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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吉爾達斯著述中的神意史觀

相對于其作品中古典史學傳統的式微,基督教思想作為一種新的元素,借由中世紀教會勢力的發展,浸入到吉爾達斯的史學編撰之中。由其信仰與教義使然,基督教徒眼中的人類歷史是由上帝計劃好的,以人原罪的最終救贖為目的的神意歷史。世間所發生的任何事件都不是孤立的,沒有緣由的,而是在上帝計劃之內的。因而從這一點來看,基督教排斥所有歷史事件中的偶然因素,而傾向于從神意歷史的角度來理解所有歷史事件的發生。每逢社會歷史發生劇烈變動,原有的社會秩序被打破時,基督教史學不會像古典史學那樣,僅僅記述事件,追尋導致事件發生的世俗原因,而是要從這些歷史變動中找出能夠符合神意救贖歷史的原因,創造出一套能夠為基督徒所接受的,理解社會歷史劇烈變動的解釋模式。從這一點出發,奧古斯丁把羅馬帝國的命運與歷史救贖分割開來,認為塵世之城的毀滅并不影響基督徒的最終救贖,而他的學生奧羅修斯在其著名的《反異教史七卷》中則樂觀地認為蠻族的入侵并沒有使羅馬帝國毀滅;相反,這些接受了基督教的蠻族的進入,是對基督教勢力的又一大擴充。然而羅馬帝國最終還是毀滅了,現存的解釋模式已然不能令人滿意。科隆的一位教士薩爾維安在其巨著《論上帝的統治》中認為,基督教化的羅馬帝國之所以會被蠻族毀滅,是因為這個社會本身的罪惡,是那些政府官員、高級教士、富商的野心、邪惡、貪婪導致了上帝對羅馬的遺棄。從道德的角度來譴責羅馬人的罪惡,這種寫法在塔西佗那里便可以找到先例。不同的是塔西佗相信羅馬會永遠存在下去,而薩爾維安則是以道德的衰落解釋羅馬的衰亡[Salvian, On the Government of God(1930), http://www.tertullian.org/fathers/salvian_gov_00_ eintro.htm]。或許是受到薩爾維安的啟發薩爾維安與吉爾達斯作品的立意和行文風格都極為相似,有學者認為,薩爾維安直接影響了吉爾達斯的寫作。具體見托馬斯·奧沙利文的《哀訴不列顛的毀滅:真偽及時間考證》第59~61頁(Thomas D.O'Sullivan, The De Excidio of Gildas:Its Authenticity and Date, New York:Brill Press,1978:59-61)。,吉爾達斯把不列顛文明的毀滅歸結于不列顛人本身的罪惡,而且更為具體的是,其在《圣經》之中找到了闡述這一歷史過程的模板。

在第3章簡單描述了不列顛島的自然地理環境之后,吉爾達斯把這座島上的居民形容為“erecta cervice”Joseph Stevenson, De Excidio Britanniae, London:Sumptibus Societatis Press,1838:12.,譯為英語是“stiff-necked”,即“硬著頸項的”。此詞最早來自于《圣經·舊約》,專門用來形容以色列人的頑固不化,不受上帝引導。古代人放牛耕地,會用帶刺的竿子戳牛的脖子以改變其行走的方向,因而若如牛般頑固、不好控制的話,就稱其為“硬著頸項的”。具體見《圣經·舊約·出埃及記》32:9、33:3,《圣經·舊約·申命記》9:6,《圣經·舊約·歷代志下》36:13,《圣經·舊約·耶利米書》17:23。由此,吉爾達斯從一開始便給不列顛人貼上了頑固、不順服的標簽,這就為不列顛人日后的種種遭遇埋下了伏筆。在宣稱略去不列顛島上遠古時期的異教歷史之后,吉爾達斯記述了羅馬人的到來。在征服了歐洲大陸之后,羅馬人來到不列顛島,不費一兵一卒便占領了整個島嶼。但是正如硬著頸項的以色列人在上帝的神恩下仍然不斷背離主的道路走向邪惡一樣,硬著頸項的不列顛人,由于其民族中固有的缺陷(懦弱,不擅于征戰卻擅長內訌,不擅于守諾而是經常背叛,狡猾如狐貍一般J.A.Giles, The Works of Gildas and Nennius, A.Giles tr., London:William Stevenson Press,1841:9.),在羅馬軍隊撤走后不久便叛變了,羅馬元老會在得知叛變的消息后立即派軍隊進行了鎮壓,部分不列顛人被殺,另一部分被打為奴隸。這些遭遇對于不列顛人來講無疑是充滿苦難的,但對于吉爾達斯來說,卻似乎只是不列顛人為其罪惡的背叛所付出的代價。在描述羅馬人鎮壓、報復的過程中,吉爾達斯有意無意地提到了“cervicibus j ugum”J.A.Giles, The Works of Gildas and Nennius, A.Giles tr., London:William Stevenson Press,1841:15.一詞,從字面上理解似乎是給不列顛人的脖子上套上枷鎖的意思,但“j ugum”一詞也有牛軛的意思,對應“硬著頸項的”這一詞的原意,羅馬人便不是給不列顛人套上枷鎖,而是用導盲棍引導硬著頸項的人走向正確的方向。

在把不列顛人確定為《圣經·舊約》中以色列人的翻版之后,吉爾達斯揭開了他關于不列顛人悲劇歷史命運的盛大劇幕。羅馬人第二次征服不列顛后基督教便傳入了不列顛島,但接踵而來的卻是戴克里先的大規模宗教迫害,不列顛島上的新生基督教受到重創(在此吉爾達斯以極為悲憤的語調記錄了經文的被焚以及教堂的破壞)。此時,三位殉道者在神意的指引下出現,拯救不列顛于危難之中。在這其中,圣阿爾班在上帝力量的幫助下,把泰晤士河從中分開,率領信眾渡河躲過了敵人的追捕。這一戲劇化的奇跡場景在吉爾達斯看來,正是舊約中以色列人帶著約柜穿過約旦河的重現。參見《圣經·舊約·約書亞記》3:9-12。在《圣經》中,以色列人在上帝的指引下渡過約旦河去尋找那流著奶和蜜的迦南,而不列顛人在圣阿爾班的殉道奇跡中,渡過了泰晤士河,躲過了追擊的敵人,開啟了基督教繁榮發展的年代。J.A.Giles, The Works of Gildas and Nennius, A.Giles tr., London:William Stevenson Press,1841:11-12.但走向最終救贖的歷程是坎坷崎嶇的,正如以色列人在進入迦南之后仍然行那“耶和華眼中看為惡的事,離棄了領他們出埃及地的耶和華,去叩拜別神”參見《圣經·舊約·士師記》2:11-12。一樣,不列顛人在經歷了一段由圣阿爾班殉道換來的安寧之后,又由于其本性的缺陷在一名叫馬克西姆斯的僭主的帶領下再次背叛了羅馬。這次叛變使得不列顛人被剝奪了軍隊、武裝,引來了北方皮克托人與蘇格蘭人的入侵。在第15~20章中,吉爾達斯以沉痛、憂郁的筆調記載了蠻族入侵的全過程,懦弱的不列顛人無法,也沒有想過用自己的力量來擊敗敵人,他們唯一做的便是幾次三番地請求他們曾經兩次背叛的羅馬人的幫助。在這一次又一次的請求中,不列顛人自身那種低劣如朽木般的德行被吉爾達斯描寫得淋漓盡致。最終,羅馬人永久性地離開了不列顛,皮克托人與蘇格蘭人在不列顛人陷入絕境后的反擊中被擊敗,不列顛島重歸平靜,但不列顛人的罪惡變得越發深重。

自此,不列顛人歷史救贖的戲劇經由前20章的醞釀終于達到了高潮。不列顛人是如此的積習難返,以至于在擊退敵人不久后,島上就陷入了內訌之中。他們嗜酒、縱樂,破壞上帝的約法,指黑為白,以惡為美。J.A.Giles, The Works of Gildas and Nennius, A.Giles tr., London:William Stevenson Press,1841:17-18.不列顛人已離神越來越遠。在一段對島上的罪惡行徑的冗長描述之后,吉爾達斯引用了《圣經》中對背離上帝的以色列人的控訴:“你們為什么屢次悖逆?還要受責打嗎?你們已經滿頭疼痛,全心發昏。從腳掌到頭頂,沒有一處完全的。”J.A.Giles, The Works of Gildas and Nennius, A.Giles tr., London:William Stevenson Press,1841:18.并參見《圣經·舊約·以賽亞書》1:5-6。不列顛人的罪惡這樣深重,以至于上帝必須降下災難以凈化他們所犯的罪。很快,關于外敵將至的謠言迅速在不列顛島上傳播開來。J.A.Giles, The Works of Gildas and Nennius, A.Giles tr., London:William Stevenson Press,1841:19.但是猶如在那些聽到耶路撒冷將有災難降臨的預言后,仍然不管不顧,“宰牛殺羊,吃肉喝酒,說:‘我們吃喝吧!因為明天就要死了’”J.A.Giles, The Works of Gildas and Nennius, A.Giles tr., London:William Stevenson Press,1841:19.并參見《圣經·舊約·以賽亞書》22:13。的以色列人一樣,不列顛人對這些流言根本沒有在意,最后的悔改機會也已然喪失了。上帝最終降下了他的報復,作為對抗皮克托人與蘇格蘭人的外援被邀請入島的撒克遜人,背棄了條約,開始了對不列顛的大規模入侵,自此一直到吉爾達斯寫作的年代,不列顛人陷入了與撒克遜人曠日持久的戰爭之中,不列顛人雖沒有滅亡,但其所創造的文明卻已然毀于一旦。

通過以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在基督教神意史觀的影響下,吉爾達斯通過一開始把不列顛人理解為與《圣經·舊約》中以色列人背負同樣歷史命運的民族(都是上帝的選民,且同樣本性頑劣),從而把整個不列顛島從羅馬時期到撒克遜人入侵這段時間的歷史理解成一連串的由神意設計好的救贖史。而撒克遜人的入侵、不列顛文明的毀滅也由此成為救贖史中上帝報復罪惡的不列顛人的手段。但從寫作目的上來講,吉爾達斯絕不僅僅是為理解不列顛歷史提供一套神學模板,其更為主要的目的是像他在前言中所說的那樣,要做“不列顛島的守夜人”J.A.Giles, The Works of Gildas and Nennius, A.Giles tr., London:William Stevenson Press,1841:5.,以過去不列顛人由其罪惡而遭受的痛苦來警醒后人,而這也是其撰寫作品的第三部分以近83章的篇幅控訴不列顛的統治者與教士的主要原因。

吉爾達斯作為中世紀早期不列顛島上最早的撰史者,受其所屬的特殊文化環境(古典學術的衰亡,基督教思想的流行)限制,在歷史撰寫的文法上無法達到古典史學那種“記述客觀,敘事流暢生動”參見富勒等譯的《薩摩薩塔的盧西安作品集(第二卷)》(The Works of Lucian of Samosata, Volume 2, H.W.Fowler, F.G.Fowler tr., Oxford:Clarendon Press,1905)。的要求,在智識方面對古典學知識的儲備同樣匱乏。這類學識上的缺陷造成了其史料可靠性上的一些硬傷例如,根據吉爾達斯的記載,在幫助不列顛人趕走皮克托人與蘇格蘭人的過程中,羅馬人先后在不列顛島上修建了兩座長城,但事實上這兩座長城一座是哈德良時期修建的,一座是塞維魯時期修建的,二者與吉爾達斯所記載的時間相去甚遠。,同時也降低了《哀訴不列顛的毀滅》作為歷史作品的可讀性。但從歷史編纂史發展的角度來看,吉爾達斯的作品正處在古典史學傳統式微,基督教神意史學思想浸入的史學編纂風格轉型時期,其理解不列顛文明毀滅所選用的歷史救贖樣板盡管用后世客觀史學的標準來看有失客觀,但其中所透露出的神意史學思想對我們理解中世紀基督教史學的寫作方法與內涵有極為重要的參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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