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中國和印度社會比較研究
- 黃玉琴等
- 5字
- 2021-04-19 17:47:07
道路與制度
第一章 印度歸來話中印比較
2015年3月我們一行四人赴印度國家農業研究院參加學術會議并進行了幾天的調研。以下是從印度回來后的一些感想。對印度的關注大概已經持續十幾年了,在國內學術界,我大概還算比較早的一個。大家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的獨立國家,一般來講都把眼光放在西方,放在美國,就像全國各個省市都把眼光放在北京一樣。各個國家之間相互看、相互學習,這個確實比較少。但是隨著中國、印度這些國家的崛起,這些相互看的要求,開始在中國和印度出現了。如果要比較的話,將中國與發達國家相比較當然是一個視角,中國和第三世界發展中國家的比較則更為重要,因為兩者的相似性更多,遭遇的問題更相同。所以十幾年前,我一般主要是紙上談兵了,因為多次想要到印度去沒有機會,就找了相關書籍,凡是翻譯過來的印度的著作大體上都看了,所以對書本上的印度知識大概有一點。這次去看,只是跑了一個中南部的海德拉巴,而且只是里面的一個點。信息非常有限,有幾點觀感,向諸位匯報。
第一個,三天會議當中我最大的感受之一(當然也出乎我的意料),是印度學者的討論總有一個或明或暗的中國背景,而在中國二十幾年來我所參與的會議當中唯一的背景是西方背景。印度學者討論印度問題的中國背景,是最近幾年來或者寬泛點講十來年形成的,因為印度討論印度問題原來也是以西方為背景的,而中國討論中國問題不會有印度的視角,這是我最突出的一個感受。印度學者討論印度問題以中國為背景,是以中國為尺度,以中國為模范,用中國的發展經驗(這里是指成功的經驗)來說印度的事。所以,參加會議時雖然我不動聲色,卻心中暗喜:中國是長期被西方指責的國家,我們是長期輸入西方標準的國家,現在經過六十年的發展,被另一個大國作為尺度。而目前中國進一步的發展,能不能成為世界的尺度?我們研究中國問題,以中國為中心,大體上沒有問題,但是以中國為尺度一直是一個問題。所以,一百多年來,中國人研究中國問題,確實是以中國為中心來解決中國的問題,但是卻以西方為尺度。聰明偉大如毛澤東,也是把馬列主義和中國革命實踐相結合,以西方的馬列主義作為中國的標準來改造中國,更何況一般的學說。會后的交談里面確實隱藏著印度是一個很驕傲的民族,他的自尊心絕對不亞于我們,但是在中國的同行面前,他的設定是明確的,即多討論中國這個標準。我們中國這六十年的發展確實取得了正面的成果。而有的中國學者關注中國的負面效果,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出現的大量的負面信息。當然學者關注一個國家的負面東西,從關注問題角度出發,那是常態,但是以此來否定中國整個六十年來的實踐,那就大逆不道了。所以,印度不斷地把中國設定為標準,當一個民族把另一個民族設定為標準的時候,我們千萬不要忘記,它有浪漫化的可能,即把我們沒有的優點也作為優點的這個可能,就是說他們講中國如何好的時候,其實把中國浪漫化了。反過來講,我們把西方設定為標準的時候,也把西方的標準浪漫化了。那些標準不存在西方的現實里面,而在我們中國知識分子的想象里面。這是我講的第一點,最突出的感受。
第二個感受,是印度學者在講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和印度建國以后發展比較的時候,高度關注中國前三十年的發展,尤其是最后一個總結發言的(他的發言時間最長,一個半小時,一般我們的發言時間為半個小時或者二十分鐘,因為他長期從事中印比較研究,對中國很熟悉,在中國的學術界有很多的朋友,所以,印度的學術界把他當作權威請來做最后的總結發言),他的題目是從印度的視角來看中國的發展。他提出了一個觀點:中國前三十年的發展為后三十年的成功轉型奠定了制度性的基礎,這個制度的核心是土地問題。印度人討論印度問題,來設定中國北京的時候,把視線投向了前三十年,待這位教授發言結束以后,要我們給出一個評論。到底怎么樣,我們也不大清楚,但是我本人是基本同意他的觀點的。從他權威性的總結發言可以看出,關于前三十年的制度安排對后來有什么影響,他們集中關注的一點就是土地制度,就是土地。中國是1950年進行土改的,全國范圍內取消了地主所有制,緊接著消滅了地主階級,這對后來的發展有很大的影響。而國內的學者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以后有聲音說,我們消滅了傳統,然后給中國后來發生的一系列問題尤其是道德失衡問題帶來很大的影響。而和印度比較,印度傳統的延綿性,令印度學者感到驚訝,那么頑強。印度的左翼,就是前面介紹過的那個印共,基本上分成兩派,一派是毛派,一派是馬列也就是蘇聯那一派。蘇聯這一派后來在印度成為合法的政黨,因為他放棄了暴力革命和土地,在幾個邦還長期執掌政權。毛派的那一些就在東部的那些山嶺,退守到叢林里面,然后還是頑強地堅持土改,是屬于印度要剿滅的力量。至于海德拉巴,他認為是第三派,是繼承馬列毛的這個派別。他們的觀點是(當然不是學術會議上的觀點,學術會議上一般比較溫和):印度海德拉巴這個派別,更強調土改的問題,而印度沒有實行土改。這個話當然也有些問題,印度實際上在尼赫魯時期實行過多次以“限田”為中心的土改,限田就是說你有五百畝,那么另外的四百畝就要拿來分掉。它的限田制改革,實際上是改良,內容是改革,但不是革命。一些印度的歷史經驗證明,用改良的方式從事改革,大體失敗。只有革命有可能成功,因為歷史上在中國最早提出限田的是董仲舒。董仲舒明白恢復傳統的井田制就是土地國有,農民均分的那種土地制度不可能了,所以采取限田制。在唐以后這個限田制不斷地出現在儒家知識分子的議論當中,宋以后限田制也不可行,然后采取均稅制,那是王安石改革的實質。對于印度采取限田制,他們的判斷是失敗了,當然個別的地方,有些地主的荒山、荒地,就是沒有農業產出的那些地,是有分掉了的,并不是完全沒有實行。但是農民得到的土地,一般來講只能是極差的,我提出這一點,他們都笑了——農民只能得到極差的地,所以他的這個土地制度沒有得到改革。
在印度的發展過程當中,只把英國人趕走了,但把傳統保留下來了;中國的革命是反帝反封建,而印度只有反帝沒有反封建。“封建”的內容極其寬泛和混雜,因為在中國的反封建主敘事當中,是消滅地主土地所有制,而把地主所有制當成封建的核心內容,這在1927年到1937年的土改當中表達得尤其明確。我們原來的那個敘事里面是把地主和地主土地所有制作為封建的核心內容。在印度,左翼就是共產黨曾經提出這個敘事,但沒有被推行,所以他把英國人請走了以后,原來的這個結構就是大地主大資產階級這個結構成為他的核心領導力量。這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領導力量轉變,整個階級發生了歷史性的變動的情況不同,所以印度的整個傳統保留下來了。我們的印度之行還碰到一個人,中印友好醫療協會的秘書長,我們習主席去年去訪問印度的時候,還給他頒獎了呢。大家知道印度有一個在中國名聲僅次于白求恩的人物——柯棣華,這個人在印度也有點名氣。在他們的敘事里面,1947年的解放就是獨立,前面也有一個激進的敘事,他們想用階級敘事來替代那個種姓結構。因為他是按照階級來劃分的,階級的底層推翻上層,這樣來實現平等,傳統的種姓制度也可以在革命當中消失,但是沒有。他們一直對印度出現的這個問題(我講印度海德拉巴的)耿耿于懷,說中印的岔道從這里開始:中國開始土改了,他們沒有土改,這樣他的種姓制度尤其是宗教得以完整地保留。這場共產黨的徹底革命到底給中國以后帶來哪些正面的以及負面的東西,要按照印度的經驗重新審視。因為我們原來都是革命的敘事。改革開放以后都是自由派的敘事。這兩個敘事已經雜亂起來,尤其是自由派的敘事占據主導地位。反過來從印度那里看,當然原來的革命敘事固然有很多理想教條色彩,但是從印度的視角來看這場革命,它確實將阻礙現代化的這個傳統割斷了,在這里割斷了聯系。階級敘事對于中國后來的發展卻重要得多,雖然我們改革開放以后,廢除了階級斗爭,也廢除了階級斗爭敘事,改用現代化理論和現代化敘事。
在我看來,印度的土改注定不能成功,原因在于它的種姓制度,即三千年種姓制度的強大。我以為種姓制度在當代的印度只在農村存在,他們說不,在城市也存在,蔓延到城市里面去了。而且有印度學者講,印度的工業化之所以落后于中國,很大的原因是和種姓結構有關系。我回來以后再查了一些和印度有關的史料,才發現這一點。歷史上在中國的社會結構里這叫作士農工商,長期以來我們采取的是重農抑商的政策,商的地位比較低。這個商的社會地位比較低并不是說他們集聚財富的能力也弱于農民,所以實際的地位是平衡的。宋以后,士農工商的流動在法律上也打通了。他們也問我們中國整個類似于種姓結構的情況,我的回答講了三點。
第一個是陳勝的故事。陳勝是一個雇農,在為地主干活的時候他發了一句牢騷,這個怎么被司馬遷記錄下來了我們不知道。他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個“種”可以理解為種姓,就是說固定化的等級制度。中國那個時候沒有“種”,而印度那個時候已經建立起牢固的種姓制度。佛教的出現主要是想對抗這個種姓制度,所以倡導眾生平等。那么為什么佛教在印度退出?佛教在公元5、6世紀就開始衰敗,在8、9世紀以及10世紀以后就全面退出印度。我這次第二個深刻的領悟,是種姓制度和村落制度的結合,使得佛教反對種姓制度的時候高唱眾生平等,同時退出村落的那種經濟生活,所以早期的佛教徒都是流民和乞丐。到了幾百年以后,他獲得了土地也獲得了寺廟,種姓結構也在佛教內部蔓延,這也是導致佛教衰落的一個重要原因。而印度教,主要是從為種姓服務的婆羅門教轉化來的,雖然也吸收了佛教的一些教義。所以,10、11世紀以后,印度教成為印度的主流宗教,佛教在印度本土消失。當然伊斯蘭教也大規模地入侵印度。
第二,宋代那個時候,已經出現了上、下流動,按財產的多寡來作為戶等的等級,作為征稅和均役的單位,出現了民謠“千年田,八百主”;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富不過三代”等言論都出現在宋代,就證明這個流動性,法律嚴管的等級在中國已經全部消失了。
第三,1950年新中國頒布的第一部法律是《婚姻法》,第二部就是《土地法》。第一部法律規定性別的平等,第二部法律規定主要財產土地的平等分配,這兩個平等在中國以革命的方式加以實現,確實與印度反差很大。我們參觀的那家農戶,女主人是個婆羅門,是個高種姓的,男主人原來有二十一英畝的土地,是屬于中等大的地主了。這個規模也不算小,一百二三十畝地。這體現了種姓制度和村落制度結合的強大。在印度教里面,我還研究了一下等級的分配,婆羅門是宗教第一,然后從事政治、軍事活動的叫剎帝利,屬于第二,第三是商。婆羅門是經商的,所以印度的商業歷來很發達。自古以來,印度、馬六甲海峽一直到阿拉伯海、波斯灣那一帶,都活躍著印度商人的影子。所以印度的佛教向整個東南亞傳播主要靠商人,而不是軍隊。后來小乘佛教向南傳播,到斯里蘭卡,到緬甸,然后覆蓋整個印尼,進入菲律賓,也主要是靠商人傳播。再下面是農,再下面是工,所以一些從事比較低端的行業的,比如焚化尸體、宰牛做皮革等手工業的極大部分人,不是低等級,都認為不是低種姓,而士下面的第五種姓就由賤民來承擔。也即職業的劃分和種姓的劃分是高度一致的,這是印度學者講的,不是我們掰出來的,就是說種姓制度影響了工業的發展,所以他進入商業,進入IT產業沒有問題,這是印度學者的觀點,對不對由他們來負責,不是我們來負責。那么在中國來看,士農工商,宋以后無貴賤之分,但是收入有貧富之別,當我們說某個職業貴或者賤的時候,其實是說它的報酬的高低,因為報酬低所以它比較賤,因為報酬高所以它比較貴。而印度不是這樣的。這個職業本身有高低貴賤之分,和其報酬結構之間當然也有強弱不等的聯系。在這個意義上來講,馬克思和韋伯的階級分析結構,在印度就呈現了極為復雜的圖景,我以后有機會去還要研究一下。你可以用這樣的西方語言來講:印度的等級結構向階級結構過渡特別艱難,那么中國從宋代以后原有的春秋以前的等級制經過了一千年的演變,到了宋代以后已經完全為階級結構所取代,而階級結構按照財富占有的多寡、土地的多寡劃分。
另外是水的問題。關于土地制度與農田水利建設,我也有一個很重要的感受。中國土改以后的合作化運動,尤其是人民公社這樣一個土地制度安排對于農田水利建設是有利的,這里指的就是地表水的儲存與地表灌溉系統。地表水的儲存就是指搞水庫了,當然中國南北也有差異。北方平原大量還是利用地下灌溉,南方尤其是丘陵山區那一帶,歷史上主要利用地表灌溉,如利用池塘什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我們地表灌溉系統的發展更厲害,建議各位尤其是安徽的,以后去大別山看看那五個水庫,我講淠史杭的整個灌溉系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花了十年工夫建立的特大灌區,就是一千萬畝以上的特大灌區。全中國有三大灌區,第一大灌區自秦漢就開始修建了,我這里指的是成都平原都江堰工程;第二大灌區就是從晚清一直到民國不斷存續的河套地區的灌溉系統,也是一千萬畝以上;第三大灌區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為了治淮而建立起來的淠史杭灌區。為什么1950年我們把土地分掉以后很快地走上集中化的過程,也就是以集體化的名義進行的集中化過程?原因種種,其中有一個被學術界長期忽略,即農田水利建設。20世紀50年代初有幾場大的水災,尤其是淮河系統水災,則是因為淮河和運河系統常年失修:一百多年了,晚清想搞沒有力量,北洋政府想搞也沒有力量,國民政府將牌子搭起來了。任何一個王朝初期都是把農田水利建設放在中心地位的,你看明朝初年的朱元璋,從事大規模的農田水利建設。因為戰亂使水利失修,土地便沒有辦法耕種。
共產黨出身于農民和農業,所以,更重視大規模的農田水利建設。農田水利建設直接關涉地表的土地地權,是和小塊土地所有制形成了直接的沖突:你要開河開溝,誰家的土地讓你開掉?要實行小塊土地所有制,就不可能進行大規模的地表儲水灌溉。當然,如果戰亂以后重建一個王朝,大規模的人口消失,無主的土地出現了,那么那個時候國家級的工程進行水利建設的可能性是存在的,王朝中期以后就不可能了,因為土地都有主了,而且土地都細碎化了。1950年的土改就造成了大地權的消失和小地權的產生,土地的細碎分割特別嚴重,為農田水利建設造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礙。為了推動農田水利建設,政府便把土地集中,最大的公社可以集中到一個縣。后來查下來確實和這個水利建設是有關系的。還有一個把土地集中起來的原因,就是把7億畝地富的土地分給農民以后就等于把7億畝的地租(這里指的是糧食)也交給了農民,每個農民稍微吃好一點,就把7億畝的地租吃掉了,所以國家通過農業稅征收上來的糧食一共就三百億斤左右,缺口約四百億斤。這就需要把土地重新集中起來,要把這個糧食從稅收以外的系統即統購統銷系統重新集中到城市,來支援城市的工業化建設。為了完成工業化的原始積累,通過統購統銷的價格杠桿把農業剩余不動聲色地轉到城市工業化里面來,土地私有化不可能完成這個任務。
所以,我講兩個理由,水利建設是一個很重要的理由。正因為這個土地的集體所有制,在公社時期是以隊為基礎三級所有。不要忘記了三級所有的公社是社隊合一的,它的頂端和國家是合一的,所以農民長期保留的一個觀念是土地是國家的,雖然法律規定是集體的,但是集體本身的規定是模糊的,公社這一級是集體還是小組這一級是集體是模糊的,這種模糊性就幫助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的成功。雖然土地分掉了,還依然大規模地征用農民的土地,用于工業化城市化以及基礎設施建設,中國的基礎設施建設前提是土地的地權實質國有,所以現在我們要在第三世界推廣基礎設施建設,僅是征地就沒那么容易。印度要搞一個高速公路談何容易,人地關系非常緊張。我們要搞一個高速公路一般要寬60米,有的要寬80米,還有綠化帶,如果60米的話,110米就約是一畝地啊,那是良田啊,照樣可以征到。我們原來是雙向四車道后來是八車道,開封到鄭州的是十二車道。當然反過來講中國基礎設施的推進速度是史無前例的,這個制度是保證。印度也學中國,學來學去學不動,因為征地沿線全是釘子戶。
印度由于土地的私有制以及人口繁衍以后土地分配更加細碎,長期以來不能推行土改。它的降水量不低于中國,但是它的土地存蓄水的能力很差,南北方基本上以井灌為主,而不是以地表灌溉為主。中國的南方以地表灌溉為主,井灌為輔,當然改革開放以后實行承包制,南方的井灌也發展起來了。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印度開國總理尼赫魯推行了一個向農傾斜的制度,就是電價極低,比城市價格低,這個價格幾十年不動,因為農民不許他動。他們那個客運也是尼赫魯定下來的,那個時候通貨膨脹也不受影響,這兩個對農民優待的政策反過來成為印度最大的令其頭疼的問題。前面講的那個例子是有21英畝地吧,那個農場種水稻的,一年兩熟,打井需要交的稅費半年一交,120個盧比,等于12塊錢,一年就是24塊錢。能滿足21英畝土地的灌溉,而且水井很深,你看看用電量多少,等于電是白送給他的,只有一定規模的富農以上以及地主才有可能打深井。這個水這樣用了以后,中農和貧下中農的原來20米深的井沒水了就廢掉了,他又沒有能力再去打井,這樣大量的中小塊的土地收成只得靠天了。
這解決了一個我心中的困惑:印度的可耕面積約占印度國土總面積的57%,印度的國土面積近300萬平方公里,那么他的耕地面積維系在25億畝左右;中國的耕地面積最高達到20億畝,由于二十幾年來我們退耕還林了一億多畝,而城市化基礎設施建設又占用了一億多畝,現在大概為18.23億畝,總而言之中印的耕地面積差不多。但是印度的糧食總產從1947年獨立以來從來沒有超過中國糧食總產的50%,這很奇怪。當時我以為是他們的土地質量比較差,或者是因為他們受季風的影響,干旱和水害比較多。印度洋季風和太平洋季風有差異,一般來講太平洋的季風要比印度洋的穩定,中國是全球季風氣候最顯著的國家之一。第二個是雨熱同期的,從南方到北方如果是均衡分布的,歷史上叫作風調雨順,結果必然國泰民安。天下寺廟上的那幾個字最頻繁出現的也是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如果長期滯留在南方,那么北方旱,南方澇。如果一下子越過了淮河進入黃河流域,那么北方水災南方旱。印度的季風情況,我們沒有研究過,但其地表儲水能力絕對比我們差,必須利用地下水。地下水位逐年下降,這個和我們最近二十年的狀況差不多。共產黨有辦法,就是“南水北調”,現在我們有兩條運輸線,東線的水早已經開通了,我這次專門跑到東線調水的末端也就是通州去看了,那個水質還不錯,能灌溉用,能不能飲用我沒有問過他們。然后我們的整個中線的調水已經完成了,北京市民25%的飲用水是我們南方人的水了,丹江口的水調過去了。你要搞那么大一條運河過去,要多少動拆遷,征多少土地,這在印度不可能完成,而中國有能力完成。我們一定要看到這個工程的正面效果。
反過來看看中國的土地制度在中國的農田水利建設方面產生的積極效果。改革開放實行家庭承包制以后,在南方地表的最后一百米的支渠和斗渠的灌溉系統被大規模地毀壞,尤其是計劃經濟時期積累下來的5.8萬個水利設施。最近我特別關注云南。云南是降雨量比較豐沛的地方,但云南水庫常年不修就淤積,現在云南水庫都變成堤子了,一曬就干旱。這才注意要大規模向農村轉移支付。農田水利主要由國家支付,主要是中西部由中央財政轉移支付。
另外還有一些比較個別的小問題,就是我們討論中印的六十年的差別。我的判斷有兩個:第一個是中國推行了土改,印度基本沒有土改;第二個是中國進行了計劃生育,印度就不可能,也沒有進行計劃生育。對計劃生育政策整體我是持肯定態度的。我們和印度比較一下:印度1947年獨立,1950年進行第一次全國性的人口普查,1951年公布了1950年的普查數字。現在的印度把巴基斯坦、孟加拉國搞出去了,現在印度版圖的總人口是13.24億。1950年我國人口是多少呢?1953年第一次全國人口普查,人口近6億,然后推算到1950年大概5.5億。那么印度1950年是3.2億,去年公布的是12.2億,2014年是這么多,按照他的增長率,我們現在的人口大概要超過20個億,將近21億,而我們現在公布的人口大概是13.6億,就算是14億好了,減一減,計劃生育的結果是人口少了6個億。如果沒有計劃生育,我們就業怎么解決?即使中國變成世界工廠,農村依然沉淀大量的剩余勞動。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在2003年到2005年就過了劉易斯拐點更是不可能的。而過了劉易斯拐點以后,這個國家的勞資關系,即勞動密集型產業的勞資關系得到了極大的改善,這個點是最難過的。但是印度不同,第一個就是人口紅利數,中國因為搞計劃生育所以未富先老,后面的問題嚴重著呢。現在我們也有點憂慮,但是如果不搞計劃生育,這二十年過不了,你搞了計劃生育,后面有問題。但是我覺得這個“老”是社會學定義,是60歲為老,還是65歲為老,稍稍改變定義,勞動力就豐沛起來了。其實歐洲早就這樣干了,德國的“老”定為67歲,那么企業和國家就少付你7年的養老金了,你還可以為國家多干幾年。比如說現在上海居民平均壽命82歲了,“老”的定位為70歲也沒有問題,因為當年的那個俾斯麥定義養老的時候就問當時德國的平均壽命是多少,60歲,就將“老”定為60歲。現在年齡大起來了,所以我覺得不是那么值得擔憂。現在還是要解決年輕人的就業問題,像我們不退休,把年輕人的就業路堵住了,我退休,就可以退掉一個教授的職位給他們。現在到底是照顧我好呢,還是照顧年輕人好呢?
另外還有一個觀點就是生育率的自然遞減率。城市化了以后生育率的自然遞減是沒有問題的,但是農村的人口還不斷地產生,進城了以后生育率降低了,還有很多沒有進城的人呢。在農村土地那么少,沒事干就生孩子。這是一個問題,印度也搞過幾次計劃生育,罰很多東西吧,印度也不知道罰什么東西,但是印度學者認為會自然下降的。印度的自然增長率曲線最近五年確實是向下彎的。但是不要忘記一個基本的東西,中國在城市推行計劃生育是1979年,農村大規模推行計劃生育是1985、1986年,在1990年達到峰值。那幾年我經常往農村跑,因此知道這個情況。盡管如此,農村產業的就業人口,也就是第一產業的就業人口比例在下降。如果我們把進城半年以上的就算作城市人口,現在我們已經達到逾50%了,但不要忘記,這個農村的比例下降掩蓋了一個重要事實:農村的第一產業就業的人口持續上升,什么時候出現拐點下降?20世紀50年代中國農村在土地上的勞動力也就2.4億多,然后不斷上升,到2002年達到了峰值,大概是3.8億勞動力,2003年以后開始絕對值下降,正好和劉易斯拐點同時下降。這個特別重要,過了這個檻,農業人口越來越少,然后農業的規模化經營可以逐步地推行。現在我們的問題是,怎么把那么多的農民工穩定地、有保障地留在城市里面,這當然是我們以后面臨的一個大的問題。
總的意思就是說,通過印度來反觀中國哪些東西做對了哪些做錯了,我們會有一個明顯的認識。另外,傳統糾纏于現實,對這樣一個議題,歷史對于當代的影響,中印的近代對比,中國的幾場革命,尤其包括新文化運動的那些作用,就截斷了傳統與現實的聯系。經過印度之行,我相信我會改變一些觀點。原來我是崇拜魯迅的,現在我對那一場運動又有一個新的反思。一個被歷史糾纏的國家要進入工業化、城市化、現代化,和傳統的東西割斷有其必要;當傳統不再糾纏于我們現代發展的時候,我們將有自信大規模地修復被切斷的歷史,將大規模的傳統恢復過來作為我們認識的一種符號,這就是共產黨當下所做的事情。但前提是,我們有選擇地把傳統的某些東西重新召回到當下,來作為我們民族識別、民族記憶,也包括我們民族自豪感的一個文化的要素。最后一個觀點就是,事實上近現代中國在觀念上割斷了傳統,所以,中國的歷史要進行平穩的敘事就特別困難。有些傳統事實上是觀念上否定但仍然頑強地存活著。我這里舉一個簡單的例子。郡縣制頑強地存活著,“百代踐行秦政制”,而且郡縣制在中國的完成是從秦開始,大規模地推進從晚清開始,北洋政府時期加劇,而后到1965年,建立最后一個自治區——西藏自治區,正式完成。這個傳統一直延續到現在,所以在我看來,黨的領導核心在哪里,就是對相應的傳統的守護。現在的框架是對下負責的,郡縣制是對上負責的,如果這兩個體制有效地結合,同時各級政府既對上負責又對下負責,我認為這將是中國政府治理體系建設和治理能力建設的關鍵所在。
(曹錦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