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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代文體形態學論略

一、文體的結構層次

在中國古代文論中,“文體”一詞,義有多端:或指稱體裁,如明人徐師曾(1517—1580)撰有《文體明辨序說》[1],辨析各種文學體裁的特征;或指稱風格,如鐘嶸(約468—約518)《詩品》卷中“宋征士陶潛詩”條評陶淵明(365?—427)的詩歌說:“其源出于應璩,又協左思風力。文體省靜,殆無長語”[2],蓋指陶淵明詩風格簡潔明凈;或指稱語體,如江淹(444—505)《雜體詩》三十首模擬古人名作如《古離別》之類的語言體式,自序稱:“今作三十首詩,效其文體”[3]。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感嘆中國文論中“體”的內涵,“既指風格(style),也指文類(genres)及各種各樣的形式(forms),或許因為它的指涉范圍如此之廣,西方讀者聽起來很不習慣”[4]。“文體”一詞的多重含義,在中國現代文論中也仍然延續使用。

其實,一詞多義并非漢語世界特有的文化現象。例如在英語中,“style”一詞,既可指某一時代的文風,也可指某一作家使用的語言習慣;既可指某種體裁的語言特點,又可指某一作品的語言特色;也有多種涵義,因此或譯為“文體”,或譯為“語體”,或譯為“風格”[5]。概念所指稱的對象的豐富性,造成概念自身內涵的多義性,這是一種普遍性的語言現象。

本文所用“文體”一詞,指的是文本的話語系統和結構體式。根據文本的話語系統和結構體式所指涉的范圍的不同,可以有個體文體(包括作品個體文體和作家個體文體)、時代文體、民族文體、文類文體等[6]。由于中國古代文論中所說的“體”或“文體”,大都離不開“類型”或“文類”的意思,大致相當于西方文學術語中的genre[7],所以本文所論也以文類文體為主。為了行文的方便,在本文中,如未特別加以說明,文體都指文類文體。

在古漢語中,“體”原本是人身各部位的總稱。《說文》:“體,總十二屬也。”段玉裁認為,十二屬即頂、面、頤、肩、脊、尻、肱、臂、手、股、脛、足[8]。而且,“體”還表現為人身各部位的結構層次,《釋名·釋形體》說:“體,第也,骨肉毛血,表里大小相次第也。”[9]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具有把藝術形式擬人化的傳統,文學批評家喜歡把藝術與人體視為“異質同構”,往往以人體結構來比擬藝術結構[10]。論“文”而稱“體”,便是用人體來類比文章結構的總貌,以為文體與人體有相似甚至相通之處。正如明沈承(生卒年未詳)所說的:“文之有體,即猶人之有體也。”[11]就像人體是由全身各部位組成的整體結構一樣,作為一個和諧統一的生命整體,文體也有自身的組織結構。

文體的組織結構無疑是多層次的,古今中外的文論家對文體的多層次結構有著不同的劃分方式。

劉勰(466?—539?)《文心雕龍·附會》說:

夫才量學文,宜正體制:必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然后品藻玄黃,振金玉,獻可替否,以裁厥中,斯綴思之恒數也。[12]

他認為,文的體制(即文體)由情志、事義、辭采、宮商等因素綜合組成,這四者構成文體基本的組織結構。與此類同,北朝顏之推(531—590后)《顏氏家訓·文章》也說:

文章當以理致為心腎,氣調為筋骨,事義為皮膚,華麗為冠冕。[13]

他們對文體的構成因素所作的比喻略有歧異,如同是“事義”,劉勰比喻為“骨髓”,顏之推則比喻為“皮膚”;同以“骨髓”或“筋骨”為喻體,劉勰指的是“事義”,顏之推指的是“氣調”。但是從總體上看,他們有兩個共同的特點:第一是都用人體比喻文體;第二,更重要的是,都采用了文體結構的內、外二分法:在劉勰,內在結構因素有“情志”與“事義”,外在結構因素有“辭采”與“宮商”;在顏之推,內在結構因素有“理致”與“氣調”,外在結構因素有“事義”與“華麗”。

這種文體結構的內、外二分法,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家的習慣性思維。例如唐人白居易(772—846)說:“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14]明人王文祿(嘉靖十年[1531]舉人)說:“文顯示目也,氣為主;詩詠于口也,聲為主。文必體勢之壯嚴,詩必音調之流轉。是故文以載道,詩以陶性情,道在其中矣。”[15]他們也同樣是從內、外兩個層次說明了詩的特征,比較了詩文的異同:言與聲、氣與聲、體勢與音調,這都屬于外在層次;情與義、載道與陶情,這都屬于內在層次。

現代中國的語言研究者和文學研究者借鑒西方文體學理論,對文體的結構層次進行了更為細致的劃分。如王佐良、丁往道主編的《英語文體學引論》,在對每種文體的分析中,大致從語法、詞匯、語音、語義、篇章五個方面入手。但在分辨詩體和其他文類的不同特點時,卻指出了另外五個方面的特點,即:“詩反映生活往往是間接的、曲折的,但同時又是深刻的和強烈的”;“比起其他文學形式來,詩更強調想像”;“詩有它獨特的形式”,“詩句有一定的節奏”;詩講究修辭,“語言特別優美和精練”;詩在詞匯和句法上多有變異[16]。應該說,這五個方面更足以包容文體的構成因素。但是略顯不足的是,第一,該書僅注重對各個方面條分縷析,而未能將這五個方面綜合成一個有機整體結構;第二,在具體的分析中,該書分別論述了詩的節奏、音韻、語言風格、語法、修辭等偏重于純形式的特點,但卻忽略了對詩體反映生活、強調想像等特點的分析。

童慶炳《文體與文體創造》一書認為:“文體是指一定的話語秩序所形成的文本體式,它折射出作家、批評家獨特的精神結構、體驗方式、思維方式和其他社會歷史、文化精神。”“從文體的呈現層面看,文本的話語秩序、規范和特征,要通過三個相互聯系又相互區別的范疇體現出來,這就是(一)體裁,(二)語體,(三)風格。”[17]該書所論“文體”,取義較廣,與本文所說的“文體”的涵義不同,本文所說的“文體”大致對應于該書的“體裁”,同時兼容“語體”、“風格”的部分含義。但是該書認為文體作為系統,其各個結構層次之間具有緊密的邏輯關系,這一研究思路對本文是極富啟發性的。

朱艷英主編的《文章寫作學(文體理論知識部分)》,認為文體結構的淺層因素包括五個層次,即形態格式、語言風格、表達手法、結構類型、題材內容[18]。這五個層次大致構成一個由外及內的結構系統。

綜合以上諸種觀點,我認為,一種文體的基本結構,猶如人體結構,應包括從外至內依次遞進的四個層次,即:(一)體制,指文體外在的形狀、面貌、構架,猶如人的外表體形;(二)語體,指文體的語言系統、語言修辭和語言風格,猶如人的語言談吐;(三)體式,指文體的表現方式,猶如人的體態動作;(四)體性,指文體的表現對象和審美精神,猶如人的心靈、性格。

文體的這四個結構層次,體制與語體,偏重于外,往往通過觀察、分析便可以直觀地把握;體式與體性,偏重于內,只能通過仔細的辨析和比較才能深入地體察。正如美國文學批評家韋勒克(René Wellek)、沃倫(Austia Warren)所說的:“文學類型應視為一種對文學作品的分類編組,在理論上,這種編組是建立在兩個根據之上的:一個是外在形式(如特殊的韻律或結構),一個是內在形式(如態度、情調、目的等以及更粗糙的題材和讀者觀眾范圍等)。”[19]

文體結構系統及其相互關系如下圖:

本文即擬從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家對文體結構各個層次的構成、特征和功能等方面的論述,考察中國古代文體形態學的基本內容。

[1] 徐師曾著、羅根澤校點:《文體明辨序說》,《文章辨體序說 文體明辨序說》(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2] 鐘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頁260。

[3] 江淹:《雜體詩》,蕭統編、李善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77),卷31,頁444。

[4] 宇文所安:《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王柏華、陶慶梅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頁4。

[5] 丁往道:《文體學概論·序》,秦秀白:《文體學概論》(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6),頁1。英國文體學家羅杰·福勒(R.Fowler)編《現代西方文學批評術語辭典》(A Dictionary of Modern Critical Terms,周永明等譯,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8),“style”條,漢譯為“風格”,說:“風格是一種表達方式。……風格可以被視為一個作家的特征,一個時期的特征,一種特殊的勸說方式(修辭)的特征,或是一種體裁的特征。”(頁68)關于“style”在英語里的含義,劉世生曾列舉過31種,見《文體學的理論、實踐與探索》,《北京大學學報·英語語言文學專刊》第2期(1992);后來他又補充列舉該詞另外幾個含義,見胡壯麟、劉世生《文體學研究在中國的進展》,《山東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學報》2000年第3期。

[6] 參見王運熙:《中國古代文論中的“體”》,收入《中國古代文論管窺》(濟南:齊魯書社,1987),頁22—32。

[7] 宇文所安認為,“體”是標準形式(normative form)。在中國文學思想中“體”的用法非常寬泛,“英文中那個比較含糊的詞‘genre’(文類)庶幾可以對譯;但是,‘體’兼有英文‘style’(風格)一詞的一個方面。”宇文所安:《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附錄《術語集釋》,頁662—663。

[8] 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經韻樓藏版本,1981),頁166。

[9] 劉熙:《釋名》(《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2。

[10] 吳承學:《中國古典文學風格學》(廣州:花城出版社,1993),頁3。

[11] 沈承:《文體》,載《毛儒初先生評選即山集》(明天啟刻本),卷4“策”。

[12] 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卷9,頁650。

[13] 顏之推:《顏氏家訓》(《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上。

[14] 白居易著、顧學頡點校:《白居易集》(北京:中華書局,1979),卷45《與元九書》,頁960。

[15] 王文祿:《文脈》(《學海類編》本),卷1。

[16] 王佐良、丁往道主編:《英語文體學引論》(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7),頁199,頁365—366。

[17] 童慶炳:《文體與文體的創造》(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頁1,頁103。

[18] 朱艷英主編:《文章寫作學(文體理論知識部分)》(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1),頁17—19。

[19] 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北京:三聯書店,1984),頁2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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