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捕鰉
- 梁曉聲文集·短篇小說3
- 梁曉聲
- 12624字
- 2020-05-11 14:59:26
那一年是“珍寶島事件”發生的第二年。現今大學二年級甚至三年級的學生,那一年剛出生,所以就未必很知道“珍寶島事件”是什么“事件”。他們不知道,我們完全不必大驚小怪。那一年他們剛出生嘛!再說各種各樣的大學生備考復習提綱中,想必又沒這個。再說他們現今知道的許多事情或事件,我們不是也不知道嗎?
管他什么事件呢,不知道就不知道。地球挺大,熱熱鬧鬧地存在著一百幾十個大小國家,密密麻麻的幾十億人口,昨天和今天,總有些事件什么的發生。一言以蔽之,那一年是中國和蘇聯因為黑龍江上的一個小得不足論道的島子大動干戈的第二年。那一年我和一個班的“兵團戰友”在黑龍江邊打馬草。當然是我們這一邊。當然是秋季。
除了一個班的“兵團戰友”,還有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當我們的伙夫。老頭兒姓嚴,我們就叫他“老嚴頭兒”。按說五十歲的人,夠不上被叫“老頭兒”的資格。他面相老,滿臉橫七豎八的皺紋,我們這些渾身學生味的少年,也就突破歲數資格,“超前”地管他那么叫了。他呢,并不覺得我們糟踐了他的形象,并不像城里人那么小心眼兒,暗自難過。依我們看來,他挺樂意接受“老頭兒”這種稱呼。我猜大概他是這么想的——何不落得個倚老賣老呢?故我們叫他“老頭兒”時,他總是有答有應的。
晚上,江邊一片寂靜。那種寂靜,才真叫是寂靜哪!耳邊只有汩汩的江流之聲。除了江流之聲,再任什么聲音也甭想聽到。人坐在帳篷外,覺得天地之間沒有了自己這么個人似的。你明明是被那種靜給蝕掉了,就好比一塊糖、一粒鹽溶解在了一杯水里似的。天漸漸地黑下來,往咱們這邊回望,也望不見燈火,仿佛地球就沒有過燈火似的。最近的一個連隊離我們二十多里,它的燈火被山擋住了。人在天黑以后,總想見燈火的,大抵如此,因為你知道,燈火畢竟是存在的。回望,望不見,于是呢,我們就只有望人家那邊兒的份兒。隔著江望人家那邊,江對岸有個村子,當然是人家的村子,當然是句廢話,廢話有時也有獨特的意義。我想強調的是,望著人家的村子時,很希望那不是人家的,而是我們自己的,中國的。這絕不等于我們的潛意識里有侵略的野心或本能。恰恰相反,那一時刻,我們都是最最虔誠的和平主義者、世界大同主義者。沒有戰爭,沒有敵意,甚至國與國之間也沒邊界,自由往來,那將是多么好啊!戰爭這玩意兒,歸根到底,是不美妙的游戲。沒邊界,不也就同時沒了侵略或反侵略的軍事行為了嗎?沒邊界,我們不是可以劃船到江那邊去了嗎?在百無聊賴的晚上,劃船到江那邊,邁入某一戶人家,對主人說:“嘿,我們來了,還沒吃飯呢!”于是受他們的女主人熱情之至的款待;于是和他們的男子漢們開懷對飲;于是和他們的姑娘們眉來眼去,語言不通,眉來眼去則便既正常又有情趣;于是逗他們的孩子玩耍。誰敢說這么著不好?誰說這么著不好難道不是假正經偽君子嗎?皇天后土,我們當時內心可都是這么想的!
也許只有老嚴頭內心里不是這么想的。他兒子死在珍寶島的槍林彈雨中。他也常常和我們一樣,呆坐在帳篷外,吧嗒吧嗒地咂著煙袋嘴,瞇起眼睛望江那邊的村子。誰也不清楚他內心里究竟想些什么。也許想怎么樣能過到江那邊,放把大火,將那村子燒成一片火海?他不說,我們也不問。
我們望著江那邊的燈光,望著一束束筆直升上夜空的炊煙,望著炊煙中萬萬千千的柴火星兒在夜空閃現和消失,聞著隨煙從江那邊飄來的松脂味兒,聽著拖拉機啟動或熄滅的馬達轟鳴聲,聽著狗吠,聽著牛叫馬嘶,聽著他們的女人們對牲畜的吆喝,真想家!
于是我們就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反修”歸“反修”,禁不住“革命歌曲大家唱”。只不過“莫斯科”唱成“哈爾濱”罷了。老嚴頭知道莫斯科是他們的首都,所以那一句是非改唱不可的。不改唱,怕刺傷了他的心,也怕他向連里匯報。刺傷一位在中蘇邊境戰事中犧牲的烈士的父親的心,我們自己也認為太不人道。何況那場戰事是一年前的事,并非一百年前的事……
白天卻好打發多了。上衣扎在腰間,赤膊掄起釤刀,機械地只管一下一下掄,也就顧不得想家,想和平問題,想世界大同等等。草一大片一大片地在身旁躺倒,身后鋪下一條綠毯,蠻富有勞動的詩意的。
中午不睡覺,困也不睡,跑到河邊去洗衣服、洗澡。沒有姑娘存在,小伙子大抵是不計較衛生的。誰見過幾個男性勞動者,每天像一只浣熊似的,稍有空就蹲在江邊大洗特洗呢?坦白講,還不是因為江那邊也有人洗衣服,而且是女人,而且是姑娘和少婦們。奇怪得很呢,從不曾見過他們的老女人們到江邊洗衣服。興許他們那年代家中就用上了洗衣機?果真如此,那么他們的大姑娘小媳婦又何必到江邊洗衣呢?不明白,至今也不明白。語言不通,當年也就沒問過。排除語言障礙這一點,當年也是不好問的。怎么問?——“喂!你們的母親婆婆們為什么不到江邊洗衣服?”——不是傻青冒傻氣嗎?再說,江對岸若真是他們的老女人在洗,我們往江邊跑干什么?不也是傻青冒傻氣嗎?
隔著江面,不太寬不太窄的一段江面,互相望著,手里洗著,依依一江帶水情,遙遙相望鎖唇舌,不浪漫也夠浪漫的啦!她們三五一伙地,將盆沿的一邊卡在腰際,穿著各色的“布拉基”,一群活潑的麂子似的從村中走來。下身被綠的草和灌木叢隱沒著,望去就好像游來的,并且唱著歌。我們的報紙告訴我們,他們的西紅柿已經八個盧布一斤了,那還唱歌,足見俄羅斯民族是個多么樂觀的民族。而老嚴頭告訴我們,人家的西紅柿沒那么貴,八個盧布一公斤,其實是四個盧布一斤。我們的報紙太馬虎,少印了一個字,就給人家提高了一倍的價格。并且呢,四個盧布一斤是在城市,在農村,和我們一樣,西紅柿并不算稀罕的東西。又足見老嚴頭是個很正直的人,不因自己的兒子和他們的軍人打仗死了,便造人家的謠。老嚴頭認為,兩個國家好比兩戶人家。好,就常來常往,以情還情,以義還義;不好,少來往或不來往就是了,管人家西紅柿多少錢一斤干什么?不是吃飽了撐得嗎?打仗歸打仗,專論打仗誰有理沒理就得了唄。人家的西紅柿就算貴,又沒端著槍架著炮強迫中國人買啊!我們便覺得老嚴頭這么正直,挺可敬可愛的。
她們出現在河邊時,若望見對岸的我們,往往主動打招呼,揮手、有的甚至隔著江,向我們擲過來一串串飛吻。我們很堅持原則,不接“修正主義”的吻。“修正主義”者們的女性,那吻不就等于是“糖衣炮彈”嗎?不爆炸也是炮彈哇!豈敢接啊?不接,吻便落在江中,沉沒江底了,連點水花兒也不濺起來。細想想,都是實實在在的吻,人家誠心誠意地擲過來,從沒打手勢要求過什么回報,也不要“回扣”,不接,紛紛地落在江里,被魚們白撿了去,真是怪可惜的!
她們還怪近便地喊“喝了少”。“少”喊成“勺兒”,發著甜蜜的兒化音——大概不是他們的標準話,然而那么好聽。也許實際上并不見得多么好聽,乃是由于我們長久聽不到女人聲音的緣故吧!其實呢!說長久未免夸張,我們不過才離開連隊個把月的光景。
有來無往非禮也——小人才那樣。我們當然都不是小人,于是她們往江這邊擲吻,我們往江那邊扔石頭,擊起水花濺她們。她們喊“喝了少”,我們喊“打倒修正主義”。她們便十分高興起來,又是一番招手,揮手帕,擲吻。她們顯然聽不懂我們的話。我們卻能理解她們的手勢——無非要友好,不要仇恨等等。
孔老夫子雖然是中國的圣賢,但卻說過很不怎么樣、很沒水平的話,比如“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這一句。后來又被中國的些個心懷叵測的大夫或曰知識分子們加以發揮,成了“天下的事往往由于女人們搞壞了”的意思。這的確是很不公平的。不但女人們有理由抗議,公正點兒的男人,比如我們吧,也認為是屁話。其實呢,搞壞了天下的女人是極少的。更多的情況之下,天下事是由天下的男人們搞壞的,而女人們希望將男人們搞壞了的事再搞好起來。比如江對面那些蘇聯姑娘和少婦。由于女人而引起戰爭的事更是不多。眾所周知的只有一次,那個女人叫海倫,并且歸根結底,罪過不在美麗的海倫,而在于好色又奪色的男人們。魯迅先生是批判過孔夫子的。文章千古事,這是有據可查的。我們當然是敬仰先生的。所以呢,在向對面的些個農家女高喊“打倒修正主義”的間隙,免不了也忘情地喊一通“向婦女同志學習”“向婦女同志致敬”,可惜她們照例聽不懂,與她們擲過來沒人接的吻同樣可惜。彌補遺憾的措施,便是接著喊一通“女人烏拉”!“烏拉”盡量喊出俄語的發音,她們還是似懂非懂。直至后來,干脆一見了她們,只喊“烏拉”。這她們便明白了——見了她們我們是多么高興!于是她們也喊“烏拉!”“烏拉!”,我們也便明白了——見了我們,她們也是怪高興的。大概她們男人整天地見著她們,早已不太激動于她們的可愛了吧?大概他們也很難獲得如我們一樣,望見了她們便喊“烏拉”的禮遇吧?
后來她們不但洗衣服,而且洗澡了。
我們乃“兵團戰士”。“兵團戰士”也是戰士,是戰士就應嚴格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其中第七條——“洗澡避女人”,這當然體現著戰士的文明啦。“洗澡避女人”,也當然包含著“避洗澡的女人”的意思了。何況洗澡的她們并不換泳衣。隔著條大江,她們似乎認為沒有什么非避不可的必要。于是呢,她們不避我們避。我們便避到灌木叢后。我們避的只是我們的身體,不避我們的眼睛。一江之隔的宇宙空間,透明度良好。便使我們聯想到了我們的童話——“牛郎織女”的故事。牛郎偷看織女們洗澡,后人不認為他那是流氓行為。我們也便有了充足的理由不譴責自己。
她們顯然也知道我們其實是怎么個避法的,卻很寬容,很大方,并不曾有過任何方式的國際性抗議。我們呢,并不覺得違犯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因為我們亦可以振振有詞地解釋——我們在監視著“修正主義”的一舉一動。
一次我們的一個伙伴說:“她們都在望著我們這兒笑話我們哪!”大家問:“你怎么知道?”他說:“她們一個個是在望著我們這兒笑嘛!”隔著條大江,不但望得見她們的裸體,而且還望得清她們的笑臉,那就非但不能是近視,需得是度數相當高的遠視啦!我們不信——因為那伙伴的綽號是“白瞪眼”。我們提醒他別忘記了這一點,他才想起找他的六百度的近視鏡,還說:“讓我戴上眼鏡仔細望望,她們若沒在笑話我們才怪呢!”突然我們聽到有人在我們身后非常威嚴地咳嗽,有種先聲奪人的意味。我們如驚弓之鳥,不約而同地回過頭去。除了老嚴頭還能是誰呢?這個老家伙!我們監視她們,而他監視我們!我們監視她們畢竟進行的是隱蔽的監視,而他對我們進行公然的監視!我們尷尬且憤怒地瞪著他。那一時刻,我真想揍他一頓。我的戰友們肯定也個個作如是之想。他竟還敢咳嗽!咳嗽得還非常威嚴。一個既沒傷風感冒,也沒得氣管炎,更沒被煙嗆的人,當著你的面,在你極其尷尬的情況下,煞有介事地咳嗽,你怎么能不覺得受了侮辱呢?“原來你們是躲在這兒望那些個!”老嚴頭兒說時,并不看我們,轉過身去,看遠方的大地。
分明地,他唯恐繼續看著我們,使我們發現,他的目光從我們頭頂延伸,也不可免地望過江去,便同樣望見了“那些個”,大有瓜田李下之嫌,反授我等以柄。
我們一個個無地自容起來,好比做賊當場被人擒住了手腕了。一個戰友急中生智,強詞奪理,憋出一句話道:“這叫以眼還眼!”“對,對,以眼還眼!”我們紛紛附和。“以眼……還眼?”老嚴頭兒的臉緩緩轉向我們,也可以說,就等于轉向了“修正主義”那邊和他們的“那些個”,但極迅速地,馬上又回望向遠方的大地,莊重而莊嚴地沉默。良久,往地上啐了一口,恨恨道:“也是這個理……不看白不看!那你們就管夠看吧!”說罷,他大步便走。
我趕緊盯問至關重要的一句:“那你不會向連里打我們的小匯報?”他站住,肯定地回答:“我不……但你們若膽敢把這種小流氓行為帶回連隊,沒你們好下場!”
我們都保證道:
“豈敢豈敢!”
“當然當然!”
望他走遠,我等面面相覷,各自舒了口氣。
得到那貧下中農的同意,或曰“批準”,我們認為再沒必要隱藏在灌木叢后了。何況我等從他的話中,還聽出了幾分慫恿的意思。再者說了,君子不做鬼鬼祟祟的偷窺之事。于是我們一個個光明正大地打灌木叢后閃現出來。
“修正主義”那邊的那些個美妙的女性的裸體,或站或立,參差地、勇敢地向我們“挑釁”,或曰展示魅力也未嘗不可。中午的陽光下,都那么白皙,像一段段白樺木樁。她們簡直肆無忌憚。
我們也便肆無忌憚。她們分明地是在誘惑我們,當然是她們首先犯我等兵團戰士啦!即便“官司”打到聯合國代表大會,我們也不覺得理虧。兵團戰士胸有朝陽,反修斗志堅。我等熱血男兒,連死都不怕,還怕誘惑嗎?隔著條大江為界,誘惑也不過就是誘惑罷啦!于是我們一字兒排開在江邊,“眾志成城”,各自抱著膀子望她們。局勢很微妙——雙方都由“戰略偵察”轉入了“戰略對峙”。她們在對岸笑。不是遠視眼也知道她們在對岸笑,因為異國情調的令人心曠神怡的笑聲飛過了江。“喝啦少!喝啦少!”她們對我們喊“好”!好!——當然好!那些個出浴的維納斯向我們揮舞裸臂,擲投親吻的情形,真是如詩如畫,如詩如畫啊!我想我等必定都有些暈眩,都快昏頭漲腦地往后便倒了!于是我們只有引吭高歌——“兵團戰士胸有朝陽,胸有朝陽!反修防修意志堅,意志堅!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一手拿槍,一手拿鋤……同仇敵愾眾志要成城……”她們哪,她們肅然聆聽。好像她們多么多么喜歡聽我們引吭高歌似的。我們唱累了,她們又撲通躍入江中暢游起來。其中兩個,竟向我岸游來。這可是不允許我們感情用事的問題!我們便喊:“不許游過來!”“中國邊界絕不容侵犯!”岸上的“那些個”吶喊助威,江中的兩個對我們的抗議不予理睬,看著漸漸游至江心,就要過界,活該大腿抽筋,或都沒了力氣。眼見著亂了動作,就往下沉!我們又面面相覷。
不能見死不救是不是?
蘇聯人也是人呀!何況是女人!岸上的她們慌成一團,向我們指手畫腳,呼吁求救!要發揚革命的人道主義是不是?我們哪,一個個也來不及脫衣服,撲通撲通,爭先恐后躍入江中,迅速出救。待我們游近那兩個眼見就有沒頂之災的裸女,她們忽然停止了水花亂濺的掙扎,比兩條白豚還靈活地將全部身體浮出水面,動作灑脫而優美地一滾,便翻了個身,輕松自如地仰游回去了……
她們戲弄我們!人道主義沒有發揚成功,我們干瞪眼。救人——不,救女人心切,體力耗盡,卻險些葬身江底!她們在彼岸那個笑呀。我們上了岸,“干瞪眼”一邊嘔江水,一邊詛咒:“修正主義女人,下次老子再也不救她們了!”那天晚上,我們問老嚴頭兒——我們到江邊去,是為了解悶兒。他到江邊去干什么?逼他老頭交代。
他說,反正他到江邊去,不是為了看女人洗澡,更沒動隔江和她們調情的邪念。他說,隔著條江,又來不了“真格的”,有什么意思!
接著他向班長請假,要求允許他明天回連隊去一次。班長一聽,神色就有些緊張,很干脆地回答了兩個字——“不行!”第二天早晨我們起來后,發現老嚴頭兒不見了,急忙都鉆出帳篷呼喊,尋找,發現作為聯絡工具的唯一的一匹馬也不見了。“他準是回連隊打我們的小報告去了!”“他不是向我們保證不那樣嗎?”“老家伙!咱們能信他的話?他大概以為咱們打算先和江那邊的女人們隔著江混出點兒感情,然后集體的投修叛國吧?”“我可沒那么想過!誰那么想過誰是孫子!”“我也沒那么想過!”“連里若真信了他的話,打我們個思想叛國犯。我們可就跳進黑龍江也洗不清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我們惶惶然不可終日,勞動情緒大受影響,少打了許多馬草。傍晚,老嚴頭神氣活現地騎著馬回來了,帶回了一捆叉魚的鋼叉和一大團網。鋼叉夠我們一人一把,不多不少,叉尖磨得鋒利。我們紛紛質問他回連隊干什么去了。他洋洋得意地回答:“都眼瞎啦?明知故問!”守著黑龍江,有根釣竿就有魚吃。何況我們來時,想到了吃魚的問題,帶了好幾根釣竿,更沒斷過吃魚,何勞他回連隊取漁叉漁網?
連里交給我們的任務明明白白,是打馬草,又不是打魚!我們都默默地以不信任的目光審視他。班長進一步質問:“為什么沒準你假,你偷偷回連隊去?這是什么性質的問題?”
他沒好氣地說:“你小子算什么東西?管得著老子嗎?老子是烈士他爸,你不準我假,我就不能回連隊去一次啦?狗屁性質的問題!”
他一邊說,一邊依次走到我們跟前,將漁叉一柄一柄插在我們跟前,最后發號施令:“聽著,從今天起,咱們不打馬草了,你們都跟著我打魚,都得聽我的!”
班長糊涂了:“這……連里同意嗎?”他說:“我想干的事,用不著向連里請示!”“多大的魚,用得著這么結實的漁叉呀!”瞧著各自跟前叉柄手腕粗細的漁叉,大家都犯糊涂。“多大的魚?你們猜。”“難道這黑龍江里有一百來斤重的魚不成?”“一百來斤?”他嗤之以鼻。“老嚴頭兒,你到底想讓我們跟你打什么魚哇?”“鰉魚!鰉魚精!我估摸,那精怪少說也有兩千斤!要不,能惹我動這么大心思嗎?你們往江邊跑,我不是這幾天也往江邊跑的嗎?”我們耳聞過從黑龍江中捕到大鰉魚精的事。蘇聯那邊捕到過,我們這邊也捕到過。那是百年不遇的事兒啊!
“真的?”
班長的眼睛瞪得幾乎凸了出來,那種表情證明他內心里沖動到了何種地步!捕鰉!起碼兩千多斤的龐然大物!在黑龍江上!在中蘇水界線上!想想吧,多刺激!缺少刺激的日子,對我們來說,真難挨啊!
我們一個個屏息斂氣地盯著老嚴頭兒。如果他是在用謊話涮我們開心,我們非撲上去狠狠揍他一頓不可。老嚴頭兒不動聲色地說:“騙你們,我是大姑娘養的!”大家便一哄而上,七扯八拽地,將他托起,接連拋向空中,高呼:“烏拉!烏拉!烏拉!老嚴頭兒萬歲!萬萬歲!”班長是很看過些外國小說的。晚上,他給我們繪聲繪色地講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我們全聽得入了迷。老嚴頭兒卻輕蔑地撇嘴,問班長:“那老家伙捕了條什么魚?究竟有多重?”班長認真地想了許久,回答說可能是條狗魚,或者類似狗魚的魚。換算成中國的重量單位,大概六七十斤。老嚴頭兒嘿嘿冷笑道:“才六七十斤?那也值得寫成篇小說?寫小說的人,能經著過些什么了不起的事?哼!”
班長趕緊大加奉承:“那是,那是!六七十斤,算條魚嗎?海明威又怎么能與您相比呢!他居然成了名人,還不是美國人把他們自己人吹得邪乎唄!”
老嚴頭兒聽了,顯出了精神力量無比強大的樣子。他告訴我們,那邊村子里的男人,大多數都當礦工去了,形成了他們那個村子幾十年的傳統——男人務工,女人務農。所以那差不多可以說是個女人村。
我們問他,那邊的情況,他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他支吾半天,終于坦白,年輕的時候,他曾和那邊的一個女人好過,也是由江這邊看人家在江那邊洗澡認識的。
“那邊的女人,那才真叫是女人哪!把我親愛得沒著沒落的!我借口打魚,常住在江邊的草窩棚里,每天夜里,她劃條小船,偷偷過江,和我在草窩棚里幽會。天亮前回去,人不知鬼不覺的……”
我們拿此事和《老人與海》一對比,覺得還是老嚴頭兒講的這個好聽啊!
于是冷落了班長,將老嚴頭兒團團圍住。班長被閃得怪沒趣兒的,出帳篷轉了一會,在帳篷角嘩嘩撒了一大泡尿,回來后,也悄沒聲地坐在了老嚴頭兒身旁。
“有一天夜里,我等了她很久,她也沒來,我就不知不覺睡著了。夢里,我覺得一陣又濕又涼的,睜開眼一看,她來了!赤光溜條地就來了!我問她怎么才來,她說船被別人借去了,游過江來的!我問她是不是就這么赤光溜條地游過江來的,她說是。她說沒船,她本不想來了,可半夜里想我,想得睡不著,無論怎么也睡不著!她說著她就抱住我,偎在我懷里哭了……我會幾句他們的話,她會幾句我們的話,語言半通不通的,靠手勢,互相都能明白點對方的意思就是了!那才真叫是女人哪!她沒穿衣服,不敢久留,和我廝混了兩個多鐘頭,趁著夜黑游回去了。以后我也到他們那邊去幽會過她。一次,偏巧碰上她丈夫半夜三更回到家,把我狠狠揍了一頓。我任人家揍,一下都沒還手。咱們偷了人家的老婆,咱們不對是不是?咱們不對,咱們就不能還手。后來,我就和她一刀兩斷了!她有丈夫,我有老婆,就是國慶他娘哇!愛歸愛,不正經的事兒,不能一竿子干到底,是不是?”
油燈昏黃的光照里,老嚴頭兒那一張核桃似的臉,表情虔誠得令我們感動,似乎每一條皺紋里,都深藏著一絲絲一縷縷男人的柔情。
我們覺得那一時刻他的臉真是又老又美麗。
那才是一張男人臉哪!
國慶就是他那烈士兒子。
他分明在懺悔什么。而我們受感動的不是他的懺悔,而是別的。
當年還沒有“第三者插足”這種提法,類似的事民間叫“打野食”,批評場合叫“作風問題”。“野食”打到國境那邊去了,就也算是“作風問題”吧,不是夠超水平的了嗎?水平不同,我們認為,不能按中國之道德規范,一概論之。我依次觀察大家的臉,看得出來,每個小子其實都不是好小子!心里邊可能都在做著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非分之想!
班長沉吟良久,說:“具體事兒具體分析。對咱們老嚴頭兒過去所犯的錯誤,我相信大家會從中吸取有益的教訓的。”
大家紛紛表態:“那是一定的啰!”“那是一定的啰!”
是夜開始,我們和老嚴頭兒之間的關系起了變化。他在我們心目中,分明已帶有了某種傳奇的浪漫的色彩。盡管他那張皺巴巴的超前老化的臉,怎么看怎么應該與浪漫經歷絲毫無緣才對。而他,則儼然以頤指氣使的首領自居了。睡前,竟吩咐我們的班長,替他把洗腳水倒了去。班長呢,不哼不哈地,乖乖地照辦了,似乎為著經歷捕鰉的大刺激,心甘情愿地“讓賢”,并且再也沒有提過“海明威”三個字。班長是個相當識趣的人。
捕鰉,光靠網和叉,當然是不行的,總還得有條船啊!
船是沒有的。
然而老嚴頭兒胸有成竹。
第二天,吃過早飯,老嚴頭將我們帶到江邊。順著江邊往上游走了半里多路,扒開江邊的蒿草,但見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木筏,乘載我們全體,那是沒什么問題的。老嚴頭兒跳上去,仔細檢查了一番,說:“得修!不修理不成。不修就這樣,非被那東西一頭拱散了不可!”我們問他怎么知道這地方有木筏。他說去年他和別的連隊的人組成團里的伐木隊,幾名老職工想搞幾根圓木存著將來打家具,合伙藏在這兒的。
于是上午我們在他的指導之下修那木筏。他想得很周到,隨身帶來了釘子、錘子、“扒鋸子”、粗鐵絲等一應用物。
大家干得特別來勁兒,都說有了老嚴頭兒的正確領導,如果我們捕不到那江中的龐然大物,結果反倒叫對岸那些個女人捕了去的話,那才將中華男兒的臉丟盡了呢!還有何面目見江東父老?
老嚴頭兒聽著,指指點點著,一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大將軍模樣。
忽然他大叫一聲:“停!”
我們便停了手中的活兒。
“看!”
我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江面上什么也沒出現,但見有兩道分水線,從江心一直輻射到兩岸。一艘小型潛水艇,也就能造成那么大的分水線罷了。
班長說:“完了,它遠去了!”
老嚴頭兒說:“它還會回來的。這個季節,它是不應該往上游去的!”兩道分水線如同帶有挑釁意味的笑容,我們望著,一陣如臨大敵的肅穆。
那網,是一張攔江大網。夜里,老嚴頭兒吩咐我們將網抬到了江邊,在離開對岸的村子半里多遠的地方,他脫去衣服,只著短褲,將網綱纏繞在腰間。我們都明白,他必得游過江去。
“讓我行嗎?”班長試探地問,躍躍欲試。
“不行!”他回答得非常干脆,又說,“你若不回來,投到那邊去,我能負得了責任嗎?”他連班長都不信賴,當然更不會依賴我們。我們便免開尊口了。
“老嚴頭兒,索性看看你那位相好吧!”不知道是誰,開了句不合時宜的玩笑。
他倒認真起來,說:“你當我心里沒這個想法啊?”
班長告誡道:“我反對你!刀擱在我脖子上,我也反對!”
“你反對個屁!我不過說說罷了。都這么大年紀了,還充什么大情人呢!”他說著,一個猛子扎入江中,露出頭時已離岸三十多米。平時看不出,老家伙如此好水性!借著月光,我們望得分明,他上了岸,將網綱拉直,拴在對岸一棵歪脖子樹上,然后,朝那個村子瞅。
我們全體對他抬手,催他趕快游回來。他也對我們揮子揮手,那意思是要我們別管他。接著,老家伙竟沿江邊,向那個村子走去!站立在此岸的我們,一個個又急又氣。急也白急,氣也白氣,不敢喊他,只有隔江隨著他走的份兒。一會兒,他被蒿草和灌木叢擋住,不見了。我們坐在江邊,惴惴不安地等待。班長恨恨罵道:“老王八蛋!回來了,今后得把他牢牢拴在馬樁上!”
“拴馬樁上有什么用?那也拴不住他的心!”
“最厲害的辦法是,告訴他老伴!”
“不,我看得向連里匯報,這比咱們隔著江以眼還眼性質嚴重多啦!”
“都不想跟他捕鰉魚了?”
于是憤怒平息,全體在心里寬恕了他。
忽然那村子里一片狗叫聲!
大家倏地全站起。
“看,是他!”
江中,一個人頭泅過來。幾條狗追至江邊,狂吠不止。
待他上了岸,我們圍上他,用拳頭擂他、掐他、擰他。
他一個勁兒求饒:“別這樣,別這樣,你們犯不著這樣么!我不過就是想看看,她家住的還是不是原先那幢房子!”
第二天,我們到江邊去查看情況,見對岸那棵歪脖樹被砍折了,我們的網一半漂在江中。老嚴頭兒思忖片刻,說:“缺德!難道她們也曉得了江中有鰉魚不成?”他吩咐我們分成兩撥兒,上游下游,沿著我們的江邊仔細觀察。果然不出他所料——對岸也拉過了一張網來,也拴在我們的一棵樹上。我們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砍倒了我們那棵樹……
是夜,我們又將我們的網拉過了江去。這一次執行“特殊任務”的,不是老嚴頭兒,是班長自己。我們都對老嚴頭兒有些不放心了。
班長游回來后,說做了很好的掩飾,萬無一失。第二天查看,卻遭到同樣破壞。并且,又發現了拉過來的網。于是我們也破壞之。接連數日,對方偷偷將網拉過來,我們偷偷將網拉過去;對方砍斷我們的網綱,我們砍斷對方的網綱。那村子里的幾個年輕女人,依然每天中午到江邊洗衣服、洗澡。
仿佛我們和她們之間,什么心照不宣的事也沒發生似的。老嚴頭兒為此大大地沮喪而且苦惱了。我們也為此大大地沮喪而且苦惱了。
好男不和女斗——中國的道德準則。經過一番爭論,最后大家一致決定,推舉老嚴頭兒,隔江和她們進行一次談判——雙方都停止破壞行徑,我們幫她們將網拴牢在我們這邊,她們也得幫我們將網拴牢在她們那邊。大鰉魚撞在哪邊的網上,捕獲權歸哪一邊。聽天由命,天命總是公正的吧!
那天中午,老嚴頭兒為當“公使”而刮了臉。他的臉,其實刮與不刮并無什么區別。班長貢獻出自己的一套疊出線的半舊軍裝,逼他換上。我貢獻出了一頂軍帽。還有人貢獻出了一條士兵武裝帶。他穿戴起來,居然像個人物似的了。他自己也似乎覺得自己是個什么人物了。我們簇擁著他,來到江邊,和對岸的她們對話。
老嚴頭兒會那么幾句俄語,才哪兒到哪兒呀!全靠了手勢唄。馬克思說過,“外語是階級斗爭的工具”。我們全知道馬克思的的確確說過這樣的話。除了“喝啦少”,還有在連隊軍訓時學會的“繳槍不殺,優待俘虜”這兩句,我們再不會一句俄語。我們慚愧得要命。
但老嚴頭兒總算不辱使命,比比畫畫了半天,她們中的一個,跑向我們拉網的地方,將我們的網綱又拴在樹上。我們中的一個,也跑向她們拉網的地方,將她們的網綱也拴在了樹上。
于是我們高興地歡呼。她們呢,頻頻向我們擲吻,一串串的,多得想接也接不過來……
傍晚,我們在帳篷外擺布一條不幸被我們捉到的蛇。那是一條無毒的蛇。然而因為畢竟是蛇,我們便認為無論怎樣擺布,都是算不得什么罪過的。班長又給我們講了亞當和夏娃的故事。聽了那故事,我們一致決定,升起一堆火,將蛇活活燒死,替一切男人和女人的先祖出口惡氣。
老嚴頭兒坐在帳篷口抽煙,瞧我們替亞當和夏娃復仇,顯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超然度外的樣子。那時刻,火燒云在西方天際無窮地變化著。忽然江上傳來了女人們亢奮的緊張的驚悸的叫喊聲!老嚴頭兒騰地跳了起來,大吼:“趕快操家伙!跟我來!”他首先操起一柄漁叉,向江邊猛跑。我們也紛紛操起漁叉,緊隨其后……
江上,幾個蘇聯女人坐在一條小船上,各自身體后傾,合力拽住一條網綱。小船前十幾米處,一段烏黑閃亮的軀體,纏繞著網,在江面上翻滾,攪得波迭浪涌。老嚴頭兒頓足嘆道:“老天不長眼,讓它撞在了對面的網上!”但那龐然大物并不是那幾個女人就能對付得了的。隨著它的翻滾,但見那只小船如同冰面上的一只陀螺,滴溜溜打轉兒不止。
“嘿嘿,她們治不住它。瞧著,它非把她們的船弄翻了不可!末了它還得歸咱爺們兒!”老嚴頭兒又樂起來,手舞足蹈地叫喊,“放手!快放開網綱吧!你們這些女人,不想活啦?!”
然而她們似乎真不想活了,竟沒有一個放開網綱。她們似乎下定了決心,不成功,便成仁,預備跟那龐然大物同歸于盡似的!
不可思議的事情隨之發生了——但見那龐然大物的后半截身軀豎起在江面之上,粗粗壯壯的,三四米多高!緊接著,驟然朝她們的小船砸下去!好險!偏了些,沒砸著。浪涌將小船橫著推出幾米遠!但它帶起的半張網在空中散蕩了開來,落下后,竟將她們連船一齊罩住了!小船在江面上繼續滴溜溜打轉。她們在網下掙扎,發出一陣陣尖叫。這驚心動魄的一幕,使我們觀望得目瞪口呆。她們那張攔江網,一半纏繞在那龐然大物的身軀上,一半罩在她們和她們的船上,那情形很難說明白是人捕鰉還是鰉捕人!它又要對她們的小船進行攻擊,但由于它和船之間的網太短了,沒能像第一次那么威懾那么成功地豎起。只是尾部在小船旁拍了一下。小船在江上一跳,幾乎傾覆!
班長低聲說:“它若往水里一扎她們可就全玩完啦!”“你們都眼瞎呀!還愣著袖手旁觀嗎?上木筏呀!”老嚴頭兒率先朝我們的木筏奔去。沒有篙,即便有篙,江中心的水那么深,也是起不了作用的。幸而流急,一眨眼,就將我們的木筏送到了她們的船旁。我們的幾雙手同時伸出,死死地扳住她們的船幫。老嚴頭兒放下漁叉,操起筏上的大斧,一陣亂剁,墊著她們的船幫和我們的木筏,將網剁破。于是我們將她們扯到了我們的木筏上。她們一共六人。我們的木筏增加了六人,明顯下沉,江水沒了木筏。
六個年輕的蘇聯女人真勇敢!她們一獲救,又緊緊拽住網綱,對我們叫嚷不止,鼓勵我們與那龐然大物搏斗。老嚴頭兒也吼道:“爺們兒!別惜命呀!”便用漁叉刺那浮在水面上的烏黑發亮的軀體。
于是我們手中的利叉齊下!一叉下去,一股紅的血。無鱗的軀體之上,便綻開一朵粉白的花。那段軀體,仿佛是用黑綢布打成的棉花包,怎禁得我們的利叉亂刺!
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龐然大物并不向水底下潛。若它向水底下潛,我們是絕對奈何不了它的。興許是因為被網纏繞住了,懵懂了吧!它光只在我們的木筏四周轉。那幾個緊緊拽住網綱的年輕的蘇聯女人,好比坐在磨盤上,緊緊拽住一頭驢的韁繩。它轉,木筏也轉。鰉魚畢竟不是鯊魚,再大,也缺少股兇殘勁。我們只管刺、刺、刺……
好個老嚴頭兒,后來干脆躍入江中,一手抓住纏繞在它身上的網,一手揮叉,將叉刺入它腹中,一通亂攪……
江中漸漸平靜。江面一片殷紅,不知是被血染的,還是被火燒云映的。在我們的木筏前,浮現了巨大的乳白色的魚腹。四周出奇地寧寂,連在水上飛掠的鷗鳥也不叫一聲。
木筏上的我們和她們,一個個濕漉漉的,全都癱倒著。癱倒著的我們內心里充滿了驕傲,癱倒著的她們像一條條半裸的人魚。她們近在咫尺,我們倒羞于瞧她們了,只望天空的火燒云。盡管她們全大膽地以一種奇異的目光瞧著我們。
老嚴頭兒從兜里掏出水淋淋的煙包,低聲罵了一句,掃興地扔到江里。
黑龍江推著我們,推著她們,推著木筏前的那龐然大物,從從容容地飄向下游。
她們中的一個唱起了歌。
其余的跟著唱起了歌。
聽不懂的歌兒動聽極了。
火燒云美極了……
連里派來的一輛馬車,拉走了半條大鰉魚。魚頭歸了我們——那是她們感激的表示;魚尾歸了她們。
連長踢著魚頭說:“你們干嗎要魚頭哇?難道你們沒聽人講過,鰉魚味美在尾上嗎?”
班長搶白道:“古代人打仗,殺死了敵人,不是都拎頭慶功的嗎?哪有拎腳的?”
連長想了想,說:“也是這么個理。”老嚴頭兒卻將連長扯到一邊,悄聲請求道:“連長,也算我個烈士吧!”連長說:“你沒死呀!”他說:“那也得算我個英雄!我當老子的,反正不比我兒子遜色!”
那一年,我們班全體榮獲“五好戰士”稱號,老嚴頭兒榮立三等功,團里授予他獎旗一面。