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三、研究范式的多樣化

從較為長遠的學術史視野來看,對政治史的重新界定,體現在具體的研究實踐中,就是新的研究范式不斷出現,使得政治史在題材、路徑、方法和解釋等各方面,都呈現愈益豐富多彩的局面。

1.經典政治史

在許多人的印象中,數千年間的“傳統史學”,無分中外,實際上都是政治史。不過,就嚴格的學理而言,“傳統史學”雖然在內容上以政治為中心,但它本身并不是現在所說的作為一個專門研究領域的政治史。把政治作為史學主題的做法,在史學史上可謂自古而然。德國史家德羅伊森說過,“歷史之內容根本上是在處理國家問題”。[1]美國史家赫伯特·亞當斯喜歡引用英國學者愛德華·弗里曼的話:“歷史者,過去之政治也;政治者,當前之歷史也。”[2]這些口號式的格言,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18、19世紀歐美經典史學的基本特征。用美籍德裔學者費利克斯·吉爾伯特的話說,在這種歷史中,“政治是一個決定因素,一切都可以環繞在它周圍。政治為那個時代的歷史提供了統一性”。[3]也就是說,20世紀以前的史家之強調政治在歷史中的核心地位,體現的是他們對整個歷史和整個史學的理解,而不是對政治史的界定。在這里不妨套用呂西安·費弗爾的話說,“根本沒有什么政治史,有的只是歷史”。[4]

對這種純以政治為主題的歷史寫作,歐美學界長期有批評的聲音,其源頭可追溯到伏爾泰。在20世紀初年的美國,也不時有人提出替代或平衡這種歷史的主張。美國歷史協會主席愛德華·伊格爾斯頓就在1900年發出了“新史學”的倡議,強調要研究普通人及其生活,而不能過分關注政治、治國、外交和戰爭。[5]詹姆斯·哈維·魯濱遜的《新史學》也呼吁打破政治獨大的局面,提倡擴大史學的領域。[6]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這些主張針對的并不是現在所說的政治史。恰恰相反,正是由于他們所倡導的對經濟、社會和文化的歷史研究的興起,政治史才逐漸變成了一個具有自主性的史學領域。從19世紀末開始,隨著史學專業化的推進,史學內部的分工趨于明確,領域意識開始形成,政治史、文化史、經濟史和社會史等概念相繼出現。在20世紀前半期,“傳統史學”所蓄積的政治史能量尚未耗竭,而多數史家又往往把政治視為歷史的支柱,于是,政治史在整個史學格局中仍居于主導地位。借用德國學者奧托·布倫納1936年的話說:“任何純粹歷史的問題意識都從屬于政治史。……從這一觀點出發,所有的歷史就其嚴格的詞義而言都是政治史。”[7]

在政治史變成一個具有學術自主性的研究領域的同時,經典政治史范式也告形成。這種范式的基本特征是以國家為中心,以政治精英為主要角色,關注政治事件、政治制度、政治組織、政治思想和政治人物,力圖從社會和經濟的維度來解釋政治的變遷;在史料上倚重各種檔案、政府公文和個人文集,其研究方法則以描述和敘述為主。這種政治史的旨趣,在于探討政治教訓,為國家服務,為理解當前政治提供參照和啟發,甚至為政治團體和黨派斗爭搖旗吶喊。

在經典政治史的成熟階段,涌現了一大批杰出的史家,其中有弗雷德里克·杰克遜·特納、查爾斯·比爾德、卡爾·貝克爾等人。他們把政治領域與經濟、文化和社會結構結合起來考察,與19世紀以政治為主題的傳統史學已有很大的區別。[8]例如,特納以地域為核心范疇,討論美國政治制度及其意識形態的獨特性是如何形成的[9];比爾德則強調經濟利益對于政治的作用,特別是揭示了在聯邦制憲時,政治精英的經濟利益關切起了關鍵的作用。[10]在此后一代人的時間里,美國政治史研究基本上在特納和比爾德建立的框架內展開。到40年代,小阿瑟·施萊辛格寫成了《杰克遜時代》一書,把經典政治史推到一個新的高度。[11]

2.新政治史

20世紀前半期是經典政治史的黃金時代,但到了二戰以后,這種范式遇到了質疑和挑戰。1948年,紐約大學教授托馬斯·科克倫發表文章,批評以總統為中心的美國史框架,提倡向社會科學取法,以改變歷史研究落后于時代的狀況。他呼吁以州為中心來重寫19世紀和20世紀初期的美國政治史。[12]到了50年代,理查德·霍夫斯塔特不僅倡導引入社會科學理論來重新思考歷史問題,而且身體力行,與戴維·唐納德等人一起,嘗試借鑒社會科學(特別是馬克斯·韋伯的社會學)理論來討論政治現象,以“地位”而不是“階級”來解釋社會沖突。[13]李·本森在1957年撰文,對政治史的現狀提出了更尖銳的批評。他說,關于“美國政治發展”的解釋缺乏統一的方法論,普遍依賴“印象主義的技巧和數據”,以致出現了五花八門、眾說紛紜的局面。他還嘲笑那些研究美國總統選舉的政治史家,他們在回答“為什么”的問題時,卻連“是什么”和“是誰”都沒有弄清楚。[14]同年,理查德·麥考密克在拉格斯大學主持召開“建國初期美國的政治行為”學術研討會,倡導開展政治行為研究,并相信這種研究可以“為美國文化的歷史提供一種基礎性的綜論”。[15]所有這些言論和嘗試,所針對的都是經典政治史的局限和困境,表明某種“新”政治史范式正在孕育當中。

到了1961年,美國版的“新政治史”終于取得了自己的出生證。這一年,李·本森推出《杰克遜民主的概念》一書,不僅為自己此前的主張提供了一個范例,而且給新政治史搭建了一個概念和方法的框架。他倡導在研究選舉時使用計量方法,認為區分“系統的方法”與“印象主義研究”所用方法的一個主要標準,就是看所提供的資料能否數量化。[16]他不再用經典政治史的經濟和階級范疇來解釋美國政治,也擯棄了敘事性解釋,試圖從族裔和文化著眼考察美國政治。書里大量使用了計量資料,把杰克遜時代的紐約州政治作為一個案例,用量化指標論證了種族和文化對選舉行為的影響。[17]與此同時,本森還同一群年輕的歷史學者及政治學者一起,從福特基金會和美國國家科學基金獲得經費支持,把選舉記錄轉化為可用機器閱讀的數據庫。在計算機技術普及之前,他們就選舉史料的計量化所做的卓有成效的工作,給新政治史的發展帶來了很大的助益。[18]本森的成功吸引了一批研究生和年輕學者,他們群起效法。邁克爾·霍爾特、羅納德·佛米薩諾、威廉·謝德、保羅·克萊普納和理查德·詹森等人研究不同時期和不同地方的選舉行為,形成了從族裔和宗教、而不是階級或地域差異著眼來解釋投票行為的路徑。1968年,阿倫·博格把這種以計量方法研究選舉行為的政治史,稱作“新政治史”。[19]

其實,在新政治史孕育和成長的階段,關于什么是“新政治史”,美國史學界曾有不同的看法。阿倫·博格的上述看法,只是其中一說。一些從事具體研究的學者提出,新政治史的基本特征是,通過對眾多人群和單位的政治經歷的研究來探討政治行為模式的變化,把理論和經驗研究結合起來,并系統地運用比較方法。[20]還有學者歸納說,新政治史的典型路徑是,關注政治行為諸模式中的系統的規則性,使用社會科學的方法和概念,聚焦于政黨和選民,把它們視為大眾政治行為和政策之間可測度的連接點(links)。[21]

從本森等人的研究實踐來看,新政治史的“新”主要表現在,把關注的焦點從全國政治轉向州和地方政治,把政治的中心從制度轉向行為,把政治的角色從政治家變成普通民眾。他們在研究中大量使用選舉記錄、選民登記和其他各種地方史料,在方法上則倚重政治學和行為科學的理論,廣泛采用計量手段。其旨趣在于構建某種選舉周期理論和種族文化模式,揭示大眾政治行為的特點,闡釋政治運行的邏輯。

新政治史并不是美國史學中獨有的現象。法國學者勒高夫也提出了“新政治史”的理念,強調其“新”在于用社會學和符號學的方法來探討權力。[22]不過,新政治史在美國的追隨者并不多,按照這種范式來研究政治史的學者,始終只是一個小小的群體。而且,到了80年代,新政治史遇到嚴重的危機,它的兩大支柱都受到了撼動:基于行為科學的社會科學理論假說,越來越難以解釋歷史上復雜的政治現象;適合于處理大量選舉記錄的計量方法應用于其他題材的有效性,也遭到越來越尖銳的質疑。[23]新政治史的另一個問題是,它沒有培養足夠的繼承人,不足以同社會史和文化史抗衡,最終無力挽回政治史的頹勢。[24]

新政治史把基層政治和政治行為提到了核心的位置,對政治史后來的走向起到了某種導航作用。而且,新政治史自身也在演化,并沒有完全銷聲匿跡。新政治史的主將佛米薩諾在一篇書評中談到,不能說新政治史已經消失,因為它仍在向前走,有些研究者已經邁入了政治文化研究的領域。[25]

3.政治文化研究

不過,政治史中的政治文化研究范式,并不是從新政治史演化而來的。用“政治文化”的概念討論過去的政治現象,最初發育于政治思想史的母體上,并受到政治學、人類學和心理學的滋養。政治學提供了“政治文化”的概念和研究范例,人類學促成了理解觀念與行為關系的新思路,而心理學則引導史家關注人在政治領域的“內在經驗”(涉及政治的情感、態度和價值)。在政治文化的視野中,政治不僅僅是權力運作的領域,權力也不僅僅體現為外在的控制方式;作為觀念和符號的政治信念、政治話語和政治象征物,不僅包含復雜的權力關系,而且對政治制度和政治行動具有塑造和限制的作用。如果要把握政治制度的形成和運作,了解政治行動的由來和性質,理解權力關系的建構和運作,就必須考察通過語言、儀式和象征物而體現的政治態度、情感、信念和價值,進入到政治行動者的內心世界。按照這種路徑來討論過去的政治,就是政治史研究的政治文化范式。[26]

政治文化范式是由一批優秀的史家共同構建的。伯納德·貝林的《美國革命的意識形態起源》,通過對反英運動興起中的政治言論的解析,發現了革命者觀察和理解政治世界的方式,揭示了他們的希望、擔憂、焦慮和恐懼,以及這種心態對于革命者行為的影響,從而描繪了革命發生的思想文化語境。貝林的學生戈登·伍德順著貝林開拓的路徑,對革命時期的政治理念與制度建設的關系做了全面而透辟的探討,把早期政治文化研究推進到一個新的高度。[27]此后,踵繼者甚多。他們沿著貝林和伍德的路徑探討19世紀前期的政治變動,建立了一種以共和主義為中心的政治文化解釋框架。[28]如果說貝林和伍德的路徑與政治思想史仍有密切的親緣關系的話,那么80年代以來的政治文化研究就更帶有文化史的特點。埃德蒙·摩根的《發明人民:人民主權在英美的興起》,把“人民主權”這種抽象的政治觀念作為一種具有實際政治意義的符號,并置之于具體的社會和政治的意義場中,考察它對于統治者和被統治者的塑造性影響。戴維·費希爾的《自由》則通過各種視覺形象和象征物,而不是常見的思想文本,來揭示不能閱讀理論文本的普通人如何理解和表述自由的觀念。[29]

政治文化涵蓋政治思想,但政治文化的研究路徑卻與傳統的政治思想史迥然不同。政治思想史關注是少數思想者的政治思想,在很大程度上等同于“政治學說史”或“政治哲學史”。以關于“自由”的思想史研究而論,傳統的政治思想史家假定有一個不變的“自由”概念,其變化主要體現在傳播和闡釋當中,而史家的工作就是揭示這種不變的邏輯或系統。美國思想史大家弗農·帕林頓、克林頓·羅西特、梅爾·柯蒂、路易斯·哈茨等人的著述,多少都帶有這種特征。但貝林和伍德等人重視的是,實際的政治行動者怎樣看待和思考他們所處的政治世界,怎樣表述他們的思想、態度和動機。他們側重研究實際政治活動中的政治言說,剖析其中包含的政治價值、信念和情感,特別是關注塑造政治行為的群體性、社會性和時代性的觀念和態度,他們稱之為“意識形態”。他們認為,意識形態并不是靜止不變的,特別是其中的核心政治價值,往往沒有固定的、不變的含義,有的只是在具體語境中的具體表述。同時,他們把思想觀念視為社會事實,而不僅僅是社會實際的反映。在他們看來,政治言說本身就是一種政治行動,與那些外在化的政治行動有區別,但也有直接的關聯;只有從這種關聯著眼,才能更好地解釋思想觀念在政治世界的作用和意義。所以說,他們的研究路徑不同于常規意義上的政治思想史。[30]

政治文化的研究對象由少數政治理論作家轉向了眾多的政治行動者,材料也就從凝固的經典文本變成了“眾聲喧嘩”的政治表述。這類材料豐富而駁雜,搜求和解讀也就有更大的難度。到了摩根和費希爾那里,解讀思想觀念的材料不僅只是語言文字,還包括儀式、行動、象征物等多種“符號”。更重要的是方法的革新。貝林和伍德等人不再把政治行動者的言論看成是一種宣傳、辯解或掩飾,而相信其中包含了真實的想法和信念;通過解讀這些想法和信念,有助于更好地理解他們的行動。以往,有些史家把觀念視為行動的辯護或掩飾;50、60年代又有學者反其道而行之,傾向于把政治視為觀念的產物。但貝林和伍德等人認為,觀念不一定引發行動,觀念的意義在于塑造和規范行動,因而了解觀念的意義在于理解行動。這樣就在方法論的層面上突破了僵化的因果分析,而轉向了更加立體多維的意義闡釋。這與后來的新文化史有相通之處。這些學者并未完全放棄文本分析,只是更加重視語境分析,旗幟鮮明地倡導“語境主義史學”。到后來,在新史學的影響下,政治文化研究更是從精英思想轉向大眾話語,側重探討底層階級和邊緣群體的政治態度和利益訴求。即使是那些研究民眾集體行動的學者,也特別關注意識形態的作用。杰西·萊米什研究過紐約下層革命者的思想觀念[31];肖恩·威倫茨則深入討論了早期勞工的意識形態。[32]

政治文化研究的旨趣在于揭示觀念與行動的關聯,通過對觀念的闡釋來理解行動。喬伊斯·阿普爾比在論及“共和主義綜論”的意義時說,在歷史表述的層面,它重新描述了18世紀和19世紀初期美國人所相信的思想觀念,即認為共和主義而非其他類型的觀念乃是這個時期思想的主流;在方法論的層面,它提出了解釋觀念何以介入事件形成的路徑,也就是說觀念對于行動具有塑造性的作用,或者說“實際”在一定意義上具有社會建構性。在這種研究中,決策人物不再居于中心位置,取而代之的是塑造決策人物思想意識的社會力量。也就是說,通過共和主義的重新發現,歷史學家看待過去的方式也發生了變化。[33]她的這番話比較透徹地揭示了政治文化研究的方法論意義。

庫賽爾談到,當政治史作為一個領域在整體上呈衰落狀態的時期,關于政治文化(意識形態、價值、態度等)、議會外集體行動(罷工、騷亂、民眾暴力活動)和選舉行為的研究卻十分活躍。[34]的確,政治文化的研究打破了集中關注政治制度、政治領袖和政治事件的政治史范式,把觀念和事件聯系起來,并力圖通過觀念來理解事件。同時,它也突破了單純的政治思想史路徑,不再以解讀“經典文本”為能事,也不是像“劍橋學派”那樣著力揭示“經典文本”的知識語境及語言修辭。它關注的是與政治行動相伴隨的政治觀念,這樣就把思想史帶出了書齋,走進了各種公共場所,深入到政治行動者的內心世界之中。較之帶有技術主義傾向的新政治史,政治文化研究關注思想和觀念的復雜性、變動性和微妙性,更好地體現了史學的人文特性。因此,政治文化研究無異于給衰落的政治史注入了一支強心劑。[35]

4.社會政治史

政治和社會是兩個分開的范疇,但兩者所涵蓋的事物卻存在復雜的關聯甚至重疊。在經驗研究中如何把握政治與社會的關系,是一個可以輕率涉足但不易妥帖處理的問題。把社會和政治連在一起,牽涉面就超出了單純的社會或政治的范圍,而側重兩者的交匯或互動。塞繆爾·海斯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指出,無論對社會史還是對政治史來說,在社會與政治的聯系中,在“社會變遷與更大的公共選擇領域”的聯系中,存在著巨大的理論潛力。[36]長期以來,一些史家借助社會學的理論看待政治與社會的關系,并以政治為立足點來展開研究,形成了社會政治史的研究范式。[37]

在60年代中期的美國史學界,有一些政治史家開始關注新的問題,運用新的史料,尤其重視對政治變化的過程和模式的分析,以探討政治生活的深層模式。塞繆爾·海斯敏銳地捕捉到這一新的動向,倡導用社會分析方法開展政治史研究。他提出,社會分析方法之于歷史研究,并不一定與社會性的歷史題材相關,因為只要關注人類關系的結構和過程,就屬于社會分析的范疇。這種訴諸社會分析的政治史,著重討論的是“涉及權力在全社會分配的人類活動”。[38]可見,海斯是“社會政治史”的早期倡導者。

此后,社會學、政治社會學和社會史對美國政治史研究發揮愈益強烈的影響。政治史家引入多種社會學的分析范疇,借鑒社會史的研究范式,采用非精英的“從下而上”的視角,關注下層民眾和邊緣群體的政治經歷,走出了一條研究政治史的新路。他們還重視宗教、族裔、性別、習慣等因素與政治的關系,促成了社會政治史與勞工史、婦女史、族裔史的“聯姻”。于是,政治史領域出現了色彩斑斕、氣象煥然的局面。[39]

社會政治史范式的出現,不僅給政治史增添了活力,拓展了政治史的邊界,而且還開辟了從政治維度來解釋社會現象的新路徑。在美國革命史的研究中,種族和性別受到特別重視,出現了“黑人革命”“印第安人革命”和“婦女革命”一類的命題。[40]埃里克·方納從社會政治史的路徑重新解釋重建的歷史,特別重視獲得解放的黑人所扮演的角色。[41]莉莎貝思·科恩考察了戰后大眾消費的政治意義,揭示了作為消費者的公民體現在經濟市場中的民主理想。[42]伊萊恩·梅嘗試把家庭置于政治文化語境中考察,探討冷戰初期的公共政策、政治性意識形態對私人生活的影響,構建了一種“國內遏制”(domestic containment)的歷史敘事,從而在政治史、社會史、冷戰史三者之間建立了一種有效的范式關聯。[43]

此外,還有一些政治史家關注基層社會的權力、秩序和治理,研究日常生活中的政治與權力,并從日常生活的角度看待政治,關注社會生活中的權力關系的演變。[44]有的學者考察了獨立戰爭和建國初期的烹飪,在當時的食譜中發現了諸如“自由茶”(一種制作后用以替代進口茶葉的本地植物)“獨立蛋糕”“聯邦煎餅”“選舉蛋糕”“民主茶點”等食品名稱,于是用社會史和政治史的眼光,把這些食譜視為“社會政治文件”,力圖在烹飪史、性別研究和政治史之間建立某種聯系。[45]

5.政策史

相對說來,政策史是政治史領域的新生事物。它的產生,一方面是對政治史忽視政府和制度的回應,同時也是對“組織綜論”(organizational synthesis)路徑的繼承和發展。20世紀70年代末期,湯姆·麥格勞和莫頓·凱勒等學者不滿愈益遠離政府和常規政治的史學風氣,發起政策史研究,倡導以歷史的方法考察制度和政治文化對公共政策的影響以及決策過程的演變,關注總統以外的各種正式和非正式的制度在公共政策形成中的作用。可見,政策史研究乃是借助政策科學的政策分析方法,采用政治史的研究路徑,對公共政策做歷史分析。另外,政策史學者還希望對公共政策的制定者產生影響,為公共決策提供參考,因而帶有“公共史學”的取向。[46]1987年《政策史雜志》創刊,1999年定期的政策史會議開始舉辦,這表明政策史已經走上了常規的發展道路。

但是,政策史一開始也面臨一些難題:各大學的商學院和政府學院一般不設歷史教職,而史學界又把政策史視為末流;提倡者構想了美好的研究旨趣,但在研究實踐中并未加以充分貫徹。后來,隨著史學界對政治制度、政治精英研究興趣的復興,政策史也獲得了更大的發展空間。由于政策的制訂乃是各種政治角色(從官員到民眾)互動的結果,政策的實施也涉及各種社會成員的利益和生活,因而政策史有助于彌合精英取向和草根取向的分歧。從學科的科際關系看,政策史有可能把歷史學(歷史分析)、政治學(制度分析)和社會學(政策制定與社會運動的關聯)結合起來,并為不同領域的學者提供合作的平臺。[47]

政策史形成于政治史整體上備受冷落的時期,它在題材、方法和旨趣方面的特色,賦予政治史以新的可能性。它關注政府的決策,重視國家的作用,在一定意義上回應了“把國家找回來”的呼聲。[48]同時,它還關注制度性力量在政策形成和政治發展中的作用,重視美國政府的結構及其對公共政策的影響,因之可歸入政治史領域的“新制度主義”路徑。[49]

6.后現代主義的影響

后現代主義在美國史學界造成了一些變化,這些變化同樣可見于政治史領域。從一定意義上說,政治史家把權力關系置于社會的各個層面和一切人類關系之中,與后現代主義關于“權力想象”的理念如出一轍。政治史家不僅發現了權力關系的建構性,而且還把文明、種族、性別、人民、民主、自由、平等、權利等重要的政治范疇也理解成社會和文化的建構,這與后現代的“去自然化”也可謂若合符節。摩根在《發明人民》中把“人民主權”說成是一種為了使少數人統治多數人的格局合法化的“虛構”;林恩·亨特則把法國“人權”觀念理解為一種特定社會和文化語境的產物。[50]這些史家本身都不是后現代主義者,但他(她)們在理念和方法上都帶有某些后現代主義的印記。

此外,還要特別強調的一點是,上文所討論的政治史研究的各種范式,并不是一個按照時間順序相續演進的產物,也不能說后出的必優于先前的。即便是式微已久的經典政治史也沒有銷聲匿跡,它那種以國家和階級為中心的路徑以及敘述的方法,都給后來的政治史家帶來了靈感。在當今美國的政治史家當中,有人仍偏愛經典政治史的路徑,有人采用新政治史的范式,有人專注于政治文化,有人喜歡政治社會史,還有人欣賞后現代主義的理念。這些不同的研究范式,無論是作為歷時性的演化,還是作為共時性的并存,既有相互競爭和博弈,也有相互砥礪和發明。不妨說,美國政治史正處于一個多樣化的時代。

[1] 德羅伊森:《歷史知識理論》(胡昌智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13頁。

[2] 原文為“History is past Politics and Politics present History”。因亞當斯反復引用這句話,別人誤以為是他自己說的。見萊夫:《修正美國政治史》,第830頁。

[3] 比爾、本森等:《歷史學的新趨向》,第897頁。

[4] 費弗爾的原話是:“沒有經濟或社會史這樣的東西,有的只是歷史。”語見勒高夫:《政治仍舊是歷史的脊骨嗎?》,第13頁。

[5] 唐·費倫巴赫爾:《新政治史與內戰的到來》(Don E.Fehrenbacher,“The New Political History and the Coming of the Civil War”),《太平洋歷史評論》,第54卷第2期(1985年5月),第117頁。

[6] 詹姆斯·哈維·魯濱遜:《新史學》(James Harvey Robinson,The New History:Essays Illustrating the Modern Historical Outlook),紐約1912年版;中譯本見詹姆斯·哈威·魯濱孫:《新史學》(齊思和等譯),商務印書館1964年版。

[7] 轉引自費爾南·布羅代爾:《論歷史》(劉北成、周立紅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43頁。

[8] 威倫茨:《多種美國政治史》,第24頁。

[9] 弗雷德里克·杰克遜·特納:《美國歷史上的邊疆》(Frederick Jackson Turner,The Frontier in American History),紐約1920年版。

[10] 查爾斯·比爾德:《美國憲法的經濟解釋》(Charles A.Beard,An Economic Interpretation of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United States),紐約1913年版;中譯本見查爾斯·比爾德:《美國憲法的經濟觀》(何希齊譯),商務印書館1949年版。

[11] 小阿瑟·施萊辛格:《杰克遜時代》(Arthur M.Schlesinger,Jr.,The Age of Jackson),波士頓1945年版。

[12] 托馬斯·科克倫:《美國史中的“總統綜論”》(Thomas C.Cochran,“The ‘Presidential Synthesis’ in American History”),《美國歷史評論》,第53卷第4期(1948年7月),第748—759頁。

[13] 雅各布等編:《民主的實驗》,第381—382頁;威倫茨:《多種美國政治史》,第25頁。

[14] 李·本森:《美國政治史研究中存在的問題》(Lee Benson,“Research Problems in American Political History”),載米拉·科馬羅夫斯基編:《社會科學各學科的共同前沿》(Mirra Komarovsky,ed.,Common Frontiers of the Social Sciences),伊利諾伊州格倫科1957年版,第113、114頁。

[15] 阿倫·博格:《對數量化的追求:美國政治史研究中的數據與方法》(Allan G.Bogue,“The Quest for Numeracy:Data and Methods in American Political History”),《跨學科歷史雜志》,第21卷第1期(1990年夏季),第95頁。

[16] 本森:《美國政治史研究中存在的問題》,第117頁。

[17] 本森:《杰克遜民主的概念》。

[18] 博格:《對數量化的追求》,第97—98頁。

[19] 阿倫·伯格:《合眾國:“新”政治史》(Allan G.Bogue,“United States:The ‘New’ Political History”),《當代史雜志》,第3卷第1期(1968年1月),第5—27頁。

[20] 參見達雷特·拉特曼:《新政治史和偽新政治史》(Darrett B.Rutman,“Political History:The New and the Pseudo-New”),《跨學科歷史雜志》,第2卷第3期(1972年冬季),第305—306頁。

[21] 葆拉·貝克:《新政治史的中年危機》(Paula Baker,“The Midlife Crisis of the New Political History”),《美國歷史雜志》,第86卷第1期(1999年6月),第158頁。

[22] 勒高夫:《政治仍舊是歷史的脊骨嗎?》,第12頁。

[23] 威廉·謝德:《“新政治史”:提出一些統計學上的問題》(William G.Shade,“‘New Political History’:Some Statistical Questions Raised”),《社會科學史學》,第5卷第2期(1981年春季),第171—196頁。

[24] 貝克:《新政治史的中年危機》,第158頁。

[25] 羅納德·佛米薩諾:《評〈民主的實驗〉》(Ronald P.Formisano,Review of The Democratic Experiment),《美國歷史雜志》,第91卷第4期(2005年3月),第1419頁。

[26] 關于“政治文化”的概念及其在政治史研究中的運用,參見羅德明:《政治文化與政治象征主義:走向某種理論的綜合》(Lowell Dittmer,“Political Culture and Political Symbolism:Toward a Theoretical Synthesis”),《世界政治》,第29卷第4期(1977年7月),第552—583頁;白魯恂:《政治文化新探》(Lucian W.Pye,“Political Culture Revisited”),《政治心理學》,第12卷第3期(1991年9月),第487—508頁;羅納德·佛米薩諾:《政治文化的概念》(Ronald P.Formisano,“The Concept of Political Culture”),《跨學科歷史雜志》,第31卷第3期(2001年冬季),第393—426頁。

[27] 伯納德·貝林:《美國革命的意識形態起源》(Bernard Bailyn,The Ideological Origins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馬薩諸塞州坎布里奇1967年版;戈登·伍德:《美利堅共和國的締造》(Gordon S.Wood,The Creation of the American Republic,1776-1787),查珀希爾1969年版。

[28] 羅伯特·謝爾霍普:《走向共和綜論:美國史學中出現的對共和主義的理解》(Robert E.Shalhope,“Toward a Republican Synthesis:The Emergence of an Understanding of Republicanism in American Historiography”),《威廉—瑪麗季刊》,第3系列,第29卷第1期(1972年1月),第49—80頁;丹尼爾·羅杰斯:《共和主義:一個概念的經歷》(Daniel T.Rodgers,“Republicanism:The Career of a Concept”),《美國歷史雜志》,第79卷第1期(1992年6月),第11—38頁。

[29] 埃德蒙·摩根:《發明人民:人民主權在英美的興起》(Edmund S.Morgan,Inventing the People:The Rise of Popular Sovereignty in England and America),紐約1988年版;戴維·費希爾:《解放與自由》(David Hackett Fischer,Liberty and Freedom),紐約2005年版。

[30] 學界有時將貝林和伍德等人的政治文化研究與“劍橋學派”相混淆。昆廷·斯金納曾對自己的路徑和方法做過交代,聲稱自己關注理論文本形成的“更一般的社會和智性基質”,關注思想意識形成和傳播的語境;然則他所處理的仍然是思想精英的政治寫作。參見昆廷·斯金納:《現代政治思想的基礎》(Quentin Skinner,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英國劍橋1978年版,第x—xv頁;中譯文見昆廷·斯金納:《近代政治思想的基礎》(奚瑞森、亞方譯),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上冊,第3—9頁。

[31] 杰西·萊米什:《海員對約翰牛:紐約海員對促成革命的作用》(Jesse Lemisch,Jack Tar vs.John Bull:The Role of New York's Seamen in Precipitating the Revolution),紐約1997年版。

[32] 肖恩·威倫茨:《民主的吟唱:紐約市與美國工人階級的崛起》(Sean Wilentz,Chants Democratic:New York City and the Rise of the American Working Class,1788-1855),紐約1984年版。

[33] 喬伊斯·阿普爾比:《共和主義與意識形態》(Joyce Appleby,“Republicanism and Ideology”),《美國季刊》,第37卷第4期(1985年秋季),第462—463頁。

[34] 庫賽爾:《走向“總體政治史”》,第522—523頁。

[35] 在“法國政治史的復興”中,帶有政治文化特征的“政治概念史”獨張一軍,并且顯示了構建以政治為基礎的新總體史的雄心。見呂一民、樂啟良:《政治的回歸》,第126—129頁。

[36] 塞繆爾·海斯:《近期關于美國社會與政治的歷史論著的理論啟示》(Samuel P.Hays,“Theoretical Implications of Recent Work in the History of American Society and Politics”),《歷史與理論》,第26卷第1期(1987年2月),第15頁。

[37] 用勒高夫的話說,這是一種“側重社會學的政治史”。勒高夫:《政治仍舊是歷史的脊骨嗎?》,第11頁。

[38] 海斯:《美國政治史的社會分析》,第373、374頁。

[39] 借用澳大利亞學者亨斯·弗蘭克·邦吉歐諾的話說,這種社會政治史可以叫做“來自下層的政治史”(a political history from below)。麥金泰爾:《政治史的新生》,第1頁。

[40] 李劍鳴:《意識形態與美國革命的歷史敘事》,原載《史學集刊》,2011年第6期,第8—23頁。收入本書。

[41] 埃里克·方納:《重建:美國未完成的革命》(Eric Foner,Reconstruction:America's Unfinished Revolution,1863-1877),紐約1988年版。

[42] 莉薩貝思·科恩:《消費者共和國:戰后美國的大眾消費政治》(Lizabeth Cohen,A Consumers’ Republic:The Politics of Mass Consumption in Postwar America),紐約2003年版。

[43] 伊萊恩·梅:《朝家的方向:冷戰時代的美國家庭》(Elaine Tyler May,Homeward Bound:American Families in the Cold War Era),紐約2008年修訂和更新版(1988年第1版),重點參見第11—12頁。

[44] 勒高夫說,“教育就是一種權力和一種權力的工具”;又說,在藝術的領域也可以運用政治分析的方法。他的設想對于開拓政治史的題材和路徑有一定的啟示。勒高夫:《政治仍舊是歷史的脊骨嗎?》,第9、10頁。

[45] 南希·西格爾:《烹調美國政治》(Nancy Siegel,“Cooking Up American Politics”),《食物與文化雜志》,第8卷第3期(2008年夏季),第54頁。

[46] 這方面的代表性著作有理查德·諾伊施塔特、歐內斯特·梅:《在時間中思考:歷史對決策者的用途》(Richard E.Neustadt and Ernest R.May,Thinking in Time:The Uses of History for Decision Makers),紐約1986年版。

[47] 關于政策史的形成和特色的討論,參見格雷厄姆:《政策史發育不良的經歷》,第15—37頁;唐納德·克里奇洛:《政策史的預后:發育不良還是假象掩蓋下的生命力?》(Donald T.Critchlow,“A Prognosis of Policy History:Stunted-or Deceivingly Vital?A Brief Reply to Hugh Davis Graham”),《公共歷史學家》,第15卷第4期(1993年秋季),第50—61頁;朱利安·澤利澤:《政策史的新方向:導言》(Julian E.Zelizer,“Introduction:New Directions in Policy History”),《政策史雜志》,第17卷第1期(2005年),第1—11頁;雅各布等編:《民主的實驗》,第4—5頁。

[48] 克里奇洛:《政策史的預后》,第61頁。

[49] 雅各布等編:《民主的實驗》,第3—4頁。

[50] 林恩·亨特:《人權的發明史》(Lynn Hunt,Inventing Human Rights:A History),紐約2007年版。

主站蜘蛛池模板: 醴陵市| 阳高县| 玉树县| 罗江县| 尉氏县| 疏附县| 丰县| 彰化市| 永康市| 陇西县| 上饶市| 湟中县| 时尚| 内乡县| 罗平县| 黄山市| 同德县| 交口县| 胶州市| 留坝县| 尚义县| 南平市| 炎陵县| 栾川县| 南城县| 新泰市| 通山县| 安吉县| 晴隆县| 大荔县| 罗甸县| 桐柏县| 瑞昌市| 大石桥市| 仁化县| 平远县| 阿拉尔市| 宜川县| 东源县| 苍南县| 洮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