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代報刊與詩界革命的淵源流變
- 胡全章
- 4645字
- 2020-05-14 17:45:39
第三節
《清議報》詩歌之主題特征與新變趨向
《清議報》詩歌在主流思想傾向上體現出鮮明的維新改良立場,在題材題旨上體現出強烈的現實批判精神、熾烈的救亡啟蒙情懷、深摯的憂國憂民情結和奪目的革新圖強思想光芒;競存意識、尚武精神、民族自強與獨立思想等,是其最為集中的主題意向;大量詩篇宣揚了平權、共主、獨立、自由、民權、女權等近代啟蒙思想觀念,乃至倡導破壞、暗殺、撲滿、反帝等激進思想主張,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維新派的政治立場,表現出重大的時代內容和進步的時代精神,成為晚清思想啟蒙運動的重要一環,奏響了時代的大“潮音”。
題詠百日維新與戊戌政變,悼念六君子和唐才常,表達勤王思想和對后黨的刻骨仇恨,關注庚子國變,暴露列強侵吞中國的野心等,是《清議報》詩歌較為集中的取材傾向與主題意向。康有為《心不死》云:“敗不憂,成不喜,不復維新誓不止。六君子頭顱血未干,四萬萬人心應不死。”[1]表達了矢志完成維新大業的堅定信念。唐才常《戊戌八月感事》云:“千古非常廳變起,拔刀誓斬侫臣頭”;楚雄《壯志》道:“杜鵑夜夜哭東風,宣武門前血尚紅。一顆頭顱何日斷,拔刀投筆問蒼穹。”[2]新黨陣營與舊黨反動勢力可謂深仇似海,不共戴天。照梁啟超的說法,“我行為公義,亦復為私仇”[3],既有帝黨與后黨、新黨與舊黨、維新派與頑固派之間的恩怨情仇,更有仁人志士為拯救國家危亡、實現民族振興而奮斗的政治理想與抱負。鐵血子《六君子紀念會》云:“六士沉冤已一年,誰將大獄訟于天。上方有劍朱云在,誓斬妖頭祭墓前。素車白馬吊忠魂,千古重憐黨籍冤。我有龍泉鳴匣里,要將鐵血灑乾坤。”[4]鐵血頭陀《喜雷》道:“草澤英雄起項陳,楚雖三戶竟亡秦。雷師許我扶乾道,霹靂聲中斬逆臣。”[5]流露出以牙還牙、以暴易暴、血債要用血來償的暴力傾向。“慷慨悲歌暝目誓,萬死成就維新勞。吁嗟震旦士氣懦,偷生甘為牝朝奴。”[6]康有為此詩,既表達了為維新事業萬死不辭的堅定意志,更是直接將批判的矛頭指向戊戌國變的罪魁禍首慈禧太后。梁啟超亦寫出“我所思兮在何處,盧(盧梭)孟(孟德斯鳩)高文我本師。鐵血買權慚米佛,昆侖傳種泣黃羲”[7]之類的詩句,平權思想和尚武精神背后,隱含著種族之思,憤激的民族主義思想昭然若揭。
激進的民族主義思想在《清議報》詩歌中時有流露,其矛頭有時針對清朝統治者(尤其是以后黨為代表的頑固派),有時指向侵略(奴役)中國(人)的帝國主義列強。天南俠子寫有《吊明朱舜水》《吊明黃宗羲》諸篇,“當日朱明誰失鹿,哭秦同調止梨洲”“一卷明夷論不刪,同朝遺老有變山”,顯然有民族主義思想的流露。[8]拏云劍客《大風》云:“拔劍挽天河,披襟吹法螺。斷橋窺豫讓,易水憶荊軻。壯志鋤非種,雄心伏眾魔。四方多猛士,齊長大風歌。”[9]將拯救國家民族危亡的出路寄托在暴力革命乃至暗殺之道,歷史上的豫讓、荊軻、劉章、劉邦是榜樣。楊毓麟《感時》云:“俯首中原一涕零,冥冥酣睡幾時醒”“大地已成刀俎肉,偽朝方播虎狼猩”。[10]既對列強瓜分中國的局面憂心忡忡,又對滿清“偽朝”的殘酷統治充滿憤懣,隱隱流露出排滿革命之意。毋暇《華人苦狀,讀之愴惻,凡我國人當作紀念》其二云:“殘葉疏林晚照紅,為持種界劍騰空。黃人未必無豪杰,抵拒豺狼蹂遠東。”[11]直接抒發對中國人實施種族歧視政策的帝國主義列強的憤恨之情和不屈的民族反抗意志。高旭《喚國魂》道:“男兒回天機屢失,岌地轟天死亦活。不忍坐視牛馬辱,寧碎厥身粉厥骨。”[12]對大廈將傾的清王朝已不抱希望,號召人們為民族獨立自由而奮起斗爭。
對篇幅較長、容量更大、詩體更為解放、語言通俗易懂的歌行體詩和歌詩的重視,是《清議報》詩歌的突出特征。從這一點來看,康有為做出了表率。康氏見諸《清議報》的詩歌,有很大一部分屬于篇幅較長的歌行體或組詩。南海先生作為維新派領袖人物,內心受到的創痛最為深巨,郁勃之氣和憤慨之情不吐不快,發為詩歌,短章篇幅有限,難以容納深廣的時代內容和豐沛的思想情感,無法盡抒胸臆,于是出之以長篇歌行。早期的《日暮登箱根頂浴蘆之湯》《湖村先生以寶刀及張非文集見贈賦謝》《讀日本松陰先生幽室文稿題其上》《順德二直歌》諸篇,雖風格偏雅,但已然體現出雅俗共賞的特征。至《聞菽園欲為政變小說詩以速之》,則徑直采用從眾向俗的語言和詩體,通過“我游上海考書肆,問書何者銷流多”的實地考察,得出“經史不如八股盛,八股無如小說何”的結論,以為“衿纓市井皆快睹,上達下達真妙音。方今大地此學盛,欲爭六藝為七岑”,煞有其事地編織著小說救國的神話,提醒其門弟子邱菽園汲取“去年卓如欲述作,荏苒不成失靈藥”的教訓,希望他從速完成擬想中的“政變小說”,以“海潮大聲起木鐸”相期許,以“豈放霞光照大千”相勉勵,以“五日為期連畫諾”相督促[13];其思想主張,實開“小說界革命”先聲。
更能體現走“俗語文體”路線的長篇歌詩,是海外義民《忠愛歌》、董壽《愛國自強歌》、因明子《奴才好》、突飛之少年《勵志歌十首》諸篇。《忠愛歌》采用七言歌行體,洋洋千言,維新、圖強、保皇、勤王、反帝、反殖是其主旋律,不啻為一篇百日維新史和忠君愛國歌。“我皇在位廿四秋,國政由人不自由”“保皇何得有罪名,但愿官與紳民合”“哀哉我民生此時,愁為奴隸賤如狗”“皇不復位誓不休,那拉若果能歸政,敬業旌旗一旦收”[14],可謂明白如話。《愛國自強歌》曉告國人“國非朝廷所獨有,人人皆有國一分”“愛國無異愛自身”“民不愛國國不強”的道理,而自強之途在開民智,“人人開智近文明,自由權力漸漸生,縱被列強奴隸我,一朝自立何難成”,其題旨在于“愿人愛國輔吾皇,共解倒懸收涂炭”,最終實現“合群興國震西方”的中國夢。[15]全詩洋洋一千四百言,語言淺易,婦孺能曉。《奴才好》更是以明白如話之語、流暢銳達之言,對國人的奴隸根性作了惟妙惟肖、揭皮見骨式的描摹:“奴才好,奴才好,勿管內政與外交,大家鼓里且睡覺。古來有句常言道:臣當忠子當孝,大家切勿胡亂鬧。滿洲入關二百年,我的奴才做慣了。他的江山他的財,他要分人聽他好。轉瞬洋人來,依舊要奴才。他開礦產我做工,他開洋行我細崽”“大金大元大清朝,主人國號已屢改。何況大英大法大日本,換個國號任便戴”,最后以“奴才好,奴才樂,奴才到處皆為家,何必保種與保國”終篇,充滿反諷意味。[16]《勵志歌十首》以中西合璧的學堂樂歌的形式,詮釋了世界大同、合群保種、尊王大義、尚武精神、救亡圖存、發憤圖強、國民意識等新思想,作為塑造具有近代民族國家觀念之國民的勵志內容。[17]
既重視從眾向俗,又注意保留“古風格”,使其不失為“詩人之詩”的長篇歌行詩,以梁啟超《贈別鄭秋蕃謝惠畫》、高旭《喚國魂》、蔣智由《見恒河》等為代表。《贈別鄭秋蕃謝惠畫》表達了“天下興亡各有責,今我不任誰貸之”的歷史使命感,流露出“不信如此江山竟斷送,四百兆中無一是男兒”的民族自信力,立下“誓拯同胞苦海苦,誓答至尊慈母慈,不愿金高北斗壽東海,但愿得見黃人捧日崛起大地而與彼族齊騁馳”的豪邁誓言,稱贊鄭氏“君今革命先畫界,術無與并功不訾”,由此“乃信支那人士智力不讓白皙種,一事如此他可知”,最后以“國民責任在少年,君其勉旃吾行矣”收束,傳達出“少年強,則國強”(梁啟超語)的時代“潮音”。[18]七言古風《喚國魂》,主要傳達了“要存種類須合群,匹夫之賤與有責”的國民意識,“不忍坐視牛馬辱,寧碎厥身粉厥骨”的反抗精神,“進化興邦籌一策,上下男女平其權”的平權思想等。[19]《見恒河》副標題為“望吾種之合新群也”,題旨嚴肅;三言、五言、七言、九言乃至十多言相結合,詩體自由活潑,語言雅俗共賞。上述詩篇,以文為詩,以議論為詩,句式長短參差錯落,語言亦中亦西亦文亦白,體現出詩體解放精神;與此同時,又注意保留“古風格”,斟酌于新舊雅俗之間,使其不失為“詩人之詩”。
較之戊戌前的“新詩”試驗,梁啟超、蔣智由、毋暇、丘逢甲、馬君武、高旭等人的新派詩,雖大量使用“新名詞”,但已無晦澀難懂之病。世紀之交,中國正處在一個醞釀大變革、掀起大風潮的“過渡時代”。“過渡時代”之中國,“為五大洋驚濤駭浪之所沖激,為十九世紀狂飆飛沙之所驅突”“青年者流,大張旗鼓,為過渡之先鋒”。[20]時代在飛速發展,僅僅過了三四年,近代報章已迅速崛起,大量來自日本的“新名詞”已通過報刊媒介廣為傳播,進入了公眾視野,從而具有了共享性,克服了“新學之詩”難以索解的頑癥。而且,“新學之詩”中大量出現的宗教性“新名詞”,逐漸為反映西洋近代政教文明和科技文明的“新名詞”所取代。新派詩人在“新名詞”運用上悄然發生的這一變化,更加有利于新派詩的傳播與接受,極大地擴大了其社會影響。
1901年12月20日,《清議報》在第100冊特大號上發表了梁啟超題為《本館第一百冊祝辭并論報館之責任及本館之經歷》的長文。翌日,報館即被大火焚毀,該期也就成了終刊號。1902年新年伊始,梁氏另起爐灶創辦《新民叢報》;與此同時,新民社輯印了《清議報全編》,將一百冊《清議報》“詩文辭隨錄”輯為一卷,重新命名曰《詩界潮音集》。其附于卷首的《本編之十大特色》第四條廣而告之曰:“本編附錄《詩界潮音集》一卷,皆近世文學之菁英,可以發揚神志,涵養性靈,為他書所莫能及者也四。”[21]“發揚神志,涵養性靈”之類的說辭,尚屬泛泛之談,而“近世文學之菁英”和“他書所莫能及”的定位,則評價甚高。在梁啟超和新民報社同人眼中,《清議報》“詩文辭隨錄”詩歌的創作成就、社會影響和文體地位,僅次于論說、新學著作、政治小說,位列第四,成為該報的一大特色。
“海潮大聲起木鐸”,盡管《清議報》地處日本海島一隅,國內又正值“天地晦冥,黑暗無光,舉國報館皆噤若寒蟬”[22]的肅殺時節,《清議報》被清廷一再查禁,其發售自然不如《時務報》在“大府獎許”下的暢銷,但發行量依然相當可觀,在知識階層的影響力和滲透力不容小覷。據史家張朋園考察,《清議報》平均銷量在三四千份,讀者人數不下四五萬人,代售處遍及中國大陸、香港、澳門、日本、俄國、朝鮮、南洋、澳洲、美國、加拿大等地,國內代售處多設在清廷管轄不到的租界和教堂,內地因《清議報》一刊難求而出現了哄抬報價、私下翻刻的現象,“可以推知《清議報》銷行之廣,在內地幾可謂無遠勿屆”。[23]
[1] 《清議報》第4冊,1899年1月22日。
[2] 《清議報》第3冊,1899年1月12日。
[3] 任公:《留別梁任南漢挪路盧》,《清議報》第53冊,1900年8月5日。
[4] 《清議報》第31冊,1899年10月25日。
[5] 《清議報》第49冊,1900年6月27日。
[6] 更生:《湖村先生以寶刀及張非文集見贈賦謝》,《清議報》第6冊,1899年2月20日。
[7] 任公:《次韻酬星洲寓公見懷二首并示遯廣》,《清議報》第78冊,1901年5月9日。
[8] 《清議報》第29冊,1899年10月5日。
[9] 《清議報》第46冊,1900年5月28日。
[10] 三戶:《感時》,《清議報》第60冊,1900年10月14日。
[11] 《清議報》第77冊,1901年4月29日。
[12] 江南快劍:《喚國魂》,《清議報》第82冊,1901年6月16日。
[13] 《清議報》第63冊,1900年11月12日。
[14] 《清議報》第41冊,1900年4月10日。
[15] 《清議報》第80冊,1901年5月28日。
[16] 《清議報》第86冊,1901年7月26日。
[17] 《清議報》第89冊,1901年8月24日。
[18] 《清議報》第84冊,1901年7月6日。
[19] 江南快劍:《喚國魂》,《清議報》第82冊,1901年6月16日。
[20] 任公:《過渡時代論》,《清議報》第83冊,1901年6月26日。
[21] 《清議報全編》第1集,橫濱新民社輯印,1902年,第5頁。
[22] 《重印清議報全編廣告》,《新民叢報》第46—48號合刊,1904年2月14日。
[23] 張朋園:《梁啟超與清季革命》,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7年,第188—18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