與安重誨的御前激辯,其實就是“廷爭”。這種“廷爭”,在大宋時代得到習慣法保護。大宋時代的御前會議,臣臣之爭,有時會更激烈,以至于有人會當面要求帝王“斬殺”對方。很多時刻,這是一種“廷爭”中表達憤怒的言辭。但大宋時代,圣賢輩出,士大夫都在孔孟之道的教化下,以圣賢氣象砥礪前行,故不論多么激烈的“廷爭”,很少有事后的打擊報復,更少有“廷爭”之后,像安重誨這樣直接訴諸殺戮。這是“趙匡胤時代”以來,由太祖太宗和文武大臣們共同推演的一種“習慣法”。沒有人愿意身負道義敗壞的丑名。榮譽感激勵著大宋時代的文化貴族。任圜如果活在大宋王朝,不會有這樣的個人悲劇。
據此,又可以看出:“禮”,是有道邦國的規則。在無道邦國,是“禮崩樂壞”的。但也正因為無道邦國,“禮”的缺席,人人訴諸叢林原則,于是,有邦國悲劇,更有個人悲劇。
任圜善言談,待人真誠,為時人所重。他算是儒生,但帶兵打仗時也有凌厲的一面。早年他曾跟隨李存勖與后梁軍大戰,獲得勝利,李存勖還表揚他:“仁者之勇,何其壯也!”
任圜在李存勖麾下時,還曾帶兵討伐河北真定的成德軍。成德軍的守衛張處球,從他父親那時起,就在扼守大藩,多年來抵抗王師,雙方都有損失。任圜不忍看到兵鋒所過血雨腥風,就多次以人生禍福之道曉諭成德守衛。張處球也知道兵敗被圍,早晚是死路一條。于是登上城樓呼喊任圜道:“我城中兵食俱盡,但因為長久抵抗王師,萬一投降你們,恐怕沒法解釋。那時還得是個死。公哀憐我,給我指示一條生路吧!”
任圜很真誠地回答他:“按照你的先人反叛事考察,固然是難以寬恕,但懲罰不會到子嗣身上,按理,你,可以從輕處罰。但現在不同了,你先人之后,你也拒守多年,并且傷害我軍的大將。現在你已經窮途末路,這才來跟我們談投誠。按照你這個罪過,真話說,你很難幸免于死。但是坐而待斃,跟伏法待命比較,哪個更輕一點呢?你可以自己去想。”
張處球聽到這番話,知道結局已經不可避免,就流著淚說:“公言是也!”
于是派遣他的兒子送上了投降書。時人都稱贊任圜沒有欺騙張處球,所言都是君子義理。成德軍城破之后,張處球雖然被處死,但全鎮人民得以保全,史稱這是任圜的功勞。
由安重誨一手制造的任圜悲劇,讓人痛惜。
藩鎮問題的“前驅”
但安重誨也有凡人不到的高明之處。
李嗣源不通文墨,奏章之類都要安重誨來讀給他聽,后來又要安重誨給他讀儒學經典和歷史典籍,安重誨自己也沒有多大文化,于是上奏說:“臣只知道以忠誠之心侍奉陛下,現在得以掌管朝內機密事務,有些事還粗粗知道點;至于說到過去的事,那不是我能達到的。希望陛下效仿前朝的侍講、侍讀,近代的直崇政、樞密院,選一些有墨水的大臣來處理這些事,以備應對。”他主張引進文職大臣,還特別開設端明殿,招納了不少讀書人。由此可見,他也有期待天下由藩鎮跋扈走向文治的愿望。
李嗣源踐祚不久,就任命安重誨“兼領”山南東道節度使(治所在湖北襄陽)。所謂“兼領”,就是人在朝中做官,但可以掛一個節度使的軍職。安重誨則認為襄陽地方重要,為水陸要沖,應該有正式的統帥,不當兼領。所以他堅決推辭不做,將這個職務讓給他人。李嗣源很欣賞他的這個意見,同意了他的請求。安重誨不謀求藩帥這個軍中實權,這也是“以天下為己任”的品質。
安重誨殺人不眨眼,但他一旦看明白事實,也有救人一命的當下理性。
明宗李嗣源雖然待人寬厚,也溫和,但也時常會動殺機。有一個馬牧軍使,相當于負責管理戰馬的后勤部長,他養的馬總是很瘦弱,而且常有死亡。明宗論他的罪,認為應該處斬。安重海就勸諫他說:“陛下這樣做,會讓天下人認為朝廷因為馬的緣故而殺人,這是‘貴畜而賤人’啊!”
明宗認為他說得有理,赦免了這位后勤部長。
明宗還曾令一個回紇人完成使命后回國。這個回紇人到達甘肅醴泉縣時,因為地方很偏僻,很少有人來,平常也沒有備多余的馬匹,正好僅有的馬匹被縣令騎出去打獵了。以至于回紇人等著馬回來,耽誤了行程。明宗知道這個事后,大怒,要將這位縣令綁到京師來問斬。安重誨認為法不當誅,極力勸諫,這個縣令最終免予一死。
這些都算是安重誨的德政。
安重誨還有一個政治舉動,可以見出他的格局不簡單。
他想“削藩”。
時任西川節度使的孟知祥、東川節度使的董璋,二人蓄謀已久,不服從中央調度。安重誨應該是最早看出這二位心存“異志”的人物。他趁兩位川將更換戍守將士的機會,開始安插朝廷的派出干部,并逐漸縮小二人的管轄地盤。但他做得不夠策略。他給孟知祥派出的監軍,被孟知祥殺掉。孟知祥的理由是:天下藩鎮從無監軍。安重誨將東川的閬中分出來,設立軍事要塞,史稱保寧軍,又任命親信去充任保寧軍節度使,但也被董璋殺掉。
站在歷史的后面來看,安重誨的意圖十分清晰,就是要解決后來趙匡胤要解決的藩鎮問題。事情雖然沒有成功,但此類歷史故實,應該對趙匡胤有警覺作用。老趙最后解決藩鎮問題,全然不用這個套路。老趙不去硬拼,不去死磕,他用源于個人智慧的“杯酒釋兵權”策略,獲得成功。從這個意義上看,說安重誨是大宋解決藩鎮問題的“前驅”,雖不中,當也不遠。
更有意味的是,安重誨在藩鎮問題上有著不凡的預知能力,或者說政治洞察力。這事跟李嗣源的養子李從珂有關。
彈劾李從珂
李從珂這時在做著河中節度使(治所在山西永濟縣)。安重誨看出李從珂不是李嗣源親生,猶如李嗣源不是李克用親生一樣,作為“養子”,手握重兵,是有危險的。為了削除國家隱患,安重誨準備不惜冒險一試。
為了解決李從珂,安重誨多次在明宗前說李從珂的壞話,但不奏效。李嗣源還是很喜歡這個養子的。
于是,安重誨走出了一招險棋。
他假造明宗圣旨,“諭令”河中衙內指揮使楊彥溫驅逐藩帥李從珂。楊彥溫實在是一個沒有什么見識的人物。他接到來自樞密院的這份“詔書”,也有懷疑,但他不懂得如何更智慧地處理這樁大事。就在一個初夏的日子里,李從珂到附近一個叫黃龍莊的地方去閱馬,他號令城里諸軍占據了各個城樓城門。李從珂回來已經無法入城。
李從珂很納悶,想想他一直待此人不錯。楊彥溫在后梁時期不過是一個小校,后唐莊宗時,也不過做個裨將,明宗時,不過做河中副指揮使,李從珂做河中節度使,奏請朝廷,讓他做了衙內都指揮使,相當于省軍區辦公室主任。好好干,還可以跟著繼續提升,這是怎么啦?于是,他命人叩門,并質問楊彥溫說:“我一直待你很優厚,你怎么能這樣做?”
楊彥溫回答:“我彥溫不敢對您負恩,實在是受樞密院的宣示,請您入朝。”
李從珂當即明白這里有鬼。于是暫時駐扎在附近,趕緊派出精明使者把情況向朝廷匯報。安重誨沒有截住使者,明宗知道了情況,問安重誨:“楊彥溫怎么能說讓李從珂入朝呢?我沒有讓他入朝啊?”
安重誨見勢不妙,回答說:“這是惡人楊彥溫胡說!應快派兵征討他。”
明宗有了懷疑。于是想把楊彥溫誘來訊問真情,便下詔,調楊彥溫為絳州(今屬山西)刺史。但安重誨不同意明宗這個意見,堅持要派兵攻打楊彥溫。明宗這時雖然對安重誨已經有了疑心,但還是愿意以一種優待方式穩住他。于是接受他的意見,派大將索自通、步軍都指揮使藥彥稠統兵討伐。
行前,明宗指令藥彥稠:“我要活著的楊彥溫!我有話要問他!”
顯然,明宗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這應該就是懷疑安重誨的開始。
然后,又召喚李從珂入朝。這也是一個勝負手,如果李從珂不入朝,那八成是有了反意;如果能入朝,事情當有蹊蹺。李從珂已經判斷出是被安重誨陷害,于是趕緊入朝進行表白。
但李從珂來到洛陽后,李嗣源責令他回自己在京師的府邸,暫時拒絕入朝請見。李嗣源似乎有意在等待楊彥溫的到來,了解事情真相,暫時不理李從珂,也是做個姿態給安重誨看。
藥彥稠率兵攻河中,五日攻克。但他卻給明宗李嗣源送來了楊彥溫的人頭。李嗣源大怒,但已經沒有辦法。
當時就有一種議論認為:后唐明宗時,四海安靜,恬然無事,兵戈已息,而河中又不是邊郡,更靠近國門,一個小小的衙內指揮使,怎么敢如此狂悖,向帝國挑戰?于是,輿論都認為這是安重誨弄權,因為他嫉妒李從珂的威望,所以巧做安排,但最后還是沒有達到目的。至于楊彥溫,不過愚蠢地被人嗾使,所以惹來殺身之禍。
此事似乎不了了之,但安重誨以此為契機,希望能夠罷免李從珂的節度使。并暗示明宗,楊彥溫之所以“造反”,實在是李從珂失職,應從重處置。只有這樣做了,才算是拔本塞源,杜絕后患。
但明宗不同意處理李從珂。
安重誨要扳倒李從珂的意志十分堅定。他開始暗示大臣馮道、趙鳳,要他們奏請李從珂失守河中,應該加罪。
李嗣源聽后對這二位大臣說:“吾兒從珂被奸黨栽贓,到現在還沒有弄明白是非曲直,公輩何為發此言論?意思是不想讓我兒在人間待下去了嗎?我看這不是公輩的本意啊!”
馮道、趙鳳慚愧而又惶恐,匆匆退下。
但安重誨還是繼續鼓動他們彈劾李從珂。趙鳳已經有點相信安重誨了,也能感覺到李從珂手握重兵對社稷未來安全的影響,于是,再一次提起彈劾。
明宗看著他不說話,不回應。
第二天安重誨忍不住,自己向明宗提起彈劾李從珂的意見。
明宗很動感情地說道:“朕過去不過就是一個小校,家里很貧窮,我收養了從珂這個小兒,靠他拾馬糞來養家。到今天,我當了皇上,就不能庇護他一次啊?愛卿你要怎么處理他,你才認為對你合適啊?”
安重誨說:“陛下父子之間,臣哪里敢亂說!只有聽陛下自己裁斷!”
李嗣源說:“讓他在家里閑居就可以啦!何必多談!不討論這個事了!”
但安重誨還是不死心。
河中節度使的位置出現了空缺。朝廷以索自通為河中節度使。安重誨又指示他搜集李從珂的“罪證”。索自通到河中后,登記軍府中的甲仗兵器,數量龐大,報告給朝廷,說是李從珂私自制造。但這時候李從珂得到了李嗣源的妃子王氏的袒護,最終平安無事。
王氏此時人稱“德妃”,后來又晉封為“淑妃”,史稱王淑妃。
王淑妃作為李嗣源的嬪妃,沒有自己的子女,是李嗣源兒子許王李從益、女兒永安公主的養母。她原來是賣餅人家的女兒,長得俊美,時人贊美她,有外號叫“花見羞”。曾做過后梁一位將軍的侍兒,這位將軍死后,王氏成為孀婦。當時李嗣源的夫人已經逝世,安重誨知道這個人這個事,做了月老,將王氏推薦給李嗣源,李嗣源一見甚為滿意,就將她納為夫人。
王氏本來是通過安重誨才得以進入后宮的,初期對安重誨也充滿了感激之情,但宮中用度原來很簡樸,后來稍稍奢侈一點,安重誨就屢屢勸諫。王氏要用外庫的錦緞做地毯,安重誨極力反對,并以李存勖妃子劉皇后奢靡生活的故實來警戒王氏。王氏從此對安重誨很不滿。所以當李從珂與安重誨有了矛盾時,她站在了李從珂這一邊。
李從珂失勢,一般朝官都不敢與他繼續來往,當時只有一個禮部郎中、史館修撰呂琦,和李從珂府邸相鄰,有時就會去看他。李從珂如果有什么事要奏明圣上,也都是向呂琦咨詢后才去辦理。
索自通誣告李從珂私造兵器事,差點左右了李嗣源的判斷。但李從珂總算有驚無險,度過一劫。但他在李嗣源死后,果然起兵,奪了天下,索自通知道以后的日子不好過,史稱“憂悸難釋,決意求死”,憂慮害怕無法釋懷,決意一死了之。有一天,他在退朝后,走入洛水,自溺而死。
孔循的花招
安重誨有強烈的控制欲望。他在處理河中事件時,上下其手,讓人感覺到了他的威懾力。甚至明宗李嗣源也往往對他有點懼怕。
夏州節度使李仁福知道李嗣源喜好鷹鷂,派人送來一只白鷹。但安重誨拒絕接受這個東西,他不能容許天子沉湎于斗鷹走狗的奢靡生活之中。但是安重誨一走開,李嗣源心里還是惦記那只白鷹,就急忙派人追回,帶到宮中后苑,然后再偷偷地帶出京郊去嬉戲。玩的時候,還不忘記提醒隨從說:“這事兒可別叫重誨知道啊!”
但安重誨得罪人太多了,最后失去了人心,也失去了李嗣源對他的信任。
樞密使、同平章事孔循,更是一個性情狡獪的小人。他跟安重誨一直很親近,是多年舊交。但是涉及個人重大利益時,孔循玩了一招,騙過了安重誨。
當時李嗣源有心要為皇子李從厚娶安重誨的女兒。孔循知道后,找到安重誨,語重心長地說:“公是皇上的近臣,這么親密,不應該再與皇子為婚。真成了婚,再說話,可就沒有這么硬氣啦!”
安重誨想想也是,就傻乎乎地答應了他,辭掉了這門皇親。
事實是,孔循自己也有個女兒,正待出嫁。他暗暗地結交王德妃,請求將自己的女兒嫁給李從厚。王德妃做工作,李嗣源答應下來。很久以后,安重誨知道這事,已經生米做成熟飯,不禁大怒,但也實在是沒有什么其他辦法。
在此之前,有人對安重誨說:“孔循善于挑撥離間,萬萬不可安排他在跟皇上密切的位置上。”但現在孔循有了跟皇上套近乎的機會,又有王德妃在內,地位已經固若金湯。
從此以后,皇上待安重誨的態度確實有了變化。
善終的藩帥
秦州節度使(治所在今甘肅天水)華溫琪申請入朝。他不愿意做藩帥,要求留在朝廷。這事等于自動交出兵權。李嗣源很高興,給了他很高的榮譽,任命他為左驍衛上將軍,這是皇家衛隊中的騎兵副司令。每月除了正常的俸祿之外,明宗還特意賞賜他很多錢谷。
一個階段以后,明宗覺得還是應該給他一個藩鎮,這人很值得信任。于是就對安重誨說:“華溫琪是我舊交,應選一個重鎮來安排他。”
安重誨出于對藩帥的不信任,回答說沒有空缺。
又一天,明宗再來反復說起此事,安重誨不耐煩道:“我已經跟您多次上奏,說過了,沒有空缺!非要空缺,只有我這個樞密使可以代替。”
這一次也惹惱了明宗李嗣源,直接回復道:“也行!”
安重誨聞言,一時不知如何答對。
華溫琪聽說這事后,則感到恐懼,得罪權臣,可不是好玩的。嚇得他好幾個月不敢出門。
華溫琪年輕時曾投在黃巢造反軍麾下。黃巢失敗,他逃跑后,認為自己形貌魁梧,已經被很多人認出來了,估計很難逃過一劫,于是投水自殺,但沒有想到河水將他漂到淺處,被行人救出。他又跑到桑樹林里,找到一棵歪脖桑樹上吊,沒想到樹枝被他墜斷,還是死不了。最后他投奔了后梁的部隊,有功,被封為節度使。但他在地方管理上失政,曾經劫掠他人的妻子,被女子丈夫告到后梁末帝那里。當時的后梁正在姑息藩鎮,不想得罪他,但又不能不管這個事,于是后梁末帝留下了一篇特別意味深長的文件,這是寫給華溫琪的一封信件。信中說:“若便行峻典,謂予不念功勛;若全廢舊章,謂我不安黎庶。為人君者,不亦難乎!”你犯法在先,如果朕就此施行重典處理你,可能有人說我不念功臣的往日勛業;如果朕就此全部廢了傳統法律章法,有人也會說我不能安頓黎民百姓。我這個做人君的,是不是太難啦!這一番話,說得華溫琪慚愧不已。
插入這段“趙匡胤時代”之前的故實,是想說:姑息藩鎮,由來已久;處理藩鎮,帝王兩難。這不是個好干的活兒。
且說李嗣源,最后還是給了華溫琪一個節度使,要他去治理華州(今屬陜西華縣)。華溫琪在任上,做了很多好事,他用自己的俸祿和賞賜,修補了當地的祠廟、廨舍,達到一千多間。還在郵亭創建了待客的器具,這樣就方便了往來的客人,得到很多稱賞。幾年后退休在家,石敬瑭得到天下后,他病逝于家中,終年七十五歲。他是五代時期較少得到善終的藩帥之一。
安重誨的末日
華溫琪事件,對剛愎自用的安重誨是一個警戒。他因此意識到,這樣下去很危險,皇上不是可以終身依靠的對象。思前想后,覺得不能這樣拖延下去,后面不知會有什么風險,于是,上表要求退休。
但是已經晚了。
因為他的跋扈姿態,已經失去了朝廷內外人心。李嗣源也接到了更多對他不利的消息,更有個內部的王德妃,還有個孔循。這些因素加在一起,安重誨的日子不多了。
他一要求辭職,明宗李嗣源連表面文章都不做,當即同意。安重誨回到山西老家應縣,此地屬于河中轄境。
他剛剛到家,當天就看到在朝中做官的兩個兒子也回來了。
安重誨大吃一驚,問他們:“我又沒有召你們,你們怎么會回來?”
倆兒子還沒有回答,安重誨一下子就明白了:身為朝廷命臣,一旦被人污蔑,說是帶著子弟家眷返回故鄉,那就有了反叛的嫌疑。現在倆兒子傻乎乎地回來了,安重誨的末日也就到了。
安重誨做出了最后的努力,他試圖以一種絕對的忠誠姿態自救。他對倆兒子說:“我知道了。你們回來,不是你們的意思,是被人利用了。我要以死殉國,沒有什么可說的。”
于是,將兩個兒子捆綁了,上表,派人押送到朝廷。
但是,朝廷已經不需要他了。
朝廷這邊已經派出了李從璋為河中節度使,并派遣步軍指揮使藥彥稠帶兵護送李從璋直奔河中。李從璋是李嗣源的養子,帶兵打仗有辣手。
第二天,有朝廷的中使宦官來到安重誨府上,進門就痛哭起來。安重誨問他怎么回事,中使回答:“有人說公有‘異志’,朝廷已派遣藥彥稠將軍帶兵到啦!”
安重誨回答:“我身受國恩,死不足報,哪里敢有異志!沒有想到這件事還要麻煩國家發兵來干,讓主上擔憂,我的罪過更重啦!”
安重誨的兩個兒子被送到朝廷后,有詔,下獄。
有個皇城使翟光鄴一向厭惡安重誨,李嗣源特意令他到河中去考察安重誨,還對他說:“如果安重誨真的有‘異志’,就殺了他。”顯然,李嗣源已經不想要活口了。
翟光鄴到河中后,李從璋大軍也到了。他應該是向李從璋講述了明宗的意圖。于是,李從璋率領甲士將安重誨的府邸圍住,自己帶著鐵撾叩門來見安重誨。
進門來到庭院,安重誨夫婦出來迎接。李從璋見到他后,在庭下行大禮。安重誨很吃驚,已經處于這樣境地了,怎么還有這么尊貴的皇子、節度使來給自己下拜,也趕緊走下臺階跪下回拜。李從璋忽然奮起,揮動鐵撾砸向安重誨的腦袋。安夫人張氏大驚,趕忙來救血泊中的丈夫,也被李從璋鐵撾擊殺。
李嗣源接到奏報后,下詔,以安重誨離間孟知祥、董璋等與朝廷的關系為罪名,又污蔑安重誨要征討淮南,圖謀兵權。隨后,又說安重誨送到朝廷的兩個兒子,曾與安重誨一道返回河中謀反,判令一起處斬。
滿朝文武,除了趙鳳,幾乎沒有人為安重誨喊冤。
進入“李從珂時代”
趙鳳是讀儒學經典的人物,年輕時就有文才和名氣。安重誨推薦他做了端明殿學士。因此,他對安重誨很是心存感激。
此人好直言,性格剛強,平時與任圜友善。任圜做宰相后,也多次推薦他,后來趙鳳做到禮部侍郎的位置。安重誨殺任圜,趙鳳很痛心。
趙鳳相信儒學的理性,不信“怪力亂神”。有個術士叫周玄豹,懂相術,善預測,很準,迷倒了很多人。明宗李嗣源踐祚之前,做內衙指揮使,安重誨那時對這類相術半信半疑,就想測試一下周玄豹。于是叫他人和李嗣源換了衣服,把李嗣源安排在不起眼的位置,讓那個人坐在衙內指揮使的位置,請周玄豹來看相。周玄豹看過后說:“衙內指揮使這個位置很尊貴,但現在坐在那里的人,還不足以承擔這個位置。”又指著坐在下位的李嗣源說:“這個人才當得!”然后又說了一通李嗣源將來“貴不可言”的話。李嗣源踐祚后,想起周玄豹,就覺得此人太神奇,想把他召到京師供職。
趙鳳知道此事后進諫說:“喜好什么、厭惡什么,作為皇上必須謹慎。如果陛下認為他相術神奇就招來做官,那么全國的人,都會去競相奔走、追逐預測吉兇的相術。天下人互相惑亂,后果可是兇險莫測啊!”
李嗣源一想是這么個理:多少野心家,借著預測之術在謀取天下啊!還真是不能這么干。于是不再召周玄豹進京做官。
這是李嗣源與那些動輒將術士召在身邊,最后遭遇禍患的顢頇之輩們不一樣的地方。李嗣源有格局。趙鳳則是啟發了李嗣源的儒生。
李從珂從河中調回朝廷后,李嗣源解除了安重誨的朝官,讓他去出任河中節度使。盡管還讓安重誨帶著樞密使兼中書令身份,但安重誨已經不能干預朝政。這時候,李嗣源才把李從珂從府中召來,對他哭著說:“如果按照安重誨的意思,你哪里還能見到我!”
于是任命李從珂為左衛大將軍。
趙鳳知道這事后,對李嗣源說:“安重誨是陛下親近人,他的心是永遠不會背叛君主的,但因為他不能周密防備,所以一定會被人進言讒毀。陛下如果不能明察他的心跡,他可就不知哪天死于非命了。”
李嗣源對安重誨已經有了疑心,認為趙鳳是安重誨死黨,很不愉快。
果然,就有人來“檢舉”安重誨了。說安重誨要從河中起兵,要自己去討伐淮南,還召引占相者為自己算命,等等,諸如此類。
明宗于是咨詢侍衛都指揮使安從進、藥彥稠,二人都認為:“這是奸人離間對朝廷有功勛的舊臣。安重誨為陛下做事三十年,有幸得到富貴,何苦謀反!我們請求用自家性命擔保他。”
明宗看看扳不倒安重誨,就召見安重誨安慰他。史稱“君臣相泣”,君臣互相感動得相對而哭泣。
但李嗣源對安重誨還是有猜疑。
趙鳳有一次在中興殿向皇上奏事,說:“我聽說有奸人誣告安重誨。”
李嗣源說:“這是件小事,我已處理了,你別問了。”
趙鳳說:“我所聽到的,是涉及國家根本的大事!陛下您可千萬不能以此為小事啊!”于是指著大殿說,“您看這座建筑,為何這么莊嚴宏壯?那是因為全賴棟梁柱石扶持啊,假如砍斷一根棟梁,拆掉一根柱子,大殿就會整個倒塌。大臣,就是國家的棟梁柱石!安重誨起于微賤,跟著陛下歷經種種艱辛,才讓我朝興旺,您也因此而成為中興之君。怎么可以讓奸人來動搖國家棟梁呢?”
李嗣源聽到這里也很感動,對他說:“你說得很對。”于是嚴肅地處理了告密者。但李嗣源畢竟狐疑,后來治了安重誨的罪,趙鳳還是多次說安重誨無罪,是個忠臣,李嗣源就將趙鳳撤職。
當初,李嗣源鎮守成德軍時,李從珂就曾與安重誨相識,但他倆有一次在飲酒時,高了,互相“使酒”,于是有了爭吵。李從珂跳起要毆打安重誨,安重誨趕緊逃了。酒醒后,李從珂后悔,趕緊道歉,但安重誨很可能沒有忘記這件事。后來大權在握,安重誨就有了重新安排朝中人事的計劃。
安重誨鐵定地認為李從珂早晚會反,是出于私怨,還是政治洞察力?
《五代史闕文》記錄一個說法:“明宗令翟光鄴、李從璋誅重誨于河中私第,從璋奮撾擊重誨于地,重誨曰:‘某死無恨,但恨不與官家誅得潞王,他日必為朝廷之患!’言終而絕。”
明宗李嗣源命令翟光鄴、李從璋到河中誅殺安重誨于府邸,李從璋奮起揮動鐵撾擊殺安重誨在地上,倒在血泊中的安重誨還在說:“臣死無恨,但恨不能與陛下一起誅殺潞王李從珂,他日此人必為朝廷之患!”說罷氣絕而死。
后來的事情果然如安重誨所預料:李嗣源死后,其子李從厚繼位。早就心存“異志”的潞王李從珂已經成為鳳翔節度使。不久,鳳翔鼙鼓動地來,李從厚被殺,后唐進入李從珂時代。
所以,安重誨跟李從珂有私怨,但執意要將李從珂問題解決于萌芽之中,很可能是由“大私”達到“大公”的一種政治邏輯。因“使酒”生怨而懷恨在心,就是“大私”;為“削藩”致治而殫精竭慮,就是“大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