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典文獻的閱讀與理解:中美學者“黌門對話”集
- 傅剛
- 3325字
- 2020-05-22 18:49:23
二、周代《大武》舞辭的韻律形態
《周頌》為周代祭祀樂舞之辭,對其產生時間,漢代以來一直歧見紛紜,漢鄭玄《詩譜·周頌譜》認為《周頌》作于周公攝政、成王即位之初,唐孔穎達《毛詩正義》亦持此說,宋朱熹則認為《周頌》“多周公所定,而亦或有康王以后之詩”[1],近來一些學者更指出《周頌》中有幾篇系西周中期穆王時代的作品[2]。本文基本同意最后一種看法。《周頌》現存三十一篇作品,舊皆不分章,且排列混亂。對此現象,傅斯年認為:“《周頌》不分章非原不分章,乃是‘不得其所’之后,零亂得不分章。”[3]因而自近代以來,《詩經》研究者不斷結合周代禮樂制度對《周頌》進行研究,重新整理、排列各章歌辭。
在周代樂舞中,人們最關注《大武》。《大武》舞亦屬周代《六舞》之一,主要在天子大祭祀、天子視學養老及兩君相見時表演。《左傳·宣公十二年》提及此舞所用樂曲首章[4]、其三和其六中辭句,驗之今存《周頌》,出自《武》《賚》《桓》。《禮記·樂記》所載孔子對賓牟賈論樂之語,詳細記述了《大武》舞六成的表演形態。清人何楷、魏源、龔橙,現當代學者王國維、高亨、孫作云、張西堂、楊向奎、姚小鷗、李炳海等,均對《大武》舞所用歌辭及其次序進行了研究,結論互有異同,可見下表[5]:

我認為何楷、李炳海的考訂比較合理,下面據之排序,進行韻律分析:
周頌·臣工之什·武
于皇武王,無競維烈。允文文王,克開厥后。嗣武受之,勝殷遏劉,耆定爾功。(無韻)
周頌·閔予小子之什·酌
于鑠王師,遵養時晦。時純熙矣,是用大介。我龍受之,蹻蹻王之造。載用有嗣,實維爾公允師。(無韻)
周頌·閔予小子之什·賚
文王既勤止,我應受之。敷時繹思,我徂維求定。時周之命,于繹思。(無韻)
周頌·閔予小子之什·般
于皇時周!陟其高山,嶞山喬岳,允猶翕河。敷天之下,裒時之對,時周之命。(無韻)
周頌·清廟之什·時邁
時邁其邦,昊天其子之。實右序有周。薄言震之,莫不震迭。懷柔百神,及河喬岳。允王維后。
明昭有周,式序在位。載戢干戈,載橐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時夏,允王保之。(無韻)
周頌·閔予小子之什·桓
綏萬邦,婁豐年。天命匪解。桓桓武王,保有厥士。于以四方,克定厥家。于昭于天,皇以間之。(無韻)
整體觀之,此六章韻律感都不強:
一、六章歌辭均未用韻。王顯《詩經韻譜》認為此六章皆未用韻;王力《詩經韻讀》亦認為《武》《酌》《般》《時邁》《桓》五章無韻,唯《賚》用之部韻。然王力說《賚》用之部韻,系將句末語氣辭“止”、“思”與虛字“之”相押,較牽強[6],此篇疑亦未用韻。
二、六章雖以四言為主,然句式亦參差不一。六章52句中四言43句,占82.69%;五言5句,占9.62%;三言3句,占5.77%;六言1句,占1.92%。六章中純用四言句者只有《武》《般》二章,余皆長短混雜,《酌》四、五、六言均備,《賚》三、四、五言錯用。
《大武》六章之所以韻律感不強,亦應與其樂舞形態有關。由于《大武》是一部歌頌周武王滅殷建國,及武王死后周公、召公分職而治等重大事件的樂舞史詩,故而舞蹈敘事性甚強,場景豐富多變,動作較復雜,總體節奏不顯。《禮記·樂記》云:
賓牟賈侍坐于孔子,孔子與之言,及樂,曰:“夫《武》之備戒之已久,何也?”對曰:“病不得其眾也。”“詠嘆之,淫液之,何也?”對曰:“恐不逮事也。”“發揚蹈厲之已蚤,何也?”對曰:“及時事也。”……
賓牟賈起,免席而請曰:“夫《武》之備戒之已久,則既聞命矣。敢問遲之遲而又久,何也?”
子曰:“居!吾語女。夫樂者,象成者也。總干而山立,武王之事也;發揚蹈厲,太公之志也;《武》‘亂’皆坐,周、召之治也。且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滅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國是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復綴,以崇天子。夾振之而駟伐,盛威于中國也。分夾而進,事蚤濟也。久立于綴,以待諸侯之至也。”[7]
據此可推知《大武》舞蹈演出情景及各成表現內容[8]:
“始而北出”,第一成表演的是武王率師出周原,至孟津,與諸侯會盟之事,所配歌辭為《武》詩。《大武》舞開始階段長時間擊鼓警戒,“備戒之已久”,然后才展示大軍出發的場面;演唱《武》詩時“詠嘆之,淫液之”,拖腔詠嘆,感慨深沉。因為與《武》詩相伴隨的舞蹈動作較少,所以無論是此段舞蹈本身還是所唱歌辭,節奏均較緩慢。現存《武》詩篇幅較短,且未用韻,韻律感弱,與其樂舞特征也是相吻合的。
“再成而滅商”,第二成表演的是武王伐商的經過,配的歌辭是《酌》詩。武王的扮演者,“總干而山立”,手持盾牌,像山一樣長久屹立。姜太公的扮演者“發揚蹈厲”,手舞足蹈,舞蹈動作力度大、節奏快。參戰周軍的表演者,分成兩列隊伍,隨著音樂節奏進行刺擊,四次為一節,充分表現了周軍將士的勇猛果敢。整段舞蹈場面壯闊,有群舞,有獨舞,陣勢多變,分分合合,動作紛繁,時靜時動;所配《酌》詩表現戰事多,藝術概括性強,句式長短不一,似兩句為一小的唱段,每段相隔時間較長,亦未用韻。
“三成而南”,第三成表演的是戰事結束,武王離京巡視,到達南國的情景,歌辭配《賚》詩。飾演將士的群舞隊形是“分夾而進,事蚤濟也”。《大武》六章中,此章歌辭最短,似為武王表演者獨唱之辭,深情歌頌文王勵精圖治,并決心繼承事業,發揚光大。六句中有四句末字為“思”、“止”、“之”等可長言詠嘆之辭,節奏緩慢,曲調悠揚。
“四成而南國是疆”,表演的是周武王巡狩南國的事象,第四成歌辭配《般》詩。具體的舞蹈情形不詳,然據《般》詩文本,可知前四句敘事狀物,當表現周武王的行蹤,他登臨大小山岳,渡過黃河支流干流;后三句即景抒情,贊嘆天下歸周,乃順時應命。全篇雖未用韻,然均為四言,長短劃一,且后三句均為“□□之□”式,結構相同,排比而下,整飭諧暢。
“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武》‘亂’皆坐,周、召之治也”,第五成歌辭配《時邁》詩,表演的是周公、召公分治之后,偃武修文、天下太平的景象。此為《大武》主體部分的末章,整個《大武》樂舞表演的高潮部分,演員分成左右,整齊跪坐,表現周公發號施令,召公加以傳達執行的情形。歌辭也帶有述行紀實的性質,展示事象紛紜,以四言為主,夾雜兩句五言,皆未入韻。
“六成復綴,以崇天子”,“久立于綴,以使諸侯之至也”,《大武》舞至此接近尾聲,全體演員回到原位,表示對天子的尊崇,站立很久,表示在等待諸侯來朝,實際上沒有舞蹈動作。第六成歌辭配《桓》詩,是對武王一生功德的集中敘述,疑為合唱之辭或朗誦的祝詞,前兩句三言,后七句四言,句式較為整齊,亦未用韻。
總之,《大武》系以歌頌周武王武功文治為主的史詩性樂舞,頗具舞劇色彩,性近模擬性舞蹈,敘事性強,場景多變,動作復雜,所配六章歌辭節奏感和韻律性都極不明顯。
[1] 朱熹,《詩集傳》卷十九,第223頁。
[2] 參夏含夷《從西周禮制改革看〈詩經·周頌〉的演變》(《河北師范學院學報》1996年第3期)、李山《詩經的文化精神》(北京:東方出版社,1997年)、馬銀琴《西周穆王時代的儀式樂歌》(《中國詩歌研究》第一輯,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等。
[3] 傅斯年,《周頌說》,刊《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一本第一分,南京: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28年,第105頁。
[4] 朱熹《詩集傳》卷十九云:“《武》一章,七句。《春秋傳》以此為《大武》首章也。”(第232頁)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卷二十九:“按《樂記》言《武》樂六成,《左傳》言武王作《武》,其六曰‘綏萬邦,屢豐年’,以《桓》為《武》之六章,即卒章也,則《武》之詩當為首章。而《左傳》引詩‘耆定爾功’以為卒章者,‘卒章’蓋‘首章’之訛。朱子《集傳》云《春秋傳》以此為《武》之首章,蓋宋時所見《左傳》原作首章耳。”(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089頁)
[5] 下表系參考姚小鷗《論〈大武樂章〉》(《社會科學戰線》,1991年第2期)、賈海生《周公所制樂舞通考》(《文藝研究》,2002年第3期)、李炳海《〈詩經·周頌〉大武歌詩論辨》(《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9期)諸文制成。
[6] 王力,《詩經韻讀》,第367頁。
[7] 朱彬,《禮記訓纂》卷十九,《樂記》,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593-596頁。
[8] 《禮記》雖成書于漢代,《樂記》所載孔子對賓牟賈論樂事亦當出于假托,然其表述內容應有所據。下文對《大武》各章表現內容及舞蹈形態之分析,主要參考了李炳海《〈詩經·周頌〉大武歌詩論辨》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