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中國古典文獻的閱讀與理解:中美學者“黌門對話”集作者名: 傅剛本章字數(shù): 3564字更新時間: 2020-05-22 18:49:24
四、西周中前期祭祀先王所用其他樂歌
《周頌》中還保存了一些周公、成王、康王乃至更晚時期祭祀周代先王的儀式樂歌。如:
周頌·清廟之什·天作
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彼徂矣,岐有夷之行。(陽部)子孫保之。(無韻)
周頌·清廟之什·我將
我將我享,維羊維牛,維天其右之。(之部)儀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饗之。(陽部)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時保之。(無韻)
周頌·臣工之什·雝
有來雝雝,(與“公”協(xié))至止肅肅。相維辟公,(東部)天子穆穆。(覺部)
于薦廣牡,(與“考”協(xié))相予肆祀。假哉皇考,(幽部)綏予孝子。(之部)
宣哲維人,(與“天”協(xié))文武維后。燕及皇天,(真部)克昌厥后。(侯部)
綏我眉壽,(與下“考”協(xié))介以繁祉。既右烈考,(幽部)亦右文母。(之部)
周頌·臣工之什·載見
載見辟王,曰求厥章。龍旗陽陽,和鈴央央。鞗革有鸧,休有烈光。率見昭考,(與“壽”、“保”協(xié))以孝以享。(陽部)
以介眉壽,永言保之,(幽部)思皇多祜。烈文辟公,綏以多福,俾緝熙于純嘏。(魚部)
周頌·清廟之什·昊天有成命
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于緝熙,單厥心,肆其靖之。(無韻)
周頌·清廟之什·執(zhí)競
執(zhí)競武王,無競維烈。不顯成康,上帝是皇。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斤斤其明。鐘鼓喤喤,磬筦將將,降福穰穰。(陽部)降福簡簡,威儀反反。既醉既飽,福祿來反。(元部)
《天作》,《詩序》云“祀先王先公也”,朱熹《詩集傳》謂“祭太王之詩”,賈海生則進一步認為是洛邑告成,周公郊祀時以先王配享所歌之曲[1]。《我將》,《詩序》說“祀文王于明堂也”,陳奐《詩毛氏傳疏》曰“此宗祀文王配天之樂歌也”[2]。阮元將《我將》與《清廟》相提并論,謂二詩均為周公攝政五年,制度大備,于洛邑明堂祀文王事所歌,唯《清廟》乃率諸侯助祭,禮較《我將》更盛。[3]賈海生則謂《我將》亦為周公攝政七年洛邑告成,于明堂祭祀文王以配上帝所奏之樂歌。[4]《雝》篇,毛詩《小序》謂:“禘大祖也”,魯詩說同。鄭玄箋云:“禘,大祭也。大于四時,而小于祫。大祖,謂文王。”孔穎達《正義》云:“謂周公、成王太平之時,禘祭大祖之廟。詩人以今之太平由此大祖,故因其祭,述其事,而為此歌焉。”[5]賈海生根據(jù)1948年出土的保卣銘文所載史實,認為《雝》乃成王親政后元年二月十七日文王廟祭祀文王時所奏樂歌。[6]《載見》篇,毛詩《小序》云:“諸侯始見乎武王廟也。”孔穎達《正義》云:“謂周公居攝七年,而歸政成王。成王即政,諸侯來朝,于是率之以祭武王之廟。詩人述其事而為此歌焉。”[7]后之學者多無異辭。賈海生認為《載見》當亦為成王親政后率諸侯在武王廟祭祀武王所奏樂歌[8]。《昊天有成命》,朱熹《詩集傳》認為是康王以后祭祀成王之詩[9],李山考證出是康王即位之初于宗廟獻祭成王樂歌[10],馬銀琴則認為是康王郊祀天地時以成王配祭時所歌[11]。《周頌·清廟之什》中的《執(zhí)競》篇,朱熹《詩集傳》認為是昭王以后祭武王、成王、康王之詩[12],陳子展、李山也都傾向認為是昭王于太廟舉行合祭大禮時所用樂歌[13]。
前文曾經(jīng)指出,西周初年周公所制《大武》《三象》都有相當濃重的武舞的性質(zhì),是以歌頌武王、文王武功為主的史詩性樂舞,頗具舞劇色彩,敘事性強,因而歌辭句式長短不一,多不用韻,節(jié)奏性和韻律感都不明顯。而這六首詩雖然也與祭祀先王的儀式有關(guān),甚至有些也是周公所作,但是并不像《大武》《三象》那樣是以表現(xiàn)文王、武王的文治武功為主,而是多為祭祀儀式之描述或祝禱之語,因此辭句韻律形態(tài)也與《大武》《三象》舞辭有異。
《天作》前六句是對周太王、文王功德贊頌之辭,較重押韻和節(jié)奏;末句“子孫保之”系祭者周公自戒之辭,似為周代祭祀先王儀式中套語,非但此處無韻,《烈文》中此語亦未用韻。
《我將》按照詩意和韻式,可分為兩部分。前六句為祭祀儀式過程之鋪敘,亦有一定的韻律感;后三句則為周公祝禱之辭,雖全為四言,然亦未用韻。
《雝》是諸詩中韻律感最強的一篇。姚際恒就曾指出:“此詩每句有韻,甚奇。又凡四章,二、三、四章皆‘有’韻;而二、四兩章,皆先‘有’韻,后‘紙’韻。前后相關(guān),音調(diào)纏綿繚繞,尤為奇變。”[14]王顯也謂《雝》詩全篇可“分成四個意段,每段都是ABAB的韻式,這么整齊劃一,不但在《周頌》里是絕無僅有,即在《風》里也是少見的。”[15]那么,《雝》詩為何會呈現(xiàn)出如此明顯的音韻節(jié)奏呢?我認為,這應(yīng)該與其表演場合和表現(xiàn)功能有一定的關(guān)系。因為《雝》詩不僅是成王時諸侯助祭所歌,而且是在儀式將要結(jié)束撤祭時所歌。朱熹《詩集傳》即云:“此蓋徹祭所歌,而亦名為徹也。”[16]既然此詩是祭祀儀式快結(jié)束,撤除祭品時所歌,歌辭內(nèi)容也是對整個儀式過程之回顧,詩中贊美賓主祭祀之虔誠肅穆,歌頌文王庇佑后人之德,都是為了烘托隆重、喜慶氣氛,將祭祀活動推向高潮,那么樂曲的旋律也應(yīng)該是喜慶歡快的,歌辭的節(jié)奏感當然就不會像《大武》《三象》舞辭那樣緩慢而凌亂。此詩四個意段,每段都交叉用韻,可能與其演唱方式有關(guān)。我猜測這篇歌辭應(yīng)該是兩人或兩組歌者的對唱[17],一唱一和,整章形成ABAB四段曲式,而每段內(nèi)部恰好也是ABAB交叉韻式,更增加了章句之韻律感。
《載見》詩意和韻式與《我將》類似,也可分為兩部分。前八句當是歌者對諸侯助祭過程之描述,先渲染諸侯來朝之隆重場面,夸飾車服之盛,次言成王率諸侯以祭武王之狀,每句押韻,一韻到底,次序井然,音韻鏗鏘。后六句則為主祭者成王之祝辭,具有明顯的口語色彩,三句一小段,前段雖句句用韻,然韻部不一;后三句中有兩句未用韻,最后一句既非四言句,為純散體口語,又遠隔兩句與前段末句相協(xié),韻律感大受影響[18]。
《執(zhí)競》和《昊天有成命》兩詩之表現(xiàn)內(nèi)容迥然有異,一為先王功德之贊美及祭祀過程之描述,一純?yōu)樽6\之辭,韻律形態(tài)當然也相差甚遠。《執(zhí)競》前七句雖贊頌了先王功德,然系武王、成王、康王諸王合祭,并不像《大武》或《三象》舞辭那樣凸顯某王之功德,更無對先王事跡之歷史再現(xiàn)與情節(jié)模擬,故而較有節(jié)奏和韻律;后七句又如《我將》《載見》兩詩之前部,描述和贊美了整個祭祀過程,備陳各種樂器,連用迭字表現(xiàn)諧暢之樂音和雍容之儀態(tài),烘托儀式隆重而喜慶的氣氛,音韻更為鏗鏘。《執(zhí)競》整首詩用韻頗具規(guī)則,前八句用陽部韻,后六句用元部韻,節(jié)奏明快,韻律感強。《昊天有成命》則類似于《我將》《載見》之后半部分,全詩均為康王祭祀成王時之祝辭,然口語色彩更為明顯,整篇散體行之,不僅句式隨意,三四五六言混雜,且皆未用韻,毫無韻律感可言。
總之,此六首詩中祝禱之辭的韻律均較弱,除《昊天有成命》篇純?yōu)樽6\之辭未用韻,《天作》《我將》《載見》中的祝辭亦多不入韻,四詩共17句祝辭中就有13句未用韻,占76.47%;其中非四言句有6句,占35.29%。而其中鋪敘祭祀過程或贊頌先王功德之辭的韻律感則相當明顯,不用說《雝》詩句句入韻,《執(zhí)競》韻腳分明,就是《天作》《我將》《載見》中相近內(nèi)容的辭句,也多用韻,句式整齊。五詩共51句鋪敘祭祀過程或贊頌先王功德之辭中,入韻者多達43句,占84.31%;四言46句,占90.20%。即便《天作》中“彼作矣,文王康之。彼徂矣,岐有夷之行”這四句,雖是三、四、五言雜用,然不僅“康”、“行”協(xié)韻,兩個三言句也很嚴整對仗[19]。
[1] 賈海生,《周代禮樂文明實證》,第168頁。
[2] 陳奐,《詩毛氏傳疏》卷二十六,第14頁,北京:中國書店,1984年據(jù)淑芳齋1851年版影印。
[3] 阮元,《明堂論·周明堂》,《揅經(jīng)室集》一集卷三,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69頁。
[4] 賈海生,《周代禮樂文明實證》,第173頁。
[5] 孔穎達,《毛詩正義》卷十九,《十三經(jīng)注疏》本,清阮元校刻,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595頁。
[6] 賈海生,《周代禮樂文明實證》,第202頁。
[7] 孔穎達,《毛詩正義》卷十九,《十三經(jīng)注疏》本,第596頁。
[8] 賈海生,《周代禮樂文明實證》,第206頁。
[9] 朱熹,《詩集傳》卷十九,第225頁。
[10] 李山,《詩經(jīng)的文化精神》,第162-163頁。
[11] 馬銀琴,《兩周詩史》,第140頁。
[12] 朱熹,《詩集傳》卷十九,第227頁。
[13] 參陳子展,《詩三百解題》卷二十六,第1138頁;李山,《詩經(jīng)的文化精神》,第165頁。
[14] 參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卷十七論《雝》詩語。其所標韻部與近人王力、王顯均異。
[15] 王顯,《詩經(jīng)韻譜》第305頁,注1。
[16] 朱熹,《詩集傳》卷十九,第230頁。
[17] 馬銀琴也認為,此詩是主祭者周王與其他人分角色完成的對唱,四組歌辭分屬其他歌者與主祭者周王。參其《兩周詩史》,第164頁。
[18] 王國維在《說〈周頌〉》中就認為:“韻之娛耳,其相去不能越十言或十五言。若越十五言以上,則有韻與無韻同。即令二韻相距在十言以內(nèi),若以歌二十言之時歌此十言,則有韻亦與無韻同。”(《觀堂集林》第一冊卷二,第112頁。)《載見》詩后半部分“祜”、“嘏”雖同押魚部韻,然相隔十三字,且不在同一意段,故而韻律性大受影響。
[19] (宋)黃震《黃氏日鈔》、(清)馬瑞辰《毛詩傳疏通釋》也認為這兩句相對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