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克羅齊命題”的當代回響:中美兩國美史研究的趨向
- 李劍鳴
- 5143字
- 2020-05-22 18:50:41
三、專題探索與宏觀綜合
在20世紀中期以前,美國歷史學家十分關注重大的歷史問題,熱衷于從事宏觀的和整體性的歷史著述。特別是在19世紀,史家筆下描繪的通常是美國歷史的宏觀進程,力圖展示上帝的旨意如何在北美得到體現,白人的使命如何使一個“蠻荒”的大陸變成世界文明的新希望。喬治·班克羅夫特的《美國史》、弗朗西斯·帕克曼的殖民發現和爭奪史,都帶有這類特點。在20世紀上半葉,雖然專題的、微觀的研究開始受到重視,但主導傾向仍然是建構綜合和宏觀的歷史敘事。特納的邊疆和地域假說,比爾德的經濟史觀,涉及的都是對美國歷史整體進程的理解。比爾德的《美國文明的興起》,老阿瑟·施萊辛格主編的《美國生活史》,比米斯的《美國外交史》,都是構架宏大的綜合性著述。一致論學派和新左派的代表人物,也大多是綜合著述見長,布爾斯廷、霍夫斯塔特、哈茨、威廉斯等人,都提出了解釋美國歷史趨勢的宏觀框架。特別是霍夫斯塔特的政治文化史觀和布爾斯廷的美國特殊性理論,是這個時期兩種整合美國史的主要框架思想。
與此同時,專題化也成為一種日漸強勁的趨勢。20世紀上半葉的史學著述,即開始從“寬泛散漫的敘事”向“腳注繁復的專著”轉變[1];當社會科學化趨勢興起和“新史學”走向成熟后,專題研究更成了美國史學的主流。英國歷史學家杰弗里·巴勒克拉夫敏銳地看到,美國史學界的“研究重點幾乎從一開始就沒有放在大型理論化上,而是強調將某些概念和方法應用于范圍有限的一些歷史問題和具體的歷史狀態上”。[2]社會科學化過程中出現的新方法和新史料,帶來了深化研究的可能,必然使研究突破整體性敘事,而進入專題探討的層面。另外,隨著史學的專業化,專業研究人員越來越多,特別是博士生培養規模的擴大,訓練出了眾多專題研究人員。博士論文選題要求必須使用第一手資料,促使研究生不得不尋找專門而細小的題目來做文章,在每年大量出版的專題著述中,博士論文占有相當的比重。
60年代以來,專題研究取得了很大的進展。第一,領域劃分越來越細微。例如,婦女史原本是美國史研究中的一個具體領域,現在已經分化為黑人婦女史、移民婦女史、少數族裔婦女史、邊疆婦女史、早期婦女史、家庭婚姻史、婦女運動史等許多小的領域。第二,對重大的歷史事件的細節研究日益深入。以美國革命的研究為例,傳統的研究注重探討革命的起源、革命的性質等整體性問題,而50—60年代以來的專題化趨勢中,更多的研究集中在革命的思想意識、奴隸制、婦女、宗教、識字率、印第安人等問題,不同地域和社區在革命期間的變動也受到較多的關注。第三,地方史研究成果甚豐。對于各個歷史時期的地方社區,如一個縣、一個村鎮、一個教區的研究,成果可謂不勝枚舉。新政治史研究的一個基本特點,就是將研究視野從全國政治轉向地方政治,這方面的論著數量也極為可觀。第四,個案研究的出版物也為數眾多,特別是近期的博士論文,已經細微到地方工會領導人傳記、某一醫院的歷史、某一時期的兒童玩具之類的問題。
在專題研究獲得豐收的同時,美國史學出現了“由于過度專門化而巴爾干化”的趨向[3],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碎片化”問題。“碎片化”是指兩種現象。第一,專題研究變得過度專門化,走上為專題而專題的小路,沒有將專題在整個領域定位,未能將專題置于宏大的背景之中,無法看出專題和整體的美國歷史的聯系,因而變得日益狹窄和支離。一直對新社會史持批評態度的格特魯德·希梅爾法布提及,她曾問一個專門研究早期村鎮社會史的學者,他和他的同行的研究與美國的建立這樣重大的歷史變動有何關聯,對方坦率地承認,從他們的主題和資料來看,似乎找不出什么關聯來。她認為這個例子鮮明地反映了新史學的致命弱點。[4]第二,難以借助宏觀框架來對日益細致的專題研究成果進行綜合,從而構建整體性的歷史敘事,展現一般性的歷史趨勢,不僅在整個美國歷史方面是如此,即便在某個具體的領域,也只有若干零散的專著,而綜合性的著作不可多得。以對殖民地時代的研究為例,20世紀上半葉出現了查爾斯·安德魯斯的《美國歷史上的殖民地時期》、勞倫斯·吉普森的《美國革命以前的不列顛帝國》等鴻篇巨制;50年代以來對殖民地社會的各個方面、各個殖民地的地方社區的研究,達到極為細致深入的地步,但是,至今尚未有一種具有影響的綜合性的殖民地史著作。雖然不排除有些專題著述具有宏觀的意義,如查爾斯·格蘭特對康涅狄格邊疆村鎮肯特的研究,對理解殖民地政治演進很有價值[5];菲利普·格雷文對馬薩諸塞村鎮安多弗的研究,展示了殖民地時期新英格蘭社會變遷的圖景[6];可是更多是一些零碎和無關宏旨的專深細微之作。所以,如何借助已有的研究而構筑一種關于殖民地時期的宏觀歷史敘事,乃是美國早期史研究中的一個緊迫問題。[7]
“碎片化”的最大欠缺是,許多具體研究領域的專深論著過于繁雜,即便專業學者也不能完全了解整個研究狀況,難以從中把握基本的趨勢[8];對于一般的讀者,由于缺少“講述故事”(story telling)式的綜合性敘事之作,不免失去閱讀歷史的興趣,從而使歷史著述淪為“專家之間的對話”。這是一種“病態的繁榮”。另外,“碎片化”造就了一大批專家,但缺乏充當學術領袖的通人和大師。約翰·海厄姆在60年代初曾經感嘆,當時那一代史家中沒有特納、比爾德那樣的學術領袖[9];在30余年后的今天,這種狀況更加嚴重,因為海厄姆所說的那一代人中,畢竟還產生了如C.范·伍德沃德、理查德·霍夫斯塔特、埃德蒙·摩根這樣一些公認的權威人物,但在目前的美國史學界,影響超出其本人研究領域的學者,可以說是寥若晨星。
1993年《美國歷史雜志》在國內外歷史學者中進行了一次問卷調查,人們反應最為強烈的問題,包括過度專門化、狹隘性和缺少宏觀敘事等弊端。有一組數字令人十分震驚:問卷要求列舉本人最推崇的3—4種專著,1047名被調查者竟然提出了1237種著作,其中882種僅一人提及,三人同時提到的著作僅118種,提及人數最多的是埃德蒙·摩根的《美利堅的奴役和美利堅的自由》一書,也不過得了47票;在被20以上的人同時提到的11種著作中,僅有一種是1980年以后的出版物。[10]這說明:一、美國史家大多只讀本領域的著作,而對其他領域的狀況不太關心,在學術上有一定的封閉性;二、由于“碎片化”,美國史學界沒有公認的名著;三、近20年來美國史學所受“碎片化”的困擾愈益嚴重,以致未能產生影響很大的著作。
美國史學界較早意識到“碎片化”問題的人,是已故歷史學家赫伯特·古特曼,他在1981年就開始呼吁新的綜合性歷史敘事。托馬斯·本德隨后也提出,雖然比爾德的史學觀點已經過時,但他的《美國文明的興起》仍然是宏觀歷史著述的一個基本標準,標明了史學發展的一個方向。[11]美國歷史學家組織主席勞倫斯·萊文1993年在主席演說中提出,美國歷史學家“應當留意關于新的綜合的呼吁”。[12]但是,新的綜合并非易事,因為它不是對已有研究成果的量的聚集,而需要有一種宏觀的歷史解釋框架將分散的材料整合成一種自足的歷史敘事。比爾德的宏觀美國史,就是以經濟解釋和社會沖突論為框架而構筑出來的;一致論學派的整體性著述,貫穿著他們對于美國歷史的一致性和連續性的認識。最近幾十年專題研究不斷深化,打碎了以往的宏觀綜合著述所賴以建立的解釋框架,但同時新的框架卻沒有出現。所以,對于當今美國史家來說,進行綜合性歷史敘事所缺少的,不是微觀研究的基礎,而是使眾多微觀研究成果產生意義并且和更大的歷史趨勢發生關聯的理論框架。
有志于建構這類宏觀理論框架的學者也不乏其人。戰后頗受推崇的史家霍夫斯塔特在生前曾許下宏愿,要在綜合近幾十年關于美國政治文化的專題著述的基礎上,撰寫一部以政治史為中心的宏觀美國史,擬分三卷,每卷涵蓋75年;但天不假年,他僅僅留下了一部關于早期美國史的初稿。[13]托馬斯·本德多年來致力于倡導綜合研究,提出要以“公共文化”作為新的綜合性敘事的線索。他認為,通過“公共文化”的框架,可以彌合政治史和社會發展的分裂,形成一種整體性的敘事。[14]但是,根據“公共文化”說而撰寫的整體性美國史著作,迄今尚未問世;本德本人關于“公共文化”的著述,也沒有產生預期的影響。另外,宏大的歷史敘事和長篇小說一樣,需要有中心情節。以往的宏觀歷史著述以政治史為中心,而政治事件則往往富于故事性,易于形成完整的敘事結構。新史學側重社會運動,而社會運動則往往缺乏明顯的故事性,這就極大地增加了宏觀敘事的難度。更有進者,當今的史家大多希望建構一種分析性敘事的框架,但分析和敘事的結合誠非易事,因而備受期盼的綜合性歷史敘事不免姍姍來遲。伯納德·貝林相信,社會發展同樣也是一種結構性的有序可循的故事,他雄心勃勃地試圖建構一種關于社會發展的宏觀歷史敘事。[15]不過,他的這部宏觀美國史著作目前仍舊還停留在計劃當中。
近幾十年來,雖然貫通整個美國歷史的宏觀敘事仍付闕如,但某些領域的綜合性著述已有若干成功的范例。埃里克·方納的《重建:美國未完成的革命》,在重建這一領域是一部為人稱道的綜合性著述。他從杜波依斯的《黑人的重建》得到啟發,將重建看成是美國現代化進程中的一個階段,把黑人的經歷置于中心地位,圍繞內戰后南部社會整體重塑的方式、南部種族態度與種族關系模式的變化、內戰和重建后出現的“全國性國家”(national state)、北方經濟和階級結構變化對重建的影響等問題,梳理和綜合了已有的研究成果,建構一種“敘事的”和“分析的”樣式。[16]可是這樣的作品畢竟為數尚少,而且涉及的也僅只是某些具體的歷史問題。
從各國史學的經驗來看,古往今來的史學大師,多是記述或解釋重大的歷史運動的學者;具有廣泛影響的史學經典,也通常是宏觀的歷史敘事之作。從司馬遷的《史記》、希羅多德的《歷史》到湯因比的《歷史研究》、布羅代爾的《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概莫能外。一國史學的理想狀態應當是在專題研究和宏觀綜合之間保持平衡:專題研究為宏觀綜合提供學術資源,而宏觀綜合反過來推進和深化專題研究,兩者相輔相成,相得益彰,齊頭并進,乃為史學的真正繁榮。而20世紀美國史學以專題研究見勝,宏觀綜合相對薄弱,未能產生影響世界的史學巨著,也就不足為怪了。
1998年寫于天津
[1] 奧斯卡·漢德林:《歷史中的真理》(Oscar Handlin,Truth in History),馬薩諸塞州劍橋1979年版,第61頁。
[2] 杰弗里·巴勒克拉夫:《當代史學主要趨勢》(楊豫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73頁。
[3] 西倫:《美國史學的實踐》,第937頁。
[4] 希梅爾法布:《新史學和舊史學》,第13頁。
[5] 查爾斯·格蘭特:《康涅狄格邊疆村鎮肯特的民主制》(Charles S.Grant,Democracy in the Connecticut Frontier Town of Kent),紐約1961年版。
[6] 菲利普·格雷文:《四代人:馬薩諸塞安多弗殖民地時期的人口、土地和家庭》(Philip J.Greven,Four Generations:Population,Land,and Family in Colonial Andover,Massachusetts),伊薩卡1970年版。
[7] 關于殖民地史的研究狀況,參見杰克·格林等編《英屬美洲殖民地:關于現代早期的新史學論文集》(Jack P.Greene and J.R.Pole,eds.,Colonial British America:Essays in the New History of the Early Modern Era),巴爾的摩1984年版;約翰·默林:《大災難的受益者:美洲英屬殖民地》(John M.Murrin,“Beneficiaries of Catastrophe:The English Colonies in America”),載方納編:《新美國史(修訂擴充版)》,第3—30頁;伊恩·斯蒂爾:《從美洲印第安人、大西洋和全球的視野來實現美國殖民地史的突破》(Ian K.Steele,“Exploding Colonial American History:Amerindian,Atlantic,and Global Perspectives”),《美國史學評論》,第26卷第1期(1998年3月),第70—95頁。
[8] 美國革命史權威伯納德·貝林曾說,關于美國革命的研究成果數量巨大,他懷疑有人已經或將來能夠了解所有有用的著述。見伯納德·貝林:《革命的面目:爭取美國獨立的斗爭中的主題和人物》(Bernard Bailyn,Faces of Revolution:Personalities and Themes in the Struggle for American Independence),紐約1992年版,第225頁。
[9] 約翰·海厄姆:《美國歷史的建構》(John Higham,“The Construction of American History”),載約翰·海厄姆編:《美國歷史的重建》(John Higham,ed.,The Reconstruction of American History),紐約1962年版,第21頁。
[10] 西倫:《美國史學的實踐》,第953頁。
[11] 參見托馬斯·本德:《整體和部分:美國史學綜合的必要性》(Thomas Bender,“Wholes and Parts:The Need for Synthesis in American History”),《美國歷史雜志》,第73卷第1期(1986年6月),第131頁。
[12] 勞倫斯·萊文:《克列奧、準則和文化》(Lawrence W.Levine,“Clio,Canons,and Culture”),《美國歷史雜志》,第80卷第3期(1993年12月),第867頁。
[13] 理查德·霍夫斯塔特:《1750年的美利堅:一幅社會圖景》(Richard Hofstadter,America at 1750:A Social Portrait),紐約1971年版,前言第7—9頁。
[14] 本德:《整體和部分》;托馬斯·本德:《“大膽與謹慎”:20世紀90年代的美國史學》(Thomas Bender,“‘Venturesome and Cautious’:American History in the 1990s”),《美國歷史雜志》,第81卷第3期(1994年12月)。
[15] A.羅杰·埃柯克:《有時是藝術,從未是科學,但總是技藝:與伯納德·貝林談話錄》(A.Roger Ekirch,“Sometimes an Art,Never a Science,Always a Craft:A Conversation with Bernard Bailyn”),《威廉—瑪麗季刊》,第3系列,第51卷第4期(1994年10月),第656頁。
[16] 埃里克·方納:《重建:美國未完成的革命》(Eric Foner,Reconstruction:America's Unfinished Revolution 1863-1873),紐約1988年版,重點參見前言第24—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