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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日,是許永炎春節后到江城上班的第一天,江城對他來說,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熟悉是因為他在這里長大,一直到上大學,他都生活在這座城市;陌生是因為自從大學畢業后,他就一直在外地工作,轉眼已經十年了。
今天,將是許永炎第一次以區域銷售經理的身份走進科林公司的辦公室,更準確地說,是科林公司江城分公司的辦公室。想到要面對這些還不熟悉的同事,還有即將開始的殘酷競爭,讓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過去兩年,許永炎都是科林公司中國區的銷售冠軍,并且還榮膺了“中標效率王”的稱號。連續兩年同時獲得銷售冠軍和“中標效率王”,這在科林公司進入中國市場的十二年歷史中還是頭一回,也算是創造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神話。只可惜,公司對許永炎有了新的職位安排,他無法繼續書寫這段神話了。本來高升應該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情,但許永炎這次高升要去的地方卻著實是一個火山口。為此,春節假期他過得心緒不寧、躊躇不定。
科林公司的WiFi(無線網絡)產品已經連續五年在中國市場排名第一,但在中國東部最大的直轄市江城,科林公司卻已經連續三年敗在國內市場排名第二的唯創公司腳下,而且敗得一年比一年慘,尤其是在一些重要的大項目上,只要唯創公司的產品沒有缺席開標會,科林公司就只有當分母的份兒。
更為糟糕的是,江城的市場格局對周邊省份有很強的輻射效應,如果不及時扭轉這樣的頹勢,科林公司甚至可能在整個華東市場被唯創公司壓制。在企業級IT產品市場“得華東者得天下”的今天,江城的產品市場便成為科林公司不能輸也輸不起的戰略高地。
嚴峻的現實情況讓科林公司總部的高管們不得不考慮將公司的頂尖高手調到江城,許永炎就這樣被選中了。公司高管們的另一個考慮是,許永炎是江城本地人,他的能力再加上他在江城的人脈資源,必然能夠為科林公司打一個翻身仗。可問題在于,盡管許永炎的業績突出,但他在科林公司的資歷尚淺,如果強行破格提拔,可能會引起一些老干部的不滿,也會影響公司長久以來苦心經營的人事規則。所以,公司高管原本希望許永炎調到江城后再做一年的一線銷售,專門負責攻克大項目。但許永炎說什么也不干,因為他明白,科林公司要想以最快的速度扭轉在江城市場中的不利局面,他是當仁不讓的最佳人選。
最終,雙方各讓一步,許永炎以代理區域銷售經理的名義負責江城市場,薪水是區域銷售經理的等級,交換條件是許永炎必須立下軍令狀,一年之內打敗唯創公司,奪回江城WiFi市場第一的寶座,否則自動下課。所以,與其說是科林公司把許永炎推上火山口,不如說是許永炎自己主動坐上去的。
坐在科林公司江城分公司經理室的老板椅上,許永炎的興奮感僅僅持續了一分鐘,因為他明白,這把椅子坐上難,坐穩就更難了。這一次以代理區域銷售經理的名義上任,對他而言既是機遇,更是風險。做得好,他可以被順利扶正,做得不好,他在科林公司創造的銷售神話會瞬間灰飛煙滅。為此,在春節期間,他就開始仔細琢磨起破敵之策,通過從前任江城區域銷售經理那里了解到的情報,唯創公司江城分公司在一位名叫石亦冰的銷售經理的帶領下,像一群餓狼一樣四處撕咬,尤其擅長突破客戶關系,近一年來,更是幾乎壟斷了江城所有300萬元以上的WiFi大項目。
江城的金融街是江城商務辦公的核心區域,也是世界500強企業在這里的首選辦公地點,科林公司江城分公司的辦公室就位于這條街上,這是許永炎第一次來這里上班,不過,與平時的繁忙相比,今天的金融街卻是一片冷清,路上的行人也是寥寥無幾。
由于時間緊任務重,許永炎要求江城分公司所有市場人員都必須提前一天到公司報到,他要在今天召開今年第一場分公司銷售工作例會。許永炎站在急速上升的電梯里,心想:“魯迅先生用別人喝咖啡的時間來寫作,而我則用別人休假的時間來工作,這個世界既是屬于你們的,也是屬于我們的,但終究是屬于那些勤奮的人們的。”對自己進行過雞湯式的自我激勵后,許永炎深吸一口氣,踏出了電梯大門。
上午9點半,這場令人窒息的銷售工作例會準時開始。等大家都做完自我介紹,許永炎清了清嗓子,開始正式發言:“各位同事,新年好!我叫許永炎,是新來的分公司銷售負責人。首先,我要對占用各位同事一天的假期表示歉意,希望大家能夠理解。其實我這么做的原因,相信大家也都了解。”說到這里,許永炎特意停頓一下,想看看同事們的反應,卻失望地發現并沒有人想回應他,便接著說:“這幾年,江城企業級WiFi產品市場的頭把交椅一直被唯創公司所把持,公司之所以派我來,就是希望能夠打一個翻身仗!所以今天我們開會不談具體項目,大家也不用做review(討論)。唯一的目的就是兄弟們一起頭腦風暴、群策群力,研究出一個有效的對策。接下來,大家可以暢所欲言,獻計獻策。”雖然許永炎說得慷慨激昂,但所有人都沉默不語,等著別人第一個發言。所有人都默契地低著頭,避免自己的目光和許永炎交匯。一時間,會議室里鴉雀無聲,空氣像冰塊一樣凝結起來。
離會議室門口最近的曹健寧本想端起茶杯喝一口水,誰料茶水太燙,曹健寧下意識地喊了句“我去”,這一聲打破了會議室尷尬的平靜。許永炎一看,立馬道:“這樣吧,健寧,江城分公司的銷售里就屬你的資歷最老,談談你的看法吧。”曹健寧緩緩地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說道:“許總,依我看,江城的市場格局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不是兄弟們不努力,而是對手實在過于強大。我們該想的辦法、該做的努力都做了。說句實在話,要是我們能夠打贏唯創公司,總部也犯不著把許總您請過來啊。我先表個態,只要是您許總定的策略,我保證第一個沖上去,絕不含糊!”曹健寧既是一個銷售界的老江湖,又是一個標準的江城小男人,每年在公司里的業績排名不上不下。他不求事業上有什么大的發展,只求準時下班,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是個不折不扣的“職場兵油子”(注:兵油子原指在舊軍隊中長期當兵并沾染了惡習的士兵。現多形容從事一個行當做久了就開始馬虎了的人)。曹健寧這一番話說下來,沒有任何有效的內容,除了推卸責任就是阿諛奉承。
許永炎越聽臉色越陰沉,如果會議照這個節奏開下去,不但不會有任何收獲,反而還會讓大家離心離德。許永炎知道他現在必須馬上轉變風向,只有打開大家的話匣子,把具體的問題和大家開展工作時遇到的困難分析透了,才能找到破敵之策。他想了想,說道:“健寧剛才說得很好,當然,如果能夠再具體一些就更好了。你剛才說,覺得唯創過于強大。這樣,曉蕓,你從數據的角度說明一下,唯創公司到底強大在哪里。”
劉曉蕓是江城分公司的銷售助理,由她來介紹數據再合適不過。她打開經營業績報表,并投影到白墻上,說道:“去年江城分公司實際完成業績976.3萬元,人員編制5人,3個銷售,1個售前,1個助理。全年共參與項目38個,100萬元以下的項目28個,拿下10個,中標成功率35.7%,這個數字和唯創公司差不多。但100萬元以上的10個項目,我們只拿下1個,唯創公司拿下了其中的6個,這一塊兒的差距比較明顯。”
許永炎轉過身,眼睛看向另一個銷售衛一鳴,繼續問道:“小衛,去年金額最多的兩個項目都是你跟的,你感覺這兩個項目具體輸在哪里?”
“可能,還是客戶關系不到位吧。”衛一鳴的回答顯得有點猶豫。
“能具體說說當時的情況嗎?”許永炎明顯不滿意這個答案,繼續追問道。
“像江城大學的WiFi項目一開始只準備做兩幢教學樓,資金預算也就80萬元左右,我們介入得比較早,技術交流做得挺順利,客戶對科林公司也比較認可。商務關系層面,主管信息化硬件設備的毛老師當時是我們的支持者,本來他是可以拍板決定這個項目的。但后來唯創公司也加入進來,不巧上級領導參觀學校時,感覺學校的WiFi信號不夠好,便追加了采購預算,將項目預算從80萬元增加到260萬元。由于項目金額增大,盡管毛老師仍然支持我們,但此時已經不是他一個人能夠說了算的。等招標文件發出來,我們發現里面的技術參數果然是完全照著唯創公司的產品規格寫的,我們也去做了質疑,但沒有效果,最后只好放棄了。”
“看來,唯創應該是綁定了更高決策層面的人,改變了這個項目的結果。這個項目應該是輸在了客戶關系方面,尤其是高層這一塊。”
“是的,當時我也去拜訪過高層,但效果并不理想。”
“高層公關的確是一個難點。”許永炎皺著眉頭說道,“OK,了解了,那么另一個項目呢?”
“另一個是江城腫瘤醫院的項目,算是輸得比較冤的。本來我們已經十拿九穩,招標文件都是按我們的產品技術規格來擬定的,客戶也都挺我們。結果唯創來沖了個低價,230萬元的預算,他們投標報價只有108萬元,太惡心人了。”
“那我們報了多少?”
“190萬元,已經是當時我們所能夠申請到的最低折扣了。”
“108萬元也低得太離譜了吧,難道用戶就不擔心價低質次,服務下降嗎?”“我們也是這樣和用戶溝通的,用戶在評審現場也想影響評審專家,但專家找來找去也找不到廢標的理由,再加上唯創公司承諾完全可以響應招標文件的技術需求和服務要求。所以只好讓唯創公司最終中標。”
“看來,這個項目他們是用超低價搶標成功的。”
“是的。現在的招投標環境越來越惡化了,很多公司投標的套路就是,不管你招標文件中提了什么技術需求和商務條件,都先一股腦兒完全滿足再說。先把標中下來,后面再跟招標人慢慢磨細節!”
“如果是這樣,依我看,我們今年的市場重點要放到大項目上,必須在大項目上把唯創公司競爭下去,否則,不足以扭轉目前的市場格局。”
這時,另一位銷售于少華提出了不同意見:“許總,我覺得,石亦冰這個人性格太強勢,而且做事情不按常理出牌,路子太野。不如我們先避其鋒芒,古語有云,‘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以我們科林公司在中國的市場地位,只要我們把那些小單碎單都拿下了,一樣可以掙錢,而且利潤一點兒不比唯創公司差。大項目競爭激烈,即使拿下,公司也獲利微薄,反倒是一些小項目毛利豐厚。總之,先掙到錢,再跟石亦冰決戰不遲。”
“少華,去年我們唯一一個成功中標的100萬元以上的大項目是你運作的吧?有什么成功經驗嗎?這會兒大家都在,做個分享唄。”許永炎不想輕易放棄自己的想法,便換了個問題。
“成功經驗倒談不上,其實這個項目我們勝得也很驚險,甚至可以說有一些僥幸。如果不是用戶在評審打分時故意導向我們,結果還真不好說。所以,我還是建議以退為進,保存實力。”
許永炎環顧會議室一周,大家再次沉默不語,沒人準備站起來反對于少華的觀點。來之前,許永炎對于團隊士氣不夠高漲的情況本已有所準備,但一開會才發現,情況比想象的還要嚴重,這批銷售看來已經被石亦冰打怕了,成了被貓嚇破膽的耗子,這種心理狀態,仗還沒打,就已經輸了一半。
作為資深的銷售管理人員,許永炎深知要扭轉市場格局,必須先扭轉團隊的心理格局,但心理狀態的扭轉談何容易!看來,這次赴任分公司區域銷售經理,難度遠比之前想象的要困難得多。但既然選擇來了,也就只能逆流而上,努力扭轉局面了。于是,許永炎站起身來,說道:“今天大家都談了自己的想法,非常好,我會認真考慮大家的建議,今天的會議先到這里,散會。”
眾人紛紛走出會議室。“曉蕓,你到我辦公室一趟,我們單獨聊幾句。”
……
雖說即將立春,但江城2月的天氣還是很寒冷,金融街又臨近河邊,刺骨的寒風刮在許永炎的臉上,像刀割一般。此時,比臉更加冷的,是許永炎的內心:首先,科林公司在中國能有今天的市場地位,全靠大項目的標桿作用。中國人喜歡跟風,在企業級IT產品市場,沒有標桿案例的廠商會讓采購人覺得沒有安全感。唯創公司在華東市場聲勢漸漲,正是靠著大項目的聲譽效應。其次,這一次的“升職”,其實是他和公司的一次對賭,時間只有短短一年。因此,這一仗斷然沒有打持久戰的時間資本,必須速戰速決,而且要速勝。但現實卻是有很多麻煩等著他,一方面,唯創公司的石亦冰霸氣十足,在市場上咄咄逼人,而自己手下則被他們打得滿地找牙;另一方面,由于市場占有率持續下滑,公司給華東市場的經費也在逐年縮水,真可謂惡性循環啊。
俗話說,即使再強大的對手,也不可能沒有弱點。所以,石亦冰和唯創公司的弱點是什么呢?許永炎一時還想不到答案,但他相信:當一個人努力去做一件事情,并發現它特別困難的時候,也許正是他快速成長的機會,這樣的事情如果做成,獲得的成就感和喜悅感也都會加倍。他堅信這個信念,如果沒有這個信念他也不會蟬聯科林公司的銷售冠軍。
2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2月的江南春意漸濃,這本應是個放飛心情、外出旅游的好時節。以往每年到這個時候,各級政府單位都會忙著外出交流、考察、學習。但是現在,各級政府單位都開始大幅度壓縮相關費用,確實需要外出考察學習的,必須事先詳細寫明必要性,事后提交完備的考察學習報告。同時,審計部門也相應加大了對這一塊費用的審計力度。幾年時間下來,大家普遍感覺相關政策一年比一年緊縮。
于是,一些年輕的同志,由于看不到未來的“希望”而紛紛選擇“下海”,投入商界。而一些年長一點的同志,由于離退休也不遠了,便懶得折騰,只想著在崗位上混混日子。真正尷尬的是一些年紀不上不下的中年人,特別是一些位置已經無法向上突破的中年人,城東區教育局信息辦的主任李德林就是其中的一個典型代表。
正當李德林坐在辦公室,悠閑地喝著茶水、看著報紙的時候,桌上的電話響了。
“噢,梁局長啊,您好,找我有事?”電話那邊是他的頂頭上司,區教育局的副局長梁明飛。
“后天有一個黨員思想教育培訓班,在市黨校,我們一起去一趟。”梁明飛的話簡短卻很強硬,給人感覺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
“噢。好的,好的。沒問題!”李德林回答道。
梁明飛是城東區教育局分管裝備和信息化的副局長,之所以這次黨員學習班他特意點名要帶上李德林,主要是考慮到局里有一個即將啟動招標的信息化大項目,而李德林是這個信息化項目的主要負責人之一。因此,他必須提前敲打敲打李德林,畢竟這么大的項目,容不得半點閃失。
早上7點半,鄭建軍已經在辦公室忙活起來了。按照市教育局紀檢監察科的要求,今天上午8點,他們要對上一年城東區教育局的教育裝備采購工作進行審計。而他這個裝備處的主任,正忙著指揮手下把需要接受審計的資料搬到會議室去。
8點整,市教育局紀檢監察科的科長閆守強帶著兩個手下準時出現在會議室,U型的會議桌上已經擺放好三杯熱茶。
“閆科長,今年的審計工作開展得夠早的啊。”鄭建軍見閆守強落座,便開門見山地問道。
“是啊,今年上頭對審計工作又提出了新要求,而且所有的審計工作計劃和去年一樣,必須在三月初市人大會議開始之前全部完成。”
“那等于你們的工作量增加了,但時間卻沒有延長,是嗎?”
“是啊。”閆守強無奈地聳聳肩,“我們做審計的,加班加點已經是家常便飯了。”
“閆科長,你說的新要求又是什么?”
“交叉抽審。”閆守強介紹道,“以往政府的各個委辦局,都是由自己單位的紀檢監察科審自己單位的采購部門。今年會在這個基礎上,再做一輪交叉抽審。”
“哦?怎么個交叉法?”鄭建軍摸了摸下巴。
“例如,教育局紀檢監察科抽去審公安局的采購部門,而公安局紀檢監察科則抽去審水利局的采購部門,這樣交叉審計,而且是隨機的。”
鄭建軍一聽,心里“咯噔”了一下,隨即又馬上明白了上頭的用意。看來,審計監察的要求一年比一年嚴格了。“既然這樣,我就不待在這里妨礙你們做事了。”
“好的,好的,鄭主任有事就先忙吧。”
“我的辦公室就在隔壁,有事的話隨時叫我,我今天應該都在。小楊和小雷,他們倆會全天配合你們工作,有事盡管吩咐。”說罷,鄭建軍把兩個手下介紹給閆守強認識。
下午4點半,一天的審計工作終于接近尾聲。“閆科長,情況怎么樣?”鄭建軍走進會議室。
“總體情況比去年要好,但還是有一些小地方需要改進。”
“去年審計時你們提到的需要注意的地方,我都及時改進了啊。”永遠不在同一條溝里跌倒兩次,是鄭建軍做事的準則。
“噢,不是這個意思,是今年的要求又有一些細微的提高。去年只要求100萬元以上的項目必須提供評標過程的錄音或錄像資料,今年則要求所有招標的項目都必須提供。”
“看來是越來越嚴格了。”
“是的,而且標準每年都在變。我們3天之后會給你們發整改意見,到時候你注意查收一下郵件。”
“好的,我會留意的。”
“另外,有一個項目出現的問題需要引起重視,我得單獨和你做個說明。”“嗯,什么項目?”
“這個230萬元的‘城東區教育局辦公大樓修繕工程’,為什么中標金額是220萬元,而合同金額卻是230萬元?為什么會出現不一致的情況?而且從付款憑證和發票來看,你們最后也是按230萬元來結算的。”閆守強把相關資料遞到鄭建軍的手邊。
這個項目鄭建軍記得很清楚,是去年上半年的項目,教育局上一任羅局長為這個項目還特意跟他打過招呼,但很可惜,那家公司最后并沒有中標。但羅局長并沒有善罷甘休,要求他找中標單位談談,必須把項目的主要部分外包給那家公司,但中標單位堅決不肯,鄭建軍沒有辦法,只得補給中標單位10萬元,事情才算擺平。再后來,羅局長東窗事發,被送進了監獄,這件事也就這么糊弄過去了。
“當時,我們提出了適當延長后續服務時間的要求,所以也就適當增加了一點費用給乙方。這有什么問題嗎?”倉促間,鄭建軍找了個連他自己都不能信服的理由。
“這個問題你應該清楚啊,財政部18號令明文規定,招標采購單位不得與投標供應商就投標價格、投標方案等實質性內容進行談判,所簽訂的合同不得對招標文件和中標供應商投標文件做實質性修改,不得與中標供應商私下訂立背離合同實質性內容的協議。”閆守強的三個“不得”,念得虎虎生風。
“財政部不是出了新的87號令嗎?”鄭建軍反問道。
“87號令中也有同樣的規定,只不過把‘招標采購單位’改成了‘采購人’,但意思是完全相同的。”
“那有什么辦法處理這件事嗎?”鄭建軍額頭不自覺地開始冒出汗珠。“處理是沒法處理了,但好在這個項目超出的金額并不大,可能會有個口頭警告吧。”
“哦。”鄭建軍長舒一口氣。
“但你下次可要多加注意,特別是大項目,如果也是這種情況,可能就不會是口頭警告這么簡單了。”
3
傍晚,江城落下了今年立春后的第一場小雨。一位身著正裝、普通身材的中年男子正撐著傘,慢吞吞地朝一個老式住宅小區的盡頭走去。他剛挪到樓門口,正要伸手開門,一個熟悉的身影如幽靈般突然出現在他眼前。
“大舅!”“小炎?你怎么來啦?”
“我剛剛調回江城,特意來看看您。”
“前兩天還聽你媽說你要調回來,沒想到這么快啊。來吧,進屋再說。”說罷,大舅帶著許永炎走上樓梯。
“小炎來了啊,來就來嘛,干嗎還帶東西。”前來開門的舅媽一眼就看到了許永炎。
“舅媽好,小輩孝敬長輩,這是應該的。”
許永炎邊說邊順手放下煙酒禮盒,并換好拖鞋。
“菜可能不夠吃,你再加兩個菜吧。”舅舅向舅媽囑咐道。
“舅媽,不用了,我已經吃過了。”許永炎嘴上客氣著,但他還是看見舅媽走進廚房,又忙活了起來。
“小炎,來,過來坐。”聽到舅舅的招呼,許永炎聽話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抽煙嗎?”舅舅隨手拿起茶幾上的紅雙喜,遞了過來。這個級別的政府官員難道不是都抽軟中華的嗎?許永炎心里納悶著。“您抽的話,我陪您。”不一會兒,房間里開始煙霧繚繞起來。
“怎么樣?最近幾年在外企,銷售還好做嗎?”
“馬馬虎虎吧,我們公司整體實力還算不錯,所以還過得去。”許永炎并不打算吹噓自己的銷售冠軍。
“小炎今天來,不會有什么事情吧?有事你直說啊。”許永炎聽出了舅舅的警覺,這也難怪,像他這個級別的官員,肯定有不少人排著隊過來找吧。
“舅舅,是這樣的。最近,我接到好幾個獵頭公司的電話,說有幾家國企的工作機會,開的待遇也非常不錯。以前這種情況我是不會考慮的,但這幾年我總覺得外資企業在中國的情況每況愈下,所以,我想來聽聽舅舅的意見,以后在哪里發展空間更大。”為了減少舅舅的警惕性,許永炎決定先不直奔主題。
“剛剛改革開放的時候,中國采取了吸引外資的國策,這種模式在世界范圍內都被證明,對后發國家提升經濟發展速度是十分有效的。所以,外資企業那時在中國很吃香,擁有領先的技術和產品,又拿著政府給的各種優惠待遇,日子自然也非常好過。”
許永炎正聽著,就見舅媽端著兩盤新炒的小菜上桌。“來來來,你們邊吃邊聊吧。”
“來,上桌。”舅舅向許永炎做了一個手勢,兩人把香煙滅在煙灰缸里。“那然后呢?”許永炎生怕談話思路被打斷。
“按照經濟學家的分析,這種利用外資的做法,在經濟發展的初期能夠起到比較好的效果,但后面的作用會越來越弱。所以,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各種針對外資的優惠待遇慢慢都會減少。”
“難怪我們外資企業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
“來,咱們喝兩杯。”舅舅拿起桌邊一瓶未喝完的尖莊,順手倒了兩杯酒。
“舅舅,我敬你一杯。”許永炎一飲而盡,還沒夾菜,半兩白酒已經下肚。“其實啊,你進外企的時候,外企在中國已經全面在走下坡路了。自己國家的經濟命脈必須把握在自己企業手里,這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政府都明白的道理。否則,這個國家就沒有經濟安全可言。”舅舅夾起一只蒜蓉蝦,吃得滋滋有味。
“嗯。這的確是。”許永炎附和道。
“但國企也有國企的問題,政府這些年一直在大刀闊斧地推進國有企業改革,現在的國有企業,不能說完全沒有吃大鍋飯的現象,但至少對比以前好很多了。政府通過改革,把他們推向市場,讓他們在市場中自由競爭。最典型的,像那幾家國有的電信運營商,電信、移動和聯通,他們三家之間的競爭,讓我們的手機費、寬帶費都大幅度降下來了。”
“也就是說,舅舅您覺得,目前是跳槽到國企的好時機,對嗎?”“也不能這么說,凡事沒有絕對,還是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其實我的想法是,我在外企目前只能算半個基層干部,所以我還想向上走一走,等到上去了,能力更強、見識更廣、閱歷更豐富的時候,再回到國企里,為國服務,這樣價值更大一些。”許永炎又敬了舅舅一杯。
“你有這個覺悟是不錯的,但如果你所在的行業,外企和國企的整體能力相差不大,你在外企熬著等機會就不如回到國企了。畢竟在外企,中國人做到一定的職位就很難再上去了。”
“我現在屬于IT行業,在這個行業里,美國硅谷目前處于全球領導的地位。我所服務的也是一家美國硅谷的公司,現在中國國內的企業,在創新、研發、產品等方面跟我們還是存在一定差距。”
“嗯。在這樣的行業里,你待在外企謀求發展還是有一定價值的。可你剛才說你只能算半個基層干部,是什么意思?”
“前兩年,我在外省的業績還不錯,而我們公司在江城卻一直做不好,公司高管有意調我到江城,扭轉頹勢。既然公司覺得我有價值,這對于我而言就是個機會,于是我希望公司給我升職。但受公司管理制度的約束,以及高層擔心破格提拔會引起一些老員工的不滿,所以最后的結果是,我成為代理區域銷售經理,而非正式的。”
“噢。所以你說是半個。不過,不管怎么說,這也算是升職了。”舅舅舉起酒杯,回敬許永炎。許永炎頭一仰,又干了,放下酒杯,腦子已經開始微微犯暈。
“不過這個代理不好當,我跟公司簽了協議,一年的時間,如果能夠完成公司的任務指標,就轉成正式的,如果完不成,那等于……”
“大舅絕對相信你能完成。”舅舅打斷了許永炎的話,“從小到大,你都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又是從知名的985高校畢業的。當時,我和你舅媽都以為你會順理成章地進入你父親工作的銀行上班。沒想到你居然放棄這么好的工作機會,跑去外地做一份銷售員的工作。當時,我們都覺得無法理解。”
許永炎大學畢業的時候,父親已經是江城一家國有銀行的副行長,本來他的設想是,兒子一畢業就進銀行工作,先在網點鍛煉2年,再到支行任職;
5~8年內,升到支行行長;8~12年內,成為市行行長。總之,他已經為兒子規劃好了后面的人生道路。
但恰恰是這樣的完美規劃,讓許永炎不能接受。他不想活在父親的光環下,更不想走一條一眼就能看穿的人生道路,更何況,當他知道自己是從孤兒院領養來的之后,就更不可能接受這樣舒適無憂的安排了。他愿意接受未知的挑戰,“因為不可預知,所以你不得不加倍努力。在這條路上,你會因為失敗而激起斗志,你也會因為成功而滿心歡喜。未來的不可預知,不正是我們生活的希望所在嗎?”至少當時的許永炎是這么想的,所以,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和價值,他甚至主動跑到外地工作。
但時過境遷,社會這個大染缸讓許永炎的想法慢慢發生了改變。他發現,在中國做銷售,不搞關系幾乎寸步難行,在內陸省份更是如此,而他所在的區域恰恰是一個內陸省份,靠關系做事情的現象尤其嚴重!這真是一個莫大的諷刺,在江城極好的老爸的關系自己拋棄不要,卻跑到舉目無親的內陸省份跟人家“拼爹”,真可謂自作自受。
當時,他甚至動了放棄的念頭,可關鍵時刻,還是不服輸的精神激勵了他: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絕不輕易回頭,絕不能讓父親把自己看扁,一定要闖出個名堂來。慢慢地,許永炎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銷售套路,他的業績也開始逐步提升,兩年前,他加入了科林公司,到公司第一年就成為銷售冠軍,第二年又衛冕成功,迎來了一個人生的小高峰。
“那時我還太年輕,不懂事。這事兒現在想想也確實有點瘋狂,當時為了這事兒還把我爸媽氣得夠嗆。”
“是啊。不過回頭想想,你在外企發展得也不錯啊,至少沒讓他們失望,現在也算‘衣錦還鄉’了。”
“也就外面看著風光,其實我們壓力大著呢,尤其是銷售人員,老板只看數字,沒有數字,就連放個屁都不敢出聲。”
“你應該不屬于這種情況吧,能調回來做經理的,業績肯定不差。”
“原來還馬馬虎虎過得去,但現在調回來,一切就必須從零開始了。”許永炎開始慢慢接近自己設定的談話主題。
“沒事,大舅相信你,也支持你。”
“我這里確實有點事情,需要大舅您的支持。”其實,許永炎有事而來的意圖,在樓梯間就已經被舅舅看出來了。
舅舅放下手中的筷子,慢悠悠地擦了擦嘴,說道:“什么事,小炎,你說吧。”
“城東區教育局現在有個信息化方面的大項目,馬上就要招標了,大舅您看能不能幫我跟區教育局局長打個招呼,關照關照。”許永炎直奔主題,他的眼睛直直地盯著舅舅,卻發現舅舅的臉頓時暗了下來。
“小炎啊,不知者無罪,這次我就不怪你了。接下來我說的話你要記牢,下次你再因為這樣的事情找大舅,大舅可要不高興了。”
聽到這話,許永炎暈乎乎的大腦立刻清醒過來。
“有話好好說,別動不動就上綱上線的。”大舅媽說著開始收拾桌子。“中央已經三令五申地強調,嚴禁各級領導干部以批條子、打招呼等手段干預工程項目建設和招投標活動,你不在體制內,可能不太了解,現在這事兒抓得很嚴,發現一起處理一起,絕不姑息!市教育局的上一任局長,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丟了烏紗帽。”大舅的表情顯得義正詞嚴,不容商量。
“噢。但是,這種做法在內陸省份還是存在呀。”許永炎以前就用這種關系套路做成了不少訂單。
“那是內陸省份,天高皇帝遠,上面可能還來不及管他們,他們就亂來。但你放心,以現在這屆政府嚴查腐敗、杜絕關系的速度來看,離清算他們的那一天已經不遠了!”許永炎聽完,不禁打了一個寒戰。“那這么說,江城的官員都是規規矩矩的在為百姓辦事?”
“凡事沒有絕對,但總體而言,守規矩的程度肯定要好于內陸省份。”“那我的運氣真差,剛才我跟您說的那個城東區教育局信息化的大項目,就有人在搞暗箱操作。”其實,許永炎進屋前,何嘗不是想搞暗箱操作來著。“有這種事?你有確鑿證據嗎?”
“我們公司多少也算是業界知名的大品牌,而這個項目,城東區教育局壓根兒就沒想給我們參與的機會。”
“何以見得?”
“主管這個項目的負責人,從一開始就約不上,后來實在沒辦法了,就跟我們打官腔說‘我們是開放的,任何企業都可以參與’,但就是閉口不提招標的事,這完全不是正常想做事情的心態嘛,我看他們早就暗中定好中標的公司了!”許永炎把之前在李德林那里受到的冷遇一股腦全說了出來。
“這個項目歸誰負責?”
“歸城東區教育局信息化辦公室負責,辦公室主任姓李,叫李德林。”“噢。那你們見過主管副局長了嗎?”
“倒是想見,不過一直約不上。所以我懷疑這里面肯定有貓膩。”作為銷售冠軍,許永炎對自己的直覺還是非常自信的。
“懷疑歸懷疑,證據呢?”
“證據暫時還沒有。”
“小炎啊,沒有證據的事情,最好還是不要胡亂懷疑。”大舅仍然不愿意接這個話茬。
“那要是我真的能拿出證據呢?”許永炎仍然不愿意就此放棄。
“要是你真有證據,能夠證明是領導干部非法干預市場經濟活動的正常秩序,那相關部門肯定要出來主持公道。”
“如果大家都按規矩辦事,我們是絲毫不懼怕競爭的,怕只怕人家不給我們這個公平競爭的機會。”許永炎的思路轉變得很快,剛剛進屋前,他的目的還是找親戚幫忙逾越規矩,現在又變成希望獲得一個公平的競爭環境了。“嗯。為企業創造一個公平的市場競爭環境是政府的責任,這已經成為組織上考察干部是否合格的重要標準之一了。所以你放心,環境只會變得越來越好。”
“這么說,大舅愿意幫我這個忙?”
“不,這不是我幫你的忙,而是政府有責任為所有企業創造一個公平的市場競爭環境。”
“沖您這句話,大舅,我干了。”許永炎又是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只感到胸口發悶。看來這一回,不采取些非常規手段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