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6章 也說名人與吃

  • 文心雅韻
  • 趙珩
  • 5130字
  • 2020-05-12 18:36:17

時下多興名人談吃,或言“食文化”,無論吃的、喝的,到了名人嘴里,立時口吐蓮花,成了飲食文化。其實名人也是凡人,除了五谷雜糧之外,其他所吃的一切,與凡人也有著一樣的味覺,一樣的“五味神”所主。名人中倒是有一部分“饞人”,也與凡人中的“饞人”無異,好吃,會吃,甚至也能操刀下廚,弄出幾樣十分可口的菜來,夠水平,這就很不錯了。在大快朵頤之時,誰想到什么“文化”?名人中的饞人大抵如此。而那些專談“文化”,專去發掘“文化”的人,功夫在吃外,夠不上饞人,大多是些想當名人的凡人。

不過話又說回來,你說張三李四,人家不知道,引不起興趣,于是借重些大名人、小名人,趣聞逸事,提高了興致。清末北京廣安門內北半截胡同有家館子叫廣和居,專做名人的生意,買賣紅火得很,同時又借名人菜以廣招徠,什么“潘魚”“江豆腐”“吳魚片”,號稱是豪宅家廚秘制之法。飯莊子這種“禮失求諸野”的精神頗為可取,但以名人效應取菜名,還是為做廣告。

無論名人與凡人,居家過日子都要吃飯,因此都會有幾個拿手菜,但要做到如譚氏父子從好吃而創立“譚家菜”,周大文卸任市長而開館子的,卻實無幾人。近世不少“名人”“聞人”好吃,家里菜好是出了名的,但并不見得自己動手下廚。湖南軍閥唐生智的老弟唐生明是個大吃家,一輩子沒虧了嘴,可算吃遍大江南北,除了宴席上的美饌珍饈之外,家廚也極好。做過北洋政府交通總長并代國務總理的朱啟鈐先生,家中廚藝也極講究,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曾在家中宴請過周恩來總理。那時朱老已搬到東四八條,朱老的哲嗣朱海北先生與我的祖母同在政協學習,我家又住在東四二條,相隔不遠,往還頗多,朱海北的夫人亦善烹飪,常有飲食相貽,只是我彼時太小,吃過他家什么東西,已經記不清了。前不久開會時偶然與王世襄先生、羅哲文先生同席,席間說起朱老家菜做得如何好,王世襄先生與羅哲文先生又恰在朱老辦的“營造學社”供職,于是我就問二位是否在朱家吃過飯,兩位先生都說吃過,羅先生對飲食不太在意,記不清吃過些什么,只說菜是極好的。王世襄先生是美饌方家,能列舉出朱家好幾樣拿手菜來,特別舉出朱家的一味“炒蠶豆”,印象頗深,是用春季的蠶豆,去掉內外兩層皮,僅留最里面的豆瓣,和以大蔥清炒,不加醬油,僅用少許鹽、糖清炒,味道獨到。我說我家的“清炒蠶豆”也是如法炮制,只是不加大蔥而已,為的是保留蠶豆的清香,不涉大蔥的濁氣,下次請王老品嘗。

王世襄先生是文物鑒定家和學者,曾自嘲為“玩家”,其實王老的“玩”是一種很深的文化修養,除了文物鑒定的專業之外,他的詩、文、字,都具有很深的造詣。最近北京有兩本書頗為暢銷,一是朱季黃(家溍)先生的《故宮退食錄》,一是王世襄先生的《錦灰堆》,這兩本書先后出版,有異曲同工之妙。兩本書中都有不少文物專業方面的鑒賞、論述、考索文章,卻也有許多是居家、讀書、戲曲、飲食諸方面的雜文,這些方面的體會與見地,無一不與個人的文化修養有著密切的關系。朱老與王老是總角之交,兩人相差不到一歲,都是八十五六歲的人。從祖籍來說,一位是浙江蕭山,一位是福建閩侯,但都是生長在北京的。朱老與王老同是文物專家,但又都是上一輩的文化人,朱老擅丹青,深得元四家、文沈及四王的神韻,我還見過他臨摹的韓滉《五牛圖》,極見功力。王老能詩,字也極富書卷氣,但他們都不以書畫名于當世,只是作為文化人必備的修養而自娛。他們在文物鑒定專業上的技能或許能夠得到后學者的繼承,而他們在中國傳統文化方面的綜合修養與素質,恐怕后人難以望其項背了。除此之外說到“玩”,朱老擅粉墨紅毹,王老能飼鴿畜蟲,“玩”到如此精致,甚至令專業人員程門立雪、恭謹候教,恐怕也后無來者了。

說到吃,朱老自稱是“饞人”,但在飲食方面并不講究。去年我曾請朱老在家中吃飯,備了幾個家中的拿手菜,如蟹粉獅子頭、清炒鱔糊、淮揚蝦餅、干炸響鈴、金腿蒸鱖魚等,朱老大為贊賞,吃得十分高興。王老比朱老技高一籌,不但好吃,且能親自烹制,他做的面包蝦托、清煨蘆筍、蝦子茭白等頗負盛名。有次我問王老北京何處有賣蝦子的,王老立即告訴我現在很難買到,僅紅橋農貿市場地下一層有售,可見在原料方面,王老也是事必躬親的。朱老在《故宮退食錄》中有“飲食雜說”二文,說的大多是他吃過和見過的東西,絕對沒有什么“飲食文化”之類的探討,實實在在。說到朱家做黃燜魚翅方法是向譚篆青(祖任)家學來的,真可謂是正宗正派,就像朱老學武生問業于楊小樓及他的傳人與合作者劉宗楊、錢寶森、王福山等,可謂“取法于上”了。

許多人家對飲食不一定十分講究,也不是人人能常吃山珍海味的,但不少人卻有一兩樣絕活,吃過以后能留下深刻的印象,多年不忘。

畫家愛新覺羅·溥佐先生號庸齋,與雪齋溥伒先生是堂兄弟,大排行八,人稱“溥八爺”。溥佐先生與我家有遠親,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常在鄙宅,后來他調到天津美院任教,往來才少了。這位溥佐先生早年以畫馬著稱,后來山水、花卉、翎毛均很擅長,晚年成就斐然。他是覺羅宗室,好吃自不待言,只是中年景況欠佳,好吃而不能常得,因此常在我家吃飯。我小時常聽到他說會做菜,但從沒有看到他顯過手藝。他有一樣“絕活”,就是自制“辣醬油”。這辣醬油本不是中國調料,實屬舶來品,在西餐中是蘸炸或煎制肉食的,有點類似廣東的“喼汁”。過去以上海梅林公司所制的黃牌或藍牌辣醬油為最佳,凡高檔些的菜市場中都有賣的,誰也不會去自制。唯獨這位“溥八爺”擅制辣醬油,方法秘不示人。他曾送給我家辣醬油,是用普通醬油瓶裝的,打開香氣撲鼻,吃起來遠勝過梅林公司所制,濃黑醇厚,如用之蘸炸豬排,鮮美無比。問“溥八爺”制法,他只是笑笑,說以丁香、豆蔻等為基本原料,要經過七八道工序,往下就不說了。辣醬油本是佐餐的調味品,很少有人在這上面下功夫,況且辣醬油在中餐上用途并不廣泛,溥佐先生能講究到如此細微之處,可謂難得了。欣賞過溥佐先生繪畫的人不少,可是嘗過他親制辣醬油的人大概不多。

還有一樣食品,是多年來我沒有吃到過出乎其右的,那就是京劇女演員兼教育家華慧麟先生做的蝦油雞。

華慧麟自幼聰慧,早年成名于上海,后來拜在“通天教主”王瑤卿先生門下。她年輕時扮相清麗,功底扎實,能戲甚多,可惜中年以后嗓音失潤,且因其他緣故息影舞臺,在中國戲曲學院從事教學工作,門墻桃李均成氣候,如劉秀榮、謝銳青及后來的楊秋玲、李維康等人,都受到過她的教誨,今天知道她的人已經不多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后期,她與我的老祖母往來很多。有年盛夏,請我的老祖母吃飯,我也同去了。那時華先生生活頗為拮據,住在南城一個雜院中,房子很小,又是夏天,于是桌子擺在院中樹蔭下,飯菜很普通,但很精致,吃的什么東西早已記不得了,但有一樣蝦油雞,味道極佳。那蝦油雞是盛在小瓦缽中的,帶著凍子,哆哆嗦嗦的,凍子鮮美,入口即化。雞嫩且入味,吃到骨頭都帶著鹵蝦油的味兒,甘美無比。后來我吃過不少人做的蝦油雞和館子里做的蝦油雞,遠遠達不到這個水平。另外有件事我至今想不通,彼時是盛夏,依華先生當時的生活條件,是不可能有冰箱的,但那蝦油雞吃到口中卻是很涼,極爽口,也許華先生在蝦油中加了瓊脂,用冷水鎮過的緣故罷。華先生作古已有二十多年,物故人非,這已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

上海的鄧云鄉先生與我是忘年之交,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第一次到上海,人生地不熟,得到過鄧先生許多照應,記得第一次去上海拜訪鄧先生家恰逢端午節,那時鄧先生的夫人尚健在。農歷五月初的上海已經很熱,從我住的靜安寺到鄧先生住的楊浦區要一個多小時的路程,溽熱難當,坐定后鄧夫人端來兩個粽子,不過是普通的糯米粽,粽葉卻是碧綠的,發出一股清香,不像北方的粽子大多是用寬葦葉包的。那粽子是冰鎮過的,剝開粽葉后又澆上紫紅色的玫瑰鹵汁,色澤晶瑩可愛。我在北京吃小棗粽或豆沙粽都要蘸些糖,從沒有蘸玫瑰鹵吃過,味道確是不同。糯米的潔白晶亮浸入紫紅色玫瑰汁中,十分的甜香,又清涼又爽口,甘美無比。請教鄧先生玫瑰鹵的調制,鄧先生說是夫人調制的,他也不得其法,卻是用鮮玫瑰花做的。鄧先生對“紅學”研究頗深,是電視劇《紅樓夢》的顧問,這玫瑰鹵或得益于《紅樓夢》,亦未可知。北京妙峰山盛產玫瑰,每逢暮春,滿山遍野的玫瑰花盛開,我也買過妙峰山自制的玫瑰醬,顏色烏且發黑,甜膩而不清香,可能是制作方法有問題,何不制成濃縮的玫瑰鹵汁?況且就地取材,倒是真正的綠色食品。

鄧先生曾寫過他家擅做杭菜,如金銀蹄、炸響鈴、八寶鴨子之類,鄧太太蔡時言女士是浙江人,杭菜自然做得很好。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鄧太太已經過世,家中是請一位保姆燒菜。據鄧先生講,他家的菜經歷了三個等級,最好時是由鄧先生的大姨,即蔡時言女士的胞姐來燒,那是最好的,他在家中宴請謝國楨、俞平伯、許寶骙諸先生時都是由大姨來燒的。大姨過世后是由鄧太太自己來燒,是第二等級的。鄧太太燒的菜我是吃過的。鄧太太過世后則由保姆來燒,凡請客時均由鄧先生親自指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我去鄧先生家吃飯,同時還請了兩位新加坡客人,菜也很豐盛,印象最深的是一個烤麩和一個栗子雞,燒得極好。鄧先生說都是在他指導之下完成的。上海買不到好板栗,我還答應下次去上海時為他帶些京郊懷柔的板栗去。1998年初,忽然接到鄧先生仙逝的消息,不勝悲悼,斯人云亡,竟成永訣。

劉葉秋先生久居古都,除語言文字之學外,熟悉北京掌故,也擅做北京飲食,尤擅醬牛、羊肉。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期,大家言語謹慎,朋儔交往稀少,但每當臘月歲杪之際,劉先生總命他的次子劉閎送來醬牛、羊肉各一大塊,從珠市口到和平里一路,鋁鍋凍得冰涼,肉顯得很硬,但放在暖和屋里不久,肉便軟了下來,用刀頂絲一切,十分糯軟,且咸淡適口,絕無膻氣。醬羊肉綿軟爛嫩,入口即化。醬牛肉略有咬頭,稍有甜味,不似月盛齋的純北京式醬牛肉,而且所用香料也有不同。我已多年沒有吃過那樣好的醬牛、羊肉了。那時購買牛羊肉憑票供應,且大家生活都不富裕,隆冬苦寒,能在春節時吃到那么好的醬牛、羊肉,在那個年代中的人際友情可見一斑,雖世殊時異,今天想來仍然回味良久。

曾主持編纂《辭源》工作的吳澤炎先生(原商務印書館副總編)是江蘇常熟人,與我家有通家之好。他的夫人汪家楨先生菜也做得很好,尤其是一些南方風味的家常小菜,別具特色。我印象最深的是汪先生做菜很少用刀,她有一把作為炊具用的大剪子,一切蔬菜都是用剪子剪開的。甚至早點吃油條,也是先用剪子剪成一段一段的,盛在盤子里大家夾著吃。吳家還吃一種很特別的食品,就是豬腦子,當時浦五房有賣的。因為吃的人少,每天只是少量供應一些,吳家吃豬腦本來是為汪先生的母親準備的,老人牙口不好,吃起來省力,后來發展為全家都吃,幾乎每頓飯都上一碟豬腦,澆上少許濃濃的醬油。我吃過幾次后,也覺得味道很不錯。據說這種東西是高膽固醇食品,今天已經很少有人去吃它了。

園林古建專家陳從周先生生性耿直,在園林保護和修復方面自執一家之言,敢于直抒己見,為此得罪了不少人,但他待人卻非常熱情寬厚。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去上海,到同濟大學宿舍拜訪先生,正值他午睡方醒,興致很好,從我的伯曾祖次珊公一直說到蔣百里先生的經歷,兩個多小時毫無倦意,又乘興為我畫了一幅竹子,題為“新篁得意萬竿青”。我看已近黃昏,起身告辭,陳先生執意挽留,并對我說,當晚家中吃常州餅,且晚飯后華文漪、岳美緹要來一起唱昆曲,要我一定不要走。盛情難卻,只得留下來。晚飯其實十分簡單,只有常州餅和稀飯,那常州餅做得極好,直徑有五寸許,類似北方的餡餅,以油菜為餡。南方的油菜比北方的鮮嫩、好吃。餅的皮子絕對不像餡餅那樣硬而厚,簡直可說是薄如宣紙,油菜碧綠的顏色映透皮子,晶瑩可愛。用筷子夾起,雖綿軟異常卻不糟,吃到嘴里還有些韌性。陳先生告訴我常州餅的做法關鍵是和面,不似北方餡餅是揉出來的,而是用稀面調出來的,方法是干面兌水后用筷子沿順時針方向不停地攪,先稀如漿,逐漸加面粉,直到攪拌不動即可。用時稍用干面,以不粘手為度,包上餡后即放鐺上,因此皮子才能如此綿軟而有韌性。春天的油菜清香碧綠,透過皮子若隱若現,不但口感好,觀感亦極佳,就著白米稀飯,清淡極了。先生有文集二,一曰《春苔集》,一曰《簾青集》,取“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之意,先生在飲食上的恬淡與清雅或與園林藝術思想有異曲同工之妙耶!

說了不少名人與吃的故事,不免有“沾光”之嫌,其實,以上談到的許多先生前輩都不以名人自居,也絕不說自己是美食家,更不談什么“飲食文化”。他們在各自的專業之外,也像所有的普通人一樣,有口腹之欲,喜歡美好的食品。史學家周一良先生患帕金森氏癥后行動不便,偶爾奉貽些點心,先生還特地來信垂詢何處有售。這些老先生對生活的平實追求與熱愛,非常純真,遠不是某些浮躁“名人”標榜的什么“飲食文化”。

主站蜘蛛池模板: 美姑县| 宝清县| 龙南县| 伊宁县| 启东市| 马鞍山市| 闽清县| 武安市| 泰来县| 北京市| 铁力市| 叶城县| 什邡市| 定南县| 连山| 尼玛县| 洞头县| 长寿区| 陵川县| 镇安县| 黄山市| 平南县| 塔城市| 浮山县| 法库县| 竹北市| 呼和浩特市| 麻阳| 大兴区| 翁牛特旗| 合江县| 南靖县| 光泽县| 建湖县| 新河县| 南投县| 湄潭县| 高州市| 珠海市| 巴南区| 修文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