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連著一天,如機輪般反復旋轉,枯燥而專注,毫無趣味可言。然而,時光就像義無反顧的勇士,從未停下前進的腳步。不知不覺中,季節悄然流轉,秋天走了,冬天來了。那些曾踏著春光的葉子是宿命中的悲劇演繹者,昨日還在枝頭蹁躚,一夜肅殺過后,一片片飄蕩下來,帶著無盡的倉皇與悲愴,墜入滿是煙塵氣的道路,鋪滿無人問津的大小溝壑。這是一場不可撤銷的訣別,也許只有親歷者才能體會其中的銷魂與神傷。再過一些日子,新冬的第一場小雪姍姍而至,大地短暫地換上潔白的新裝。在嚴寒肆掠的那些時候,年少的人們身受苦悶煎熬,總會熱烈地期盼年關,不僅關乎假期與快樂,更因為過年以后,春天不再遙遠,離脫離深困牢籠般的日子越來越近。時光就是這樣,帶著冰冷、惡毒的壞心腸,悄無聲息地消耗生命與宣判衰亡。它披著四季輪回的華美外衣,故意留下造成錯覺的蜃樓,仿佛生活是旋轉的摩天輪,什么也不會產生變化。但只要稍作留意,真相還會露出邪惡的尾巴。曾經純真的人們漸漸長大,開始抱有貼合實際的欲望、熱心與幻想。直到某一天,童話故事不再是熱愛與幻想,甜膩的懵懂一去不再復返。
寒假假期從大年二十九開始,僅有一周多的時間。畢業班的老師們向學生灌輸“業精于勤而荒于嬉”、“與其臨源羨魚,不如退而結網”、“有志者事竟成”的道理,宣揚“聞雞起舞”的精神,并樂意援引鮮活的奮斗事例。他們似乎恨不得取消休假,布置大量作業乃是退而求其次,便水到而渠成了。不管怎么說,年總是要過的,難得的假期總該值得高興。張振安躺在久違的大木床上,別提有多舒坦,一覺自然睡醒,心情格外香甜。他想要回歸熟悉的假期狀態,總好像缺失了些什么。他不再熱衷與小伙伴們的瘋鬧玩耍,曾經令他沉迷的游戲失去了趣味,形同雞肋,即便勉強加入,也沒什么快樂可言。他偶爾加入一兩場有大人們參與的撲克牌局,反而有種新奇的感覺,可以享受其中。
大年初三一大早,一家人收拾得干干凈凈,出門給舅爹拜年。媽媽回到娘家,立刻系上圍裙,操弄主婦的活計。舅爹身著女兒祝壽時置辦、過年才舍得穿的繡紋大棉襖,頭戴女兒新織的毛線帽子,端坐門前舊藤椅,撫弄花白胡須,笑聲爽朗親切。兩個外孫一起上前拜年。祝詞是哥哥開口說的,弟弟陪襯即可。老頭樂不攏嘴,掏出小錢包,從中遴選兩張面相最好的十元鈔票,分別遞給外孫們,勸勉“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隔壁表舅家有個三舅,家住縣城,這天恰好也回家探親。三舅是村里第一位大學生,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穿著打扮非常體面。三舅在場邊上遇到兄弟兩人,招呼過去,一番東尋西問后,塞給兄弟兩人壓歲錢。他不常見到表舅,自覺生分,也不喜其文縐縐的腔調,悄悄撇下哥哥,一個人跑了回來。他迫不及待地向媽媽展示意外得來的驚喜,卻是得意過頭失了荊州。媽媽半哄勸半使強,將百元鈔票生生扣下,理由是家里需要回禮。三舅有個獨生女兒,大概四五歲的年紀,長得雪白粉嫩,跟洋娃娃般漂亮可愛。
舅舅要上地里挖點菩薺,中午擺涼菜來用,招呼外甥一起去。舅舅扛上兩只鐵鍬,瞇著眼睛看他,藏不住嘲笑的意味。他挎住小竹籃,率先出門,往莊南而來。這時,太陽升得老高,路面有些化凍黏腳。他討厭這種時候,就像腳底踩上了狗屎。舅舅卻是火上澆油,總拿話兒挑逗他。他很不服氣,便挑刺舅舅的婚事。這下正中舅舅的軟肋。舅舅一下子扭捏起來,眼神飄忽不定,說話吞吞吐吐,故左而言它,其窘迫的樣子看起來有趣極了。他卻是知道,雙方家長已經見過面,親事暫時還沒定下來。
舅甥倆跨過池塘邊小橋,再走上七八分鐘,到了自家地頭。這塊地分得又窄又長,大部分種著芫荽,長勢不大好,稀疏又矮小,且看起來焉巴巴的。其中一個角上埋有菩薺,已經挖開一小畦。他有意爭先,搶過鐵鍬,便趕著跳下地。上面土壤因化凍頗黏滑,下面卻還是硬的。他使力挖開兩鍬,成功掘到菩薺。他得意起來,向舅舅炫耀收獲,不想腳下倏地打滑,一屁股跌坐在地,硌得生疼。舅舅樂得哈哈直笑,鐵鍬拍在地上。他羞憤不已,踢倒鐵鍬,在小徑邊上坐下,埋頭暗發悶氣。正薅拔枯草,腳下滴溜溜地滾來一枚菩薺。他佯裝不見,但很快又顛來一枚。他強抿著嘴唇,心里卻笑開了花兒。他就著枯草細細摩擦紫球濕泥,再用雙手搓揉,待食物差不多清理干凈,送到唇邊,一口咬下一半,滿嘴清甘爽脆。
小道上搖搖晃晃地走來一個乞丐。老頭歲數已是不小,身形佝僂,衣衫襤褸,手拄木棍,背搭蛇皮口袋,面色愁苦,步態遲重,不類常人。他見了有些害怕,向田內挪動數步,偷眼窺望舉動。老乞丐走近田頭,竟停下腳步,拿一雙渾濁直眼盯著他,伸手虛點,再指嘴巴,口中嘔嘔呀呀,說的全是晦澀難懂的外地話。他拿不定主意該怎么辦,回望舅舅。舅舅埋頭挖地,并無旨向。他將手中菩薺扔了過去。乞丐一掃蹇緩,急邁數步,綽起食物,稍稍抹擦,便往嘴里塞送,尚在咀嚼,卻又點頭哈腰起來。他將舅舅丟來的幾枚菩薺一一撿起,拋給了乞食者。然而,對方拾完食物,卻懸望不去。他很是為難,再次望向舅舅。這次,舅舅發話了,大聲呵斥。乞丐這才動身離去。
舅舅告訴他:“這些侉子,意思意思就行了!”
“哪個沒得窮時候,他是蘇乞兒呢?”外甥立刻反駁,“我想一大塊地都給他,哪個叫你笑貶我的?”
一群麻雀從頭頂飛過,落在道旁高高的樹枝上,唧唧喳喳地好不煩人。他想到許久未嘗的野味,壓著聲音問舅舅:“家里槍呢?”
“上次沒跟你說過?讓給人家了。”
“好好的,讓給人家就什么的?”
“前面二馬家你曉得吧?”舅舅說,“他家老太爺繳過日本刀,撂家多少年,蠻快的呢,都給收去了。”
時間一晃兒便到了中午。在舅舅的協助下,媽媽做好滿滿一桌菜肴。幾個莊上親戚受邀來家里做客。大人們圍坐桌旁,舅爹坐在首席。待酒過數巡,桌上氣氛漸至酣處。男人們劃起拳來,你吆我喝,仿佛吵架一般。他不喜如此陣仗,快速填飽肚子,丟下碗筷,直奔莊上小商店。他沒有購買玩具槍,而是只買下兩盒劃鞭。在村內路口,數個小伙伴從小道一側簇擁而近,有的扛著鐵鍬,有的提著鐵桶。帶頭的諢名叫二渾子,與他年紀相仿,書念得很差,業已輟學在家。
二渾子嬉笑著打招呼:“我們挖鱔魚,一起玩去啊?”
“地稀爛的,混沖什么?就玩炸鞭啵!”他掏出劃鞭,引著一枚,扔進一旁的小竹林里。隨著鞭炮炸響,驚出數只驚慌的母雞。
“顯什么寶,哪個沒得?”小伙伴們紛紛現出各式鞭炮及玩具槍,好是一頓胡扔亂射。嘩聲驚動了南邊池塘的鵝鴨,附近的狗吠聲此起彼伏。
經過莊內一戶人家旁,有個小伙伴透露重要情報,這家大狗因行兇咬人正被系扣著。惡犬曾多次肆口傷人,小伙伴們多有受其害者。一人攘臂而眾情激憤。于是,人們放緩腳步,悄悄貼靠上前。果然,黃色大狗正被鎖鏈扣在籬笆院外。小伙伴們平日或忌憚惡犬的兇戾,敬而遠之,見畜生此刻臥享煦日,沉沉欲睡,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紛紛將鞭炮點燃拋投過去,或掏出玩具槍瞄準射擊。那大土犬忽遭突襲,欲行竄避,但縲紲在身,逃脫不得,竟是嗚嗚哀鳴起來。小伙伴們大呼痛快,直到籬笆院里人影閃動,有人聲呵聲而出,這才如飛地逃開。
一攤新鮮牛糞擋住小道中間,吸引了玩客們的注意力。沒人在意這堆排泄物是怎么來的,每個人卻都知道該怎么對付它。當然,它是個很好的玩具。玩法也是非常簡單。當做槍靶子僅是大材小用,放鞭才是釋放快樂的最佳選擇。小伙伴們將鞭炮點燃,或插或投在牛糞上,躲得遠遠的,觀看煙花與糞點齊飛。不消半刻功夫,這堆牛糞被折騰得不成形狀,慘不忍睹。二渾子揣著不少帶引信的小鞭,可以深插在牛糞上,破壞力更為巨大。然而不知怎的,一枚鞭炮點火后遲遲沒有動靜。小伙伴們都說是啞鞭。二渾子將信將疑,上前察看,不想剛伸過腦袋,鞭炮卻炸開了。二渾子滑出一跤,糞點濺得臉上身上都是。看客們忍俊不禁,笑得前俯后仰。二渾子將怨氣撒在一個小伙伴身上。那小伙伴扔下水桶,撒腿逃跑。二渾子追了上去,兩人便在泥地上翻滾起來。
眾人來到后莊前的大河溝下,沿著淺狹水道,開始探挖鱔魚。如發現疑似洞口,三把鐵鍬同時下手。只不過,今日運氣實在欠佳,動興數處,竟是一無收獲。有人認為溝南陰氣太重,提議上溝北碰碰運氣。人們轟然響應,翻過拱形石橋,沿北岸繼續發尋。不一會兒,溝下再次出現疑似洞口。少年們振奮精神,派出最得力的干將,奮力揮動臂膀。糟糕的是,隨著洞口越挖越深,獵物始終不見蹤跡,河水卻漫溢進來,淹沒了洞口。二渾子不甘失敗,脫鞋跳下水坑,撅起屁股,吃力地往洞口深處扣挖。
岸上一個女聲響了起來:“那個是是水蛇洞哦?”
人們抬頭看過去,只見梅娟倚靠河岸樹干,身穿紅彤彤的棉襖,一邊磕瓜子,一邊拿調謔的目光打量眾人。
一個小伙伴呵斥她:“你以為我們跟你一樣,這個都分不清?”
女孩斜著眼睛,臉上寫滿輕蔑,“哎呦,真行呢!怎一根鱔魚尾巴都沒落到的?”
那小伙伴紅了臉,結舌沒了聲響。二渾子折騰片刻,頹然放棄,不過他強硬地聲稱碰到了鱔魚頭。眾人都說不信,接著便是相互抱怨指責。
梅娟遙指說:“那邊深塘子應該有魚,你們能去刮刮。”
又一個小伙伴粗聲說:“去去,懂不輕呢!”
梅娟瞋目道:“怎的?我逮魚時候,你還穿開襠褲!那窩糟事情,要要給你抖抖?”
小伙伴斜眉使氣,悶聲不應。再一個小伙伴說:“這塊沒得你事,給我死家去!”
梅娟抗聲說:“這是我家門口,我還沒說話,你神氣什么!”
二渾子提醒眾人:“你們都別睬他!”
那片水域曾經被取過土,突出一個比尋常河段明顯寬綽的水壺狀肚子。張振安查看一圈回來,認為有戲可看,揚聲問:“這條河沒給人觸過吧?”
梅娟回應:“下秧那刻兒,有個人登那邊觸魚,手都電糊得了,以后就沒得人來了。”
“聽說,有人等里面淹死過的?”
“多久以前事情,每年不都有人登里面洗澡?”梅娟說,“小二劉子泡水里半天,要拖早拖去了。”
二渾子怒罵道:“放屁,要拖也拖你!”
梅娟嗤笑:“呦,罵人是是能長肉,割一塊給我吃吃?”
二渾子自往勘察水情,安排兩個小伙伴回去拿盆取桶,能上手的人開始攔堆水壩。
“某家也有鐵鏟子。”女孩說。
他正束手事外,需要一把鐵鍬,于是說:“行吶。”
“好嘞!”梅娟面露喜色,小步跑了回去。
二渾子伸著腦袋望了望,警告不準用她的東西,“人家都說她媽是狐貍精變的,她是她媽爬灰生的,能是什么好東西?你看看她臉皮厚的,跟哪家女的一樣?我告訴你,我們該個沒挖到鱔魚,肯定都是她害的。等一刻兒她要死來,請你給她攆走!”
梅娟提著鐵鍬回到岸邊,招呼他上去拿取。他不愿開口應承。“拿去呀!”女孩將鐵鍬推滑下來。
他躁意突起,提起鐵鍬,投擲上岸。“我不要!”他惡聲惡氣,其實心亂如麻。
梅娟嘟噥一句什么,提起鐵鍬,悻悻離去。他越想越不是滋味,托言肚子不適,獨自回到村里。
媽媽正在屋前縫補被面,見兒子回來,令上前幫襯。他幫忙打了會下手,轉往隔壁表舅家。爸爸中午喝得不少,紅光滿面,正與親戚們打麻將。待到日影西斜,小伙伴們從后莊回來,浩浩蕩蕩地從門前大場經過。他迎靠上去,發現收獲頗豐,兩只水桶盛滿魚兒。
二渾子得意地說:“看看怎樣?你非要跑!”
他問:“那么多魚怎不分的?”
一個小伙伴說:“著什么急的,到家再分!梅家女癡子眼紅,還想分我們魚呢!”
“人家告上你們,分幾條也應該的。”
二渾子冷笑說:“我希處她?你還就當回事!”將黠眼一轉,小伙伴們全都笑了起來。
他欲行發作,強行忍住,憤然而歸。媽媽正在收拾東西,交代兒子:“你不要混沖了,準備走家。”
他問:“大哥人呢?”
“找同學玩去了,說晚上都不一定來家。”
“那爸爸呢?”
“你管他呢,晚上能不留登這塊灌尿?”
雖上前與媽媽說話,他卻一直留意小伙伴們。一行人快速穿過隔壁大場,消隱在修竹林后面。他打算舀點水來解渴,水瓢拿在手里,愣了半晌,氣沖沖地扔下水瓢。缸里水花激射,有的打在臉上,冰冰涼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