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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后期《知新報》對詩界革命之呼應

1900年2月,當梁啟超依托橫濱《清議報》公然揭橥“詩界革命”旗幟之時,率先作出呼應的,是他遙控指揮的澳門《知新報》,從而將“詩界革命”賴以開展的創作園地和傳播陣地延伸到華南地區。[1]

如果說戊戌前《知新報》所刊畏廬子《閩中新樂府三十二首》尚屬個案的話,那么,1900年2月辟出“詩文雜錄”欄后,《知新報》就有了一個常規性的詩詞欄目。梁氏揭橥“詩界革命”旗幟的《汗漫錄》1900年2月發表在《清議報》,而同樣受任公節制的《知新報》,不早不晚,在同一時間推出詩歌專欄,兩者之間又有著怎樣的歷史關聯呢?《知新報》“詩文雜錄”欄目命名,與《清議報》“詩文辭隨錄”欄何其相似!這一情形,與《知新報》籌辦期間被命名為《廣時務報》,思路如出一轍。種種跡象表明,《知新報》此舉更像是與《清議報》揭橥“詩界革命”旗幟遙相呼應;其幕后策劃人不是別人,正是在日本遙控指揮的梁任公。

自1900年2月14日始,至1901年1月20日終,目前所見后期《知新報》共有17冊辟有“詩詞雜錄”欄,刊發詩詞84題175首。先不說《知新報》“詩詞雜錄”[2]詩人群體和詩歌創作面貌,但看部分詩作所表現出的革新主張,已不難判定其與“詩界革命”的呼應關系。1900年3月,丘逢甲《海上觀日出歌》有“完全主權不曾失,詩世界里先維新”之句。[3]同年8月,蔣同超《感懷》其六有“革命先詩界,維新后國民”之語。[4]詩界“維新”也好,詩界“革命”也罷,要皆服務于啟蒙救亡、民族振興之大業,將中國傳統詩歌之改造與近代民族國家之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結合《知新報更定章程》對“詩詞雜錄”欄詩歌提出的“寫性情、發志氣”的“憂時寫志之作”的導向性要求[5],不難看出欄目策劃者和詩作者對革新圖強的思想性和求用于世的功利性的要求與追求。

后期《知新報》“詩詞雜錄”欄出現了近五十位詩作者[6],多系化名;骨干詩人有丘逢甲(9題17首)、康有為(8題11首)、邱煒萲(7題10首)、秦力山(6題15首)、潘飛聲(5題8首)、蔣同超(3題14首)等。其開篇之作,是康有為《過昌平城望居庸關》《登萬里長城》;“云垂大野鷹盤勢,地展平原駿走風”“鞭石千峰上云漢,連天萬里壓幽并”“且勿卻胡論功績,英雄作事使人驚”[7],境界雄闊,情感沉郁,浩渺恣肆,寄托遙深;其時代效應確如梁啟超所言:“讀之,尚武精神油然生焉”[8]。康氏發表在《清議報》的《聞觀天演齋主欲為政變小說詩以速之》《七月居丹將敦島作》等詩作,亦見諸同時期《知新報》。作為《清議報》“詩文辭隨錄”欄主力陣容的丘逢甲、邱煒萲,也是同時期存世的《知新報》“詩詞雜錄”專欄骨干分子,且存在同一詩作差不多同時刊發在兩個刊物的情況[9],從一個側面見證了兩個刊物之間的相互策應和兩個詩歌欄目之間的同聲相應。

緬懷“戊戌六君子”和烈士唐才常,抨擊清廷頑固派的專制統治和腐朽愚昧,表達尚武、勤王、忠君、愛國、自強信念,感慨強鄰環伺下國將不國的民族危亡局勢,關注庚子之變中國家和人民被難的慘禍,抒發遠走異國的海外游子有國難歸的憂傷情懷,宣揚平權思想等,是《知新報》詩歌較為集中的取材傾向和主題意向,政治傾向性鮮明,近代氣息濃郁。伯寅《吊六君子》其三云:“燎原歐焰日趨東,大地塵塵劫火紅。三字獄成生結案,中原鼎沸死和戎。可憐武氏房州舉,苦恨元和黨籍同。革政未成心未死,扶持殘局幾英雄。”[10]形象地描摹出戊戌至庚子年外患日亟、后黨擅權、新政流產、國破家亡等一幕幕歷史慘劇,在對“戊戌六君子”的緬懷中寄托濟世懷抱,尋求救亡之道。

金溪虎大郎《清臣竹枝詞》其一道:“南北兵權一手操,不為王莽即為曹。至尊尚且歸圈禁,百姓區區當一毛。”[11]以通俗流暢之語,犀利銳達之筆,諷刺了弄臣權臣專權和君權喪失、民權全無的黑暗政局。梁溪振素盦主《感事》詩云:“金城千里漢河山,坐待瓜分可奈何。冤獄未曾天泣雨,寰瀛幾見海揚波。國衰柱石公忠少,事變滄桑感慨多。聲苦杜鵑聽不得,會看荊棘臥銅駝。”[12]面對虎視眈眈的帝國主義列強的蠶食鯨吞、瓜分豆剖,感慨國無公忠柱石,寄托憂國之思和憂憤之情。個郎埠璪云氏《觀世有感》其二言:“中原時局變紛紛,蠶食鯨吞到處聞。頑固黨臣招外辱,維新國士合同群。干戈一動驚天地,水陸齊驅蕩障氛。天眷亞東應進步,蛟龍乘勢奮風云。”[13]以為國難當頭、外侮頻仍之際,反而是蛟龍乘勢奮飛之時,充滿豪邁的樂觀主義精神。詩人意識到,在這個“世界橫分五大洲,東征西戰逞雄猷”的民族競存時代,“發強士氣如龍虎,屈抑民權等馬牛”“英豪欲干乾坤事,急語同群學自由”[14],振民氣與興民權是國家富強的根基,平權思想和自由精神是亟待輸入國民腦髓的異域火種。

1901年1月,《知新報》第133冊集中刊發了一組維新志士之間的贈別酬答詩,當事人有列科麻、落落生、七十老翁、燕邯俠子、叱虎山人、青年、鐵血毋睱,列科麻將要東渡扶桑,眾人為其壯行。列科麻《東行留別諸同人》云:“公義私仇兩未諧,孤身戴得此頭回。八千子弟贈鄉感,百二山河重帝哀。高舉縱無矰繳在,雄飛豈為稻粱來。明朝濯足扶桑去,長嘯一聲天地摧。”為公要擔負起天下興亡的責任,為私要繼承為維新事業而死難的烈士的遺志,“高舉”也好,“雄飛”也罷,均非為一己之私和稻粱之謀,大有“大江歌罷掉頭東”之概,充滿風云之氣。落落生《步原韻送列君之東》道:“天旋地轉龍蛇戰,廟陷京淪神鬼哀”“書生早樹勤王幟,始信雄心猶未摧”。哀庚子國變之慘禍,愿列君東渡之后不忘勤王之志。七十老翁《列君東行詩以送之即步原韻》有云:“魯陽心愿豈難諧,天際揮戈日自回。性質不磨惟獨立,英雄百折總忘哀。”以魯陽揮戈、力挽危局相砥礪。鐵血毋睱《列君東行留詩誌別步韻和之》道:“銅弦鐵板韻誰諧,誓把奔濤手挽回。出走獨留湘水恨,行吟豈效楚囚哀。神龍暫向人間蟄,飛將應從天上來。廿紀風云好時會,老松不畏雪霜摧。”以屈子精神相勉勵,以“神龍”“飛將”相期許。這組維新志士之間的贈別詩,將個人遭際懷抱與國家民族存亡興衰緊密聯系在一起,將酬答詩寫成了政治抒情詩,匯入20世紀初年興起的救亡啟蒙思潮和詩界革命運動的時代大“潮音”之中。

從“新意境”“新語句”和“古風格”三長兼備的“詩界革命”創作綱領來衡量,蔣同超《感懷》組詩要算是《知新報》“詩詞雜錄”欄頗具代表性的新意盎然之作。其一云:“諸黃危若卵,保種意云何?家國思平等,軍民協共和。文明新世界,破碎舊山河。筮得明彝卦,愁吟麥秀歌。”其二道:“共主追緣起,歐西拿破侖。文明開宇宙,威烈蓋乾坤。斯世平權貴,同胞獨立尊。即今人海里,孰不競生存?”其三曰:“大仁華盛頓,千載思遺風。羈軛脫牛馬,蠻酋長閣龍。一身通以太,并世渺康同。努力造時勢,相期廿紀中。”其四言:“老大非吾喻,支那正少年。資生黃種拙,宗教素王全。厄連丁陽九,華嚴演大千。風云三島壯,明治著鞭先。”其六謂:“吾徒思想好,發達在精神。革命先詩界,維新后國民。勤王師敬業,凌弱痛強秦。興亞紀籌策,神州大有人。”其八云:“至理參天演,窮愁痛國殤。野蠻據亂世,戰局太平洋。國政難專制,中朝尚自強。榛苓今在望,令我憶西方。”[15]新名詞雖多,卻并不晦澀難懂;新意境迭出,卻并未摒棄古風格。

從總體上來看,《知新報》“詩詞雜錄”詩歌符合“三長”綱領者并不占多數,但從其所表現的鮮明的政治傾向性和重大的時代內容,立足全球視野對國家民族命運的高度關切,將個人命運與國家前途緊密相連等取材傾向與主題特征,以及對雄健豪邁或沉郁頓挫風格的偏愛等方面來看,已然體現出明顯的近代色彩與時代氣息。丘逢甲《海上觀日出歌》一詩,頗能反映這種半新不舊的新派詩人的詩體風貌,全詩如下:

雙輪碾海飛蒼煙,天雞喚課夜不眠。三更獨起看日出,霞光萬丈紅當天。海風吹天力何勁,黃人捧日中天正。直將原始造化壚,鑄出全球大金鏡。羅浮看日夸絕奇,裹糧夜半一遇之。自從海上輪四達,屢見沐浴光咸池。迂儒見不出海表,苦信地大日輪小。安知力攝萬星球,更著中間地球繞。河山兩戒南越門,群峰到海蠻云屯。地鄰赤道熱力大,日所照處知親尊。卓午停輪裙帶路,金碧樓臺老蛟守。世逢運會將大同,天教此起文明度。我是渡海尋詩人,行吟欲遍南天春。完全主權不曾失,詩世界里先維新。五色日華筆端起,墨沈淋漓四海水。太平山上歌太平,遙祝萬年圣天子。[16]

不像黃公度那樣盡可能少用甚或不用“新語句”,也不像熱衷“新語句”者那樣去刻意羅列“新名詞”,且又著意保留“古風格”,在一定意義上代表了《知新報》詩歌的趨新意向和創作實績。

澳門《知新報》的發行地點,除澳門本埠外,在上海設有分館,在香港、廣州、福州、天津、星架波(今譯新加坡)、仰光、暹羅(泰國)、橫濱、神戶、雪梨(今譯悉尼)、鳥絲侖其利茂(新西蘭商埠)、威靈頓(今譯惠靈頓)、檀香山、域多利、溫哥華、舊金山、滿地可(蒙特利爾)、舍路埠(今譯西雅圖)、砵侖(今譯波特蘭)、貓失地埠(北美港口)、氣連拿(今譯海倫娜,美國蒙大拿州州府)、波士頓等地設有代派處[17];“于五洲大小各埠皆週通遍達”[18],在華南、華東地區和南洋、北美的海外華人世界有著廣泛的影響。澳門《知新報》是最早響應梁啟超“詩界革命”號召的期刊陣地,率先將詩界革命運動延展到華南地區。20世紀初年的《知新報》詩歌,以鮮明的政治傾向性、豐富的時代內容和濃郁的近代氣息,匯入了時代的大“潮音”。

[1] 左鵬軍《澳門〈知新報〉與“詩界革命”》一文最早注意到《知新報》詩詞作品與“詩界革命”有著十分密切的聯系,指出《知新報》為“詩界革命”的創作實踐提供了一塊重要的園地。參見左鵬軍:《黃遵憲與嶺南近代文學論叢》,中山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68—278頁。

[2] 該欄目最初命名為“詩文雜錄”,其后又更名為“詩詞雜詠”“詩詞雜錄”欄,最后兩期又恢復“詩文雜錄”名稱;該欄目共出現17期,其中“詩文雜錄”3期,“詩詞雜詠”7期,“詩詞雜錄”7期;鑒于該欄目系詩詞專欄,這里姑且籠統地稱之為“詩詞雜錄”欄目。

[3] 南武:《海上觀日出歌》,《知新報》第113號,1900年3月1日。

[4] 梁溪振素盦主:《海上觀日出歌》,《知新報》第125號,1900年8月25日。

[5] 《知新報更定章程》,《清議報》第36冊,1900年2月20日。

[6] 《知新報》“詩詞雜錄”欄署名詩作者有:康有為(更生、南海、素廣、青木森)、潘飛聲(獨立山人、劍公、老劍)、丘逢甲(南武、蟄仙、蟄翁、閼老)、邱煒萲(星洲寓公、酸道人、觀天演齋主)、秦力山(遁廣、屯廬、屯廣、屯庵)、蔣同超(梁溪振素盦主、伯寅)、康廣仁、蛻生、泰盦、李東沅、無懼居士、東木、鱷海寄漁、江都王存、睫巢、太瘦生、飛瓊、金溪虎大郎、滄父、閩中劍客、個郎埠璪云氏、大山氏、蒲圻賀氏、倚劍生、華威子、先憂后樂生、三十六江外、長瀨竹修、文叔甫、京兆散人、青年、虎侯、大勇、真率、星洲大島、湘君、大生、克齋、鄒琴孫、列科麻、落落生、七十老翁、燕邯俠子、滕町伍哲、叱虎山人、鐵血毋睱等。

[7] 《知新報》第112冊,1900年2月14日。

[8] 飲冰子:《飲冰室詩話》,《新民叢報》第38、39號,1903年10月4日。

[9] 如邱煒萲《自題星洲上書稿后》《題閩海逋客星洲上書記后》,先刊發在《清議報》第66冊(1900年12月12日),十天后又見諸《知新報》第131冊(1900年12月22日);再如《六月廿八夜挾妓赴黃力兩兄席偶成》(4首),先刊發在《清議報》第55冊(1900年8月25日),旋又見諸《知新報》第126冊(1900年9月8日)。

[10] 《知新報》第123冊,1900年7月26日。

[11] 《知新報》第120冊,1900年6月11日。

[12] 《知新報》第121冊,1900年6月27日。

[13] 《知新報》第121冊,1900年6月27日。

[14] 個郎埠璪云氏:《觀世有感》,《知新報》第121冊,1900年6月27日。

[15] 梁溪振素盦主:《感懷》,《知新報》第125冊,1900年8月25日。

[16] 南武:《海上觀日出歌》(由汕頭抵香港作),《知新報》第113冊,1900年3月1日。

[17] 參見《本館各地代派處》,《知新報》第128冊,1900年11月6日。

[18] 《本館告白》,《知新報》第128冊,1900年1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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