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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沒有電影院的當代城市是不可思議的。

沒有酒吧的也是。

電影用了一百余年的三分之一左右的年頭,使人和它的關系漸漸由電影院確定了下來;用迄今為止三分之二的時間,使電影院漸漸變成了較文明的場所。較文明——而已。

酒吧和中國人的關系也差不多是一百年的歷史。

是女人使酒館變成酒吧的。

從前酒館只是男人光顧的地方。即使由女人經營,也還是那樣。從前男人去到酒館,目的是很純粹的,是沖著酒去的。

但這世界的真相乃是——凡男人們喜歡聚集的地方,同樣吸引女人們。女人是天生好奇的。她們總是想要知道,對于某些男人,酒為什么是和她們女人一樣可愛的?就普遍性而言,男人是地球上唯一敢在智商方面與女人一比高下的動物。男人們為了證明自己在智商方面是絕對優上于女人們的,挖空心思不遺余力,把個原本自然風光比比皆是的地球搞得花里胡哨光怪陸離不倫不類,并且至今還在比賽著此種瘋勁兒,為的是更加討好女人們。結果呢,女人們非但不領情,還搞女權運動來耍小脾氣。看西方,女權運動起初不是直奔性的主題而去的。女人們才不那么外露那么坦言不諱呢。她們一向是特講策略特善于迂回取勝的。在公開場合飲酒的權力便是她們起初訴求的權力之一。自以為聰明的男人們猜到了女人們那也是很想進入酒館的,卻又愛面子,怕有失身份。因為自從世界上出現了酒館以后,她們的身份下等的姐妹才去那種地方。而且往往是由于生存所迫,不得已。再者,酒這么作用特殊的液體,連古代的女人們喝了感覺全都好極了,甚至連猴子喝了感覺都好極了;憑什么不應該受到活在現代的女人們的青睞呢?

微醉的女人尤美。

是男人們先發現這一點的。

之后不久,女人們自己便也發現了。于是她們對酒館的好奇心更大了。她們中某些敢冒女人之大不韙的,為了滿足好奇心,甚至不惜改頭換面,偏要喬裝成身份下等的姐妹的樣子,或者干脆喬裝成男人,懷著冒險似的心理混跡于酒館,與男人們對斟對飲……

看電影還是在電影院里看效果才好,這是被男人和女人都公認了的。一個人嘆息和許多人一塊兒嘆息;一個人驚叫和許多人一塊兒驚叫;一個人笑和許多人一塊兒笑;一個人唏噓有聲和前后左右的人都那樣,感覺是大為不同的。那是電影只有在電影院里放映才能引發的效果。到電影院去看電影的人,心理上對這一點也是有所需求的。人類原本是集群的動物,基因中這一古老的習性促使人時不時地還要體會一下祖先的遺風。盡管是在黑暗的場所,盡管周圍盡是陌生者,但集群的感覺,仍能使人類倍覺安慰。如果還是學校或公司包場,盡管同樣是在黑暗里,周圍卻有熟人,甚至親愛者,于是心生愉悅。即使電影本身沒意思,人卻能在黑暗里感覺到另外的意思——地球上最高級的動物集體目視前方的那一種意思。否則,電影還在,電影院早就消亡了……

飲酒這一種事情是要由人氣來烘托才樂在其中的。

只有男人的地方畢竟算不上最有人氣的地方,不過只有男人氣味罷了。男人們早就覺出了酒館這種地方男人再多也還是人氣不足的缺點,于是有心將女人們誘到他們享受酒的地方。

同是一種地方,叫酒館是不行的,叫法得改改。不改,女人們不愿大大方方地去。這對男人們不是什么難事兒。

于是酒吧出現了。

于是它也迎來了女人們。

男人們為了對女人們表示歡迎,在酒吧的情調方面很下工夫。而女人們是極容易被有情調的地方所迷惑的。她們的經常光顧,又反過來烘托了酒吧的情調。

男人們的煞費苦心并不吃虧,他們從前聚集在一起飲酒的地方一經由酒館而酒吧,目光所及,不再僅僅是男人們自己的面孔了。相比而言,男人們在酒吧里飲酒比從前在酒館里飲酒的感覺不知好了多少倍。

男人們達到了目的。

但女人們也不吃虧。

現在女人們終于可以大大方方地去到一個公開的場所與酒發生親密的接觸了。并且總會有男人陪著,有男人給買單。

看電影嘛,以看晚場為好。從黑暗的場所走到外邊的夜色里,超現實的感覺得以延續,不至于被光天化日一下子照耀沒了。真的,白天看電影是很煞風景的。恐怖片另當別論。看晚場電影以看情愛片為好。哪怕是在天寒地凍的夜晚,超現實的感覺那也會延續得比城市里最長的馬路還長。

而晚場電影散場時,必是酒吧里人氣最旺之時。

酒吧是一個曖昧的地方。

男人和女人關系很明確,通常就不相伴了到酒吧去。男人和女人沒什么關系,也不會相伴了到酒吧去。男人和女人還沒什么關系卻又都想發展出點兒什么關系,才往往到酒吧去。

而有曖昧的地方,便注定了有表演。

男人和女人一到了酒吧那一種地方,便都出色地表演斯文。

而凡有表演的地方,倘在晚上,對燈的光線就有要求。

酒吧里的光線都是半明不暗的。

在戲劇的場景中,半明不暗的光線,是演員們表演起來最輕松自如的一種光線。

舞臺上還有本色的演員,酒吧里卻沒有本色的人。

明明表演著而又似乎沒有在表演,這一種感覺,絕對不是酒館所能給予的,只有酒吧才能給予。男人也罷,女人也罷,一旦表演的是斯文,那自我感覺也會很好。

當男人對面的女人,或女人對面的男人,起身暫時離開那會兒,比如去一下洗手間,剩下的一方,往往會不失時機地脧視周圍。即使是表演斯文,表演給對面的一個人看,比表演給舞臺下黑壓壓一片的觀眾看還有難度。剩下的一方要趁機緩解一下,以便對方回來了接著表演。所以酒吧里常出現這樣的情形——當接二連三去洗手間的人多了,默默環顧左右的人也就多了。這樣的人的目光一旦對視上了,表情都會有幾分不自然。那是肯定的。因為酒吧里的表演都是業余水平,人人心里都不太有底,不知自己將斯文表演得及格還是不及格……

然而每一座城市起碼有幾處酒吧的情形例外些。

比如A城的“伊人酒吧”。

“伊人酒吧”兩年多來一直吸引著一半以上的熟客。

從某種意義上講,它更像是會員俱樂部,但卻無須購買會員卡。

對于熟客,“伊人酒吧”其實已是聯誼的場所,也是不少人醞釀種種希望和欲望的地方。

是的,那就是“伊人酒吧”,在C大學后門的斜對面。

C大學是一所文理學科綜合大學,全國百所重點高校之一。在全國它當然不太聞名,但在這座北方城市里,誰家的兒女如果考上了C大學,做父母的那還是會謝天謝地,覺得是一種欣慰的。

C大學的后門開在一條又直又長的馬路上。離它大約五十米處,有跨街橋。橋那端,幾乎正對著一座公園的前門。那是一座不收門票的公園,兩個足球場那么大。內中有一片百余棵老樹形成的林子,有小河,還有假山和涼亭。冬季,C大學藝術系的師生們常到公園里去就地取冰,創作冰雕。

“伊人酒吧”就在公園前門的旁邊。

順著人行道再往前走,依次是省作家協會、省歌舞團、省博物館、省圖書館、省話劇團、省京劇團……再往前,則是另外一些性質截然不同,足以令一般人望而卻步的單位——省紀檢委、省檢察院、省市兩級法院、市公安局、市安全局以及省警備司令部……所以那一條馬路相對清靜。因為處在前段的單位差不多都徒有其名了。省作家協會的牌子早已不再令人刮目相看,門前冷寂,從早到晚難得看見有人出入;省歌舞團也只在每月發工資的那一個日子的上午,才呈現著一點點畢竟是一個單位的人氣;而省博物館實際上已經改造成了家具展銷中心。當然那“中心”也不只展銷家具,還展銷服裝、電器、農副產品,甚至展銷過一次比基尼。寫有“博物館”三字的牌子雖仍掛著,但已具有很大的諷刺性。即使不強調其諷刺性,“博物館”三字的含義也大為不同了。不管展銷什么,買賣卻一次也沒好過。省圖書館的一半租給了私人,成為健身房了,并有配套的按摩、足療服務項目;省話劇團失了一次火,燒毀了門燒毀了窗,只剩一座煙熏火燎過的空樓架子了;而省京劇團,它的團長副團長會計科長一干人等,不久前因貪污團員們的演出費而被判入獄了。京劇團呀,說多不景氣就多不景氣的一個文藝單位,而且還是省級的,一年到頭演出不了幾場呀,居然還能滋生出一小撮貪污犯來,令人難以相信。法院公安局就在同一條街上,抓捕和判決的過程,接近著是“一條龍”的過程,倒也省了些麻煩。一條街上有一些不合時宜的單位,又有一些令一般人望而卻步的單位,它不清靜才怪了呢……

白天,三處地方出出入入的人挺多——C大學的后門、法院的門、公園的門。到了晚上,就只有一處地方人氣旺盛了,便是“伊人酒吧”。

“伊人酒吧”是一排老舊的俄式平房。原先住著十幾戶人家,總面積七八百平方米。起初是公園買下了它們,開了一排商店,效益不好,虧得承受不了,只得出租。而成為“伊人酒吧”后,生意卻特別火。

老板娘是一位三十六歲的離婚女子,曾是省歌舞團的一名美聲獨唱演員,還曾當過副團長,姓秦名岑,很男性的名字。

有人說,“伊人酒吧”的生意之所以火,乃因名字起得好。“伊人”嘛,稍有文化的人,都容易被它的女人味兒所吸引。也有人說,是由于老板娘本人的吸引力生意才那么火。的確,秦岑容貌好、身材好、氣質好,極善應酬,接人待物,熱情周到。只要去過一次那里的人,沒有不對她印象深刻的。一般而言,老板娘都是不經常在酒吧里拋頭露面的,有心腹管賬收款,每星期去視察兩次,叮囑些什么事也就行了。但秦岑不一樣,她幾乎每天晚上都準時出現在“伊人酒吧”里,像她雇的那些做侍者的農家小妹一樣,親自端來送去,梨窩淺現,嫣笑盈盈,殷勤地招待老客和新客。還有人說,“伊人酒吧”的生意火,其實是由于這一條街一半寂寥,一半肅殺。“伊人”的出現,正可以沖淡了白天的肅殺、夜晚的寂寥。總而言之,是商機看得準。以上種種關于“伊人酒吧”和關于老板娘的說法,秦岑是知道一些的。她對哪一種說法都一笑置之,不予表態。她高興時,還往往會陪某幾位客人飲半杯紅酒。接著,客人們就會聽到她一展歌喉唱幾首歌。她有一副好嗓子,美聲唱得,通俗也唱得;老歌唱得,新歌也唱得。曾有與她關系很熟的客人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她:“秦岑啊,你為什么不去當歌星呢?那不是比經營酒吧活得更加瀟灑嗎?”

這么問她的,是C大學五十七八歲的許教授,教公共關系學的。一個面部白凈無須,挺女人相的男人。他每次出現在“伊人酒吧”,總是西服革履,且系領帶,仿佛出席什么精英薈萃的盛會。他離婚了,對秦岑有想法。頗自信,認為凡事功到自然成。

秦岑當時笑道:“可我已經老了呀!”

許教授說:“難道你沒照過鏡子呀?你啊!正是最有女人味兒的年齡嘛,漂亮著呢!”

秦岑竟臉紅了一下,小聲回答:“許教授,快別當著客人們開我的玩笑了。咱們酒吧光線暗,若是白天,您就能看清我眼角的魚尾紋了!再說,當歌星不僅要嗓子好,還要善于在臺上舞。一動不動地站在臺上唱,那一種唱法過時了。而我一個三十六歲的女人,如果一邊在臺上舞著一邊唱,成什么樣子呢?在諸位的抬舉和關照之下,能將咱們這一家酒吧多經營幾年,我就心滿意足了!”

許教授原是教中文的,具體說是上古典文學欣賞課的。近年為了適應社會的人才需要,棄文學而趨新潮,改授“公共關系學”。依許教授想來,所謂“公共關系學”,前提便是一個人說話的能力,或曰話語藝術方面的天分。倘若一個人無論別人多么下心思去教,到頭來還是不怎么善于說話,那么他或她是不太可能真的成為一個“公關”人才的。許教授的苦惱是,選修他的“公共關系學”的學子們,不論男生還是女生,學的心情都挺迫切,皆善于記,也善于背,而且善于考,但就是不善于說。他曾用心良苦地在他的選修課上模擬過兩次“公共關系”問答,男女學子們竟一個個笨嘴拙舌,吭吭哧哧。有的甚至答非所問,出言荒唐,令他大搖其頭,嘆息不止。聽了秦岑的一番話,許教授心內暗自佩服——聽聽,人家一個一天大學也沒上過,一天“公共關系學”也沒學過的女人,對我的話回答得多么得體多么好啊!表面聽起來,像是回答一個客人的一句話,而實際上,卻等于是說給所有客人聽的。人家說時,一雙眼睛只望著我一個人,仿佛周圍再沒有第三者似的。可那些普普通通的話兒呢,分明地一攬子將酒吧里每一個客人的心全都不經意似的收買了去。“咱們的酒吧”,聽聽,“咱們的”,用詞用得多么親多么巧啊,好像每一個客人都是“伊人酒吧”的股東似的。什么叫說話的藝術?藝術就藝術在不經意似的。你話一出口,用意一下子就被別人聽出來了,品出味兒來了,你臉上的表情也將你的用心呈現出來了,那還有半點兒說話的藝術可言嗎?人家臉上卻除了羞澀,還有真誠。羞澀證明人家是一個有自知之明的女人,不是那種誰一旦夸她一句她有氣質,她就不知自己幾斤幾兩似的說她正打算參加世界小姐競選的女人!而真誠,證明人家對問話之人的一種尊敬。如果問話之人還是教授,并是長者,那一種語調真誠,表情也真誠,因而顯得百分百真誠的態度,不是一下子就將對方俘虜了嗎?都將對方俘虜了,不是什么事兒都好商量了嗎?還有一點那就是,人家說話的聲調控制得多么高超哇,表面聽起來像是說給他一個人聽的悄悄話,而實際上那幾句話周圍每位客人都聽到了。許教授不得不暗自承認,最后一點,他是教不來的。即使請老板娘秦岑親自去上幾堂示范課,他的學生們也是學不來的……

總而言之,聽了秦岑一番話,許教授不但大加欣賞,而且愛意油然而生,難以自制起來了。他借著三分醉意,對周圍人大聲道:“諸君耳證,若許某三生有幸,得伊人如秦岑,喜配良緣,共度晚年,則更復何求?為人一世,余愿足矣!余愿足矣!”言罷,將頭一轉,雙眼熠熠閃光地盯視著秦岑的臉,仿佛等于是在公開向她求婚,并立時立刻地期待著她當眾欣諾。

那一次,許教授無疑是有點兒失態了。毫不夸張地說,凡是到過“伊人酒吧”的男人,誰不喜歡老板娘秦岑呢?連來過的女人都喜歡她,男人還能例外嗎?不喜歡秦岑這樣的女人的男人,那還算是正常的一個男人嗎?當然,“喜歡”一詞,在女人和女人之間是一回事,在男人和女人之間是另一回事。每一個到過“伊人酒吧”的男人,都巴不得有機會向風情萬種的老板娘表達自己內心里對她的那一份兒“喜歡”;都希望那樣的機會是只有自己面對她時的兩個人的一種機會;而且,都曾夢想著,在自己單獨表達了對她的“喜歡”之后,和她之間會有更美妙的人物關系發生。無須贅言,那一種男人們的夢想,不可能不和性連在一起。男人嘛,意識里“喜歡”一個女人,一向是“喜歡”得直接的……但“喜歡”歸“喜歡”,“喜歡”在肚腹里,彼此心照不宣,關系反而較能保持自然狀態,一經當眾說出,“喜歡”二字就走味了……

當時,許教授說完他的話后,酒吧里一時極靜。一種片刻就漫延開來了的靜。先是許教授周圍幾桌的男女們靜了下來,目光不約而同地望向老板娘秦岑。接著一桌桌的男女都安靜了下來,目光都不約而同地望向了秦岑。其實后者們并沒聽到許教授究竟說了些什么話,他們只不過是習慣地順應氣氛而已。忽然感覺到周圍靜下來了,自己便也不由得靜了下來;見別人的目光都望向老板娘了,自己的目光也不由得朝老板娘望過去……

許教授雖然微醉幾分,但還是在那一種異乎尋常的安靜之中意識到自己是有那么點兒失態了。想想吧,酒吧這種地方,本是喁喁喃喃之聲不絕于耳的地方,忽然一下子靜了,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一個人了,該是多么奇怪呀,會使被所有人的目光都望著的那一個人多么不知所措啊!

然而老板娘秦岑卻作出了使所有的人都完全想不到的反應。她放下手中托盤,注視著許教授,緩步走到了他跟前……

許教授以為她會扇他耳光,訕訕地連聲說:“喝多了,喝多了,小秦你千萬別跟我認真……”

老板娘秦岑卻輕輕擁抱住了他,并且和他貼了貼臉頰,并且還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之后她環視著眾人說:“諸位師長,諸位朋友,諸位哥們兒姐們兒,大家都知道的,許教授是咱們‘伊人酒吧’的常客。他為什么經常光顧,還不是為了給‘伊人酒吧’也給我捧場嗎?大家也看得出來,他一直像主人一樣關注著咱們‘伊人酒吧’的方方面面,一直像一位兄長似的關愛著我。而我秦岑有什么了不起呀?才高中文化,不過就憑著形象還過得去,憑著嗓子比較好的先天條件,在文藝單位混著當了幾年歌唱演員,有幸受到一位教授的青睞,實在是我的榮耀啊!今天許教授將他內心里對我的喜歡當眾說出來了,這使我特別感動。我明白,他的話,也意味著說出了大家內心里對我一向的喜歡和抬愛。沒有大家,哪兒有‘伊人酒吧’今天生意的紅火呢?哪兒有我秦岑今天心滿意足的一種活法呢?諸位請舉杯,我這里敬大家了!來的都是貴人,今天的賬,全免了!……”

于是都快樂地嚷叫:

“‘伊人’萬歲!”

“秦岑萬歲!”

“‘伊人’是我溫柔鄉!”

“秦岑我們愛你!”

酒吧這種地方,本就是荷爾蒙氣息彌漫的所在。那一時刻,男的女的,新客老客,真醉的假醉的半醉不醉的,趁著氣氛,好一陣騷動。這里那里,響起多次親吻之聲。按說老板娘秦岑的話,絲毫也不包含有慫恿大家那樣子的意思。但成對光臨的男女們,似乎那一時刻內心里都翻涌起了一種迫不及待地想要當眾擁抱當眾親吻給別人們看的大沖動,于是一個個無所顧忌起來。有那形只影單地到這里消磨夜晚時光的男人,沒得異性的伴侶可當眾擁抱當眾親吻,竟將自己的手背嘬得咂咂響,以示湊趣。更有那唐突的,趁機站起,爭先恐后走到秦岑跟前,也不管她樂意不樂意,也不考慮自己是否和她熟到了可以那樣的份兒上,一廂情愿地就擁抱她,和她貼臉,甚至親吻她,還當眾大聲地或湊著她耳朵小聲地說些似乎親昵其實輕佻的挑逗的意淫的話,把個老板娘秦岑搞得心里好嫌惡好惱!然而她臉上依然笑盈盈的,一副幸福的樣子。來者不拒,任人擁抱任人親。

就在那時,忽然響起了薩克斯管的吹奏之聲。就像鹵水點注在滾燙的豆漿中,荷爾蒙成分作用下的騷動戛然而止。每一個人的頭都循聲旋轉,仿佛一種在莊重的表象之下進行著的嬉鬧的場景定格了,只有薩克斯管的吹奏之聲流淌在格外。它圓潤、柔亮,音調旖旎,旋律舒緩曼妙,憂郁而又優美。如同靜謐的大森林的清晨,有一條活潑卻還羞澀的溪,吻石繞樹,歌唱著以簇簇浪花為自然的行板……

吹奏薩克斯的男人看上去四十余歲,最突出的特征是一頭卷發,還有那張線條硬朗的長方形的臉。

他是與“伊人酒吧”簽約的演奏員,叫喬祺。一個沉默寡言的男人。

他不是本市人。沒人知道他來自何方。

關于他,“伊人酒吧”的客人們也就清楚以上那么一點點。

他所坐的位置,是酒吧專為他保留的。除了他自己,沒誰還坐過同一把椅子。他并不每晚必至。似乎,秦岑與他之間簽訂的協約,是條款自由的那一類。

他旁若無人,置身度外般的吹著,吹著;音樂之聲在肅靜中從容不迫地流淌著,流淌著……

這時一位老者從座位上站立了起來。他是所有“伊人酒吧”的客人中年紀最長的,七十多歲了。按說七十多歲的一個中國人,出現在茶館的多,經常出現在酒吧這種地方的很少。但這條街上沒有一家茶館。因為“伊人酒吧”的存在以及它的吸引力,不可能再有人失去明智地投資開茶館了。即或有,這位老者也不會去光顧。

他與秦岑的關系有些特殊。“伊人酒吧”開張不久,他便認秦岑做了他的干女兒。或者反過來說,秦岑認他這一位C大學的前副校長做了自己的干爸。都姓秦,同姓認親,似乎是一種雖然錯過,卻有緣后續的父女關系。畢竟,姍姍來遲的緣分比在蕓蕓眾生中互不相識的好。C大學離休了的前副校長在“伊人酒吧”這種地方極受尊敬,人們都稱他秦老。秦老曾有過一個親生女兒,一個很令他驕傲本人各方面也確實都挺出色的女兒——他與發妻李老師唯一的孩子。他們的女兒數年前不幸在美國亡于車禍。在“伊人酒吧”里,靜靜地坐在某個人少的角落,望著秦岑的一舉一動,一矜一笑,聽她與形形色色的人們雅言周旋,對想念親生女兒想念得如毒攻心的秦老,未嘗不是一種情緒的沖淡,心理的安慰。“伊人酒吧”是他心靈的故鄉。只有在這里他所見到的女兒才不僅僅是影集中的女兒。在這里秦岑與他的女兒相互重疊,她有時候省略了一個字直接親昵地叫他“爸”。而秦岑則連孩子也不曾有過。在這一座城市里,不,確切地說,在這個世界上她已舉目無親。“伊人酒吧”似乎使她朋友多多,但“朋友”二字,在今天已與在從前的年代定義不同。男性的朋友中,對她懷有像許教授那一種想法的人為數不少。而且,還不像許教授是獨身,也不像許教授所懷的是一種關于婚姻的想法。畢竟許教授的想法是一種單純的無可厚非的想法。而另外一些男人們對秦岑的想法,則屬于“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那一類。至于他們一撥一撥帶到“伊人酒吧”來的女人們,表面上因了他們的緣故對秦岑也都敬意有加,但敏感的秦岑心里明白,其實她們中很有些人是嫉妒她的。所以立世孤獨的秦岑,也很希望有一位像秦老那么受人尊敬的干爸。多少有點兒遺憾的是,干媽李老師對她并不像干爸秦老對她那么發自內心地親。終究不是親母女的關系,從女人心理的普遍性來講,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李老師僅小秦老三歲,但人們并不同樣稱她“李老”。因為她退休前的職稱只不過是副教授。稱老不僅僅是一個年齡夠老不夠老的問題,這在現實生活中尤其在知識分子中是一件沒什么道理可講的事。

秦老在音樂之聲中站起,走到許教授身旁,在他肩上輕拍了一下,俯耳道:“自我控制著點兒,別喝多了。”

許教授將目光從喬祺身上收回,紅了臉連連小聲道:“放心,放心。”

秦老也不再多說什么,腳步邁向人少的地方,盡量避開別人的目光的注意,悄沒聲地走向酒吧的門口。

秦岑眼尖,發現了,在門口迎住他,將他攙送到門外。

秦老偏了一下臉,秦岑就和他貼了貼面頰。秦老稱贊地說:“女兒,你剛才表現得很出色,我給你打滿分。”說完,轉身蹬上跨街橋,回C大學去了……

現在,我們該說說“伊人酒吧”的常客究竟是哪幾類人了。首先是C大學的些個教授、副教授們。且莫以為他們皆許教授那把年紀的人,那么以為就大錯特錯了。如今的大學里,六十余歲了還講課的人是不多的。管你是不是教授,一到六十,勞資部門人事部門就會刻不容緩地通知你趕快辦理退休手續。讓你趕快騰出名額好進新人啊!如今的大學里,教授副教授已很年輕化了。C大學四十幾歲的教授有幾十位,其中一小半是博士生導師。三十幾歲的副教授們有一百多,他們才是C大學師資實力的主要成分。教授副教授加起來的一百幾十人中,又有五分之一左右是女性。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C大學少壯派的教授們副教授們中,男性離婚的不少,女性未婚的不少。他們和她們,晚上常喜歡相邀了或單獨到“伊人酒吧”淺酌慢飲有情有調地聊天。所謂情調,在酒吧這種場景里,掰開了揉碎了說,總是難免和情欲有種可疑的關系的。情調其實是一個意味性感的詞。根本沒有了那一種性感的意味,情調也就根本沒什么情可言沒什么調可言了。一個人不論是男是女,即使獨自享受著一種所謂情調的時候,意識的深層也是在細細品味著和情欲有關的事態。那有時看起來仿佛和愛好什么藝術的旨趣聯系著,其實是人性的表象,心緒處在獨自地細細地品味著和情欲有種可疑關系的自我狀態中。那或者說明情欲方面的變相的自我排解,自我抑制;或者說明在情欲方面的自我積蓄,自我培養,自我準備,打算著一旦抓住良機,便會發散一通雄厚了的實力。所以對于中青年的男女,假如他們和她們太過熱衷地追求起情調來了,就可以判定他們和她們在情欲方面是有點兒問題了。弗洛伊德的學說雖然并沒有涉及這個方面,但此點卻基本上是一個人性的真相。撇開教堂、藝術展覽館和專門上演古典音樂的音樂廳這三種通常也會體現某種情調的地方,其他一概被說成是有情調的地方,又究竟有哪一種不是情欲彌漫的地方呢?尤其那些老處女或離了婚的中青年女子的家,又尤其是她們的臥室,你越感覺到它是有情調的,你便越能嗅出它是彌漫著情欲的。而酒吧,正是治這一種情欲病的地方,所采取的是精神上的溫補方法。并且,對于大多數情欲郁悶癥患者,其療法又是基本上見效的,起碼可以減緩病癥的加重。如此說來,倒好像是在暗指經常光顧“伊人酒吧”的C大學的教授們副教授們,分明都是患著什么情欲郁悶癥了。沒這個意思。完全沒這個意思。只不過是想指出,情欲方面比較正常,性欲方面并不特別虧失的男人和女人,是不太會經常地大半夜大半夜地泡在酒吧那么一種情欲彌漫的地方的。C大學的教授們副教授們中,那樣的人實際上是很少的。他們在情欲方面并不怎么郁悶,在性欲方面也不多么虧失。恰恰相反,兩方面都過剩而已。“伊人酒吧”畢竟是離校最近的一處有情有調的地方,一百幾十人,每人每月去一次,他們也就是在“伊人酒吧”里會常見到的人士了。相比而言,他們還不如他們所帶的博士生碩士生們去的時候多。通常情況是,男博士生男碩士生請女博士生女碩士生去,偶爾也可見女博士生女碩士生身旁,陪著形形色色不同年齡的男人們的時候。即使在那種時候,她們也不在乎老師或同學就在鄰桌。酒吧這種地方的一個吸引某些人之處那就是——它雖然明明是情欲彌漫的所在,但卻又是一個人人都對此點諱莫如深的地方。連如今中國已剩很少了的衛道士們,對酒吧這種地方也是口設防線,明哲保身,輕易不會說三道四的。衛道士歸根結底也都是“人”士呀,但凡是個“人”士,那就保不準自己什么時候也可能去一次的呀!去了一次,興許感覺特別好,不久就會去第二次的呀!去了第二次,感覺更加好,興許自己也會變成哪一家酒吧的常客呀!而C大學的大本生們,出現在“伊人酒吧”里的并不多。不是不想去,一是互相請不大起,二是怕被老師們在那兒看見了。畢竟只不過是大本生,非是碩士生博士生,與老師之間的身份等級差得太多。一旦被老師看見了,先就會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心理壓迫。即使老師們的目光中并沒有什么訝然的成分,他們自己也會別扭起來不自在起來的。如果你僅只是一個人,兜里揣的錢不足一百幾十元,那么你最好還是別進“伊人酒吧”的門,“伊人酒吧”其實又是個挺“宰人”的地方。卻架不住去的人都是喜歡被“宰”。被“宰”而且舒服著。認為到那兒去被“宰”是一種資格是一種身份。何況現如今的時代的一個特征是,喜歡情欲彌漫的地方的女人,反倒比喜歡那種地方的男人多得多。為了能討她們喜歡,男人們就沒理由不喜歡陪她們到“伊人酒吧”去挨“宰”。更何況,“伊人酒吧”的老板娘秦岑,對于本市的許多男人,比“伊人酒吧”本身更有吸引力。“宰”得舒服不舒服,那也得看被什么人所“宰”呀。被“伊人酒吧”的老板娘所“宰”,被“宰”的男人們都覺得被“宰”的性價比怪值得的。倘是做東陪客去的,都覺得被“宰”得光彩。倘所陪之客還是女士,又簡直會覺得自己在那女士面前更是人士了。C大學的本科學子們,認為體會那一種舒服的成本太高,故都會舍近求遠,到另一個區的酒吧去治療自己們的情欲郁悶癥。是的,他們才是情欲郁悶者。也都自認為性欲方面太虧失。唉,唉,可憐見兒的!那另一個區有一家酒吧消費價格相當便宜,一個人一個晚上四五十元就夠了。一名男生兜里揣著一百多元帶一名女生去那種地方,能哄得她一個夜晚高高興興百依百順的,興許后半夜返校時,兜里還剩著十元“打的”的錢……

“伊人酒吧”的另外一些客人們,則是本市的些個身份叫“作家”的男人們,還有歌舞團啦、話劇團啦、京劇團啦那些不景氣的文藝單位的個人事業方面也越來越不景氣越來越走下坡的男女文藝人士。這些人士湊在一起,往往是為了商討怎樣使自己們的個人事業重新景氣起來的法子。沒有什么法子可湊在一起商討的時候,純粹為了排遣寂寞,彼此安慰寂寞的心理,也去。自然,個人事業方面都不景氣著,誰買單就成了一個實際問題。于是他們每次都會邀上一位或公企或私企的大大小小的老板。老板們負責買單,一個實際問題就不是問題了。現而今,些個知名度越來越走下坡的作家和文藝人士們,若企圖從什么老板那兒“扎”到一筆錢,哪怕你巧舌如簧,說得天花亂墜,能把死人都說活了,也是癡心妄想之事。但老板們既被誠邀而至,一般也都會表現得比較的仁義道德,輕易不太會用刻薄的話語來傷害他們那早已變得極其脆薄的自尊心。情形往往是這樣,他們請他看什么策劃書,于是他認真地看;他們輪番對他進行游說,于是他洗耳恭聽;他們亢奮地侃啊侃啊,這個侃得口干舌燥了,那個接著侃,而當老板的男人(通常總是男人)不時地插問一兩句似明白不明白的話。心里即使明白,也往往裝出不甚明白的樣子,為的是表示自己對他們所談的某件事態度很認真,很鄭重,很投入,很感興趣也很有信心。是老板的男人那么問那么表示的時候,其實每在暗想:快拉倒吧你們幾個鳥人,當我是二百五哇?就憑你們幾個鳥人,難道還能做成功什么賺錢的事兒嗎?想讓我上你們的當呀?沒門兒!即使我虧慘了,你們也還是會從中大撈一把,我才不干你們說的那種傻事呢!現而今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是中國人成熟的標志。但凡是位老板,智商都不至于低到哪兒去。智商太低也當不成老板呀!所以又可以說老板們那都是些特別成熟的男人和女人。老板們日趨成熟了,企圖從他們那兒“扎”出筆錢干點什么事兒弄出點兒什么響動的文藝界的背時人士,在他們面前就往往變得很愚蠢,很傻,很可笑甚至很可憐了。但是老板的男人們,一般又不至于使他們陷入到那么一種難堪的境地。等他們的話說到了山窮水盡的份兒上,一個個眼巴巴地望著他期待他表態時,他一般總是會正兒八經地說:“好啊,想法不錯啊,可以考慮嘛,我要回去和其他人研究研究,聽信兒吧!”——是老板的男人的仁義道德,尤其體現在說這種話的時候,他是那么不忍當場就使他們感覺到半點兒希望都沒有。他要使他們感覺到一種希望,往往還要使他們感覺到一種特別大的似乎不久即將成為現實的希望。好比極其人道主義的醫生,絕不會當場面對面地告訴一個晚期癌癥患者他死定了。極其人道主義的醫生,往往先告訴患者家屬,再由家屬酌情委婉地暗示患者,認為那樣人對死的恐懼會小點兒,會比較容易地接受自己就快死了那么一種現實。當老板的男人們,似乎都深諳這么一個道理,就是——給人性一段由希望到徹底失望的過程,人則不太會憎恨使自己最終陷于失望的人。否則,是會引起憎恨的呀。雙方談到當老板的男人表完態的時候,也就都沒什么話可說了,于是只剩下碰杯喝酒吃東西一件事可做了。如果他們中還有女士,則該女士發揮特殊的作用了。那會兒她將顯出全部的女人技能和是老板的男人套近乎,力圖畫一個圓滿的句號。倘她還有幾分姿色,是老板的男人就會陪著他們繼續東拉西扯逗留到很晚。在當老板的男人這方面,并不覺得有什么損失。不過就是買一次單嘛,不過就是千兒八百的事嘛,小意思。不是他們誠邀,自己也許還不知道本市有這么一處有情調的地方呢!對自己也等于是放松了一次嘛,也等于是對情調的一種享受嘛。人生苦短,該享受就享受哇。何況身旁有竭力討好自己的些個男人們,還有不讓自己討厭的女人在一個勁兒和自己套近乎!她們既有使命在身,便總不至于是讓男人討厭的女人。

情況也有反過來的時候,也就是說不是老板被邀,而是某老板某經理某董事長主動托人邀他們。他們當然都會喜出望外甚至誠惶誠恐起來。既然是老板主動邀他們,地方當然由他們選。他們也當然會首選“伊人酒吧”。不僅他們那些徒有其名的單位在這一條街上,他們的家也基本上都住在這一條街上,離家近啊。再者,秦岑是他們所熟悉的,而她也熟悉他們。兩廂熟悉,“伊人酒吧”就使他們感到親切。主動請他們的老板又緣何托人請他們呢?還能緣何?想干成件事兒,想賺一筆錢唄。打算和他們商量著一塊干的事兒,無非也就是這么些個事兒:拍部電視劇啦,拍部電視專題片啦,組織幾場演出啦,搞次什么文藝搭臺經濟唱戲或政治唱戲的活動啦……于是他們都顯出極為內行舍我其誰的樣子,直鼓勵得是老板的男人激動不已。而十次中有八九次,是老板的男人當天晚上亢奮得不得了,睡了一覺,隔了一宿,第二天早晨再就一丁點兒也不亢奮了。自己不亢奮了,倒打一聲招呼呀,通常連招呼也是不打的。將可持續性地亢奮著的他們撇閃在亢奮的狀態里不管了。等他們一個個都亢奮得不知拿自己怎么辦才好了,打電話去問時,對方竟連自己們的名字都忘記了。而這是比貿然拜訪,當面去問好的結果。后一種結果,特尷尬。

“啊,那事兒啊,我們覺得還是有風險,決定放棄計劃了。”

就這么一句,說得還不夠明白嗎?還需要人家再多說什么嗎?

倘仍不死心,偏要再問,人家就不耐煩了,說忙,一副遭到糾纏的樣子了……

想法改變,也許是真的,也許是假的。因為事情也許從一開始就僅僅是一種游戲的性質。它原本可能是這樣的——某一個當老板的男人,忽然某一天倍感郁悶了。至于那原因,自是多種多樣的。往往只有當老板的男人自己清楚。總而言之,他倍感郁悶就是了。老板郁悶了,身邊的人還看不出來嗎?既看出來了,能不想辦法解決老板的郁悶嗎?

于是就有人試探地問,老板想不想到什么地方去消遣消遣啊?

老板如果有心,就會反問:跟誰去?你們?

只我們幾個陪您有什么意思啊?知道您整天看我們的臉都看煩了,再替您邀幾個人唄?

什么人?別把些個不三不四的人引薦給我啊!

帶有警告的意味兒。

看您說的,哪能呢?有兩位咱們省的作家,就是寫過那個那個,嗨我這腦子,怎么一時想不起來!肯定是都發表過東西的兩位作家,不騙您。除了兩位作家,咱們再邀幾位話劇團、歌舞團的朋友?老板您喜歡聽京劇不?不喜歡?那也不至于多么反感京劇演員吧?我跟您說老板,咱們省京劇團的頭兒們雖然都判了,團也快黃攤兒了,但團里還真有幾位好角兒,唱花旦的那趙……嗨我這腦子,趙什么來著呢?……

想不起來就別想了!多大歲數了?別像上次似的,整位半老徐娘來惡心我……

保證不會的老板!好歹也跟您這么久了,同樣的錯誤我犯過第二回嗎?人家那趙什么,雖然四十出頭了,可人家氣質那個好!她若高興了,肯定會為您唱一段兒!……

如上些個老板,大抵是私企老板,資產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的那類。而且,生意正碰到掰解不開的難題,是而郁悶。諸事順遂,當老板的男人們也就不郁悶了。即使還郁悶,自己個兒也有更好的去處,更好的排遣方式。生意又難做,心情又郁悶,自己個兒排遣又排遣不了,不排遣又熬不過去,花費太高自己也沒心思顯擺闊綽,結識些全沒半點兒質量的人又會煩上加煩……在這么一種情況之下,有兩三作家啦,這個團那個團的幾位“過氣”了的演員相陪著泡一夜酒吧,不失為權宜之計。起碼,不掉自己的價。大腕明星,那也不是自己這類老板想結識就能夠結識得上的呀。他心里清楚著哪,知道自己只配結識哪些文藝這個界的人士。他想,管是誰們,反正多結識幾個人對自己也沒什么壞處……

湊在“伊人酒吧”這種地方了,總得有個共同的話題可談呀!這當然不必當老板的男人操心,他手下的人已替他“策劃”好了,車里坐在他旁邊,耳語著悄悄告訴他。什么都不告訴也不行啊,那不是很快就會“穿幫”了嗎?而被邀請的些個人士,還以為好事降臨,一個自己們能有幸參與的大商機正在向自己們招手哪……

在過去的一年里,也就是在二〇〇三年里,形形色色的老板們和本省幾位不甘長久寂寞下去的作家們以及不甘被時代拋棄的這個團那個團的“過氣”了的演員們,便也是“伊人酒吧”的主要客源成分。老板娘秦岑真正感激的是她的文藝界同行們。他們自己雖然很少買單,但是他們帶來的買單的人畢竟都是老板,非是教授。教授副教授們,消費一超過五百元,結賬時往往認真仔細地看半天賬單,還往往把她叫過去,涎著臉皮說:“錢帶少了,常客了,多打幾折吧。”比如許教授,就常這樣。而自己的文藝界同行們帶來的老板們,卻一個也沒這樣過。但凡是位被人稱作老板的男人,人家自己是不結賬的,更是不看賬單的。那都是陪同著的手下人的事。她的那些文藝界的同行們,哪一次不給她留下一兩千元的進賬呀!而是老板的男人們,每次還都說:“真便宜,真便宜!”在她的文藝界的同行們那一方面,其實并不是為她著想,在暗中成心幫著她增加收入。不,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果而是那么回事的話,秦岑她欠下的人情可就大了。她們發狠似的使帶來的老板“出血”,純粹是為自己們著想。整整一年里,單位窮得叮當響,連基本工資都開始欠著了,想找點兒能發揮自己特長的事兒干卻什么事兒也沒干成,整整一年里一分工資以外的錢都沒掙著,難道能讓這種情況持續下去嗎?!于是著急,人一著急,氣就不打一處來。有了氣沒處發泄,于是就發泄在是老板的男人身上。老板,哼,這年頭見過的多了!哪一個都是瞎忽悠一場,都是他媽的狗屁老板!估計這一個也是瞎忽悠一場拉倒的狗屁老板!瞧那德性,裝模作樣人五人六的,看著就像在成心忽悠我們!……

“小妹,每人再來份兒法式牛排!”

泡酒吧是洋人教給中國人的一種消費方式,正宗酒吧里的正宗的佐酒菜系,當然是正宗的西餐做法。“伊人酒吧”是本市最具西方風格和情調的酒吧,一份牛排比別處的酒吧貴一倍。

“小妹,再開瓶‘人頭馬’。我怎么覺得你們幾位男士都沒喝好呢?這才幾點啊,先喝酒先喝酒。一晚上的時間哪,什么正經事兒都一會兒再談……”

不斷地點這要那的,一向總是老板娘秦岑那些文藝界的女性同行,新的一年里她們更成熟了,更想通了,認為自己雖然已是文藝界的下崗人員、弱勢群體,但自己的時間多多少少的也得有個價吧?別賠了時間虧了嘴。沒虧嘴就是我的時間的性價比!……

本市的文藝界人士中,也畢竟有些成了點兒氣候的,闖出了本省郁悶的地界,闖到北京、上海、廣州去了。甚至有幾人闖到國外去了,比如澳洲、新西蘭、日本、馬來西亞、韓國、泰國等等國家。他們都是些較年輕的男女,二十出頭三十來歲四十以下,吹拉彈唱獻藝賣舞,至少有一技之長。他們中誰從外地外國回來了,同行們總是要聚一聚的,也總是湊在“伊人酒吧”。岑姐岑妹開的酒吧嘛,湊在“伊人酒吧”尤其親熱啊!“伊人”者何人?岑姐岑妹嘛!老板娘秦岑不是酒吧老板娘是美聲獨唱演員時,在本市的文藝圈子里熟人多,人緣好。故從外地外國回到這一座家鄉城的人們都說想她的話時,有幾分是懷著真感情說的。

在“伊人酒吧”里,在即將結束的二〇〇三年的每一個日子的晚上,以上諸類人士也輪番出現。落魄者中的某些人,和C大學的某些教授們副教授們博士生碩士生們,漸漸地就熟了,成為朋友了。然而他們的朋友雖然多起來了,卻仍沒有共同做成過一件什么事。時代不再青睞他們甚至根本不屑于再理睬他們似的狀況,一點兒都沒有改變。他們很羨慕C大學的教授們副教授們,對方們每個月五六千元的收入,是他們夢寐以求而又祈求不到的。他們中有些人士,每月才僅僅能從單位領取到五六百元基本工資。他們瞻望人生的前景,往往不寒而栗。“伊人酒吧”仿佛是他們的“希望之吧”。他們總是幻想著某一天在那里終于緊緊抓住了一個什么機會,于是人生有了全面的改觀。然而他們的幻想又總是歸于破滅。有時候看起來那幻想幾乎就要變成現實了,但最終還是沒有變成。只有靜夜時分想到本市那二十幾萬無業可就,每月只能領取到一二百元最低生活保障費的失業之人時,他們才覺得自己的命運并不算十分可憐……

在“伊人酒吧”里還偶爾能看到另外一些人士——老板娘秦岑總是預先為他們留好了座位。當然是酒吧的最里邊地方十分寬敞的一隅。他們一邁進酒吧,秦岑就會親自迎上去,笑盈盈地說“張哥來了?”或“李小弟來了?”——而他們一般都只不過點點頭,不說什么,也不回笑,表情嚴肅地跟隨著秦岑往預留的座位走。他們絕不會一個人來的。也不會兩個人來。比如跟另一個男人來,或帶一個女子來。是的,不會那樣的。陪他們來的至少是兩個人,比如一男一女。或三個,兩男一女。隨來的女子,又總是有幾分姿色的。他們落座后,秦岑親自為他們服務。他們之間似乎也沒什么可談的。被秦岑稱作“張哥”或“李小弟”的男人,尤其顯出沉默寡言令人莫測高深的樣子,仿佛十二分不情愿來到“伊人酒吧”似的。但他的目光卻并不多么安分守己,一會兒從這邊掃到那邊,一會兒從那邊掃到這邊。哪邊有如膠似漆耳鬢廝磨的情形,他的目光就更加管束不住了,一遍一遍地直往人家那邊瞟。這點證明,“伊人酒吧”正是他因為平時來得少而又早就想來的地方。

他們都是那一條街上京劇院前邊那一些單位的人士。而陪他們來的是有求于他們的人。那些單位的頭頭們是一次也沒來過“伊人酒吧”的。來過的都是那些嚴肅單位的小角色。他們角色雖小,由于所在單位特殊,便覺自己們也很特殊了似的。

“伊人酒吧”,“伊人”在斯,酒在斯,情調在斯,情欲氛圍在斯……

這種那種嶄新的人際關系在這里不斷發生、發展,又不斷嬗變,再派生出更多種的人際關系;給只剩下了靠人際關系幻想改變人生狀態的人們,帶來若有若無的極現實又似乎超現實的希望。而多少有點兒希望對于寄托希望的人們總比半點兒希望都沒有的好。

“伊人酒吧”,在路之南,在橋之北,在形形色色的人眼里,是個時尚的地方;而在秦岑自己眼里,卻又只不過是她人生的一處碼頭。也許,還是最后的。究竟會不會是最后的,連她自己都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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