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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論體制

體制原指文章的格局、體裁,如嵇康(224—263)《琴賦序》說:“然八音之器,歌舞之象,歷世才士,并為之賦頌,其體制風流,莫不相襲。”[1]劉勰《文心雕龍·附會》說:“夫才量學文,宜正體制。”[2]鄭玄(127—200)《詩譜·周頌》唐人孔穎達(574—648)疏:“然《魯頌》之文,尤類《小雅》,比之《商頌》,體制又異,明三頌之名雖同,其體各別也。”[3]宋人倪思(字正父,生卒年未詳)說:“文章以體制為先,精工次之。”[4]王安石(1021—1086)“評文章,常先體制而后文之工拙”[5]。本文借用“體制”一詞,指稱文體外在的形狀、面貌、構架。

王充(27—96?)《論衡·正說》云:“文字有意以立句,句有數以連章,章有體以成篇。”[6]中國古代的文體,如古詩、近體詩、詞、曲、賦、頌、詔、誥、奏、疏等,每一種都有自身不可替代的外在形狀、面貌、構架。清人田同之(1667—?)《西圃詞說》指出:

詞與詩體格不同,其為攄寫性情,標舉景物,一也。[7]

他所說的“體格”,指的就是文體外在的形狀、面貌、構架。他認為,詞與詩,雖然都是用以“攄寫性情,標舉景物”的,但是外在的形狀、面貌、構架等卻迥然不同。袁宗道(1560—1600)曾詳細地解說道:

吾置庖羲以前弗論,論章章較著者,則莫如《詩》《書》。乃騷、賦、樂府、古歌行、近體之類,則源于《詩》;詔、檄、箋、疏、狀、志之類,則源于《書》。源于《詩》者,不得類《書》;源于《書》者,不得類《詩》。此猶廟之異寢,寢之異堂,其體相離,尚易辨也。至于騷、賦不得類樂府,歌行不得類近體,詔不得類檄,箋不得類疏,狀不得類志,此猶桷之異榱,之異節也,其體相離亦相近,不可不辨也。至若諸體之中,尊卑殊分,禧殊情,朝野殊態,遐邇殊用,疏數煩簡異宜,此猶榱桷節之因時修短狹廣也,其體最相近,最易失真,不可不辨也。[8]

就文類而言,詩與文,外在的形狀、面貌、構架判然而別,“猶廟之異寢,寢之異堂”,無疑是一目了然的。就文體而言,詩之中的騷、賦、樂府、古歌行、近體之類,文之中的詔、檄、箋、疏、狀、志之類,也各有其獨特的形狀、面貌、構架,“猶桷之異榱,之異節”,相互辨別就有了一定的難度。至于同一文體的不同篇章,也有各自的形狀、面貌、構架,“猶榱桷節之因時修短狹廣”,但那屬于篇章結構,已經不屬于文體體制的范圍了。

文體的體制,既是文體使人憑借視覺和聽覺就能辨識的外在特征,也是文體賴以建構的基本規范、基本法式。明人許學夷說:

夫體制、聲調,詩之矩也,曰詞與意,貴作者自運焉。竊詞與意,斯謂之襲;法其體制,仿其聲調,未可謂之襲也。[9]

明人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

夫文章之有體裁,猶宮室之有制度,器皿之有法式也。[10]

明人顧爾行《刻文體明辨序》也說:

嘗謂陶者尚型,冶者尚范,方者尚矩,圓者尚規,文章之有體也,此陶冶之型范,而方圓之規矩也。[11]

一種文體的體制,大致由三個部分構成:(一)字句和篇幅的長短,(二)音律的規范與變異,(三)句子和篇章的構架。試以五言律詩的基本體制為例:就字句、篇幅而言,五個字一句,每首共八句,計全篇四十個字。就音律而言,全篇有固定的平仄格式,一句之中平仄交替,約有四種平仄格式,即仄起仄收、首句不入韻,仄起平收、首句入韻,平起仄收、首句不入韻,平起平收、首句入韻;而且押韻位置固定,只用平聲作韻腳,全篇一韻到底,不能換韻,只用本韻,不能出韻。就句子和篇章的構架而言,全篇每兩句為一聯,全篇共四聯;每聯上句叫出句,下句叫對句,一聯上下句之間平仄是相反的、對立的(稱為“對”),兩聯之間后聯出句的平仄與前聯對句的平仄是相同的(稱為“黏”);第二、三兩聯要求嚴格的、工整的對仗。

由此可見,首先,中國古代對各種文體每句的字數、全篇的句數和全篇的篇幅長短,往往有著特定的規范要求,有的較為嚴格(如格律詩、詞、曲、駢文等),有的較為自由(如古詩、賦、詔、箋、疏、傳等)。以此為據,我們可以在詩中劃分出四言詩、五言詩、七言詩、雜言詩、詞、曲等文體,在文中劃分出駢文和散文,乃至賦、詔、箋、疏、傳等文體,在戲曲中劃分出雜劇、戲文和傳奇,在小說中劃分出話本小說和章回小說等不同的文體類型。

其次,漢語和世界上其他大多數語種不同的一個顯著特點,是它往往用聲調變化來顯示和制約語詞表達的意義。漢語每一個字一般都有不同的聲調,聲調是按照音高的起伏來區分的。而不同的聲調,往往含蘊著不同的風格,不可隨意亂用。清人周濟(1781—1839)說:

東真韻寬平,支先韻細膩,魚歌韻纏綿,蕭尤韻感慨,各具聲響,莫草草亂用。陽聲字多則沉頓,陰聲字多則激昂。重陽間一陰,則柔而不靡;重陰間一陽,則高而不危。[12]

音韻和聲調,都影響到作品的風格。不僅詩歌辭賦是如此,散文也是如此。清人李漁(1611—1680)說:

世人但知四六之句,平間仄、仄間平非可混施疊用,不知散體之文,亦復如此。“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二語乃千古作文之通訣,無一語、一字可廢聲音者也。[13]

因此,中國古代的各種文體往往都有或嚴格、或自由的音律要求,不同的音律要求構成了不同的文體體制。

再次,中國古代各種文體往往有著特定的句子和篇章構架,通稱句法、章法,而且講究工整、和諧,也是古代傳統的審美趣味。即使是散文,也常常在散句之中,穿插運用對偶、排比之類的整齊句式,像呂祖謙(1137—1181)《古文關鍵》所說的:“一篇之中,須有數行整齊處,數行不整齊處。”[14]有整有散,整散結合,這是中國古代文體的普遍特征。

在文體結構層次中,體制的分辨是最具有客觀性的,因此往往成為辨體的出發點和立足點。體制的差異,往往造成文體風格和表現手法的差異。楊載(1271—1323)在辨析五言詩和七言詩在風格上的區別時說:五言必須“沉靜,深遠,細嫩”,七言則“聲響,雄渾,鏗鏘,偉健,高遠”[15]。王士禛(1634—1711)辨析五言詩和七言詩不同的表現手法,說:

五言著議論不得,用才氣馳騁不得。七言則須波瀾壯闊,頓挫激昂,大開大闔耳。[16]

劉熙載(1813—1881)也曾論及文體篇幅的長短與表現手法之間的關系,說:

作短篇之法,不外婉而成章;作長篇之法,不外盡而不污。……問短篇所尚,曰“咫尺應須論萬里”。問長篇所尚,曰“萬斛之舟行若風”。二句皆杜詩,而杜之長短篇即如之。……長篇宜鋪陳,不然則力單;短篇宜紆折,不然則味薄。[17]

在中國文學史上,各種文體體制的形成大都呈現出由散趨整的變遷,而各種文體體制的發展則大都呈現出由整趨散的流變。由散趨整的變遷,形成了各種文體體制的基本規范,即使作者有例可循,有法可依,也使文體結構規范化、精致化。而由整趨散的流變,即使作者“破體為文”,著意創新,也使文體在解體的同時分流別派,滋生出新的文體,正如錢鐘書所說的:“名家名篇,往往破體,而文體亦因以恢宏焉。”[18]其中的妙諦,王若虛(1174—1243)曾有一段設問道:

或問:“文章有體乎?”曰:“無。”又問:“無體乎?”曰:“有。”“然則果何如?”曰:“定體則無,大體須有。”[19]

“定體則無,大體須有”,這不僅是文體體制的基本特征,也是語體、體式、體性的基本特征[20]

[1] 《文選》,卷18,頁255。

[2] 《文心雕龍注》,卷9,頁650。

[3] 《毛詩正義》卷18,《十三經注疏》(影印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頁581。

[4] 王應麟:《玉海》(《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22引。

[5] 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四部叢刊初編》影印本),卷26《書王元之〈竹樓記〉后》。《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35引《西清詩話》略同。

[6] 王充:《論衡》(《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28。

[7] 田同之:《西圃詞說》,唐圭璋:《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頁1450。

[8] 袁宗道著、錢伯城校點:《白蘇齋類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卷7《刻文章辨體序》。

[9] 許學夷:《詩源辨體》(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卷首《詩源辨體自序》,頁1。

[10] 《文體明辨序說》卷首,《文章辨體序說 文體明辨序說》,頁77。

[11] 《文體明辨序說》卷首,《文章辨體序說 文體明辨序說》,頁75。

[12] 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詞話叢編》,頁1645。

[13] 李漁:《閑情偶寄》卷3《賓白第四·聲務鏗鏘》,中國戲曲研究院:《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冊7,頁52。

[14] 呂祖謙:《古文關鍵》(《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首《古文關鍵總論·論作文之法》。

[15] 楊載:《詩法家數》,何文煥輯:《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頁729。

[16] 王士禛等:《詩問》,卷4答劉大勤問。王士禛等著、周維德箋注:《詩問四種》(濟南:齊魯書社,1985),頁78。

[17] 劉熙載:《藝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卷1《文概》,頁40,頁77。

[18] 錢鐘書:《管錐編》(北京:中華書局,1979),“《全漢文》卷一六”條,頁890。周振甫認為:“破體就是破壞舊有文體,創立新的文體,或借用舊名,創立一種新的表達法,或打破舊的表達法,另立新名。”周振甫:《文章例話》(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3),《破體》,頁213。

[19] 王若虛:《滹南遺老集》(《四部叢刊初編》影印本),卷37《文辨》。鐘嶸曾評張融“有乖文體”,見其《詩品》卷下。而張融《門律自序》辯解說:“吾文章之體,多為世人所驚,汝可師耳以心,不可使耳為心師也。夫文豈有常體,但以有體為常,政當使常有其體。”《南齊書》(北京:中華書局,1972),卷41《張融傳》,頁729。劉勰《文心雕龍·通變》也說:“夫設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無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詩、賦、書、記,名理相因,此有常之體也;文辭氣力,通變則久,此無方之數也。”《文心雕龍注》,卷6,頁519。

[20] 此段論述,參考吳承學:《中國古典文學風格學》,第七章《辨體和破體》,頁99—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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