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二、中國上古時期寫、抄特征

在刻本出現之前,所有文本只能依靠寫、抄手段傳播,在紙張發明以前,主要的載體是竹、木、帛等,竹簡呈條形,尺寸在秦漢以后有規定,如蔡邕《獨斷》說策書:“策者,簡也。《禮》曰:‘不滿百文不書于策。’其制長二尺,短者半之,其次一長一短,兩編下附篆書,起年月日,稱皇帝曰,以命諸侯王三公。”秦漢時皇帝制詔之策書規定使用的尺寸。又有牘版,其形制略寬,可以多書文字。杜預《春秋左氏傳序》說:“《周禮》有史官,掌邦國四方之事,達四方之志。諸侯亦各有國史。大事書之于策,小事簡牘而已。”孔穎達《疏》說:“版廣于簡,或以并容數行。凡為書,字有多少,一行可盡者,書之于簡,數行乃盡者,書之于方。方所不容者,乃書于策。……是其字少則書簡,字多則書策。”六經在荀子時已經被尊為經,故六經的地位當然高于其他典籍。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引鄭玄《論語序》說孔壁所出簡,《春秋》二尺四寸書之,《孝經》一尺二寸書之,可見經書尺寸與別的典籍不同。根據中國古文獻學研究習慣,這些竹木簡書,一般不稱寫本或抄本,寫、抄本似乎專對紙質材料而言,當然,就文獻的本質而言,這些也都是寫抄者留下的文本。“本”的概念,最早出自劉向,《文選·魏都賦》李善注引《風俗通義》:“按劉向《別錄》:‘讎校,一人讀書,校其上下,得謬誤,為校;一人持本,一人讀書,若怨家相對。’”劉向中秘校書,每種文獻均廣搜多種異本,一人持底本,一人讀異本,兩相對照,校異刊謬,以成定本,然后再抄寫到帛素上,《太平御覽》卷第六百六十引《風俗通》說:“劉向為孝成皇帝典校書籍二十余年,皆先書竹,為易刊定,可繕寫者,以上素也。”校異刊謬,無疑是劉向校書的主要目的,完成定本后,劉向再寫成書錄,即《別錄》。我們從現在留存下來的部分《別錄》可以看到劉向校書工作的幾個過程:校書所用本的情況、校勘過程、該書的篇目內容、書的性質等,都作詳細說明。但就《別錄》所說的“一人持本,一人讀書”看,這個“本”,本意是木根,這里指竹木簡,“讀書”的“書”,則應指文字。劉向整理中秘圖書,不僅有漢時隸書文字文本,也有秦及秦以前用不同文字所書文獻,《魏都賦》說:“讎校篆籀”,是說讎校文獻要辨認篆籀等不同書體,但辨認書體是校勘的第一步,校勘異文、整理書簡、編排目次皆是劉向校書的工作,因此雖然說是“讀書”,實則兼言校書的全部工作。但漢人書寫材料主要是竹木簡和帛,簡為書寫工具通稱,如《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記南史執簡而往,史官記事于簡、策,故其文本又稱簡書、策書,劉向整理圖書,或稱篇,或稱卷,篇為簡書,卷為帛書,故校讎者所執之簡、帛書,實應稱“一人執簡”,此為何不稱“執簡”,而稱“執本”呢?以“本”代指書,前似無此例,是知劉向《別錄》專門為校讎一事立“本”名,乃在強調同一文獻的不同本的區別,以及校刊這些區別的重要性。

劉向父子應該是中國歷史上最早在朝廷的主持下,對典籍進行大規模整理的人,這個整理說明先秦以來的文獻經過了漢代學者之手,但是否可以說,經過漢人整理的文獻就不再能反映先秦典籍的原貌了呢?這其實不能一概而論。不錯,自秦焚坑之后,除民生實用之書及法律條令等,先秦以來的經、史、子多被燒掉,不過,《史記》記秦始皇焚書時有一句話“非博士官所職”,則秦時博士官所用書及朝廷藏書并未被焚毀。其后項羽入關,焚燒咸陽,或謂秦所藏書,一并燼于項火,然據《史記·蕭相國世家》記,劉邦入咸陽,“諸將皆爭走,金帛財物之府分之,(蕭)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沛公為漢王,以何為丞相,項王與諸侯屠燒咸陽而去,漢王所以具知天下厄塞、戶口多少、強弱之處、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圖書也。”是秦圖書經蕭何而略有保存。當然,蕭何縣吏出身,于儒家經典,或不盡意,故漢廷建立之后,五經所出,頗賴民間學者。《史記·儒林列傳》說:“及至秦之季世,焚《詩》《書》,阬術士,《六藝》從此絕矣。”是見經書的確絕于秦火。《后漢書·徐防傳》記徐防太元十四年上疏曰:“漢承亂秦,經典廢絕,本文略存,或無章句。”是漢時典籍呈現與先秦文獻不合,大蓋因秦火的關系。

先秦的經、史文獻由于秦始皇焚坑的原因,基本失傳,至漢代逐漸從民間收集恢復,《漢書·儒林傳》說:“漢興,改秦之敗,大收篇籍,廣開獻書之路。”雖然“大漢初定,日不暇給”(班固《西都賦序》),未能加以整理,但朝廷圖書應該有所收集,《漢書·藝文志》說“迄漢孝武世,書缺簡脫”,則見武帝時圖書雖未加整理,但規模已具。以五經為例,雖然漢文帝時才立《詩》學博士,但《詩》之傳卻自戰國以來并未絕滅。如魯詩,建立人是申培,申培老師是浮丘伯,而浮丘伯老師則是荀子,是見《詩》之傳自戰國至漢初并未中絕。再如《易》,《漢書·儒林傳》說:“及秦焚書,而《易》為筮卜之事,傳者不絕。”此見《易》在民間存傳不絕。《史記·儒林列傳》說:“及高皇帝誅項籍,舉兵圍魯,魯中諸儒尚講誦習禮樂,弦歌之音不絕。”這些都見出秦火其實并未盡能焚盡儒家典籍,否則,魯中諸儒以何講誦習禮樂?

以上所舉說明中國上古時期的典籍學習和傳承,是有很嚴謹的學術傳統的,這個傳統同樣規定了文本的嚴謹性。我們不否認文獻在以寫抄本流傳的上古時期,肯定存在因轉寫而造成的訛誤,同時,各地語言的差異(參見楊雄的《方言》)以及通假字、異體的使用,都會給文獻帶來訛變,但在根本上應該不會造成文獻的大差異。比如《孝經》,據《漢書·藝文志》,漢初所傳各家經文皆同,但孔壁所出古文字讀則有四百多字異文。又如《尚書》,今文與古文在文字上有異文,但相同的篇目似未聽說有太大的差異。文字的差異,主要是傳寫過程中文獻有闕,而后學者不懂存疑的道理而臆改原文所致。《論語·衛靈公》記孔子說:“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孔子懂得文獻不能輕改的道理,但后學者卻往往自以為是,以私意改動原文,故使文獻失真。這在上古寫本時代應該是很常見的現象,但并不能因此否定上古文獻的真實性。很簡單的事實是,自西周以至秦漢,中國古代的教育有嚴格的制度,文獻記載,夏商周皆有學校,名稱雖不同,但性質相類。西周時有大學,有鄉學,學習禮樂射御術數及《詩》《書》等文獻,既有學校,則教材及教程皆有定式,若無固定教材,師傅如何教?學生如何學?上古文獻中常見于外交、政治場合中征引文獻,一是這些文獻有價值,能夠服人,二是人人皆熟悉這些文獻,故征引者所言文獻之意,聽者了然于心,若文獻不定,人人異本,如何能夠起到溝通交流之用?《國語·楚語》記申叔時對楚王問曰:“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教之世,而為之昭明徳而廢幽昏焉,以休懼其動;教之《詩》而為之道廣顯徳,以耀明其志;教之《禮》,使知上下之則;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其浮;教之令,使訪物官;教之《語》,使明其徳而知先王之務,用明徳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廢興者而戒懼焉;教之《訓》《典》,使知族類行比義焉。”此是太子所學內容,則見《春秋》《詩》《書》《禮》《語》《訓》《典》等文獻,皆有定本。又觀先秦典籍如《左傳》及諸子,所引《詩》《書》諸文獻,往往相符,亦皆見文獻有定本。前所舉出土文獻《老子》等,其篇第次序似與傳世文獻有異,其中原因甚多,所定是否合于先秦文獻,亦在討論之列,固不可據今人整理之本而論先秦文獻是非。前所舉《尚書·說命》,實存在有不少疑問,比如整理者自行將文獻命名為上中下三篇,是否先秦時期《說命》已經分篇?且是上、中、下?其次,三篇篇末皆有背題“傅說之命”,是否就是《尚書》中文獻?其三,上、下兩篇皆不見先秦文獻所引之《說命》,此如何解釋?當代學者對出土文獻的整理,是否能夠真實反映先秦文獻的原貌?如此等等,因此,若據此即判定上古文獻無定本,似失之粗率。

西周時期的學制有嚴格的等級規定,至春秋時期,自孔子始,官學下移,于是諸子蜂起,百家爭鳴。就傳世文獻看,一家之中有雜入別家者,如《莊子》外篇中就雜有別家的作品。傳統的解釋是,這些文獻在流傳過程中摻入了別家文獻,據當代出土文獻材料看,似乎表明在先秦時期的學派發展中,各家界限并不十分嚴明,如儒道思想并不像后世所了解的那樣界限分明。學者多舉《老子》為例,如今本《老子》十九章中的“絕圣棄智”、“絕仁棄義”句,楚簡《老子》為“絕智棄辯”、“絕偽棄慮”。因此學術界認為,老子實際上并不反對“圣”,也不反對“仁義”,這樣的研究為我們了解中國學術思想發生初期的真貌提供了很好的視角,促使我們要對傳世文獻重新審視,這是很有益的,但是,若如此便一概而論,認為先秦所有的文獻都是這種情況,可能失之偏頗。

在傳統的四部文獻中,集部產生的晚,經部雖然是漢代才正式建立的,但若從經者常也的概念出發,上古時期的五經文獻,也就是讀書人常讀的五部書,我們姑且把經部算作一類。這樣看,經與史其實與子書具有很大不同。五經中的《詩》《書》《易》,先秦文獻征引較多,如前所論,這些文獻應該是有定本的,是為各家所熟悉的。史書是官書,史官有制度,書寫有例法,一般人很難接觸到,更不可能私自抄寫,故周史及諸侯史乘,理應無此類問題。這樣看來,唯有子部。蓋子部系學術下移后產物,百家爭鳴,當孔子時尚述而不作,至孟子時始記其退而著書。孔子之言,賴弟子記錄,是難免有異文,《老子》據出土文獻,有老聃和太史聃兩個老子之說,老聃比孔子還早,據說他寫了簡本《老子》(郭沂《楚簡〈老子〉與老子公案》),太史聃寫的則是今傳本《老子》,如果是這樣的話,則不可據以證明先秦文獻沒有定本,因為本來就是兩個人的作品,理應不同。但老聃在孔子之前,就躬自寫作五千言文本,這種學術寫作比述而不作的孔子還早,似乎仍然存有問題。我常想這樣一個問題,即先秦時期的文獻傳播,有沒有地域性差別?比如楚地掌握的文獻,與中原地區的文獻是否一致?道家的文獻,多出于楚地,儒家文獻則多出于中原,儒家文獻傳到楚地,會不會被修改?同樣,楚地文獻傳到中原,會不會受到中原人的修改?現在出土文獻多出自楚地,是不是與中原所傳文獻本來就有一些差別?如果有這些差別的話,今天出土文獻多是楚地文獻,是否便能代表先秦文獻的真貌?即如前引《老子》簡的問題,戰國末如莊、荀、韓對先秦學術的看法,以及漢初學者對儒、道不同學術特征的認識并不相合,我們如何便可據出土之一支簡就認定先秦儒、道不像漢人所說的那樣對立呢?

春秋末期,以孔子為標志,私學興起,因而產生了不同的學派,從漢人的記載看,先秦時期不同學派之間的學術特征還是有明顯區別的。司馬遷在《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說:“世之學老子者則絀儒學,儒學亦絀老子。道不同不相為謀,豈謂是邪?”可見先秦時儒道兩家學派之壁壘森嚴。近年來,學術界往往根據出土文獻謂儒道兩家關系,其實在早期并不很對立,對此,我以為僅據一種出土文獻就否定司馬遷的說法,或據一種出土文獻就想概括先秦時的全部文獻,依據還不足,因此下言要慎重。

按照司馬遷的說法,先秦乃至漢時,不同的學術門派間,學術思想并不混雜,我是相信這個看法的。中國古代學術教育和傳承,一直有穩定的傳統。《荀子·榮辱》篇說:“循法則、度量、刑辟、圖籍,不知其義,謹守其數,慎不敢損益也。父子相傳,以持王公。”楊倞注:“度,丈尺。量,斗斛。刑法之書。” 王先謙《荀子集解》謂此句之上應有“刑辟”二字。《左氏傳》曰:“先王議事以制,不為刑辟。是故三代雖亡,治法猶存。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祿秩也。”圖謂摹寫土地之形,籍謂書其戶口之數也。是此圖籍指有關土地、戶籍之冊,但保存圖籍的制度亦可概觀其他典籍,即世傳之典籍,未可私自改動。又就學習教育制度看,中國古代學術建立在學派基礎上,先秦諸子不同門派自有其學習和教育規則,此則為師法、家法。各學派學術核心內容不同,故便具有不同的學術特征。門派中學生,不得偏離師法,此為學術定制。《后漢書》卷五十五《魯恭傳附弟丕傳》載魯丕上疏曰:“臣聞說經者,傳先師之言,非從己出,不得相讓;相讓,則道不明,若規矩權衡之不可枉也。難者必明其據,說者務立其義,浮華無用之言,不陳于前。”此雖言漢時,但卻是中國學術傳統在漢代的延續。中國學術教育重師法、家法,學生一般不敢隨便改動師傳,本門對專經的解釋便是本門的學生特征,釋義都不能隨便改動,又怎么會隨便改動文字呢?《漢書·儒林傳》記孟喜治《易》改師法,宣帝因而不用,則是明證。就孟喜之例看,西漢時背叛師法,尚為鮮見,東漢時因門派林立,學者往往不遵師法,故徐防上疏和帝指斥此種學風曰:“伏見太學試博士弟子,皆以意說,不修家法,私相容隱,開生奸路,每有策試,輒興諍訟,論議紛錯,互相是非。”不遵家法的結果便如徐防所說是:“今不依章句,妄生穿鑿,以遵師為非義,意說為得理,輕侮道術,寖以成俗。”東漢以后學者難守師法,如大儒鄭玄先習今文,后習古文,卓然成為大家,但在西漢時,各家師法儼然清整,章句不亂,以文獻相守,故人之師派淵源,望而得知,后人亦能據其所說,知其門派。

[1] 王先謙《荀子集解》謂此句之上應有“刑辟”二字。

主站蜘蛛池模板: 阿荣旗| 惠安县| 抚远县| 江北区| 牟定县| 洪江市| 南漳县| 郴州市| 延边| 江油市| 安多县| 青冈县| 阳朔县| 泽库县| 大石桥市| 会泽县| 宿州市| 伊宁县| 冀州市| 饶阳县| 富蕴县| 梅河口市| 福泉市| 漳平市| 吉安市| 墨玉县| 东平县| 延川县| 宁德市| 那曲县| 建昌县| 阿尔山市| 湖州市| 新源县| 白沙| 屯门区| 深泽县| 普兰县| 康乐县| 涟源市| 特克斯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