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中世紀到近代的英國史學發展變遷研究
- 劉永志 孫逸凡 肖杰 肖曉丹
- 2058字
- 2021-04-19 17:42:54
二、吉爾達斯的著述與古典史學傳統
在古希臘羅馬時代,歷史撰寫的一個顯著特征,就是在尊重史實的基礎上,追求敘事的流暢,講究史學寫作中的修辭技巧,因而以希羅多德發端,經由修昔底德、色諾芬、李維、薩魯斯特等史家發展出來的古典史學往往與語法學、修辭學甚至演說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古羅馬著名的演說家西塞羅在《論演說家》中對歷史寫作中的修辭提出了要求。他認為早先羅馬史家,諸如加圖、皮克托等的史著與那種呆板的大祭司年代記一樣,只是“不做任何修辭的留下有關時間、人物、地點、事件的史志”。而真正出色的史家應當像希羅多德、修昔底德他們那樣“以題材的多樣性來駁雜歷史,以詞語的合理搭配、語言的輕松平穩的延續來潤色作品”
。西塞羅本身不是史家,但其對史學寫作所提出的修辭學要求,卻反映了古典史學寫作中的普遍情況。縱使西塞羅以演說家的身份所發表的看法無法代表史學的修辭情況,在古典史家里縱然像薩魯斯特那種被稱作“句子極短,段落往往在不經意間突然結束,且簡潔的令人感到語句模糊”
的歷史寫作風格,也達到了盧西安所謂的“簡明流暢、層次分明、前后連貫”
的歷史寫作要求。
中世紀,古典文明衰亡,絕大部分經典作品散失殆盡,古典教育體系崩潰,而新生的基督教文明對這些異教的文化又持一種矛盾的態度,這都使得古典史學中那種重視語句、修辭的特征已經很難看到了。圖爾的主教格雷戈里在《法蘭克人史》中所說的“人們對文字的運用每況愈下,更確切地說是已告枯竭的時候,那里已找不到一個在層次分明的寫作藝術方面訓練有素的學者,來把發生過的事情以散文或韻文的形式描繪出來”
,就是對這一時期古典語法、修辭學衰落的最好描述。在這樣的背景下,吉爾達斯的史著顯然不能令昆體良、西塞羅這些古典修辭學家滿意。縱覽全書,除了在第16章和第25章引用了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
以外,吉爾達斯對于其他古典作家的作品幾乎一無所知。在史料來源上,吉爾達斯更多的是選用早期教會史家如奧羅修斯、攸西比烏斯的作品。
但是就連這些引用,也都是零碎的。從吉爾達斯的作品中可以看出,其在引用奧羅修斯作品時很可能沒有成文的材料在手旁,抑或是從別的作家那里轉引而來,因為如果他手頭有完整的《反異教史七卷》的話,就不會忽略其中記載的關于早年愷撒二次登上不列顛的事實。
從文法上來講,相比經由瓦羅、西塞羅、昆體良等語法修辭學家不斷擴充發展而來的靈活精妙且富于美感的拉丁文,吉爾達斯的經院拉丁文顯得尤為“冗長、華麗、奇詭且浮夸”。這點在對比中顯得尤為明顯。修昔底德在《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中描寫普拉提亞戰爭時這樣寫道:
優卑亞再度被征服后所訂的三十年休戰合約繼續有效了十四年。在第十五年中,波提狄亞戰役之后六個月,正在初春,一支底比斯軍隊,約三百多人,由他們的司令官畢丹基拉(斐利德的兒子)和第姆波魯斯(翁尼托利德的兒子)率領,大約在頭更的時候,武裝開入了普拉提亞,那是彼奧提亞的一個市鎮,也是雅典的一個同盟者。
簡單的兩句話,把事件發生的時代背景、具體時間、地點以及主要人物及其關系交代得一清二楚,這類敘事完全符合西塞羅所謂歷史敘事“要求有時間順序,有地點描寫,詞語特色和語言風格要通順流暢,輕松平穩如涌溢的流水”的標準。反觀吉爾達斯,在其記述不列顛人第三次向羅馬請求援助中是這樣寫的:
因此,再一次的,這些可憐的遺民送信給埃提烏斯,一個有權勢的羅馬公民,對他說:“給第三次擔任執政官的埃提烏斯:這是來自不列顛人的悲慘聲音。”并繼續說道:“野蠻人把我們驅趕到海里,海洋又把我們趕回野蠻人那里。兩頭都是死亡在等著我們,我們要么被殺死,要么被淹死。”
從這段話中,我們對向羅馬求援是什么時候發生的,求援的地點在哪里,除了埃提烏斯,還有誰涉及了這一事件這類問題一無所知,而從全書來看,這類時間、地點、人物含糊的記述幾乎隨處可見。除開記事,在抒情表達方面,西塞羅在《論演說家》中感嘆克拉蘇斯的死亡時,曾有過這樣一段描寫:“啊,人們的期望多么不可靠,幸福多么短暫!人們的追求多么虛茫!它們常常會在中途被粉碎,遭毀滅,或者是在尚未能見到港灣時便在途中被覆沒。”在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到三個同義詞不可靠(fallacem)、短暫(fragilemque)、虛茫(contentiones)與另外三個同義詞粉碎(franguntur)、毀滅(corruunt)、覆沒(obruuntur)形成了一種優雅的平衡,而同義詞的連續運用也使得整個語句中的情感表達有一個從弱到強、逐漸升華的過程。同樣是情感表達,吉爾達斯對文字的處理就顯得糟糕得多。在第4章描述不列顛島在基督教到來之前的情景時,吉爾達斯這樣感嘆道:“還有什么可以比拒絕敬畏上帝,或者不承認上帝對凡人的影響,以及拒絕崇拜這至高的尊嚴,從而擺脫所有的理性、人性和神恩,藐視由上帝的意志所引導的天堂與人世的行為更為可恥和邪惡的呢?”
這類冗長的使用眾多粉飾性的形容詞的長句充斥著《哀訴不列顛的毀滅》,由眾多從句組成的長復合句常常使人如墮霧中,更為吊詭的是,在第69~75章中,幾乎每一句都以“quis”
開頭,這類句法的組織使得吉爾達斯的表意十分含糊,往往一口氣讀下來還不解其意,給閱讀以及后世學者的研究造成了極大的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