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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學校的運動如火如荼,其勢不可阻擋。從一樓至三樓,走廊兩面墻壁貼上了幾層大字報,厚得可當紙板用。空中拉了數道繩子,繩子上也掛滿了大字報。人只能側著肩膀通過走廊,仿佛迷宮。

批判“三家村”內容的大字報已不復見。學生開始利用大字報揭發老師們,老師們也開始利用大字報互相揭發。姓名還沒被寫到大字報上的老師所剩無幾。一位姓艾的數學老師有三個兒子,取名艾國、艾民、艾黨。被另一位政治老師的“政治頭腦”一加分析,意在“愛(艾)國民黨”,把蔣介石反攻大陸的復辟美夢寄托在自己的后代身上。這張大字報旁,幾個班的幾十名學生聯名寫的一張大字報,又對那位政治老師進行批判:“請看一個完全資產階級化了的靈魂!”——因為他經常穿西服,抹發蠟,有一輛漆光奪目的嶄新的“飛鴿”牌自行車。每逢周末,“便車后座上馱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臭老婆去跳舞”。辦公桌的玻璃板下,“居然不壓毛主席的像,壓著他那臭老婆化了妝的著色照片”。結束語——“這樣的人,能繼續留在社會主義的學校里嗎?能教好無產階級的政治課嗎?能與學生共同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占領社會主義學校的紅色課堂嗎?”

又一張大字報僅三行字。每個字都有大號飯碗那么大。寫的是:楊玉芬,你為什么要經常往自己身上噴香水?鄭重勒令你回答!回答!!必須回答!!!署名——革命學生。此革命學生似乎有意給被“勒令”的教師留下了半張紙。被“勒令”的教師也似乎明白其意,就在那留下的半張紙上用秀麗的小楷體寫道:我很羞愧,因為我患“腋臭”,出于為同學們著想,所以上課前要往身上噴些香水兒。也許因為這張大字報在風格上區別于其他的大字報,尤其引人注意。空白處便寫了一行行的鉛筆字,鋼筆字,毛筆字。

我站下細看:

“理由充足,情有可原。”

“腋臭的臭味對我們來說并不可怕,你帶入課堂的那股香水味對我們來說才是真正可怕的。”

“批駁得好極啦!”

“這張大字報嘩眾取寵!”

“注意,別潑冷水!小心站到運動的對立面去!”

“要時刻把握運動的大方向,反對在枝節問題上糾纏!”

“小是小非也要辯個清楚!”

我看得手癢難耐,從上衣兜取下了鋼筆。

王文琪問:“你要干什么?”

我說:“也來它一句。”

便寫了一句是:“全都吃飽了撐的!”正想署名,王文琪一把將我拽走,說:“傻瓜蛋!你署了名字,要不遭到圍攻才怪呢!”

我不在乎地說:“我是響當當的‘紅五類’,誰敢把我怎么樣?圍攻我就是扭轉斗爭大方向!”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有些發虛。回頭看了看,見身后無人,才鎮定下來。

那天學校里人不多,我問王文琪怎么回事。他說都到社會上“煽風點火”去了。他陪我從一樓到三樓,從三樓到一樓,“走馬觀花”地看了一遍大字報。

我想起語文老師,問:“龐老師怎么樣?”

“怎么樣?數她的性質嚴重!學校已經將她的材料上報市教育局運動領導小組了!現在她戴罪勞動呢!”王文琪剛說完,我見一個人從廁所走出來,正是龐老師。穿了一雙水靴,一手拿著笤帚,一手拎著水桶。她同時看到了我們。

說不清為什么,我站住了。

王文琪也站住了。

我們默默地望著她。

她默默地望著我們。

她忽然又轉身進入了廁所。

王文琪扯了一下我的衣角:“快走。”我倆賊似的慌忙從廁所前溜過。我倆誰都不得不對自己承認,心里有些慌。慌什么呢?怕她嗎?她平時并不嚴厲,何況落到那種地步!總之是說不清的。怕得毫無道理。

走出教學樓,見操場上聚集了幾十名同學,正準備出發到什么地方去。有認識我倆的,朝我倆喊:“快來加入我們的行列!”

我倆走過去后,王文琪問:“你們要到哪兒?”

“公安局!”

“公安局?……去煽風點火?……”王文琪顯出了幾分猶豫的樣子。他的心理和我一樣,既不愿比別的同學在運動中表現得落后,也不愿滑到“革命”行為與“反革命”行為的邊緣。

“我發現了一條反標,組織同學們到公安局去,強烈要求公安局逮捕現行反革命!”初三五班綽號叫“少根弦”的一個同學洋洋得意地說。

“反標?在咱們學校發現的?”我又吃一驚。

“不是,在我家里!”

我愈吃驚,以為他要揭發他的爸爸媽媽或家里的其他什么人,博得個“大義滅親”的美名。可看他那種過分得意的樣子,不太像。

“在我家的月歷牌上!”他說著從書包里抽出一個月歷牌給我倆看。

月歷牌上畫的是白胡子老頭教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學拼音。字母卡拼的是“毛主席萬……”四個字。

“為什么不拼出‘歲’來?”“少根弦”審問似的問我。

我聳了一下肩膀。我哪知道作畫者為什么不多畫兩張字母卡拼出個“歲”來?只“萬”而不“歲”,我也認為對于偉大的領袖無論如何解釋總歸有點大不敬。可看那畫面,沒空間再多畫兩張字母卡了。或許能算個不成立的理由?

“為什么?……”“少根弦”又問一句,咄咄地盯著我的眼睛,倒好像我是作者。

“作者畫的時候沒想那么多吧?”我很不自信地說了這么一句。

“否!”“少根弦”可非常自信。隨著“文化大革命”的步步深入,同學們的口語也發生了變化。“勒令”“正告”“最后通牒”“是可忍孰不可忍”“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矣”“狼子野心何其毒也”“醉翁之意不在酒”等等這些以前只有在造句和作文中才用的語句,動輒脫口而出。許多同學似已恥于說“不”,習慣于說“否”了。

“你先別講,讓我看!”王文琪以為他有研究過《社員都是向陽花》的寶貴經驗,準能識破“廬山真面目”,胸有成竹地從“少根弦”手中奪過月歷牌。

可他長的也不是一雙“火眼金睛”,橫看豎看,研究了半天,并沒看出個眉目,只好羞愧地將月歷牌還給“少根弦”。

“哼,不是小瞧你,就你那雙眼睛!”“少根弦”輕蔑地說,“問題在這兒哪,你看這小女孩辮子上扎的頭繩結!這是一橫,這是一豎,這里繞過來,難道不是個連筆的‘打’字嗎?”

又像,又不像。沒人啟發我像,我自己是根本不可能朝一個“打”字去聯想的。經人一啟發,我簡直不敢說不像了。

“是像!是像!”王文琪急切表態。

我含糊地“嗯,嗯”著。

“光有一個打字,也說明不了什么問題吧?”王文琪接著提出了疑義。

“還說明不了問題?打毛主席還不夠反動,非得把毛主席打倒才算反動嗎?!”

“這家伙對毛主席一點感情都沒有!”

周圍的同學紛紛表示出了對王文琪的憤慨。

“我可沒那個意思!我可沒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什么意思也沒有!……”王文琪惶惶然。

“少根弦”抬了一下手,制止眾人的七嘴八舌,很有政策水平地說:“我們有些同學由于長期以來頭腦中缺少階級斗爭這根弦,所以總是面對嚴峻的階級斗爭現實也懷疑。讓他們在運動中自己教育自己吧!”

我不禁暗暗欽佩他不知何時開始頭腦中多了一根弦。從別人對他的態度中,我看得出,這個頭腦遲鈍連續兩年的留級生,由于發現了一條別人不易發現的反標,居然頗受尊敬起來。

我也有些暗自嫉妒。

“少根弦”拍了拍王文琪的肩:“‘倒’字是有的。因為你頭腦中沒有,所以你的眼睛看不到(我當時覺得他這句話很有哲理)!讓我指出給你看吧!在這兒,這小女孩的發線,多么清楚的一豎,這綹頭發,為什么非得稍稍卷回去?單立人的一撇嘛!這邊兒這幾縷頭發,一橫,一豎,豎彎鉤……”

我一邊瞪大眼睛盯著他移動的手指,一邊拼命發揮我貧乏的想象。卻如同把中國地圖上的黑龍江省想象成展翅高飛的天鵝,只能說那種想象是浪漫主義的,不是現實主義的。

“文化大革命”中革命群眾的政治熱情閃耀著史無前例的浪漫主義的萬丈光輝!

“‘打’字指給你看了,‘倒’字也指給你看了,你還有什么話可講?”“少根弦”盛氣凌人。

“我沒什么可講的……你干嗎沖我來呀,又不是我畫的!……”王文琪那樣兒好不緊張。

“少根弦”被他逗樂了,將月歷牌收入書包,像收起一件大發明的專利權,繼而一本正經地說:“都是革命同學,兔子不吃窩邊草,別緊張。應該自覺自愿跟我們一塊兒到公安局去了吧?”

“我去,我去!……”王文琪瞧瞧周圍注視著他的態度的同學們,連連點頭說去。豈止“自覺自愿”,還簡直有點“受寵若驚”呢!

也許只有我才看得出來他是多么違心。

他又對我說:“你也去吧!革命行動嘛!多一個人是一個人啊!……”

請求的語調。

我不忍心讓他一個人跟去“革命”,便爽快地說:“我當然也是要去的!”

“少根弦”一揮手:“出發!目標——市公安局!”

我們一支隊伍雄赳赳地離開了學校。

《社員都是向陽花》中藏著一條反標是“蔣介石萬歲”,月歷牌上藏著一條反標是“打倒毛主席”!階級斗爭的現實何其尖銳復雜!不由人頭腦中不繃緊一根“階級斗爭”的弦。

“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明。”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毛主席他老人家這句諄諄教導。現在看來繪畫也應該包括在內。

后來我到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檢閱,參觀了中央美術學院的大字報,證明我當時的想法是有現實根據的。不少畫家都是因畫而被打成反革命的。

再后來到了一九七五年,歷史更加證明我是對的。“人民大會堂反動黑畫案”又一次告訴人們——利用繪畫“反黨”,也是一大發明。

黃永玉畫的貓頭鷹,一眼睜一眼閉,不是就被指出隱含著“面對現實,不忍目睹”的“反動寓意”嗎?

黃胄畫的兩匹毛驢,盡管標著一個革命的題目——任重而道遠,不是就被指出隱含著“瞻望前途,不見出路”的反動寓意嗎?

還有誰誰畫的“虎虎有生氣”,不是也被指出“以草為林,三虎為彪”,替林彪揚幡招魂嗎?

一路所見運動的種種蓬勃形勢,無須贅述。

路過區委,但見革命群眾正在大字報專欄前批斗一個人。那人耷拉著腦袋,一會兒被揪過來,一會兒被搡過去,分明已被斗多時,半死不活,勉強站立。

大家就停下來觀看,看了一會兒,聽了一會兒,恍然大悟。

原來批斗他是為了他身后大字報專欄上的十幾幅畫。他畫的。

畫的是《新編西游記》。看去畫得極認真,也是極下了番功夫的。一絲不茍,圖文并茂,工筆白描。大意是:“今日歡呼孫大圣,只緣妖霧又重來。”美猴王與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各路魑魅魍魎、牛鬼蛇神斗,無數回合難以取勝,便去至圣至尊無量佛祖阿彌陀佛那里取到三卷真經,深得斗爭策略,于是“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

內容似乎革命。其中一幅畫的是:大肚子阿彌陀佛高居蓮花寶座上,金色光圈罩著一顆碩大的頭,將三卷真經委以重任地交于美猴王。每一卷的書脊上都寫著“毛澤東選集”五個金光閃閃的字。

“你這是假革命之名,行丑化毛主席之實!”

“你狗膽包天,竟將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畫成哈哈佛!真是罪該萬死!”

“你以為革命群眾都是愚氓,看不出你的反動寓意嗎?!”

群情激憤,其怒難平。

那人無論被如何批來斗去,就是不開口。

又一起利用繪畫反黨的階級斗爭實例!

我又一次在內心深處思索——革命群眾眼明心亮,不是已經在階級斗爭的實踐中飛速成長嗎?你這個現行反革命呀,你不正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嗎?

活該!誰讓你狗膽包天丑化毛主席!

王文琪卻在我耳邊悄悄說:“也許他還真是出于一片革命熱忱,有苦道不出呢!”

“你怎么能說這種話?不瞧瞧在什么地方!”我瞪了他一眼。

一上午的眼見耳聞,使我頭腦中階級斗爭的觀念大大加強,產生了飛躍,輪到我教訓別人了。

“都別看了!有什么好看的?看到過那么多了還沒看夠哇?快走吧!快走吧!……”“少根弦”召集著分散了的隊伍。

我們重新排成隊向公安局前進。

剛走到中央大街街口,迎面被一伙陌生人攔住,一個個低頭看我們的鞋,看得我們好不納悶兒。

“你!……”為首的一個用手一指“少根弦”,命令:“把鞋脫下來!”口氣嚴厲得好像稍不服從就要揍人。

“干什么?你們想干什么?我們也是革命派……”“少根弦”依仗著我們比對方人多,桀驁不馴地乜斜著命令他脫鞋的那個人。

“少廢話,叫你脫鞋就脫鞋!……”

“不脫又怎么樣?”

“敢不脫!你鞋上有反標!”

鞋……上?!

鞋上也出了反標!!!

反動氣焰如此囂張!反革命之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我們一時間都蒙了,齊刷刷將目光投射到“少根弦”穿的那雙鞋上。

他是我們校的“候補”籃球隊員。穿的是一雙“回力”牌高級海綿底籃球鞋,推向市場不久的新產品。

“少根弦”自己更是如受當頭棒喝,人定定目呆呆像個泥胎。

“快脫!”對方不耐煩起來。

“你們胡說!……”“少根弦”口中擠出一句強硬的話。

“這小子不聽調教!……”

“革命有理!”

對方的兩個伙伴,一邊說,一邊捋胳膊挽袖子,那架勢要坐地將他掀翻,從他腳上硬扒下一雙鞋。

幾個赤腳的高大漢子走了過來,其中一人對“少根弦”苦笑道:“連我們省籃球隊的都乖乖脫了,小伙子你還拗個什么勁呀?這會兒不脫,在別的街口你也要被攔住。早晚要脫,晚脫不如早脫啊!”

省籃球隊員們從我們身旁跳跳躍躍而過。正午炎熱的陽光當頭罩頂。柏油馬路被曬軟了。有些地方的瀝青已被曬化了。省籃球隊員們身后,留下了幾個跨距很長的大腳丫印。

“我數三個數,過后你還不自覺脫,別怪我們不客氣!”對方為首的那個向“少根弦”發出了“通牒”。

“……”

“脫吧,脫吧!……”

“快脫呀,還愣著!……”

王文琪帶頭催促“少根弦”。

“光著腳我怎么走路?……”“少根弦”嘟嘟噥噥。

“二……”

對方的“三”剛喊出口,“少根弦”倏地蹲下身去,急急忙忙開始脫鞋。

我們都暗暗替他在關鍵時刻的明智舒了口氣。

“拿去!”“少根弦”將一雙鞋拎在手中,悻悻地朝對方一遞。

“扔在地上!”對方不屑一顧。

“少根弦”的胳膊平伸著僵了一會兒,手慢慢松開,兩只鞋同時落地。

對方的一個人蹲下身拿起一只鞋,尋一處化軟了的地方,像蓋鋼印一樣,雙手用力將那只鞋一按,按出了一個鞋印,仰臉瞧著“少根弦”道:“叫你心里明白,鞋底兒上有個‘毛’字!”隨后,從兜里掏出打火機,往兩只鞋上各滴了幾滴汽油,點著了。

他們的“革命”行動完畢,揚長而去。

我們都默默地瞧著那兩只鞋在當街升騰起濃煙,躥躍起火苗。一股膠皮燃燒的臭味徐徐飄散開去。

“少根弦”喪氣地低垂著腦袋,仿佛在一個人的火葬儀式上沉痛致哀。

他家里的生活條件并不比我家高多少。我理解他內心里會多么惋惜那雙鞋。他肯定穿了還不到三天。那種鞋的價格當年在我們中學生看來是很昂貴的——十二元以上,屬于“豪華”檔次。

兩只鞋燒成灰燼,大家圍住那個鞋印兒一圈蹲下去,爭論算哪個“筆畫”,不算哪個“筆畫”,“毛”字才更像些。那是一種奇怪的心理。人人在心中首先已確定了鞋印上無疑是有個“毛”字。然后再去想象組成一個毛字的那些筆畫。想象的天才一旦得以充分發揮,一切有形的都成介物。具體的可疑,抽象的可信。在似與不似之間,是與不是混沌一片,界線朦朧分不清了。

“他媽的,像個屁!”“少根弦”咒罵了一句。

大家的頭剎那間全抬起來了。大家的目光從不同的角度全盯在“少根弦”臉上了。大家的神情變化得那般迅速那般冷峻!

毛主席的“毛”字——他說像個屁!

一根弦在我們每個人的頭腦中都條件反射地繃緊了一下。

“少根弦”某種情況下到底還是比別人少根弦!他自知失言,驚慌失措,訥訥強辯:“我沒說!我沒說像個……反正我剛才沒說那個字!……”與他在學校里給我和王文琪指出月歷牌上的“打”字和“倒”字時的洋洋得意判若兩人。

他那樣子叫人心疼。

王文琪打圓場道:“誰也沒有證明你剛才說了一個什么字呀!但你小子以后說話可得留意點啊,說每句話前先撥一下腦子里那根弦……”

“少根弦”變可憐的樣子為一副銜君之恩、誓心以報的樣子,諾諾連聲……

幾天前,為了“興無滅資”,據說在繁華的街道攔截過穿高跟鞋的女人們。鞋也是當街燒毀。使男人們看到不少女人赤足過往,大飽眼福。同樣的報應輪到了男人們身上,一些女人們看到光著腳行走的男人們時的那種目光,是很值得心理學家今天從心理學方面研究研究的。

前面的兩條街道上在進行大規模的焚燒。濃煙升過了三四層樓房。難聞的焦臭味兒令我們掩鼻。

問人,說是從一家專賣鞋的商店里,搜出了剛進的尚未拆箱的大批那種鞋底兒上有“毛”字的“反動”的鞋,幾百雙,全部澆上汽油燒了。

“那還能不燒?別說才幾百雙,值多少錢?就是值一億元錢也要燒!總不能允許千萬人每天都將毛主席踩在腳下吧!”

一個匆匆的行人站下,發表了這番言論,匆匆地走了。

那一天我們沒到市公安局去……

“少根弦”從此再也沒提過從他家月歷牌上發現的那條反標的事兒。每天甚至每個小時的新聞層出不窮。他自己不再提,別人也把那事兒忘了。

那一天我回到家里,已下午四點多。母親剛剛將窩窩頭蒸上鍋,雙手的苞谷面還未洗,告訴我,鄰居的嬸子們,將我和吳叔深夜冒雨保護革命大字報的事跡反映到公社去了。公社匯報到區委。區委已派人專門來了解過。因為我不在家,找吳叔談了一陣子。還說要匯報到市里,可能會作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的“新人新事”登報表揚。

母親告訴我這些的時候,憔悴的臉上洋溢出高興的笑容。

從昨天晚上王文琪到我家起,我的神經受著許多強烈的刺激和沖擊,亢奮到了疲竭的狀態。聽后一言未發躺到炕上,閉了雙眼就想睡過去,卻無論如何睡不著。一個通紅通紅的大日頭在我的腦海中升起著,升起著。萬道霞光穿透著我的腦殼。恍惚之中,感覺屋子變成了一個大熔爐。一種動蕩不安的情緒,在我心中聚集著,聚集著。如決堤之水,又一下子涌入到我身體的每一根血管,澎湃著,澎湃著。我真想猛地躍起來沖出家門,疾呼些什么,吶喊些什么,砸碎這世界上的一些什么,做出些驚天動地,令鬼哭神泣的事情。好像只有那樣痛痛快快地發泄夠了,我的頭腦才能重歸平靜……

“二啊,醒醒,你吳叔來了!”

我一動也不愿動。

“聽見沒有?這孩子!你吳叔有話對你說!”母親的聲音嚴厲了。

我只好爬了起來。

吳叔在炕邊兒坐下后,從兜里掏出煙,吸著一支才問我:“你媽告訴你啦?”

我點了一下頭。

“我把他們問我的話,和我回答他們的話,原原本本對你重復一遍。”吳叔異常莊重地說。

我說:“別重復了,我媽不是告訴我了嗎?”

他說:“你媽告訴不了你那么詳細。我還是重復一遍好,免得今后我們之間因為這件事產生什么誤會。”

我不明白他的話,便由他說,一言不發地聽著。

“來的是個女同志,是區運動領導小組的。”他吸了一口煙,不知為何,手有些發抖。“她問我當時是怎么想的,就是用塑料布遮住大字報那一會兒。我說,這張大字報是我們‘四好’院的光榮。是我們‘四好’院的全體家庭婦女,也包括吳淑珍同志,我老婆向毛主席他老人家表決心的革命立場。公社書記同志白天剛剛在我們院作過號召家庭婦女們投入到‘文化大革命’中的動員報告,把我們院樹為全街道的榜樣,我咋能讓一場大雨把它淋得一塌糊涂呢?我這么回答還可以吧?”

我說:“可以。回答得很好嘛!”

他看了我一眼,再吸一口煙,接著說:“她又問我:‘為什么對毛主席有這么深的感情?’我說,同志您千萬別認為這件事是我一個人做的,是兩個人。還有一個人是我們院的中學生。為了保護這張大字報他的手被錘子砸傷了。我們的行動如果應該受到表揚,那也應該同時表揚我們兩個。我們兩個為什么會對毛主席有這么深的感情呢?因為沒有毛主席就沒有共產黨,沒有新中國嘛!我原話就是這么說的,一字不差,信不信由你。當時街道主任在,你不信可以去問問她……”

母親在廚房切菜,這時探進半截身子,說:“他吳叔,小二哪能不信呢!”

原來如此!吳叔非要親自對我重復一遍,鬧半天是怕這件事果真登了報,只見他的姓名不見我的姓名,或表揚他多表揚我少,我心里會把他看成一個“貪天之功為己有”的小人。

我說:“吳叔,事實上我也是在你的帶動下嘛!功勞首先應當歸你!”我說的是真話。因吳叔對區委運動領導小組的人特別強調還有我一份功勞,十分感激他。

吳叔謙虛之至地說:“其實呢,最大的功勞,倒是應當歸你哥……”

小屋里傳出一陣呼嚕聲,我的哥哥正酣睡。不知母親給哥哥吃了多少片安眠藥?

“我也真是沒想到這么一件小事可能還會登報。我一個被開除過公職,現如今收破爛的人,姓名上了報……嘿嘿,那別人從此再也不敢瞧不起我了,是不是……”吳叔笑呵呵地問我。

我看出他內心很激動,所以夾煙的手才微微發抖。

我說:“那當然!誰再敢瞧不起你,就是瞧不起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派……”

“梁嫂!梁嫂!”姜嬸神色緊張地闖入我家。急急切切地問,“你家那個鍋簾子呢?”

母親問:“要借?”

“哎呀!我不借,來了一伙人,要挨家挨戶檢查有沒有一種鍋簾子!已經檢查到前院啦!我聽我閨女一比劃,就是你家有的那一種鐵片編的呀!那上邊編著個毛字!你可不敢上鍋蒸呀!人家來了痛痛快快交給人家……哎呀天,我那鍋里還炒著菜!”姜嬸話未說完,轉身往外便跑。

“這些個反革命可是該死不可啊!變著法兒想謀害毛主席!踩在腳底不解恨!還要上鍋蒸……”姜嬸跑入自家之前,將這幾句話撇在院子里。

母親亂了方寸,瞅著冒蒸汽的鍋發呆。

吳叔說:“快揭鍋吧!……”

母親說:“沒熟哪,剛上來一陣氣呀!”

吳叔說:“這個節骨眼的時候,你還生啦熟啦的!他們要是來了我先照應幾句,快揭鍋!”便也急急跨了出去。

“先從這個門兒開始,挨家挨戶地查!”

院里一陣騷亂。那伙人來得真快!

“媽,你還不揭鍋,別讓他們闖進家了,看見……正在鍋上蒸著呀!”我急了。

母親這才揭開鍋蓋,顧不得團團蒸汽噓手,雙手從鍋內拔出簾子,左看右看,一時無處隱藏,情急之下,見水缸敞著缸口,連窩頭一塊兒將簾子沉入了缸中,蓋上水缸蓋,又將切好的一菜板小白菜倒入鍋內,操起鏟子在鍋底水里機械地翻著。

蒸汽剛剛散盡,三四個人闖了進來。

“你們家的鍋簾子呢?交出來讓我們看看!”

“舊的扔了,新的還沒買哪!”

母親連頭也不敢抬,不停地用鏟子翻鍋。

“真的?”

“這還值得撒謊嗎?”

三四雙眼睛在小廚房內尋視。

“什么出身?”

“我是貧下中農,當家的是工人階級。”

“打擾了!”口氣緩和,先后離去。

“我們這院,‘四好’院!家家戶戶都屬于無產階級!你們瞧這兒,全居民組的第一張革命大字報!我們怎么能穿有反標的鞋,用有反標的鍋簾子哪!”院里,吳叔在向那些人保證。

“向‘四好’院的革命群眾學習!向‘四好’院兒的革命群眾致敬!”

他們真誠地喊了幾句口號,終于走了。

母親進入里屋,坐在炕邊兒,雙手按著胸口,臉色灰白。

我不安地問:“媽,你怎么了?”

“我……心跳得慌……這要是讓他們從缸里搜出來了,把毛主席又蒸又淹的……這罪名怎么擔得起呀!”母親低聲說。

母親的雙手燙起了水泡……

第二天,“打倒牛乃文”的大標語鋪天蓋地。

牛乃文者——哈爾濱市委宣傳部部長。

“哈爾濱”香煙不可思議地脫銷了。不吸煙的人也爭先恐后搶著買。買到手,便拆開煙盒,將“哈爾濱”三個字倒過來,再翻過來,朝向陽光觀看。紅太陽的光輝照透煙紙,就可以看出“哈爾濱”三個字的拼音卻原來是——“牛乃文主”。

于是自然而然地使人聯想到在魚肚子里塞著寫有“陳涉王”的布條作起義暗號的這件歷史上的事。

“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中國歷朝歷代只能有一個皇帝。中國的老百姓只能將一個皇帝視為“真龍天子”。

新中國當然也只能有一個領袖。牛乃文——什么東西!“牛乃文主”,毛主席往哪兒擺?

大字報揭發,牛乃文還對許多下級說過諸如此類的話——“你們要好好工作。你們所做的工作,我都會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任何時候也忘不了你們。”

于是一些“革命”的知識分子又告訴廣大的革命群眾,陳涉起義前也對其追隨者們說過——“茍富貴,毋相忘。”

于是廣大革命群眾深信,一個“牛乃文反革命武裝起義集團”肯定存在!要“順藤摸瓜”,將他們一個個揪出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踏上千萬只腳!

“文化大革命”距今已整整二十年了。其間許多事情,我漸漸明白。中國人當初認識問題分析問題的方式方法和思維邏輯,多么的荒唐可笑自不待言。嚴肅認真的態度,又使當初那荒唐可笑涂了一層黑色幽默的藝術的絢麗異彩,也給當今的中國文學提供了無比豐富的素材。唯有一點我仍不能明白——中國人比較普遍地發現“問題”的敏銳的目光,究竟應該從生理學方面還是從社會學方面作出解釋呢?千思萬想總歸不明白。故而我懷疑中國人的視網膜的結構,肯定是與全世界各人種不同的。不談高級海綿底籃球鞋底兒上的那個“毛”字,也不談鐵片兒編的鍋簾子上的那個“毛”字,專說“哈爾濱”香煙盒上“哈爾濱”三個字的拼音字母被發現是“牛乃文主”吧!怎么發現的呢?翻面,倒過來,朝向陽光——三次“程序”才能有所發現啊!偶然的?十萬百萬甚至千萬中也未必產生這樣一個偶然啊!只翻過來而沒有倒過來是發現不了的;只倒過來而沒有翻過來也是發現不了的;又翻過來又倒過來了卻沒有朝向陽光,還是發現不了。唯有在三個偶然同時“結合”的情況下才能發現!這樣的情況太少太少了啊!不錯,人類中有過這樣的例子,蘋果掉在科學家頭上,科學家發現了地球引力。科學家在夢中夢見奇特圖像,于是醒來受到啟迪,聯想到科學上的什么什么,發現了“鏈式結構原理”。但也都不過是自人類有史以來的一次偶然性啊!倘蘋果不但須掉在科學家頭上,還須在一個晴朗的日子的幾點幾分掉在一個禿頂的科學家的頭上,如此偶然不成“天方夜譚”了嗎?必然的?意識明確的?是什么人頭腦中忽然產生主觀判斷——“哈爾濱”香煙盒上有反標!難道是特異功能?

不知這種特異功能在中國人身上目前還有沒有了?是否通過遺傳基因也傳給了下一代和下下一代?

寫到這里我不禁想起了魯迅先生的那句話——救救孩子!

……

我在王文琪的鼓動下,和他在市內到處逛了兩天,到處看“文化大革命”的熱鬧。“文化大革命”最初幾年所以“轟轟烈烈”,除了中國人的政治熱情起作用,還有中國人愛看“熱鬧”的心理也起作用。不,不僅僅是中國人,全人類都有著愛看“熱鬧”的心理。

雨果曾說過這樣的話——“群眾有等候觀賞公開行刑的習慣。”

當伽西莫多在巴黎格雷沃廣場受酷刑時,雨果這樣寫道:

這些觀眾看見四名軍警從早上九點鐘就站在刑臺的四角,預料到將要執行什么樣的刑罰,即使不是絞刑,也會是笞刑、割耳或別種苦刑。人群很快聚攏來,最后那四個軍警被擠得太厲害,便只好不止一次地用馬屁股和鞭子把他們“趕開”……

群眾爆發出一陣哄笑……

小孩們和姑娘們笑得格外厲害……

從《巴黎圣母院》的第二百五十八頁起讀一讀吧!雨果寫道:

人民,尤其是中世紀的人民,在社會上就像孩子們在家庭里一樣,他們長久停留在原始的無知狀態里,停留在道德與智力的幼稚階段,可以用形容兒童的話來形容他們——在這種年齡是沒有憐憫心的。

書中的某些文字稍加變動就可描寫出我所見到的那些熱鬧場面:

人群里沒有誰有理由或者覺得有理由去憐憫圣母院的可惡的駝子——人群里沒有誰有理由或者覺得有理由去憐憫一個“走資派”“右派”“反動學術權威”“階級異己分子”……

他剛才所受的酷刑的悲慘景象,不但沒有使他們心腸變軟,反倒給他們提供了一樁樂趣,使他們的厭惡情緒表現得更為惡毒。

只改“酷刑”二字為“批斗”足矣!

“當‘公訴’執行完畢,就輪到千萬種私人的報復了”——當批斗執行完畢,就輪到千萬種私人的報復了。

在“文化大革命”的種種批斗場面中,我沒有看到也沒有聽說出現過一個“艾絲美拉達”。

不知道法國的群眾是否至今仍有等候觀賞公開行刑的習慣?

中國人的這種習慣卻是保持到今天的。前不久還從報上看到:北方某大城市的一條街上,一個少女被剝得赤身裸體,圍觀者數百人,圍觀時間長達兩小時。

中國人不欣賞的是“脫衣舞”,但對女人的裸體是很愛“觀看”的。

某些習慣使“群眾”和“人民”有時比豺與鬣狗還可怕。

看了兩天“熱鬧”,覺得“公開批斗”對人似乎不那么可怕。更加可怕的倒是“閃電式批斗”。

你正在摩肩接踵的馬路上走著,或者你正在許多人中間看大字報,猛然聽到有人高喝你的名字,隨后是一句極其威嚴的話——“你這個資產階級的狗崽子!”或者諸如此類的話,于是仿佛你身帶十二萬伏的高壓電,你周圍的一切人,刷地一齊四散開去,先是對你避之唯恐不及,將你一個人孤零零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繼而漸漸形成一個包圍圈,一束束目光投射在你身上,視你為披著人皮混跡人群的妖魔鬼怪。

也許你確系一個“資產階級的狗崽子”。也許你根本不是,而是一個響當當的“紅五類”。但你那時那刻,竟不敢相信自己出身的良好了。你會不由自主地對自己產生這樣的懷疑:我是“紅五類”嗎?我真是萬無一失的“紅五類”嗎?說不定我的出身并不像我自己所認為的那么紅吧?否則何以被叫做“資產階級的狗崽子”呢?

而那個這樣猛然怒喝你的人,可能是你的仇人,可能雖談不上是你的仇人,但平日與你有什么積怨,不過想要出其不意、猝不及防地報復你一下,使你在廣眾之中狼狽狼狽,出你的丑。

甚至也完全可能是你的朋友,惡作劇,刺激刺激你的神經和心理,尋開心。

他可能猛然怒喝一句后就溜了,你用目光四面八方尋找,尋找不到你所認識的人。你以為被叫做“資產階級狗崽子”的,不是你,是一個和你同名同姓的人。你不過替別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廣眾之中“亮相”,一場虛驚。你想毫不在乎大大方方從容不迫地一走了之。但你被群眾包圍著,沒有第二個人也在那兒“亮相”。你敢毫不在乎大大方方從容不迫地走掉嗎?萬一真是你呢?萬一你剛要走,又聽一句怒喝:“你想往哪里走?!”你不是還得站在包圍圈里嗎?走,豈不是證明你“不老實”嗎?

你可能覺得荒唐——老子是“紅五類”,誰他媽的跟老子開這種玩笑?你想笑,想用笑表明對自己是一個“紅五類”的自信。但在包圍圈中,在眾目睽睽之下,你敢笑嗎?你周圍的每一張臉都是嚴峻的,起碼也是嚴肅的。最溫和的臉恐怕也只能說是沒有表情的臉。連驚愕的表情也沒有。他們打量你,研究你,審視你,盯著你。看他們那樣子,都是暗暗希望緊接著就開你的批斗會,給你剃鬼頭,戴高帽,掛牌子,抹黑臉,逼你彎腰、下跪、請罪……也許他們和你一樣,也正是想看到什么“熱鬧”的!那樣一種氛圍壓迫著你,使你對自己是一個“紅五類”根本自信不起來,你還敢笑嗎?

你想怒。但你不敢怒。你不敢走,不敢笑,你只能呆呆地站立在包圍圈之中,心虛地、惶惑地、惴惴不安地期待下文。如果你還能夠努力穩住自己,不亂方寸,證明你是個很有意志的人。你若是個意志薄弱的人呢?你若不是“紅五類”,確是個“黑五類”呢?在遭到如此這般的突然襲擊之后,在身陷重重包圍的情況之下,你還能穩住自己嗎?你還能不亂方寸嗎?如果你不能,你則必定不由自主地顯出一個“狗崽子”的本來面目了。你不由自主地臉色變得灰白,不由自主地垂下雙臂,低了頭,彎了腰,預備“老老實實”地被擺布,于是包圍住你的人們,便看出你就是一個“狗崽子”了。他們會很高興開始批斗一個“狗崽子”的。他們會很高興在沒有什么“熱鬧”的情況下發起一場“熱鬧”的。對一個“狗崽子”,隨時隨地都可以批斗一番。反正也沒什么更高級的“熱鬧”,就先拿你來“熱鬧熱鬧”吧!他們的行為和行動是受保護的——因為你是一個“狗崽子”。他們是在“革命”。就是打你,也是在“革命”。

“好人打壞人活該!”——敬愛的林副統帥說的。

你的模樣那么可憐,你當他們會可憐你嗎?你癡心妄想!他們根本不會可憐你的。他們剛才沒有什么明確含義的目光這會兒有了明確的含義。他們剛才沒有什么真實表情的臉這會兒有了真實的表情。你從他們的臉上和他們的眼里得出了結論——你不是一個人。你別想企圖維護住你的尊嚴。他們向你投射出摧毀你尊嚴的目光。他們向你作出不承認你有尊嚴的表情。于是你的雙腿開始發抖,支撐不住自己了。

可能并沒有下文——這對你還算是幸運的。三分鐘,五分鐘,十分鐘甚至二十分鐘內,沒有誰再對你嚴厲喝喊什么,周圍鴉雀無聲。漸漸地,包圍住你的人們散去了。不過就是一個“狗崽子”,小角色,他們沒多大興趣擺布你。人們散去了,你還不知道。因為你彎著腰,低著頭。你暗自奇怪周圍為什么毫無動靜?為什么沒人呼口號,為什么沒人從背后扭你的胳膊按你的頭!你怯怯地抬起腦袋,這才發現人們已經散去,于是你倉皇逃竄掉。你逃回家中,仍驚魂未定。你明白了,像你這樣的“狗崽子”還是躲在家里足不出戶較安全些。

你明明是一個萬無一失的“紅五類”,你對自己出身的懷疑卻從此產生了。你心里從此有了一個“鬼”。你反復盤問你的父母是否歷史清白無瑕,并由你的父母盤問及你的祖父母外祖父母。他們詛天咒地向你發誓,你的血管里流的是地道無產階級的血液,絕不會有一滴非無產階級的血液摻雜其中。你也不會輕易相信。你的懷疑必定大大影響了他們,大大動搖了他們一貫對自己歷史和出身的良好性的自信。使他們也像你一樣,對他們自己產生了懷疑。即便他們不懷疑他們自己,也會像你懷疑他們一樣,懷疑起他們的父親母親來。于是一種無可救藥的懷疑,從此彌漫在你們家的成員之間,擴展至一切親朋好友。于是你再也不敢出門,生怕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廣眾之中,重演前一天的遭遇。躲在家里足不出戶你也惶惶不可終日。你害怕你聽到過的那聲音,某一天某一時某一刻,猝不及防地又震動了你的耳膜。

幾次目睹這類由一個人突然發起的,由無數“革命群眾”即興參加,推波助瀾的“閃電式批斗”,我也不免懷疑起我自己的出身來了。

我是萬無一失的“紅五類”嗎?我的父親,我的祖父,我的曾祖父,乃至曾祖父的父親祖父,肯定都是勞動人民嗎?

我的一個姓孔的同班女同學,全班最老實的女同學,也是一個“紅五類”,父親是工人,母親也是工人。忽而有一天被揭發,原來其祖父屬于“孔家店”的第多少多少代旁系子孫。還在“滿洲國”時期發表過不少尊孔贊孔信奉孔子的文章。解放后一直是歷屆市政協委員。人雖然早已死了,但寫的那些文章還在。白紙黑字,鐵證如山!于是這個女同學成了不少女同學的“活靶子”。女同學批判女同學是比男同學批判女同學男同學批判男同學更鐵面無私的。女性一旦非常“革命”起來就有些可怕。女性一旦也有愛看“熱鬧”愛造成“熱鬧”的心態,則比男性要危險幾倍。何況“最高指示”鼓動著她們——革命“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何況她們大抵都是學校中歷次“政治活動”的踴躍者,都很能夠“叱咤風云”,根本就不屑于“繪畫繡花”的。也從來不“雅致”、不“文質彬彬”、不“溫良恭儉讓”。更何況“文化大革命”不是一次“活動”,是關系到“人變不變修,黨變不變色,社會主義江山能否萬代永紅”的“運動”!那個姓孔的女同學不敢到校了。她們不肯輕易放過她。組織起來,到她家里去,給她剃了個光頭。還為她特做了一個小白牌,上寫“孔丘后裔”四字,勒令她必須佩戴。直把她搞到精神失常,她們的“革命”目標才轉移到別人身上。

有天傍晚,弟弟妹妹不在家,我和母親單獨進行了一場嚴肅的對話:

“媽,我爸的成分一點沒有問題嗎?”

“沒有。當然是沒有的。”

“那么我爺爺呢?”

“更沒有。雇農。比貧農還低一檔。”

“那么你呢?”

“我?”

“對,我姥爺那一……邊兒……”

“我……算是中農出身吧!”

“算是?往貧農這邊兒算,還是往富農那邊兒算?”

“這我也說不清楚……”

說不清楚……我的心里便灰暗起來。

又問:“我們家,跟梁啟超……沒什么瓜葛吧?”

“梁啟超?干什么的?”

“改良派。妥協分子。”

“沒聽你父親提起過有這么個親戚呀!是親戚,也肯定五服之外!”

“那么……跟梁中書呢?”

“這個人又是干什么的?”

“《水滸》里邊那個梁中書!楊志不是因為給他押送的花石綱被劫了,才逼上梁山的嗎?”

“那我怎么知道呀?那得扯到幾輩子以上去呀!”

我想了一會兒,想不到再有什么當代的或歷史上的姓梁的是當代或歷史上的“反動派”一邊的,可能會跟我家有點什么氏族淵源,心情安定了些。

不料母親一句話又如當頭一盆冰冷的水!

母親吞吞吐吐地說:“你父親……也不是一丁點歷史問題都沒有。他……信過‘一貫道’,就參加了兩次布道場……‘一貫道’沒定為反動會道門之前……他就不信了!”

一貫道!天啊天!反動透頂的會道門!

我的頭腦一下子暈了!

“梁曉聲!你這反動會道門信徒的狗崽子!混入‘紅五類’的壞種!低下你的狗頭來!”

這聲音一句接一句,一聲比一聲高,震得我兩耳嗡嗡響。我兩眼發直地瞅著母親,半晌說不出話!

從那一天起,不,從那一刻起,我心中隱藏了一個鬼!

我不敢再到學校里去了。我怕被那些絕對萬無一失的“紅五類”們揪出來,揭穿我假“紅五類”的真相。我怕“閃電式批斗”。怕極了怕極了。

那是別人對你的靈魂突然發起的襲擊!

可是我又沒理由總不到學校去。停課是為了“鬧革命”。我得“鬧革命”。不“鬧革命”不行。不“鬧革命”將來“革命”成功我不會有好鑒定。好鑒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無論升學還是找工作,它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個人是否積極參加這次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衡量一個人真革命還是假革命的分水嶺。毛主席的紅色司令部是這么發出號召的。

分水嶺啊!

我不敢再到學校去,但還是天天都到學校去。參加各種各樣的批斗會。振臂高呼“打倒”這個,“揪出”那個,“火燒”某某,“油炸”誰誰。一邊振臂高呼,一邊提心吊膽。

“梁曉聲,你這個反動會道門信徒的狗崽子!你……”

多少次我似乎真的聽到這么一句喝叫!

我的兩耳開始產生幻覺了。

只有在與別人一齊振臂高呼“打倒”“揪出”“火燒”“油炸”之類口號時,才仿佛能夠將隱藏在我心中的那個鬼制服。

但它是那么難以制服。你按倒它一次,它爬起來一次。你又按倒它一次,它又爬起來一次。它每爬起來一次,都使你更加感到要戰勝它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便喊得比別人更響亮,更憤怒,以向別人證明我是心中沒鬼的。

幾天后收到了父親從四川寄來的信。信很短,歪歪扭扭的半頁紙寫的是:

今去信不為別的是(事),只為告書(訴)你們,我被九(揪)出來了。因我入過一官(貫)道。我要老是(實)認罪,你們也要替我老是(實)認罪。決(絕)對不許你們對扛(抗)運動。最后讓我們高乎(呼)敬住(祝)毛主席他老人家萬受(壽)無江(疆)!

我將信念給母親聽后,母親仿佛一下子被零下二百七十度的極限冷度凍僵了。

母親雖不認字,卻奪過那封信瞪大雙眼看,刷白了憔悴的臉,反復說:“不對抗,不對抗,不對抗,媽不對抗,你也別對抗,咱家要是有一個人對抗,你父親的罪就更大了!”

無需母親說,我也是萬萬不敢對抗的。

我心中隱藏的那個鬼,我再也按不倒它一次了。它在我心中頂天立地!無時無刻不張牙舞爪地扒我胸膛!

我每天還得壯著膽子,硬著頭皮,偽裝出響當當的“紅五類”的“革命豪情”,繼續“鬧革命”。一切“文化大革命”的“熱鬧”,對我來說,不再是“熱鬧”了。

幸虧父親遠在四川,有關他被“揪出來了”的消息,傳不到學校。

我便仍卑鄙地混跡在“紅五類”的隊伍中,倒也沒誰懷疑過我。

在工作組的主持下,我的語文老師已被批斗過了幾次。

學校揪出來的老師不算多,每次開全校批斗會,一一押上臺,不過才站兩排,三十幾個人而已。雖然占我們全校教師的一半,但據說如果放在全國看,仍是百分之五。有的學校揪出了三分之二,也是百分之五。那百分之九十五在哪兒呢?似乎不存在。似乎又確實存在。再者說啦,誰被揪錯,誰就當成是在“階級斗爭的大風大浪”中經受一次考驗唄!無數革命先烈為了革命拋頭顱,灑熱血,坐老虎凳,被往手里釘竹簽子,都表現得忠貞不屈。一個人要是真革命,今天被揪錯了,被批斗幾番,又算什么呢?

本著這樣的一個原則和這種徹底“革命”的認識,同學們希望能在沒被揪出的老師中以什么罪名再揪出幾個。尚未被揪出的老師之間也相互心照不宣,相互琢磨。也希望再揪出幾個,當然是別人,不包括自己。早早地宣布剩下了一支純而又純的革命教師隊伍,自己在其中,從此可以高枕無憂,心安理得,免除后患,滿懷激情地只革他人的命。那樣的革命才來勁兒啊!

一番番批斗被揪出來的三十幾位老師,從他們身上沒有新的罪狀發現,他們一個個的罪名就使我們革命學生感到有些陳舊起來,革他們命的熱情漸漸低落。許多同學都希望有一天可以將校長也拎上臺去戴高帽,掛牌子,剃鬼頭,抹黑臉,無所顧忌,痛痛快快地批斗。轟轟烈烈地參加了一次“文化大革命”,居然連區區一位中學校長也沒揪出來批斗批斗,未免太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交代不過去!我們自己也太缺少驕傲的資本了!可是工作組信任著校長。不但信任著他,而且還依靠著他。每次開全校批斗會,他總是坐在臺上。左邊坐的是工作組正組長,右邊坐的是工作組副組長。工作組是代表黨中央的,他仿佛被兩位護法金剛庇護著,我們想奈何也奈何不得他。

我們要保持革命的熱情不至一日比一日低,便只好將革命的熱情轉移向社會,希望這種轉移,能夠在自己舊的熱情之上燃起新的熱情。

革命的熱情非常之需要嶄新的革命之目標的刺激,不斷地有著這種刺激,革命的熱情才會不斷地高漲。喪失了這種刺激,就影響了革命的熱情。徹底喪失,徹底影響。要不我們的國家會搞了一次政治運動,又搞一次政治運動嗎?要不我們的黨內會進行了一次路線斗爭,又進行一次路線斗爭嗎?我們的人民之所以永遠有著不衰退的革命豪情,正是因為永遠有著嶄新的革命目標!后來“文化大革命”革到實在沒有什么目標可以繼續革的地步,就號召革命的人民群眾都革自己的命了。曰:“靈魂深處爆發革命。”每一個人民群眾都必須狠斗自己心中的“私”字“一閃念”,狠挖自己心中“私”字的丑惡根源,并且由人民群眾自己總結出許多革人民群眾自己的命的理論。諸如:“私字像臭豆腐,聞起來臭,吃起來香”“是真革命還是假革命,首先要看敢不敢革自己的命”“革自己的命要有股子刺刀見紅的精神,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這類話后來在各種斗私會上精練為:“敢于和自己動真格的,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于是就涌現出許許多多很敢于跟自己“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真猛士。因為自己用公家的信紙寫私人信件這樣的事情,將自己說成是大貪污犯大盜竊犯的一丘之貉。痛哭流涕,悔不欲生,恨不得當眾扇自己的耳光子。只痛哭流涕不行,只悔不欲生不行,只當眾扇自己的耳光子罵自己個兒狗血噴頭也不行。要不但自己對自己敢于上綱,還要善于上綱,說出令人信服的道理來。比如:我一個人一個月內如果平均用公家的信紙寫五封信,每封信平均兩頁,那么一個月就用了十頁公家的信紙。一年呢?一百二十頁。十年呢?一千二百頁。全單位的人都像我這樣呢?全國七億之眾都像我這樣呢?十年內又該用掉公家多少信紙?折合人民幣多少?如果買機器能買多少臺?這一臺機器十年內又該生產多少產品?如果買的不是一般的機器,是醫療器械呢?將用來給多少人治病?起到多大的救死扶傷的作用……

誰這么對自己分析起來,都會感到自己簡直罪該萬死,十惡不赦!也只有善于對自己進行如此這般的分析,或曰“解剖”,才會令別人感動,承認你自己對自己“動真格的”了!

于是斗私的理論從群眾中來,再到群眾之中去,理所當然地是號召人民群眾“寧為公字前進半步死,不為私字后退半步生”。

于是才有金訓華,用私人的生命保住了公家的一根木材。

總之是要不斷地,有革命的目標刺激著革命的激情。我們的廣大人民群眾,用什么樣的革命內容都是可以調動起充沛的革命激情的。因而毛主席才教導我們:“要相信群眾,信任群眾,依靠群眾,放手發動群眾。”因而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檢閱百萬“文革”大軍時,從這一端走到那一端,從那一端走到這一端,頻頻向百萬“文革”大軍揮手不止,三次高呼——“人民萬歲!”

社會上也沒有新的目標預備著專等我們去革命。一些我們極有興趣批斗批斗的人物,要么正受著工作組的庇護,要么是批斗得“體無完膚”了,已被別的革命群眾打翻在地,踏上過千萬只腳了的革命對象,我們頗不屑于再踏上一只腳。跟在別人后面的革命行動有損于我們的自尊心,也沒多大意思。革在一切人前才來情緒啊!

破“四舊”吧,該破的,別的革命群眾已先于我們很徹底地破了。

一些外國風格的建筑物上的雕飾全鑿掉了。

幾座“喇嘛臺”里的神父修女們全被批斗過了。

新華書店、圖書館、閱覽室被查抄過了,凡屬封資修的書統統被燒了。

秋林公司已改名為紅衛商店。

亞細亞電影院已改名為護東電影院。

“八雜市”已改名為人民商場。

桃花巷——道外區一條解放前妓院集中的巷子,已改名為“歡樂巷”——仍使人聯想到嫖客妓女尋歡作樂方面,于是第二伙革命群眾二次革命,再改為“風雷巷”——帶有警告的意味。

外國一道街至十二道街,已改為革命一道街至十二道街。體現著毛主席“不要以為進行了一次或兩三次革命,革命就基本上成功了”的偉大思想。

連社會上也沒剩什么“四舊”可破了,大家就很掃興。

我忽然想到我們家住的前后幾條小街,分別叫“光仁街”“光義街”“光理街”“光智街”“光信街”——仁、義、禮、智、信,孔子所宣揚的封建士大夫的“五大法寶”,前邊都加一“光”字,分明有發揚光大的意思,難道不該破一破嗎?

都說太應該了!

于是大家又沖動起來,帶了筆、紙、墨、糨糊桶,隨我動身前往。

不料革命又遲一步。早晨我經過那幾條小街時,它們還沒被“破”過,才近中午,卻被人先于我們“破”過了。紅紙黑字貼住了街牌兒。一一寫的是:光明街、光輝街、光芒街、光耀街、光華街。

人人沮喪,無精打采,又回學校。

有一同學頭腦格外機智,不知他哪根思維神經受到什么啟發,竟想到了紅綠燈方面。

他說:“紅色象征革命,那么綠色呢?當然是象征反革命了!一切車輛見了紅燈必停,豈不意味著停止革命,不再前進嗎?綠燈亮了反倒通行,豈不意味著聽反革命的指揮嗎?應該糾正過來,綠燈停止,紅燈通行,對不對?”

面面相覷了一陣,一想,有道理啊!

于是再次沖動起來,帶了紙、筆、墨、糨糊桶,就去革紅綠燈的命。

可是在第一個紅綠燈下,便受到交通警察的無理阻攔,誣蔑我們蓄意制造交通事故。不許我們革命?!要跟他展開革命的大辯論的!于是吸引了許多革命群眾。有支持我們的,也有支持那交通警察的。交通警察被我們包圍住,無法繼續指揮過往車輛,一輛大客車和一輛大卡車迎頭撞上。幸虧兩位司機都反應敏捷,兩輛車只不過受了點輕傷。無非乘客們驚慌了一陣。他們在舊的軌道上生活慣了。一旦革命到來,必然驚慌。

從交通大隊開來了一輛小汽車。車上下來一位干部模樣的人,和和氣氣地向我們傳達周總理的指示,大意是:紅綠燈要不要破?我看不能破。這是有科學根據的。在夜間,紅燈更容易發現。小將們的思想是革命的,但要尊重科學。公路交通的紅綠燈不能破,鐵路交通的紅綠燈更不能破……

連紅綠燈,其他人也先于我們想到了!

既然是敬愛的周總理的話,我們聽。

于是我們只好向后轉,一個個怏怏然而又悻悻然。本是要革命的,卻落得一些人的譏笑,自覺有些沒趣。還好,總理的話很給我們革命小將留面子。

大家一路走,一路說。都認為沒什么對象可去革命,沒什么“四舊”可去破除了,“文化大革命”可能也就該結束了吧?于是紛紛談起畢業、升學、找工作、鑒定方面的話題。每個人都認為自己的鑒定中理所當然地應有這么一條——積極投身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堅定地站在黨中央毛主席一邊,同一切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和舊思想舊勢力進行過無情的斗爭。

回到家里,母親神色驚慌地告訴我,哥哥趁她不注意,離家而去,三個多小時了還沒回來。

我二話不說,反身便去找。偌大個城市,哪里去找?到處盲目地找了很久,未找到。再回家時,哥哥已在家中。我問他哪去了,他古怪地對我一笑。母親朝我直丟眼色,我便不再問。

十點鐘,全家熄了燈,正都要入睡。外面一道強烈的光柱射到窗子上,院里響起了喇叭聲,原來一輛小汽車開到了院里。接著聽到吳叔輕輕地敲窗聲,在外面問:“梁嫂,梁嫂,睡了嗎?快出來一下……”

母親惶惑地在黑暗之中坐起,匆匆穿了衣服走出去。我也穿了衣服跟出去。

院里站著三個陌生人,其中之一是位白發老者。

吳叔向母親介紹道:“他們都是市公安局的,這位老同志是市公安局局長……”

一聽說是市公安局的人,連局長也來了,母親緊張得發抖。

公安局長開口說:“真對不起,這么晚了還來打擾。您的兒子在我們公安局門口貼了一張大字報,說我們公安局內部有一個蔣幫特務組織,起初要收買他。收買不成,又對他動用了美國的先進間諜機器進行迫害,吸引了幾百人現在仍在看他那張大字報啊!還揚言要砸爛公安局……我敢保證,我們市公安局內絕對沒有蔣幫特務組織,也絕對沒有對他進行過任何迫害……”語氣相當和緩,流露著因打擾了別人而感到的歉意。

母親說:“都怪我,都怪我,怪我沒看住他。我兒子他是個精神病啊!”

老公安局長說:“那么請您到公安局去一趟吧,坐我們的車去,立刻就去,對那些不明真相的……革命群眾解釋清楚,他們就會散了……”

“這……這……”母親怯怯后退。

母親是個膽小的女人。我知道,母親害怕革命群眾。害怕許多革命群眾聚集在一起的場面。如果那些革命群眾全都是陌生的,激動的,想要采取什么行動的,非常之革命的,她就更害怕了。父親來了那封信之后,她分明暗自認為她已不再屬于革命的家庭婦女之列了,隨時作著精神準備,從某一天某一時刻起,被真正的革命群眾們劃入“另冊”。

我勇敢地說:“我去!”

“你?”老公安局長看了我一眼,沉吟著。那意思是,你一個小孩子去解釋,能解釋清楚嗎?革命群眾會相信你嗎?

吳叔從旁支持我:“他行!他比他媽行!要是他媽去,面對那么一種場面,只怕是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了呢!”

“那……好吧……”老公安局長點了一下頭。

院里的鄰居們也都被驚動出來了。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互相悄悄詢問著。一個個欲走近母親,有三個陌生人的存在,不敢。

老公安局長讓我坐前座,他們三個擠在車后座。小汽車在我們的大院里調轉頭,呼地駛出去了。

我心里因為哥哥而無比內疚和羞慚,同時感到我此去的責任無比重大,過分緊張地端坐著,一言不發。我有什么可說的呢?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坐小汽車。

老公安局長可能猜透了我的心理。也許是為了消除我的緊張,主動找話跟我說,問我哥哥為什么得的精神病。當我告訴他哥哥是唐山鐵道學院的學生,因為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家里生活太困難,負擔不起一個大學生,整整一學年沒給他匯過一分錢,他每月只靠十四元助學金生活時,老公安局長同情而惋惜地嘆了一口氣。

僅僅因為他嘆這一口氣,就使我對他產生了好感。

他又問,哥哥為什么不住院?

我回答說交不起住院費。

他對他身旁的一個人說:“你們明天跟民政局和精神病院研究研究,負責將他哥哥盡快送去住院,要認真辦這件事!”

我內心里對他充滿了感激。

不久以后他還是劫數難逃,被打倒了。看到那些將他的名字倒寫著,畫了“×”的大字報,大標語,我也還是不相信他是人民的敵人,當然從來也沒敢跟任何人爭論過。

小汽車開到了市公安局門口停住。革命群眾的人數比老公安局長說的有增無減。哥哥的大字報貼得很長,七八張大白紙上寫滿了字。字字瀟灑,行行整齊。有的革命群眾擠左擠右在看,有的革命群眾專心致志在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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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大字報瞥了一眼,只見如此一行標題。

我僵坐在車內,心里頓時又是一陣緊張。

老公安局長已下了車,他替我打開前車門,我才不得不鉆出車。

一些人發現我們,將我們團團圍住。

有人高叫:“王化成來啦!公安局長王化成來啦!叫他老實交代呀!”

更多的人圍住了我們。

“閃開!閃開……”那兩位公安局的同志使勁推開人們,替我和他們的局長開路。

我和他費力地走上了公安局的臺階。

“別怕。”他低聲對我說,又面向革命群眾大聲說,“我是公安局長王化成。關于這張大字報,這個孩……這……位革命小將,會向你們講清真相的……”

抄大字報的不抄了,看大字報的不看了,所有的人都仰起臉望著我,黑壓壓的一大片人!這么多人啊!

我鼓足勇氣,囁嚅地對人群說:“這張大字報是我哥哥寫的,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

我的聲音太微弱。只有最前邊的幾個人才聽到了。可是看他們一個個那種并不想離去的樣子,似乎不相信我的話。

“大聲說!我們聽不見!”人群中發出了一聲喊叫。

“這張大字報是我哥哥寫的!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我大聲又說了一遍,幾乎是在嚷。

革命群眾騷亂起來。

“難怪我越看越覺得簡直像小說……”一個人嘟噥著轉身往外擠。

另一個人揣起了小本本,也轉身往外擠。

更多的人卻仿佛沒聽明白我的話,或者說希望我再多講點什么。騷亂了片刻,安靜下來,期待地繼續仰起臉望著我。

不知為什么后面的人忽然無緣無故地往前擁,前面的幾個人差點栽倒。

我被人群逼得倒退著又上了一級臺階。

“胡說!這張大字報怎么可能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寫的?!”

“問得對!這是不可能的!革命的同志們,這張大字報哪一句寫得詞不達意,顛三倒四?!”

“喂!你有什么證據證明你是寫大字報的人的弟弟?”

“拿出證據來!”

革命群眾中,幾條嗓子對我吼。

證據……

我拿不出任何證據來,證明我是我哥哥的弟弟,我哥哥是我哥哥。

“大家靜一靜!你們不能這樣對待一個孩……一位革命小將!”老公安局長企圖維持住局面。但剛才那片刻的安靜,一過去就再難維持。

“住口!沒有你對我們發號施令的權力!”

“革命群眾們,大家不要散,這可能是一個大騙局!”

“陰謀!”

“從哪兒弄來這么個孩子騙我們!”

“想要把水攪渾,達到蒙混過關的目的嗎?辦不到!”

“革命群眾們,千萬不要上當呀!”

“要警惕階級敵人的緩兵之計得逞呀!”

革命群眾中,幾條嗓子喊叫不止。

我呆了。我望著那些革命群眾,忽然悟到一點,在這個悶熱的夏夜,他們中一定有些人,回到家里也睡不著,是想要看到什么“熱鬧”的。正如我和我的同學們,前幾天在整個城市到處轉悠,為的也是要看到“文化大革命”的什么“熱鬧”一樣。他們未必是不相信我的話。他們是不愿相信我的話,也不愿別人相信我的話。因為如果所有人相信了我的話,他們就沒什么“熱鬧”可看了。他們就會感到掃興。他們就會覺得白白在公安局門口泡了幾個小時,白白裝出憤怒的樣子,白白用自己的情緒去影響著和煽動著別人的情緒了!太不上算了!所以他們豈能容我一個孩子幾句話就輕易地將人群打發散?

而更多的人,對我的話,拿不準是應該相信還是不應該相信。相信,似乎有應該相信的道理。不相信,似乎也有應該不相信的道理。正如《社員都是向陽花》中的“蔣介石萬歲”、月歷牌上的“打倒毛主席”、鞋底上的“毛”字、鍋簾子上的“毛”字、“哈爾濱”香煙上的“牛乃文主”,似是而非,因而最正確的態度也就應該是似信不信。似信不信,便欲去不去。每個人都欲去不去,全體革命群眾便還是聚而不散。

我對人群中那幾個喊叫的人恨極了。正是由于他們的喊叫,我的使命才難以完成。不但難以完成,反而倒像給這種場面增添了更加復雜更加豐富人想象力的色彩!

我差點完全失去理智,對那幾個喊叫的人破口大罵:“操你們媽!”

幸虧老公安局長這時將一只手按在我肩上,從容鎮定地望著人群對我又說了一句:“別怕。”

怕?這會兒我什么都不怕了!我是對眼前這黑壓壓的一大片革命群眾恨極了!恨得咬牙切齒!

于是回想起來,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不正是因為有著太多太多如此之熱衷于革命的革命群眾,“文化大革命”才搞了整整十年嗎?

十億人都成了批判家和政治家,十億人頭腦中都繃緊著一根階級斗爭和路線斗爭的永遠緊而永遠不斷的弦,國家怎能不亡?!民族怎能不衰?!天下怎能不亂?!

經歷過“文化大革命”,我認為我對“人民”和“群眾”,有了比從前深刻得多的理解。當他們推翻一個制度重建一個制度的時候,他們是偉大的。當他們虔誠地拜倒于某種宗教式的圖騰的時候,他們是渺小的。當他們被一種脫離實際的理論隨心所欲地擺布時,他們是可悲的。當他們甘愿被擺布而且還要擺布同胞時,他們是可憎的。他們可憎的時候是可怕的。人民就是千百萬億人。千百萬億人永遠可能是兩種力量。只有掙斷了古代的或現代的封建迷信的鐵鎖鏈的人民才是真正偉大的人民!到那時每一個人民的兒子才會從心底里呼喊——人民萬歲!

一瓶墨水和一支筆遞到了我手里。那兩個公安局的同志中的一個低聲對我說:“你寫個聲明吧,也只有這樣了!”

我毫不猶豫地用那支筆飽蘸墨汁,就在我哥哥的大字報上,揮臂寫開了:

鄭重聲明

我的哥哥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他寫的每一個字都是荒唐的!

××中學初三二班梁曉聲

“不許破壞大字報!”

又一聲喊叫。

我猛地轉過身,高高舉起了墨水瓶。

革命群眾一片嘩然,亂了。

我狠狠將墨水瓶摔在水泥臺階上。它粉碎了,墨汁濺到很多人身上,臉上。

他媽的這幾百名革命的群眾!

我沖下臺階,擠出人群,往家里猛跑,猛跑,猛跑……

淚水從我兩眼涌出。

恥辱……

一個十七歲的少年的恥辱……

人民的恥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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