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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吉爾達斯的著述與古典史學傳統

在古希臘羅馬時代,歷史撰寫的一個顯著特征,就是在尊重史實的基礎上,追求敘事的流暢,講究史學寫作中的修辭技巧,因而以希羅多德發端,經由修昔底德、色諾芬、李維、薩魯斯特等史家發展出來的古典史學往往與語法學、修辭學甚至演說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古羅馬著名的演說家西塞羅在《論演說家》中對歷史寫作中的修辭提出了要求。他認為早先羅馬史家,諸如加圖、皮克托等的史著與那種呆板的大祭司年代記一樣,只是“不做任何修辭的留下有關時間、人物、地點、事件的史志”西塞羅:《論演說家》,王煥生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41頁。。而真正出色的史家應當像希羅多德、修昔底德他們那樣“以題材的多樣性來駁雜歷史,以詞語的合理搭配、語言的輕松平穩的延續來潤色作品”西塞羅:《論演說家》,王煥生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43頁。。西塞羅本身不是史家,但其對史學寫作所提出的修辭學要求,卻反映了古典史學寫作中的普遍情況。縱使西塞羅以演說家的身份所發表的看法無法代表史學的修辭情況,在古典史家里縱然像薩魯斯特那種被稱作“句子極短,段落往往在不經意間突然結束,且簡潔的令人感到語句模糊”塞涅卡語,轉引自伍德曼的《古典史學編纂中的修辭》第126頁(A.J. Woodman, Rhetoric in Classic Historiography, London & Sydney:Croom Helm Press,1988:126)。實際上薩魯斯特的修辭水平并沒有塞涅卡所說的那么不堪,昆體良對他的修辭便贊賞有加,具體見昆體良的《論演說術原理》第257頁(Quintilian, Quintilian's Institutes of Eloquence, Volume 2, London:R.Dutton, W.J.& J. Richardsons, R.Lea Press,1805:257)。的歷史寫作風格,也達到了盧西安所謂的“簡明流暢、層次分明、前后連貫”參見富勒等譯的《薩摩薩塔的盧西安作品集(第二卷)》第133頁(The Works of Lucian of Samosata, Volume 2, H.W.Fowler, F.G.Fowler tr., Oxford:Clarendon Press,1905:133)。的歷史寫作要求。

中世紀,古典文明衰亡,絕大部分經典作品散失殆盡,古典教育體系崩潰,而新生的基督教文明對這些異教的文化又持一種矛盾的態度格里高利對修辭技藝十分輕視,認為“根本不值得令神諭的語言屈從于多納圖斯的規則”;而圣奧古斯丁則認為異教的修辭演說術本身并不是邪惡的,關鍵看如何來運用。圣杰羅姆早年癡迷于古典學術,對西塞羅、維吉爾、荷馬等人的作品研究有較深的造詣,但在一次睡夢中夢見上帝斥責其是西塞羅的門徒而不是基督徒之后,便放棄了古典學的研究。,這都使得古典史學中那種重視語句、修辭的特征已經很難看到了。圖爾的主教格雷戈里在《法蘭克人史》中所說的“人們對文字的運用每況愈下,更確切地說是已告枯竭的時候,那里已找不到一個在層次分明的寫作藝術方面訓練有素的學者,來把發生過的事情以散文或韻文的形式描繪出來”參見格雷戈里:《法蘭克人史》,壽紀瑜、戚國淦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2頁。,就是對這一時期古典語法、修辭學衰落的最好描述。在這樣的背景下,吉爾達斯的史著顯然不能令昆體良、西塞羅這些古典修辭學家滿意。縱覽全書,除了在第16章和第25章引用了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在第16章描寫羅馬人打敗皮克托人的情景時,吉爾達斯引用了《埃涅阿斯紀》第十卷513行中埃涅阿斯殺敵如割麥的比喻(J.A.Giles, The Works of Gildas and Nennius, A.Giles tr., London:William Stevenson Press,1841:14,21)。在第25章描寫撒克遜人劫掠時,吉爾達斯引用了《埃涅阿斯紀》第九卷24行如狼如羊群的比喻(維吉爾:《埃涅阿斯紀》,楊周翰譯,譯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231、278頁)。以外,吉爾達斯對于其他古典作家的作品幾乎一無所知。在史料來源上,吉爾達斯更多的是選用早期教會史家如奧羅修斯、攸西比烏斯的作品。吉爾達斯對不列顛島大小的數據,以及對羅馬兵不血刃征服不列顛島的描述都來自奧羅修斯的《反異教史七卷》。具體見賈爾斯的《吉爾達斯與內尼阿斯作品集》第7、9頁以及菲爾譯的《反異教史七卷》第45、331頁(J.A.Giles, The Works of Gildas and Nennius, A.Giles tr., London:William Stevenson Press,1841:7,9;Paulus Orosius, Seven Books Against the Pagans, A.T.Fear tr., Liverpool: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2010:45,331)。但是就連這些引用,也都是零碎的。從吉爾達斯的作品中可以看出,其在引用奧羅修斯作品時很可能沒有成文的材料在手旁,抑或是從別的作家那里轉引而來,因為如果他手頭有完整的《反異教史七卷》的話,就不會忽略其中記載的關于早年愷撒二次登上不列顛的事實。文獻學的研究表明,在諾曼征服之前,不列顛島上日常生活、行政管理中使用文字的情況還很少,大多是用口頭的形式傳遞信息。從這點來看,吉爾達斯對于奧羅修斯作品的引用很有可能是道聽途說,抑或是曾經聽過別人朗誦奧羅修斯的作品,在寫作時靠記憶寫成。詳見柯蘭吉的《從記憶到書面記錄:英格蘭1066—1307》(M. T.Clanghy, From Memory to Written Record:England 1066 1307, Oxford:Blackwell Press,1993)。

從文法上來講,相比經由瓦羅、西塞羅、昆體良等語法修辭學家不斷擴充發展而來的靈活精妙且富于美感的拉丁文,吉爾達斯的經院拉丁文顯得尤為“冗長、華麗、奇詭且浮夸”John Edwin Sandys, A History of Classical Scholarship, Volume 1,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21:446.。這點在對比中顯得尤為明顯。修昔底德在《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中描寫普拉提亞戰爭時這樣寫道:

優卑亞再度被征服后所訂的三十年休戰合約繼續有效了十四年。在第十五年中,波提狄亞戰役之后六個月,正在初春,一支底比斯軍隊,約三百多人,由他們的司令官畢丹基拉(斐利德的兒子)和第姆波魯斯(翁尼托利德的兒子)率領,大約在頭更的時候,武裝開入了普拉提亞,那是彼奧提亞的一個市鎮,也是雅典的一個同盟者。參見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謝德風譯,商務印書館1960年版,第106頁。

簡單的兩句話,把事件發生的時代背景、具體時間、地點以及主要人物及其關系交代得一清二楚,這類敘事完全符合西塞羅所謂歷史敘事“要求有時間順序,有地點描寫,詞語特色和語言風格要通順流暢,輕松平穩如涌溢的流水”西塞羅:《論演說家》,王煥生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51頁。的標準。反觀吉爾達斯,在其記述不列顛人第三次向羅馬請求援助中是這樣寫的:

因此,再一次的,這些可憐的遺民送信給埃提烏斯,一個有權勢的羅馬公民,對他說:“給第三次擔任執政官的埃提烏斯:這是來自不列顛人的悲慘聲音。”并繼續說道:“野蠻人把我們驅趕到海里,海洋又把我們趕回野蠻人那里。兩頭都是死亡在等著我們,我們要么被殺死,要么被淹死。”J.A.Giles, The Works of Gildas and Nennius, A.Giles tr., London:William Stevenson Press,1841:16.

從這段話中,我們對向羅馬求援是什么時候發生的,求援的地點在哪里,除了埃提烏斯,還有誰涉及了這一事件這類問題一無所知,而從全書來看,這類時間、地點、人物含糊的記述幾乎隨處可見。除開記事,在抒情表達方面,西塞羅在《論演說家》中感嘆克拉蘇斯的死亡時,曾有過這樣一段描寫:“啊,人們的期望多么不可靠,幸福多么短暫!人們的追求多么虛茫!它們常常會在中途被粉碎,遭毀滅,或者是在尚未能見到港灣時便在途中被覆沒。”西塞羅:《論演說家》,王煥生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505頁。在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到三個同義詞不可靠(fallacem)、短暫(fragilemque)、虛茫(contentiones)與另外三個同義詞粉碎(franguntur)、毀滅(corruunt)、覆沒(obruuntur)形成了一種優雅的平衡,而同義詞的連續運用也使得整個語句中的情感表達有一個從弱到強、逐漸升華的過程。同樣是情感表達,吉爾達斯對文字的處理就顯得糟糕得多。在第4章描述不列顛島在基督教到來之前的情景時,吉爾達斯這樣感嘆道:“還有什么可以比拒絕敬畏上帝,或者不承認上帝對凡人的影響,以及拒絕崇拜這至高的尊嚴,從而擺脫所有的理性、人性和神恩,藐視由上帝的意志所引導的天堂與人世的行為更為可恥和邪惡的呢?”詳見賈爾斯的《吉爾達斯與內尼阿斯作品集》第8頁(J.A.Giles, The Works of Gildas and Nennius, A.Giles tr., London:William Stevenson Press,1841:8)。拉丁文原文見約瑟夫·斯蒂文森的《哀訴不列顛的毀滅》第12頁(Joseph Stevenson, De Excidio Britanniae, London:Sumptibus Societatis Press,1838:12)。這類冗長的使用眾多粉飾性的形容詞的長句充斥著《哀訴不列顛的毀滅》,由眾多從句組成的長復合句常常使人如墮霧中,更為吊詭的是,在第69~75章中,幾乎每一句都以“quis”“Quis”大概相當于中文的“誰”。拉丁文原文見約瑟夫·斯蒂文森的《哀訴不列顛的毀滅》第76~85頁(Joseph Stevenson, De Excidio Britanniae, London:Sumptibus Societatis Press,1838:76-85)。開頭,這類句法的組織使得吉爾達斯的表意十分含糊,往往一口氣讀下來還不解其意,給閱讀以及后世學者的研究造成了極大的障礙。前面提到的關于吉爾達斯著述寫作時間的爭議便是由其文法上的表意不清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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