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華文文學評論(第六輯)
- 曹順慶 張放
- 3681字
- 2020-05-28 18:27:39
我眼中的余光中先生
余光中先生享高壽而終,網絡和報刊議論蜂起,我雖非余先生之門生故舊,也有幾句話想說。我當年泅水抵港之后就得聞余先生之大名,余先生以詩名,但對余先生之詩坊間評價不一,褒者如黃維樑兄等,幾乎要棒之為詩圣;貶者如藍海文,貶損得只值一錢,并為之動手術(改余光中的詩)。我讀余先生之詩不多,也不想對余詩作深入的評價,我浮表的感覺是,間有佳作,也有些詩為我所不喜。我年輕時寫新詩,我的詩與余先生的詩風格迥異,我盡量避免評別人的詩,不想因詩風與自己不同就貶損人家,也不想與自己相同而吹之捧之,但回憶我寫的第一篇文藝評論卻是評論詩歌的,正因余光中先生而起。
我與余光中先生的兩次商榷
1971年,臺灣巨人出版社推出一套大型的《中國現代文學大系》, 1972年在港發行,我初讀余光中先生寫的《序》,心中大感不快。我不服余先生在《序》中對幾十年中國新詩的損毀與否定,便發起傻勁,花耗多月時間到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找資料,寫成一萬多字的《略論中國新詩的成就和發展——與余光中先生商榷》。其時,余光中先生是著名的現代派大詩人,又是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的名教授,而我只是一個來港不久的文藝青年。我賴賣文維生,卻沒有固定的專欄,靠四處投稿,生活朝不保夕,家里妻哭兒啼。我只要稍多為家計著想,就不會做這樣的傻事。因為我的“商榷”,不僅會得罪余光中先生,還會得罪余先生的學生和故舊,甚至會嚇怕一些編輯。可惜我那時既不諳世故,性情又沖動,傻勁發作,便不顧一切。幸而《文壇》的盧森先生肯撥出篇幅,1972年末刊出我這篇長文。“文章發表后沒有任何回響,余光中先生當然不會理睬我,其他‘大家’也許不屑一顧。我看到的唯一勉強算是回響的,是歷經二十六年后(1998年)鄭煒明(葦鳴)君在香港大學亞洲研究中心和臺灣佛光大學協辦的‘香港新詩國際研討會’上提到幾句,他在《日漸湮沒的風景線——六十年代香港新詩》中說:‘……詩集末有一篇附錄文章《略論中國新詩的成就和發展——與余光中先生商榷》,今天看來,文章中大部分意見,仍然值得我們進一步思索,例如他提出“新詩是縱的繼承”這個觀點,與橫的移植唱反調,仍算是一家之言,不應抹殺。'”。我這次的“商榷”,算不算是與余光中先生有了“過節”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第二篇比較嚴肅的文藝論文,坦率說也是由余光中先生催生。我在我唯一一本文藝論文集《我的文學思考》的后記《為而弗志也》中說:“《試論戴望舒和他的詩》卻下了更多功夫,花耗相當多時間到港大馮平山圖書館找資料,企圖對戴望舒和他的詩作比較全面和深入的評價。《戴》文的產生,肇因又是余光中先生,一九七五年時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的余光中先生,在《明報月刊》上評戴望舒的《雨巷》,認為‘《雨巷》音浮意淺,只能算為一首二三流的小品’,認為《雨巷》‘這樣的詩令人想起“前拉非爾”的浮光掠影。兩段十二行中,唯一真具象的東西,是那把“油紙傘”,其余只是一大堆形容詞,一大堆軟弱而低沉的形容詞’。我看后心里不服,為戴望舒抱屈,傻勁又發作,便花耗心血寫這篇《試論戴舒和他的詩》,也感謝當時的《大任》雜志肯分兩期發表我這篇長文。”其時,《文壇》已經停刊,我估計我這篇論文無論投給《明報月刊》或《當代文藝》都不可能有發表的機會。《大任》雜志剛創刊不久,主編孫寶剛我與他雖未曾謀面,但我相信他在黃震遐先生或《萬人雜志》處應該知道我,所以便擅自投寄。不料我這篇兩萬多字的長稿很快就刊出。可惜的是《大任》雜志壽命不長,大約一年半載后便停刊,我相信圖書館中保存著的《大任》雜志應該不多。坦白說,“我并非有意跟余光中先生過不去,余先生的詩雖然有一些我不太欣賞,但也有很多我是欣賞的,我一再與余先生抬杠,非為創作,而僅局限于對余先生論文觀點有不同意見。‘詩無達詁’,欣賞別人的詩已不容易,更不要說去改人家的詩了,當年余光中先生改戴望舒的詩,我表示反對,二十年后有人(藍海文)改余光中先生的詩,我也同樣堅決反對。”
20世紀70年代,余光中先生早已名成利就,香港中文大學的薪俸冠絕亞洲,經濟條件優渥,我覺得他頗有點睥睨詩國,目無余子。他如果不是心高氣傲,如果尚存一點謙卑,相信就不會寫出《中國現代文學大系》里那樣的《序》,也不會擅自刪改前輩詩人戴望舒的名作《雨巷》。
“鄉土文學論戰”中余光中自毀形象
我更進一步認識余光中先生,是在又兩年后的臺灣“鄉土文學論戰”中,20世紀70年代后期,臺灣爆發了一場“鄉土文學”論戰,這場論戰不僅令我對余光中先生有進一步的認識,也令我對胡秋原、鄭學稼先生有進一步的認識。“鄉土”是文學中的地域性,文學必須植根于土壤,魯迅《阿Q正傳》《孔乙己》《祥林嫂》的鄉土是浙江紹興;老舍《駱駝祥子》的鄉土是北平;張愛玲《金鎖記》《半生緣》的鄉土在上海。70年代臺灣一批青壯年作家陳映真、尉天驄、王拓、王禎和等植根于臺灣鄉土,提倡“鄉土文學”。這本來是不值得大驚小怪的事,可是1977年夏秋之交,手執臺灣輿論界大權的彭歌卻發動一場“鄉土文學”論戰,旨在圍剿肅清所謂左翼文學在臺灣的影響。彭歌是國民黨中央機關報《“中央”日報》總主筆,他首先在臺灣第一大報《聯合報》上發表一篇《不談人性,何有文學?》,點名指責王拓、陳映真和尉天聰三位‘鄉土文學’作家,把描寫臺灣下層人民生活的‘鄉土文學’,說成是鼓吹階級斗爭,文章氣勢洶洶,頗有姚文元的架勢。軍中作家王藍、司馬中原等相繼響應,加入討伐“鄉土文學”的行列,而最為兇猛的是余光中先生。他在《狼來了》一文中引用毛澤東語錄,以此來證明臺灣的“鄉土文學”就是大陸的“工農兵文學”,由此要把“鄉土文學”處之死地。余光中咬定“鄉士文學”的觀點與毛澤東延安文藝座談會有暗合之處,一頂紅帽子扣下來,“鄉土文學”諸君再也不敢回嘴。須知在戒嚴時期,扣紅帽子是會人頭落地的。形勢相當危急,警總磨刀霍霍,準備抓人。陳映真這樣記述:“由于問題一開始就以異乎尋常的、明顯的政治詞語提出,加上攻擊者同伴的吶喊和威嚇,整個文壇一時落在悲憤、焦慮和恐怖的噤默中。一直到9月,中華雜志登出胡秋原先生《談‘鄉土’與‘人性’之類》,對于前揭的彭歌《不談人性,何有文學?》提出了有力的批評;10月,中華雜志又刊出徐復觀先生《評臺北有關‘鄉土文學’之爭》,這才扭轉形勢。彭歌等不敢向胡、徐兩位老前輩扣紅帽子,因為兩蔣對胡、徐兩公都知之甚深。”由于胡秋原、徐復觀等的介入,不僅壓下國民黨內文化專制主義者的氣焰,而且掩護了陳映真等免再度遭受牢獄之災。筆者親自聽過胡秋原和鄭學稼先生說,他們探悉“總作戰部”主任王升上將就要動手抓人,兩人親自前往勸阻,王升才作罷。所以陳映真在慶祝胡秋原九十大壽時帶有深情地說:“東渡以后的胡秋原先生一直不是國民黨統治集團權力核心中的人,正相反,他在很多時候,一直是被國民黨當局視同異己。他所主宰的《中華雜志》,一向是國民黨軍隊、機關和政治監獄所禁閱的雜志,就是一證。這樣一個無權無勢的知識分子,在當時極端獨裁的政治下,能夠以他瘦弱的胳臂,單薄的衣袖,庇護了眾皆欲殺的臺灣鄉土文學。胡先生的萬鈞之力之所以來,無他,正是一生涵養的知識、思想的力量。”
筆者沒有聽說過余光中先生與陳映真等人有何私怨,但他們在人生理念和文學見解方面的不同卻是顯而易見的,然而僅因見解和價值觀的不同而在戒嚴時給別人扣紅帽子,至少是不慎和不厚道的。徐復觀先生稱《狼來了》為取人首級的血滴子,并非言過其實,如果不是胡秋原、鄭學稼的力保,“鄉土文學”諸君子已經有人系獄。自此余光中先生在知識分子和一些讀者中形象大告低落。大概他自己也感覺得到,所以曾經多次解釋和申辯,可是這種白紙黑字鑄成的污點,豈是輕易所能清除的?
在短暫會晤中余先生留給我的印象
我與余光中先生在2007年之前,從未見過面,也沒有任何交往,我與余先生唯一一次見面是2007年2月。其時,中文筆會和國際筆會代表在香港西貢舉行會議,而我恰擔任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組委員會主席。我認為文學藝術不應太顧慮政治立場,進門都是客,中文筆會和國際筆會既然在香港開會,文學組至少應略盡地主之誼請他們吃一頓飯。經過請示獲得香港藝術發展局上層批準,我前往西貢出席國際筆會,并邀請國際筆會代表和一些與會代表吃晚飯。可是“藝發局”僅批準我請一席,我想多請幾個人都沒有辦法。國際筆會代表我邀請了筆會會長等幾位洋人,臺灣代表我只請余光中及張曉風,大陸代表我只請沙葉新,香港代表只請香港“中國筆會”會長喻舲居夫婦等。因此惹來香港和大陸一些作家在背后罵我“看不起人”,其實全部代表我都想宴請,廣結善緣,但上頭不批準我沒有辦法。
這次我與余光中先生會晤中,他給我的印象是一位瘦弱的謙謙君子,雖不多言但禮貌周到。我曾顧慮他會拒絕我的邀請,但沒有,我一邀請他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我不相信他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相信他沒有看過或不知道我那兩篇“商榷”的文章,他已年屆八十,大概已無往日的傲氣,不再計較以往的小事。余光中先生業已仙逝,俱往矣,但相信他的詩文仍會長留人世間。
2017年12月26日
(作者寒山碧先生系香港著名作家、學者、出版家)

參加寒山碧先生主持宴會的余光中先生(前排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