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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引言

任何比喻都有缺陷。

在此前提下,我將生產力比作一柄梳子。它處于落后的世紀和時代,梳齒稀少;因而只能通過其對社會的必然作用,將人類分成極有限的群體。那便是,且只能是——階級的群體。

階級是人類群體的膠和現象。膠和它的是較為共同的“階級意識”。存在決定意識,歸根結底,膠和它的是較為共同的經濟狀況,以及較為共同的經濟訴求。

落后的生產力,決定著經濟基礎的虛弱。虛弱的經濟基礎,難以滿足各階級的普遍的經濟訴求。縱觀歷史,我們有充分的根據得出這樣的結論——一般而言,它只能滿足擴大化了的統治階級的愿景。亦即統治集團本身,和與之唇齒相依的嫡戚階級的欲望。為了維持這一種滿足,它必然地,也不得不榨取其他階級的經濟利益。

于是階級矛盾產生了。

階級矛盾迫使在經濟利益方面受到榨取的階級更加膠和在一起。

于是形成階級的意識對立。

落后的生產力這一柄梳子,是梳不開膠和在一起的階級的群體的。它對社會的梳理,相反只能使階級更加明顯。好比齒稀齒缺的梳子,梳不開膠和成縷的發結。

一百個人分成三個群體,則每一個群體都有足以認為自身強大的方面。人數少的也許以統治地位的優勢而自認為強大。赤手空拳的也許以人數眾多而自認為強大。

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這一種階級的對立一向是人類大的危險。

某些特殊情況下,此危險順理成章地爆發為階級斗爭。

在生產力落后的世紀和時代,階級斗爭是傳染性極大極快的社會“疾病”。

像SARS,具有爆發和迅速蔓延的特征。當草根階級的最低利益也無保障,并且愿景常成泡影,于是揭竿而起在所難免,并且具有合理性。古時他們的行動叫造反,叫起義。近代叫“革命”。不論叫什么,都是仇恨的行動。而仇恨的行動,則必伴隨暴力和血腥,它遭到鎮壓于統治階級而言勢在必行。雙方互視為不共戴天的宿敵——雨果的《九三年》和狄更斯的《雙城記》對此情形有恐怖又真實的描寫:一方將敵人的頭顱砍下,挑在矛尖上;而另一方為敵人制造了分尸輪……

值得人類社會慶幸的是,如此殘酷的階級斗爭,基本漸止于上上個世紀和上個世紀之中了。那種駭人的歷史,于西方人的記憶,比于中國人的記憶,約遠百年。

發達而先進的生產力,決定著經濟基礎的雄厚殷實。雄厚殷實的經濟基礎,是以商業的空前繁榮為標志的。空前繁榮的商業是沖壓機床。它反作用于生產力,使生產力成為一柄梳齒排列緊密的梳子。甚至可以說已不再是一柄梳子,而仿佛是一柄——篦子。

繁榮昌盛的經濟時代,對人類社會而言,乃是效果最理想的“洗發劑”。階級這一綹膠和在一起的頭發,遇此而自然松散開來。經生產力這一柄篦子反復梳理,板結消除,化粗為細。

于是階級被時代“梳”為階層。

于是原先較為共同的“階級意識”,亦同時被時代“梳”為“階層意識”。

人類社會由階級化而階層化,意味著是由粗略的格局化而細致的布局化了。

格局極易造成相互對立的存在態勢。

布局有望促成相互依托的存在態勢。

而這是人類社會的一大進步、一大欣慰。

較為共同的“階級意識”,是人類的一種初級意識,反應敏感,邏輯單純,導致暴烈到你死我活地步的行動。無論對于統治階級還是被統治階級,都是這樣。

中國歷史小說中的某些民間英雄口中最經常喊出的號召是——“弟兄們,反了吧!”

于是一場轟轟烈烈的農民起義便往往發生。

法國國王查理十世迷信專政,曾對他的寵臣塔萊朗說:“對波旁王朝而言,在王座和斷頭臺之外別無選擇。”以至于深感憂慮的塔萊朗不得不提醒他:“陛下,在下一次民眾起義之前,您起碼可以選擇乘驛車‘臨時出走’這一條路。”階級一經細分為階層,便很難重新膠和在一起了。好比鋼化玻璃一經破碎,便很難再復原一樣。

一百個人若分成三十個群體,則每一個群體都不再強大。而當面包和黃油是一百零五份甚至更多份時,盡管分配得不公和不均勻可能依然存在,卻肯定會被大多數群體相對的心理滿足所抵消。

如果一個人手里拿著一份兒,瞪視手里拿著兩份兒的人大聲疾呼:“弟兄們,反了吧!”他可能一點兒也引不起共鳴。發達而先進的生產力,是必然會與民主與法治攜手并進的。一般而言,將會由民主和法治來解釋某一個人為什么該得兩份面包和黃油,完全不需要通過“造反有理”的方式解決。只有手中一份兒面包和黃油也沒有的人,才似乎有權那么大聲疾呼。在生產力發達而先進的時代,一無所有的人必是少數。這樣的時代,比以往任何時代,都更加明白有責任、有義務、有使命關懷和體恤一無所有的人們的存在。最重要的是,它有能力。因為有能力漸漸富有經驗。

由階級而細分為階層的社會不再發生階級斗爭。生產力發達而先進的時代不再產生“革命”的英雄和“革命”的領袖。發達而先進的生產力對社會進行的每一次梳篦,其實都意味著是對一條“革命理論”的無需言說的否定。那一條“革命理論”即——“階級斗爭是推動人類歷史前進的動力”。即使從前是,以后卻不會再是……對于中國而言,生產力正在擺脫落后,經濟基礎正在擺脫虛弱,商業時代正方興未艾地孕熟著,階級正日益加快地分化為階層……故曰階層分析,而非階級分析。

日本、韓國、新加坡、印度、美國、英國、法國、德國以及中國香港和臺灣,幾乎我接觸過的每一國或地區的作家和記者,甚至包括比利時和挪威這樣的對他國政治不感興趣的國家的記者和作家,都曾向我提出過一個共同的問題——中國有“官僚資產階級”和“官僚買辦階級”么?

我的回答是——過去有,比如蔣家王朝和“四大家族”;現在沒有。

他們當然都不相信我的話,都大搖其頭,認為我在說謊。仿佛我是一個被中國官方收買了的既得利益者,或是一個因膽小而不敢講真話的人。

我每每向他們表白我絕非他們所認為的那種人。

但他們還是不相信我的話。他們往往追問——那中國人常說的“官商”和“官倒”是什么意思?

我說——那其實是一些替國家從事商務活動和貿易活動的官員。

他們說——那為什么你們中國人總好像對他們很有意見?很譴責?

我說——其實所謂“官商”和“官倒”,只是一種身份的界定之稱,并不包含著貶義。尤其“官倒”,有調侃之意。當我這么解釋時,我便開始懷疑我自己了。因為我知道,在某些情況之下,“官商”和“官倒”確實包含著“意見”的成分。確實是有別于人們談論商業部門的一位局長或貿易部門的一位部長的。

語言障礙,翻譯得詞不達意,我的回避心態和對方們抱住不放的懷疑,使每一次就此話題展開的交談都格外吃力。在我這一方面,似乎是《遭遇激情》;在他們那一方面,分明是《無人喝彩》。結果差不多總是——我在他們眼里更加是一個扭曲得不敢講一句真話的中國人了。

若想對他們解釋清楚“官商”非“官僚資產階級”,“官倒”非“官僚買辦階級”,是比對盲人講明白鵝和天鵝的區別還費勁兒還不討好兒的事。

有一次,我與一位法國記者開門見山,誠不相疑地交談,才算解釋明白了一些。他是我一九八六年訪法時結識的。他中國話講得很地道。

我告訴他,大約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中國曾一度允許,并且提倡和支持某些國家機構和政府部門進行規定范圍內的商業經營。目的是為了鼓勵和推行“精簡機構”,使被從崗位上精簡下來的人們積極“創收”,以其“創收”補充辦公經費,減輕國家和人民的負擔,同時自給自足地提高國家公務人員的福利待遇。應該說,這初衷是好的。但是弊端很快暴露出來了——商業經營的明顯的實利性,使相當大一批國家公務人員心態浮動,紀律渙散,趨益逐利。不但使他們自身的形象在公眾面前受損,也嚴重影響了國家機關和政府部門的職能形象。同時,極易形成滋生腐敗的溫床。證明弊端大于良好初衷的例子不勝枚舉。比如一位處長離職經商,一筆生意做成,其“創收”數目,可能是一個國家機關或政府部門全體公務人員一年的工資加辦公經費的幾倍、十幾倍。于是他功勞大大的。全機關或全部門上上下下都不免感激于他。因為都得從他的“創收”中獲得相應的利益。原先騎自行車上班的這一位處長,于是有資格買一輛專車代步了。這名正言順,屬于工作需要。局長的車也許是國產的,而他的車可能是進口的。因為他此時的身份是“總經理”“董事長”“老板”什么的,而非國家公務員,所以他購車一般不受“控辦”的限制,也不受干部配備專車條例的限制。如果局長小心眼兒,不能忍受一個曾是自己下屬,本沒資格乘坐專車之人,僅因身份一變,竟開始坐上了比自己的車高級的車,那么一種新的心理矛盾便由此產生了。如果處長會來事兒,將自己買的高級的車交換給局長去坐,并且局長高興地接受了他的美意,那么局長實際上變相地違反了干部配備專車某一條例的限制。并且,這種美意一向是要求回報的。回報的性質,將極可能是局長手中的大權在原則問題上的“靈活”和“變通”。某些官員,就是這么樣開始,最終一頭從座椅上栽倒的。所不同的是,他們非是栽在徹頭徹尾的奸商的名下,而是栽于自己的下屬,甚至可能曾是自己以往最信任、最賞識、最器重的下屬的“報答”。

公款宴請,公款陪娛,公款禮贈,一切對國家公務人員明令禁止的公款消費,由于以上那一位處長的身份已然有所改變,似乎便都成為商務往來中的正常現象,也不受公務人員紀律條例的限制了。

我們分析一下那一位處長的雙重身份是很有現實意義的。許多如他一樣的人,其實是非常珍惜自己的處長級別的。那意味著他們的另一半生命,絕不肯同意被“吊銷”。他們離開他們的辦公室時,不管是情愿離開的還是不情愿離開的,前提往往都是——保留級別。而這一要求又幾乎一向會得到恩準。

于是,他們在商人中,被認為是有權的人,起碼是,有不可低估的權力關系的人。他們在官吏中,是有錢的人。又因那錢非是屬于他個人的,因而幾乎隨時可以被“共產”一下。問題只在于他高興不高興。而他一向總是頗為高興頗為大方的。不花白不花,談不上舍得舍不得。

我們分析一下那一位處長經商成功的“經驗”也是很有現實意義的。他的主要“經驗”歸結起來大抵只有兩條——“名牌效應”和“背景效應”。他曾供職的國家機關或政府部門,是他所要經常打出的“名牌廣告”,也是他所要經常暗示的可依賴的“背景”。他的全部經商才干和能力,往往不過是將兩種效應都利用足,都發揮充分。

在中國商業時代剛剛來臨的時期。由于人們對徹頭徹尾的商人的惕心,對他們便往往信任有加。這使他們暢行無阻,如魚得水,也使他們經商的成功率很高。他們貸款容易,買進賣出容易,信息來源準確,反饋迅速。游刃有余于市場經濟和計劃經濟之間,雙向受益,雙向得力。

但是,老百姓困惑并發出質疑了:“這些人哪兒還像共產黨的官員呢?”

商人們也憤憤然了:“這是不公平競爭!”

于是“官商”和“官倒”之說由此誕生。

實事求是地說,“老外”們在中國嗅到了“意見”和“譴責”的氣味兒,并非因他們的鼻子出了毛病。

而國家也關注到了種種事與愿違的弊端。不久便頒布了法令——禁止國家機關和政府部門進行經商活動,禁止國家公務人員尤其國家干部同時兼任商業職務。個人和國家機關和政府部門,必在規定時日內與商業活動“脫鉤”。

這是中國進行的一次權與商的剝離。

法國記者問:“這一次剝離徹底么?”

我回答:“比較徹底。此后我個人再沒接觸到一個既是商同時又是官的中國人。”

當然,我也承認,我的社會接觸面是相當局限的。

他認為并不像我肯定的那么徹底。他扳著手指——向我道出他的根據。看來他對中國了解得不少。

而我只能向他強調——一名國家機關或政府部門的官員,如果他想當什么“總經理”或“董事長”,那么他就必須放棄官職,起碼是必須放棄官權。一個公司隸屬或掛靠某國家機關或政府部門的現象目前仍然是存在的,但它的法人代表,按照國家禁令,是不可以參與那一國家機關或那一政府部門的職權行使事務的。比如電影廠可以開辦各類公司,這有利于“堤內損失堤外補”,但是作為黨政機關的電影局原則上就不可以。電影廠的廠長,名片上可以印著身兼下屬某公司“董事長”之類,但電影局長就不可以。盡管他們同屬國家公務員委任序列。企事業單位和國家機關的本質區別,使同屬國家公務員的他們也被區別對待。人民日報社、光明日報社乃國家事業單位,允許下屬各類公司,這有利于中國報業走向集團化。但是它們的老總們卻不允許身兼下屬任何公司的商業職務。因他們的身份屬于中組部任命的較高級官員。也沒聽說兩報的直屬上級國家機關中宣部,曾開辦過什么公司。

我對法國記者解釋到這里,聯想到了不久前發生的一件事。我的一位知青朋友,曾任北京某刊下屬某公司的副總經理,那是全國最具權威色彩的政治理論刊物,歷來享受部級待遇。春節前夕,公司要如期歸還一筆銀行貸款,數目是五百萬元。如期歸還了,可以向銀行接著貸出。銀行方面答應的似乎是一千萬元。但是公司陷入三角債務,一時無法盤活,便由總經理向“娘家”暫借。第一把手不在,他找的是一位主管財務的領導成員。他們私交頗好。但對方雖主管財務,權限卻僅在批用五百萬元以內。超過五百萬元,需領導班子開會形成集體決議。

于是私交起了作用。

一方越權批借了。

一方保證數日內,也就是銀行的二次貸款一兌現當即撥還。

他們不但在一起共過事,而且都是年輕有為、深受領導賞識的干部。只不過后者不再是干部,而是總經理了。

但是春節后,銀行開業,事務多多,二次貸款一拖再拖,并未如期到位。盡管已做好了業務報表。

雜志社那一邊,第一把手卻已從黨校歸來,主持日常工作了。

越權批借者,自知所擔責任重大,豈敢繼續隱瞞?

五百萬元非是小數,第一把手未知猶可,一知震愕。如今攜款潛逃案多多,不得不防。于是速派人去銀行了解實情。

這一了解,使銀行對公司本身的償還能力心存懷疑。于是二次貸款取消。二次貸款一取消,公司借“娘家”的五百萬元便還不上了。于是批借者越職過失罪成立。于是借款者以騙取巨額公款嫌疑罪收審待判。

事系五百萬元,沒人承擔罪責是不行的。并未揣進個人腰包顯然不能完全開脫掉罪責。于是公司業務癱瘓。

公司說——“娘家”不派人去銀行了解就好了,二次貸款一到位,“娘家”的錢不就能還上了么?

“娘家”說——巧舌如簧騙了社里的巨款償還貸款,反而有理了么?五百萬元誰能當耳旁風,聽了也不去了解了解實情?

公司說——負債經營,是商業常事,“娘家”怎么那么不相信我們有能力渡過暫時的難關?

“娘家”說——你們又貸一千萬元。如果又糾纏到三角債里去,或者竟賠光了,最終還不是得社里替還么?你們倒提醒我們得趕緊封了你們的賬,細查一查。否則,有朝一日,我們社里的領導都成了負債的被告,我們還蒙在鼓里呢!

這一件事,尤其這一位國家的部級雜志社之首席領導者的話(他的話我并沒有親耳聽到,是從別人口中間接聽到的),對于一切下轄商業公司的國家事業單位,都意味著是一種警告——在商業時代,商業是諸冒險游戲中最具冒險性的。向往由一個或幾個公司的成功經營形成經濟基礎,支撐住一個事業單位的存在,最終達到免卻國家撥款的想法,實乃理想主義太濃的想法。而被一個或幾個公司的失敗經營連同自身拖入負債累累的淖境,卻是極其可能的,且不乏其例。

我并沒有對法國的記者朋友講這件事以及我的思考。我只不過希望他明白,“比較徹底”并不等于“百分之百地徹底”。這種事實上的不徹底性,目前仍遺留著甚至保持著某些國家機關或政府部門與“商”字的半明半暗的、曖曖昧昧的關系。一些具有“官商”或“官倒”身份的人,也依然曖曖昧昧地存在著。但是,他們的數量比前幾年確確實實少多了。并且,他們確實與“官僚資產階級”和“官僚買辦階級”不是一回事兒。后者們從商所獲的錢財,無不打上私有的烙印。而他們從商所獲的錢財,畢竟屬于公有性質。他們往往有支配權,卻沒有占據權,起碼在股份制轉化以前沒有占據權。盡管股份制被中國某些經濟學家的喇叭吹奏了一陣,但是某些國家機關或政府部門或事業單位的官員,對由他們的隱形的手所制約的公司,一般都是不甘心使其從公有性質變為股份制的。通常情況下,他們倒寧肯考慮聘什么能人來承包那些公司。因為承包是有時間性的,屆時可以收回。而股份制是一種性質的改變,一經改變幾乎意味著永遠。他們中相當一部分人認為,股份制其實是一種變相的化公有為私有。在這一點上他們大多數比較“保守”。

卻也大有“與時俱進”者。股份制于是成為他們參與瓜分原屬公有資產的天賜良機。過程每是這樣的,某商業單位或某企業,原掛著“國營”或“集體”的牌子,抑或雖沒掛著以上兩類牌子,卻曾“掛靠”于某一政府部門,并由其任命法人代表,經常給予“扶持”——那么股份制改造前夕,背后的某些干部開始緊鑼密鼓地策劃如何占有暗股了。倘若他們之目的面臨婼蠟,則每將法人代表換成自己的親信,于是大功告成。

此種身為國家干部,卻貪占商企單位暗股的現象,在當年實在是不言而喻之事。甚至可以說,正因為積累了當年的“經驗”,他們的手,其后才紛紛輕車熟路地伸向私企的。

現在,究竟有多少國家干部在商企單位長期以來占有暗股,那真是只有鬼才知曉了……

我自以為已經向法國的記者朋友解釋得很清楚很明白了。他那雙淺藍色的眼睛專注地凝視著我,聽我喋喋不休地盡說盡說時,不停地點頭,仿佛“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從我的話中受益匪淺似的。

我說完了,他反客為主地替我往茶杯里續水。

說得口干舌燥的我,端起茶杯剛喝了一口,不料他又慢條斯理地操著一口近乎油滑的北京腔調打擊我的熱忱:“梁,盡管你解釋了這么半天,盡管我有點兒明白‘官商’‘官倒’并不就是中國的‘官僚資產階級’和‘官僚買辦階級’了,但我仍然堅持認為——你們中國確實存在著‘官僚資產階級’和‘官僚買辦階級’。”

輪到我研究地凝視著他了。

我緩緩放下茶杯,訕笑了一下,挖苦地說:“哥們兒,你的話倒把我搞糊涂了。你既承認我向你解釋清楚了,又堅持你自己的看法,不是自相矛盾么?”

他表情鄭重地說:“‘官商’‘官倒’并不就是中國的‘官僚資產階級’和‘官僚買辦階級’,這是一個話題。這可能是別人有興趣和你討論的話題。但我對這個話題并不感興趣。我所感興趣的是——你們中國究竟有沒有‘官僚資產階級’和‘官僚買辦階級’?這是另一個話題。恰恰對這另一個話題,你諱莫如深,繞避不談。說了半天,不過是‘顧左右而言他’。我對你今天的表現很不滿意!”

事實上我并非諱莫如深。在他居京三年多的日子里,我至少已在家中接待過他七八次了。而且,在一個春季還陪他郊游過。我想,我們幾乎算是朋友了。在他面前,我一向并不隱瞞自己的什么觀點。我們之間的交談,尤其是就中國話題展開的交談,從來都是坦誠直率的。在我這方面,既沒用過“無可奉告”之類的外交辭令,更沒有過“顧左右而言他”的時候。

他使我愕異,正如我使他感到不滿意。

我瞪著他說:“親愛的,你今天怎么了?為什么這么急赤白臉的?”

他也瞪著我說:“你罵我?你罵我,我就只好告辭了。”

我說:“你不是經常自詡是中國通么?那怎么從我的話里聽出了罵你的成分?”

他說:“急赤白臉難道還不是羞辱人的話么?”

我說:“這四個字怎么是羞辱人的話呢!不過是一種形容嘛!看來你的中文水平還有待進一步提高。”

于是我找了筆和紙,寫下“急赤白臉”一詞,逐字對他講解。

默默聽完我的講解,他不太好意思地笑了,說那就算你并沒罵我吧!

我板起臉說:“什么叫‘就算’呢!你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嘛!不過我不計較,咱們單刀直入吧!你是不是又帶了你寫的什么文章要讓我看?”

他這位“老外”挺勤奮,經常寫些中國見聞雜感寄回本國,發在報刊上。政治經濟文化教育商業旅游民俗民情,方方面面,無所不涉,據說頗受法國讀者歡迎。他立志要當一位“中國當代國情研究專家”。他認為從中法關系發展的前景看,當那樣一位專家,在法國的社會地位會越來越高。他覺得對他成為專家較重要的文章,曾帶著來我家請我過目,虛心聽取我的意見。他的文章一向先用中文寫畢,然后自譯成法文,每每中法兩種文字同時發表。

經我點破,他沮喪著臉,從紙夾中抽出幾頁紙給我看。

那文章的標題是——《從“官商”“官倒”的存在,看中國新生的“官僚資產階級”和“官僚買辦階級”的形成》。

我嚴肅地說:“你這篇文章不能以這樣的標題寄出去發表。你得相信,我不是暗中拿了共產黨的津貼才勸阻你。以你們外國人的眼睛看中國,有時難免有誤區,甚至有盲點。我是中國人,我看中國,可能會比你們外國人的誤區小些。何況我并不打算當中國國情專家,同樣的文章發表出去,即使被看出了誤區,也不太影響我一個小說家的創作生涯。讀者只當一個小說家的信口開河罷了。但你可是想當中國國情研究專家的人啊!正如我剛才不厭其煩地對你解釋的——‘官商’和‘官倒’現象的存在,確實和‘官僚資產階級’和‘官僚買辦階級’有本質的區別。等同而談,牽強附會。標題就牽強附會的文章,怎么可以署上一位準中國國情專家的大名發表呢?你們外國人一向又對調研性文章認真得很,發表了對你不是得不償失么?”

他感受到了我的誠懇,他嘟噥:“你幾番話報廢了我多日的心血,我不恨你恨誰呢?”

我不禁笑了,說:“你其實應當感激我才是。因為我及時保全了你這位未來的中國國情研究專家的名分。”

他收起他那幾頁紙后說:“那么咱們現在來談我更感興趣的第二個問題——中國究竟有沒有‘官僚資產階級’和‘官僚買辦階級’?你要簡單干脆地回答我——有?還是沒有?”

我說:“沒有。”

“沒有?”

他的臉一下子漲紅了,站起身,像瞪著一條丑惡的蟲似的低頭瞪著我,連連說:“撒謊!撒謊!你在撒謊呀你!你……你們中國人怎么可以這么毫不在乎地撒謊呢?你明明知道是有的,是客觀存在著的。我也不是一個到中國來的瞎子聾子,我畢竟已經在中國生活了三年半多了!難道我知道的,你這個中國人竟一點兒都不知道么?好,好,今天算我自討沒趣兒,咱們拜拜吧!”

我說:“你坐下。”

他不坐,一副話不投機半句多怫然欲去的樣子。我扯了他一下,他才重新坐下。

我說:“其實,我最近也經常思考你提的問題。因為經過了思考,所以我回答沒有。我甚至認為,回溯半個世紀的歷史,不但中國沒有所謂‘官僚資產階級’和‘官僚買辦階級’,世界上其他國家可能也沒有。這兩類人,以形成階級的群體概念存在,在任何國家都是不太可能的。因為,階級一詞應該是一個較為廣大的概念。這一概念需要起碼多的數量構成的群體支撐著證實著才不顯得空洞。你等著,我拿一樣東西給你看……”

于是我起身去翻出了一本《毛澤東選集》合訂本,帶回到他身旁。《毛澤東選集》合訂本的第一篇文章便是毛澤東那篇對中國產生了近半個世紀深遠影響的《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

我指著說:“你看,毛澤東在他這篇著名的文章中,將中國革命的首要對象列為地主階級和買辦階級。”

我翻到《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一章,又指著說:“你再看,毛澤東在他這一篇文章中問——誰是中國革命的主要對象或主要敵人?他的回答是——帝國主義國家的資產階級和中國的地主階級。看來毛澤東這位農民出身的革命領袖,最痛恨的就是地主階級了。我當年是知青時,通讀過毛澤東的這個合訂本。在我的記憶中,毛澤東經常的提法是軍閥、官僚、買辦、地主階級。我想,肯定連他當年也明白,官僚者可能是資產階級或買辦階級地主階級出身,也可能身為官僚以后,運用手中的特權,更加肆無忌憚地聚斂家族資產,從事買辦經濟活動,擴大土地占有面積。但若說這樣的官僚們多到了形成一個階級的程度,那是難以想象的。因為不待多到形成一個階級的程度,國家的統治集團也許就已經被推翻了或自行瓦解崩潰了。因為那樣一個官僚集團是根本沒有辦法長久統治一個國家的。任何一個國家的公眾,可能不得不容忍一些官僚資產者、官僚買辦者和官僚地主的存在,卻不可能也無法長久容忍這樣的一個階級的存在。因為那一種壓迫,將是人民根本無法承受的。這一道理,是連封建統治階級都明白的。對于這一點,蔣介石當年又何嘗沒有防患于未然之心呢?他也擔心他的官僚們以暗聚家私為第一能事,以為官廉正不知為第幾嘛!蔣經國在上海‘打老虎’,他最初是贊同和支持的。他自己不出面由兒子出面是一個策略。他以為兒子會較他更容易做到鐵面無私。事實上當年血氣方剛的蔣經國也是打算替父親掃蕩一批貪官污吏的。只不過一打便打到了‘四大家族’的至愛親朋身上,而蔣介石的統治又是要依賴于他們的,不得不出面干涉,使兒子的護法哨棒高高舉起,卻落不下去了。不但陷兒子于大窘之境,也使他最初贊同和支持的‘打老虎’運動偃旗息鼓,不了了之。蔣介石還親自下令處決過一些嚴重影響他的黨國形象的貪官污吏。這是有歷史記載的。因為他也想做長久統治中國的領袖嘛。上防下憎,使……”

“使官僚資產者們和官僚買辦者們,根本不可能有條件形成一個階級——你是這個意思嗎?”他打斷了我的話。

我說:“對。我是這個意思。”

“就像某類草,它們可能這里那里一叢叢地生長出來,但根本連不成一片草場?”

我點頭。

“根本?”

我說:“你別在字詞上非要和我辯個天大地大。如果沒有制約和懲罰,如果制約并不明朗,懲罰并不嚴格,像中國這樣一個官僚密度重重疊疊的國家,又處在向商業時代轉型的階段,官僚資產者們、官僚買辦者們,其實是很可能形成階層甚至階級的。在有些局部地區,整個縣、市的官員,狼狽為奸,沆瀣一氣,形成貪污、受賄、走私、巧取豪奪的權力集團,恰恰說明了可能性的存在。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但另一方面,中國的法治的權威畢竟在漸漸樹立起來、成熟起來,監督的方式畢竟漸漸多了,作用畢竟漸漸大了;舉報的責任也畢竟漸漸變為一種公民意識而深入人心,所以又漸漸形成著不可能性的依據。可能性和不可能性并存,就我個人而言,我不過認為可能性小,不可能性大罷了。”

“大到根本不可能?”

“根本兩個字可不是我說的,你說的。”

“你剛才自己也親口說過。”

“是么?那我現在承認,‘根本’兩個字我用得有些絕對化了。只要存在著幾分可能性,就不可以用‘根本’兩個字。”

“變相的‘官僚資產階級’和‘官僚買辦階級’存在不?”

他一副“宜將剩勇追窮寇”的模樣。

“目前?”

“目前。”

我明知故問:“‘變相的’怎么理解?”

“比如,父輩為官員,兒女間接利用父輩的權力,并且打著合法的招牌,為自己的家族暗斂私財。”

我一時沉吟,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如果搖頭,或者說‘不’……”——他從手拎包里取出了一個小本子,準備隨時翻開,索根引據地駁我。

我說:“親愛的,你不必翻你那小本子。并且,請把它收起來。你是‘老外’,我是中國人。你居京才三年多,我居京二十幾年了。你知道的,我差不多全知道。你不知道的,我知道的也不少。但我仍然認為,他們的數量,針對于十二億人口的中國,是構不成一個階層的,更構不成一個階級。”

他瞇起眼睛望著我,想了一會兒之后說:“我終于明白了。”

我說:“我很高興你接受了我的看法。”

他說:“你別高興得太早。我還沒徹底接受你的什么看法。我只不過明白了,我們原來在對階級和階層的理解上存在著很大的分歧。你認為,階層和階級的概念,需要由一定數量的人群構成,是么?”

我問:“難道你不這樣認為么?”

他說:“我當然不這樣認為。階級是由社會地位和經濟地位所決定的。階層是由同一階級中的等級差別而區分的。怎么能以人的數量多少而論呢?如果按照你的觀點,那么你倒說說看,在你們中國,究竟一個什么樣的數目,才可以被認為已經構成了一個階級或階層呢?一萬?幾萬?十幾萬?還是幾十萬、百萬人以上?”

他這一問,居然把我問得一時語塞。

“是所有的階級或階層都以大致相同的數量存在才能被認為已經構成了,還是不同的數量?如果大致相同,豈不荒唐?因為地球上目前還沒有一個階層人數大致均等的國家。這并不像你們中國小學校里按照男女生比例配劃班級那樣可以由人的意志來決定。如果數量不同,又為什么不同也可以被確認呢?那被確認的依據,是不是恰恰推翻了你以人數分階級的觀點的不正確呢?”

我不但語塞,而且懵懂,更加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了。

那一天,他與我辯論了一下午才離去。辯論的結果是——我承認我過分片面地強調以人數為前提來作為是否正視一個階級的存在是機械論了一點兒;他承認他若企圖評說中國目前已存在著“官僚資產階級”和“官僚買辦階級”,仍缺少足以說服人的立論數據。

我們在這樣一點上達到了初步的共識——在中國,在目前,明目張膽的官僚資產者和官僚買辦者,盡管很少很少,盡管一經證據確鑿地揭發和指控便大抵會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但變相的,似乎合法化了的,由兒女或至愛親朋們間接“操作”,目的在于為家族暗斂私財的商業現象,已成為“中國綜合征”之一征,“中國特色”之一種。

他堅持認為他們已然形成了階級。

而我認為他們只不過組成了一些形形色色的利益集團,還沒有擴展到配冠以階級這一概念的地步。

最后他用了一個法語詞給他們下一個妥協性的定義,由他譯成中文是“階級分子”。

見我對他的法語式命名大為困惑,他進一步解釋——“分子”二字不是我們中國人習而慣之的社會學方面的“分子”二字,如果我那樣認為就曲解了他的意思了。應當成物理學和化學方面的“分子”二字去理解。他說這些“分子”的存在,一遇適當的條件,必然發生“分子組合”,那么必然形成我這個中國小說家不甘愿正視甚至有點兒諱莫如深的那一種階級。

我洗耳恭聽后哭笑不得。想不到和他這個中國話說得極溜兒、一心成為“中國國情專家”的“老外”認認真真討論什么學術問題似的討論了一下午,我竟還是給他留下了個文過飾非、巧舌狡辯的下場。

我這可是為誰們蒙受不白之冤呢?

我為誰們曖昧為誰們心口不一呢?

他走后,我坐在沙發上陷入長久的沉思。以我的淺薄的知識,析古剖今,不知怎么,便由中國共產黨聯想到了大明第一任皇帝朱元璋。由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中國共產黨人槍斃劉青山、張子善一事,聯想到韓國判處貪污受賄的前總統死刑,聯想到朱元璋親自制定的《大明律》。

《大明律》可以認為是大明朝建國初年昭告天下“反腐倡廉”的宣言。其中吏律、戶律、禮律、兵律、刑律和工律,乃是針對六部官員的。而尤以律官的吏律條款嚴厲——大臣私自許官者,斬;結黨營私者,斬;應奏不奏者(當然包括報喜不報憂者),或笞,或杖,或罷官,或斬;官商勾結,搞權錢交易者,官越高,罰越嚴,輕者革職論處、沒收家產,重者砍頭。

我記得我還是個孩子的年齡,看到一本關于朱元璋的連環畫。講的是他限定官員,不論功勞多大、職位多高、身份多重要,儲姬納妾不得過三。而他的一名好色又年輕的寵臣,雖已納三妾,但家中仍窩藏兩個嬌嬈麗人不遣出府去,且夜夜聽她們歌唱看她們舞蹈,尋歡作樂。朱元璋得知后,不給替他求情的百官一點兒面子,下旨殺了他。

這故事當年給是孩子的我留下極深刻的記憶,非是因為明朝律官的嚴厲,而是因為連環畫上的兩個麗人畫得那么美。朱元璋為了維護他的《大明律》的威嚴性,竟連兩個美人兒也殺了。

當年是孩子的我,多么替那官、那兩個美人兒難過啊!

而朱元璋的愛婿、駙馬都尉歐陽倫自以為是皇親,目無法紀,指使奴仆私自販茶出境——在今天叫作“非法貿易”或曰“走私”,也令朱元璋大怒,不顧女兒的哀哀哭求,連皇后的面子都不給,竟將愛婿也“斬立決”了。

成年之后,尤其腐敗盛行的這些年,才漸悟法對國的無比重要性。于是每每想到卡龍達斯,感慨他以身殉法的壯烈。

卡龍達斯是六世紀古希臘的一位偉大的立法者。在他制定的諸多法律中,有一條是:公民不得攜帶武器參加集會。

有一次卡龍達斯不慎佩劍走進了一個會場,當即有人指責他踐踏了自己制定的法律,該受到嚴懲。

他莊重地說:“向宙斯發誓,我會維護這一條法律的。”說罷,毫不猶豫地拔出劍來,自刎而死。

每想到這則歷史記載,我總替卡龍達斯的死惋惜不已,甚至不平,有點兒憎惡那個當眾指責他的人。

一個偉大的立法者,顯然比我們常人更加深知法的神圣性,因而才不惜以自己的死向后人進一步昭明這一點。

近日報載湖南省岳陽市進出口商品檢驗局領導班子三名黨組成員、七名局務會成員中,除一人外,全部貪污受賄。一個鄉,一個縣,一個局,一個市的最高級官員集體貪污受賄之案例,僅近三年以來,在中國大約已有幾十起了。中國官員的腐敗,正以塌方式的現象接連不斷地呈現著。與世界上其他法制國家相比,這實在是令中國汗顏的事。

如上的一批貪官污吏的存在,以及他們在經濟領域內依仗父輩權勢與奸商勾結牟取暴利的子女們的存在,的的確確證明著“官僚資產者階層”和“官僚買辦者階層”日趨形成的可能性。

這是一種夸大了予以評說會被斥為“左”,而輕描淡寫地予以評說甚至態度曖昧地替之遮丑則等于揣著明白裝糊涂的現象。而若根本沒人來說,那么這樣的社會某一天渙散而沙化是一點兒都不奇怪的。并且,簡直還很活該!所幸質問之聲不曾間斷。公開的質問和不愿公開的質問,不是少了,而是漸多漸大起來。

在我修正此書的日子里——北京和各地正在召開“兩會”。報載,北京市檢察院在向“兩會”所作的報告中公布,二〇〇九年一年提起公訴的百萬元以上的貪賄案便有四十七件。

多乎哉?

少乎哉?

白癡才會認為,僅有那么四十七位貪官,他們悉數都被繩之以法了。

這四十七之確數,想來該是多大一個群體中的“倒霉者”呢?

東窗事發的這些,和深潛未現的那些,該是一比幾的比例呢?

這么一想,并且推及全國的話,我覺得,他們究竟夠不夠得上一個階層,自己倒真有點說不準了,也是在我與我的法國記者朋友唇槍舌劍的辯論中,時時置我于被動之境的兩難之點。站在這個兩難之點上的一切大小官員,一切知識分子,乃至一切中國人,除非矢口不談腐敗二字,若談,自己們首先就都難免地尷尬了。作為一種思想方法,分清“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是對的。

但“一個指頭”肯定不是“一”啊!

它顯然是代數中的X。誰能較為說清,如此這般的X,它所代之數是多少?誰又能肯定地證明,所謂“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不是“社會能見度”不高情況下的比例,而實際上是“八個指頭和兩個指頭”“七個指頭和三個指頭”“六個指頭和……”不愿想下去。誰敢言“社會能見度”已很高了么?如果不高是一個事實,誰又能限制別人推測的自由呢?而“社會能見度”,這又是只有民主才能解決的問題。所以我這一部書,不管再怎么修正,也只能是所謂文人的“印象書”。我也只能寫到這個份兒上。我手邊是有一些似乎權威的統計數字的,但我一向并不很信。那么,便保留“印象書”的原貌吧。

我的法國記者朋友真誠地希望我和他共同寫一本分析當前中國社會各階層的小冊子。我謝絕了他的好意。我怕我們會在寫的過程中不斷地發生不愉快的爭論乃至爭吵。我請求他犧牲他計劃內的中國版權,支持我單獨寫。他以友情為重,同意了。

以上便是我決定寫這一本小冊子的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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